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5章 童年(二)

一種濃厚的、色彩斑駁的、離奇得難以形容的生活,以驚人的速度開始奔流了。在我的記憶中,那段生活,仿佛是由一個善良而且極端誠實的天才美妙地講出來的一個悲慘的童話。現在我把過去回想一下,有時連我自己也難以相信竟會發生那樣的事,有很多事情我很想辯駁,否認,因為在那“一家子蠢貨”的黑暗生活中,殘酷的事情太多了。

但真理比憐憫更高,要知道,我不是在講我自己,而是講那令人窒息的、充滿可怕景象的狹小天地。在這里,普通的俄國人曾生活過,而且直到現在還在生活著。

外祖父家里,彌漫著人與人之間的熾熱的仇恨之霧;大人都中了仇恨的毒,連小孩也熱烈地參加一份。后來從外祖母嘴里我才知道,母親來到的時候,她的兩個弟弟正在堅決地要求父親分家。母親突然回來,使他們的分家愿望更強烈,更尖銳了。他們害怕我的母親討回那份本來給她預備、但是因為她違背外祖父的意志“自己做主”結婚而被外祖父扣留了的嫁妝。舅舅們認為嫁妝應當分給他們。此外還為了誰在城里開設染坊、誰到奧卡河對岸庫納維諾村去,彼此早就無情地爭吵不休了。

我們來了不久,在廚房里吃飯的時候,就爆發了一場爭吵:兩個舅舅忽的一聲站起來,把身子探過桌子,沖著外祖父大叫大吼,像狗似的冤屈地齜著牙,哆嗦著。外祖父用羹匙敲著桌子,滿臉通紅,叫聲像公雞打鳴一樣地響:

“叫你們全給我討飯去!”

外祖母痛苦得面孔都變了樣兒,說:

“全都分給他們吧,你也好落得耳根清凈,分吧!”

“住嘴,都是你慣的!”外祖父叫喊著,兩眼直放光。真怪,別看他個子小,叫起來卻震耳朵。

母親從桌子旁站起來,慢慢地走到窗口,背轉身去不看大家。

米哈伊爾舅舅忽然揚起手對著他弟弟的臉就是一下;弟弟大吼一聲,揪住了他,兩個人在地板上滾開了,發出一片喘息、呻吟、辱罵的聲音。

孩子們都哭了;懷孕的納塔利婭舅母拼命地喊叫;我的母親抱著她拖走了;快樂的麻臉保姆葉夫根尼婭把孩子們攆出了廚房;椅子都弄倒了;年輕的寬肩膀的學徒“小茨岡”[8]騎在米哈伊爾舅舅背上,格里戈里·伊凡諾維奇師傅,這個禿頂、大胡子、戴黑眼鏡的人,卻平心靜氣地用手巾捆著舅舅的手。

舅舅伸長了脖子,稀疏的黑胡子摩擦著地板,呼呼地喘得可怕;外祖父繞著桌子亂跑,悲哀地嚎叫:

“親兄弟!親骨肉!嗨,你們這些人啊……”

剛開始吵架,我就嚇得跳到炕爐[9]上,我懷著恐懼的驚奇看外祖母用銅盆里的水給雅科夫舅舅洗打破了的臉流出的血;他一面哭一面跺腳,外祖母聲音沉痛地說:

“該死的,這幫野種,清醒清醒吧!”

外祖父把撕破的襯衫拉到肩膀上,對她喊叫:

“老妖婆,看你生的這群野獸!”

雅科夫舅舅走后,外祖母躲到角落里,顫顫抖抖地號啕著:

“圣母啊,求求你使我的孩子們通點人性吧!”

外祖父側著身子站在她面前,望著桌子。上面的東西全給碰翻了,流了一桌子水。他低聲說:

“老婆子,你看著他們一點兒,不然他們會欺負瓦爾瓦拉的,說不定……”

“算了吧,上帝保佑你!把襯衫脫下來,我給你縫縫……”

她用手掌抱著外祖父的頭,親了親他的前額;他(他的個兒比她小)把臉貼到她的肩上。

“看樣子得分家啦,老婆子……”

“得分家,老爺子,得分家!”

他們倆談了很久。起先談得倒融洽,后來外祖父就像準備斗架的公雞,用腳搓地板,指著外祖母,嚇唬她,大聲地私語說:

“我就知道你,你比我疼他們!可是你的米什卡[10]是個笑面虎,雅什卡[11]是個共濟會員[12]!他們將來會把我的家產全都喝光的,光知道揮霍……”

我在炕爐上翻翻身,因為翻得太笨,把熨斗碰掉了;它唏哩嘩啦地順著爐梯滾下去,撲通一聲掉進臟水盆里。

外祖父一下子跳到爐梯上,把我拖了下來,細細地瞧我的臉,好像是初次看到我似的:

“誰把你放到炕爐上的?是媽媽嗎?”

“是我自己上去的。”

“撒謊。”

“沒有撒謊,是我自己上去的。我害怕來著。”

他輕輕地用手掌拍了一下我的額頭,把我一推。

“活像他爸爸!滾開……”

我高興地從廚房里跑了出去。

我看得很清楚,外祖父那對聰明銳利的綠眼睛老是注視著我,我很怕他。我記得,我總想避開這一對火辣辣的眼睛。我覺得外祖父脾氣很壞;他不論和誰講話,總是嘲笑人,欺負人,擺出一副挑戰的架勢,極力惹對方生氣。

“嗨,你們這些人啊!”他常常感嘆說,“啊”這個音拉得很長,一聽見就引起我一種無聊的、想打冷戰的感覺。

在休息的時刻,在吃晚茶的時候,當外祖父、舅舅和伙計們從作坊回到廚房時,大家都疲倦不堪,手被紫檀染得通紅,被硫酸鹽灼傷,頭發用帶子箍著,一個個活像廚房角落里暗黑色的圣像,——在這危險的時刻,外祖父坐在我對面,使他的孫子們覺得很羨慕,因為他對我比起對他們談得多。他身子長得勻稱,線條分明,尖尖瘦瘦。他那絲線縫的圓領綢背心破舊了,印花布的襯衫揉皺了,褲子膝蓋上有兩塊大補丁,但是比起穿著上衣和護胸、脖子圍著三角綢布的兩個兒子來,仍然使人覺得他穿得干凈而且漂亮。

我們來了不幾天,他就逼著我學祈禱。其他的孩子都比我大,已經跟圣母升天教堂里一個助祭[13]學認字去了。從家里的窗戶望去,可以看見教堂的金頂。

教我念禱詞的是那個穩靜而膽小的納塔利婭舅母,她的小圓臉跟兒童的一樣,眼睛透亮。我仿佛覺得,從這對眼睛里可以看見她腦后的一切。

我喜歡看她的眼睛,目不轉睛地長久地看著。她兩眼瞇縫著,腦袋轉來轉去,悄悄地、幾乎像耳語似的懇求說:

“喂,請你說:‘我們在天之父……’”

如果我問:“什么是‘雅科、熱’[14]?”她就膽怯地環顧一下,忠告道:

“你不要問,越問越糟!就簡單地跟著我說:‘我們在天之父’……說啊?”

我覺得很不安:為什么越問越糟?“雅科、熱”這個詞的意思不明顯,我有意把它念得走樣:

“‘雅科夫、熱’,‘雅、夫、科熱’[15]……”

但是蒼白的、仿佛渾身正在融化的舅母耐心地用她那老是斷斷續續的聲音糾正說:

“不是,你就簡單地說:‘雅科、熱’……”

但是,不論她本人,不論她說的話,都不簡單。這惹我生氣,妨礙我記祈禱詞。

有一天外祖父問我:

“告訴我,阿廖什卡,你今天做些什么事?玩來著!我看你額頭上有一塊青疙瘩,就知道你干什么來的。賺一塊青疙瘩算什么能耐!‘主禱經’念熟了嗎?”

舅母輕輕地說:

“他的記性不好。”

外祖父冷笑一聲,快樂地揚起紅眉毛。

“要是這樣,那就得挨揍!”

他又問我:

“父親揍你嗎?”

我不懂他說的是什么話,所以沒有回答,母親卻接過去說:

“沒有,馬克西姆從來不打他,還叫我也不許打他。”

“這是為什么啊?”

“他說,用鞭子教不出人來。”

“他是個大傻瓜,上帝原諒我說死人馬克西姆的壞話!”外祖父咬字很清楚,氣憤地說。

他這句話使我感到屈辱。他看出了這一點。

“你干嗎噘嘴啊?看你那樣子……”

他摸了摸他那斑白的紅頭發,又補充說:

“為頂針的事,星期六我要抽薩什卡[16]一頓。”

“什么叫‘抽’啊?”我問。

大家都笑了,外祖父說:

“等一等你就知道啦……”

我心里暗暗揣摩:“抽”就是把送來染色的衣裳“拆開”[17],而“揍”跟“打”顯然是一回事。打馬,打狗,打貓;在阿斯特拉罕警察打波斯人,這我是見過的。可是我從未見過這樣打小孩,雖然這里的舅舅們有時彈自己的孩子的額頭,有時彈后腦勺,孩子們對這都滿不在乎,只是搔一搔彈腫了的地方。我不止一次地問他們:

“疼嗎?”

他們總是很勇敢地回答:

“一點兒也不疼!”

為了頂針的事,鬧得沸沸揚揚,這我是知道的。有天晚上,在已經喝過茶,還沒有吃晚飯之前,舅舅們和格里戈里師傅正在把染好了的成幅料子縫成一匹一匹的,然后在上面綴個厚紙簽兒。米哈伊爾舅舅想跟那個快瞎的格里戈里開個玩笑,叫九歲的侄兒在蠟燭上燒師傅的頂針。薩沙用燭花鑷子夾著頂針燒起來,把它燒得滾燙滾燙的,偷偷地放到格里戈里的手底下后,就躲到爐子后面去了。可巧這時外祖父來了,坐下來想干活,于是就戴起了那只燒熱的頂針。

我記得,聽見吵鬧聲,我就跑進廚房里,這時外祖父正用燒傷了的指頭抓住耳朵,可笑地蹦跶著,叫道:

“這是誰干的?你們這些異教徒!”

米哈伊爾舅舅俯在桌子上,用指頭撥弄著頂針,對它吹氣;匠人若無其事地在那里縫東西;影子在他那巨大的禿腦袋上跳動著;雅科夫舅舅跑了進來,躲在炕爐拐角后面偷笑;外祖母用擦子擦生馬鈴薯。

“這是雅科夫的薩什卡干的。”米哈伊爾舅舅突然說。

“胡說!”雅科夫大喝一聲從炕爐后跳了出來。

他的兒子在炕爐后面哭了,叫道:

“爸爸,別信他的話。是他叫我干的!”

兩個舅舅互相罵起來。外祖父馬上消了氣,把馬鈴薯糊糊敷到手上,一聲不響地領著我走了。

大家都說是米哈伊爾舅舅的過錯。我自然在喝茶的時候要問:“要不要揍他和抽他?”

“要。”外祖父氣嘟嘟地說,斜著眼看了我一下。

米哈伊爾舅舅朝桌子上一拍,對我母親喝道:

“瓦爾瓦拉,管管你的狗仔子,不然我就揪掉他的腦袋!”

母親說:

“你試一試,敢動他……”

大家都不再說話了。

她善于說這樣簡短的語句,就好像這些語句把人們從她身邊推開,把他們甩得遠遠地,使他們變得很渺小。

我清楚地知道,大家都怕母親;甚至連外祖父對她說話都細聲細氣的,跟對別人說話不一樣。這使我很痛快,我滿心高興地對表哥們夸耀:

“我母親的力氣最大!”

他們沒有表示反對。

但是星期六發生的事情,動搖了我對母親的這種看法。

在星期六之前,我也犯了錯。

大人們巧妙地使布料變色,這使我覺得好玩:黃布浸到黑水里,就變成深藍色的——寶藍;灰布在紅褐色的水里涮一涮,就變成紅色的——櫻桃紅。很簡單,但是我不明白。

我想親自動手染一染,我就把這個念頭告訴了雅科夫的薩沙——他是一個正正經經的孩子;他老是在大人身邊,對誰都表示親熱,隨時想法給每個人服務。大人都夸獎他聽話、伶俐,但是外祖父卻斜著眼看薩沙,說:

“就會討好賣乖!”

雅科夫的薩沙又瘦又黑,眼睛像龍蝦似的突出,說起話來急急忙忙的,聲音很低,老被自己的話哽得不接氣。他常常鬼鬼祟祟地東張西望,仿佛想逃到什么地方躲起來似的。他的栗色瞳人一動不動,但他一興奮,瞳人就跟著白眼珠子直打顫。

我覺得他很討厭。我對不惹人注意的、又笨又懶的米哈伊爾的薩沙要歡喜得多。他是一個沉靜的孩子,生著一對憂郁的眼睛,微笑起來很和善,很像他那溫和的母親。他的牙齒長得很難看,全從嘴里露了出來,上顎長兩排牙。他覺得這很好玩:他經常把指頭放到嘴里,晃動后排牙齒,想拔掉它;誰想摸摸他的牙,他都順從地讓誰去摸。此外,我在他身上再沒有發現更多有趣的東西了。家里人口雖然很多,但他卻孤單單的,喜歡坐在半明半暗的角落里,傍晚的時候就坐在窗戶前。一言不發地和他一起是很愉快的——緊緊地偎依著他坐在窗前,沉默地待上整整一個鐘頭,眺望緋紅的傍晚天空,那黑色的寒鴉繞著圣母升天教堂的金色圓頂盤旋,一直飛得高高的,又落下來,忽然,像一面黑網似的遮著漸漸熄滅的天空,隨后就不知消失到什么地方去了,留下一片空虛。當你眺望這些的時候,一句話也不愿意說,愉快的惆悵充滿了胸懷。

雅科夫舅舅的薩沙對什么都能講得又多又嚴肅,像個成年人似的。他知道了我想搞染匠的手藝,就勸我從柜子里拿過節用的白桌布,把它染成藍的。

“白的最容易上色,我頂清楚!”他很認真地說。

我把沉甸甸的桌布拽了出來,抱著它跑到院子里,但我剛把桌布的邊緣放進盛藍靛的桶里的時候,那個“小茨岡”不知從哪里朝我飛奔過來,把桌布奪去,用他那巨大的手掌擰凈,對著正在門洞里注視我工作的表哥喊道:

“快去把奶奶叫來!”

他預感到兇兆似的搖了搖黑發蓬亂的頭,對我說:

“瞧吧,為了這你也要挨一頓!”

外祖母跑來了,驚叫一聲,甚至哭了起來,一面可笑地咒罵我:

“你這個別爾米人[18]啊,咸耳朵鬼!恨不得把你舉起來摔到地上!”

然后她勸“小茨岡”說:

“瓦尼亞,你可別告訴老頭子!我把這事瞞著;也許能糊弄過去……”

瓦尼亞一面在五顏六色的圍裙上擦手,一面擔心地說:

“對我有什么可擔心的?我不會說的;只怕薩沙多嘴!”

“我給他兩個戈比。”外祖母說,她把我領回屋子里。

星期六晚禱之前,有人把我領到了廚房里;那里一片漆黑,靜悄悄的。我記得,過道和房門都關得嚴嚴的,窗外是灰色的混濁的秋天傍晚,下著簌簌的小雨。在黑乎乎的爐口前面的一張大椅子上,坐著陰沉沉的、臉色和平時不同的小伙子“小茨岡”;外祖父站在角落污水盆旁邊,從水桶里撈起長長的樹條子,量量它們,一條挨著一條擺好,在空中颼颼地揮舞著。外祖母站在黑暗的地方,大聲地聞鼻煙,嘟嘟囔囔地說:

“還樂呢……害人精……”

雅科夫的薩沙坐在廚房當中凳子上,握著拳頭擦眼睛,說話的聲音都變了,好像一個老乞丐似的,拉著腔說:

“行行好饒了我吧……”

米哈伊爾舅舅的孩子們——一個表哥一個表姐,肩并肩地像木頭人似的站在凳子后面。

“揍一頓再饒你,”外祖父說,從拳頭中間捋過一根長樹條子,“快點,把褲子脫掉!……”

他平靜地說,然而,不論是他說話,不論是薩沙在軋軋作響的凳子上動彈,不論是外祖母的腳摩擦地板,——任何聲音都破壞不了那在廚房的昏暗中、低低的熏黑的天花板下令人難忘的寂靜。

薩沙站起來,解開褲子,把它脫到腿彎,用手提著,彎著腰,跌跌撞撞地向長凳子走去。看他走路的樣子,真叫人不好過,我的腿也打戰了。

但是,看見他順從地在長凳上趴下,瓦尼卡把他從兩腋下捆到凳子上,再用一條寬手巾綁著脖頸,彎下身來用漆黑的手握著他的腳脖子,更使人難過了。

“列克謝[19],”外祖父叫我,“走近一點!……聽見沒有?……你來看看是怎樣抽人的……一下!……”

他手揚得不高,照著赤裸裸的身子啪哧打了一下。薩沙嚎叫起來。

“裝相,”外祖父說,“這一下不疼!這一下才疼呢!”

樹條落下去,身子登時就像火燒似的腫起一條紅道道,表哥直著嗓子叫喊。

“不舒服吧?”外祖父問,他的手均勻地一起一落,“不樂意吧?這是為了頂針!”

他一抬手,我胸中的一切就隨著升了上去;手一落,我整個人也跟著落下來。

薩沙叫得可怕地尖厲而且討厭:

“我不敢了……我不是告訴了桌布的事嗎……我不是說過……”

外祖父平靜地、像念圣詩似的說:

“告密不能免罪!告密的人得先挨一頓鞭子,這一下是為了桌布打你!”

外祖母向我撲過來,兩手抱起我喊道:

“我不給你列克謝!不給,你這魔鬼!”

她用腳踢門,叫我母親:

“瓦里婭,瓦爾瓦拉!……”

外祖父向她猛撲過去,推倒她,把我搶過去,抱到凳子上。我在他手里掙扎,拉他的紅胡子,咬他的手指。他狂吼著,夾緊了我,最后,向長凳上一扔,摔破了我的臉。我記得他粗野地叫喊:

“綁起來!打死他!……”

我記得母親霜白的臉和睜得圓圓的眼睛。她沿著長凳跑來跑去,聲音沙啞地喊道:

“爸爸,不要打!……把他交給我……”

外祖父把我打得失去了知覺,接著我病了一場,在一間小屋里,背脊朝上,趴在暖和的大床上躺了幾天;這間小屋只有一個窗戶,在墻角,在盛著許多圣像的玻璃匣子前面,點著一盞通紅的長明小燈。

生病的那幾天,是我一生中重大的日子。在這些日子里,我大概長得很快,并且有了一種特別不同的感覺。從那時起,我懷著不安的心情觀察人們,仿佛我心上的外皮給人撕掉了,于是,這顆心就變得對于一切屈辱和痛苦,不論是自己的或別人的,都難以忍受的敏感。

首先,外祖母和母親的吵嘴使我吃驚:在擁擠的屋子里,全身漆黑、身軀龐大的外祖母向母親逼過去,把她推到墻角圣像跟前,氣洶洶地說:

“你怎么不把他奪過來,嗯?”

“我給嚇住了。”

“白長這么大的個子!不嫌害臊,瓦爾瓦拉!連我這個老太婆都不害怕!真不嫌害臊!……”

“甭說了,媽媽:一想起我就惡心……”

“不,你不愛他,不可憐你的孤兒!”

母親沉重而高聲地說道:

“我自己就當了一輩子孤兒!”

后來,她們倆坐在墻角箱子上哭了很久,母親說:

“要不是有阿列克謝,我早就遠走高飛了!在這個地獄里我活不下去,活不下去,媽媽!我受不了……”

“你是我的骨肉,我的心肝。”外祖母低聲細語。

我記住了:母親并不是強有力的;她也和大家一樣怕外祖父。我妨礙了她不能離開這使她活不下去的家庭。這卻叫人難過得很。不久,家里果然看不見母親了。不知到哪兒做客去了。

不知怎的,外祖父忽然來了,像是從天花板上掉下來似的。他坐在床上,用冰冷的手撫摩我的頭,說道:

“你好,小爺子……你倒是說話啊,不要生氣了!怎么,你怎么啦?……”

我很想踢他一腳,可是一動彈就疼。他的須發顯得比平時還紅;他的腦袋不安地搖晃著;放光的眼睛往墻壁搜索著什么。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山羊形的甜餅,兩個糖角,一個蘋果和一包青色的葡萄干,他把這些東西放在枕頭上我的鼻子跟前。

“你瞧,我給你帶來的禮物!”

他彎下身來吻了吻我的額頭;然后,一面用僵硬的小手——染了一手黃顏色,特別是彎得像鳥嘴似的指甲更顯得黃——輕輕地撫摩著我的頭,一面談起來:

“我當時對你太過分了,兄弟。我火得厲害;你咬我,抓我,也把我惹火了!然而,你多挨幾下并不算倒霉,我都記在賬上!你要知道:挨自己親人的打,這不算屈辱,是受教訓!不要讓外人打,自己人打沒關系!你以為我沒有挨過打嗎?阿廖沙[20],我挨的那個打啊,你連做噩夢都沒有夢見過。我給人家欺辱成那個樣子,大約上帝看見也會掉淚!結果怎么樣呢?我這個孤兒,叫花子母親的兒子,熬出頭了,當上行會的頭兒,手下管很多人。”

他那端正干瘦的身體輕輕靠著我,他開始講他的童年時代,他的話沉重而且結實,輕巧流利地一句跟著一句。

他的綠眼睛炯炯放光,金發歡快地豎起來,高亢的嗓音變得粗重,對著我的臉像吹喇叭似的說道:

“你是坐輪船來的,是蒸氣把你送來的,可是我年輕的時候,得用自己的力量拉著貨船,沿著伏爾加河逆流而上。船在水里走,我在岸上走,打著赤腳,腳底下是銳利的石塊——山旁崩落的碎石,從日出走到深夜。太陽曬著后腦勺,腦殼像熔化的生鐵似的沸騰著,可是還得一股勁地走,腰彎得像豆芽,骨頭格格地響,連路都看不清了,眼睛浸滿了汗,心里是多么難過,眼淚不住地流。阿廖沙啊,有苦沒處說!走了又走,時常滑脫了纖索倒下去,臉沖著地——連這也是好的;力量全使盡了啊,哪怕休息一會兒也好,哪怕咽了氣兒也好!你瞧,在上帝眼前,在救世主耶穌眼前,人們過的是什么日子!……這樣,我沿伏爾加母親走了三趟:從辛比爾斯克到雷賓斯克,從薩拉托夫到這兒,又從阿斯特拉罕到馬卡里耶夫、到市集,足有成千上萬的俄里[21]!第四年我已經當上了纖夫頭,向主人顯示了我的精明強干!……”

講著講著,他在我眼前像一朵云彩似的迅速地長大了,這個干瘦的小老頭忽然變成一個具有童話般力量的人,他獨自拖著巨大的灰色貨船逆流前進……

有時,他跳下床去,甩開兩手,給我表演船夫怎樣拉纖,怎樣從船里排水;他用低音唱著歌,然后利手利腳地縱身一跳,又回到床上,他整個人都變得令人驚奇,他接著往下講,聲音更粗更重了:

“呵,阿廖沙,在休息打尖的時候,情景可不同了:夏天的傍晚,在日古里一帶的綠山下,我們生起篝火,煮粥,啊,一個苦命的船夫唱起了心愛的歌曲,大家一齊跟著他唱了起來,叫人渾身都起雞皮疙瘩,仿佛伏爾加的水也流得更快了,它像一匹狂奔的馬直立起來,眼看要直沖云霄。滿懷的憂愁,輕塵似的隨風吹走了;人們唱得那樣起勁,有時粥都溢出了鍋,那個煮粥的腦瓜兒就得挨勺子把兒。怎樣玩都行,可不能忘了正事!”

人們探頭探腦地往屋里望了好幾次,叫他,可是我總是請求:

“別走!”

他微笑著擺擺手把人們攆走:

“等一等……”

他一直講到晚上,臨走的時候,他親切地和我告別,我才知道外祖父并不兇惡,也不可怕。我一想起他曾這么殘酷地毒打我,就難過地流淚,并且總也忘不了這件事。

外祖父這次來訪,給所有的人打開了大門,從早到晚都有人坐在我的床邊,想盡辦法使我高興;我記得,不是每次都能使我快樂和開心。來我這里最勤的是外祖母;她連睡覺都和我同床;但這些日子給了我最鮮明的印象的,是“小茨岡”。他身材四四方方,胸脯寬寬大大,他那大腦袋上的頭發曲卷著。有一天傍晚,他來了,打扮得像過節似的,穿著金黃的綢襯衫、絨布褲子、像手風琴軋軋作響的皮靴。他的頭發發亮,濃眉底下一對愉快的斗雞眼,還有年輕的小黑胡子底下雪白的牙齒,都閃閃發光,他那綢襯衫,柔和地映著長明燈的紅光,像是在燃燒。

“你瞧瞧,”他說著,把袖子卷起來,給我看那直到肘彎都是紅傷痕的光胳膊,“你瞧這腫的!本來還要厲害呢,現在好多了!你知道吧:外祖父氣瘋了,我一看他要打你,就用這只胳膊擋著你,我指望這樣一墊就可以把樹條子折斷,趁外祖父去拿另一條的工夫,外祖母或者你母親就把你拖走了!哪曉得樹條子斷不了,它給水泡得軟軟和和的!可是你總算少挨了幾下,你瞧我給打的!小弟弟,我是個精靈鬼……”

他笑了,笑聲像綢子一樣柔和,溫暖,他又看了看腫起的胳膊,笑著說:

“我心里是那樣可憐你,甚至連喉嚨都哽住了。我一看事情不好!他一股勁地抽……”

他像馬似的吹響了鼻子,搖晃著頭,他講起了外祖父的一件什么事兒,我立刻就覺得他可親,孩子似的單純。

我對他說,我很愛他,他使人難忘地簡單地答道:

“我同樣也愛你啊,正因為這我才為你忍疼受苦,為了愛啊!你看我為過別人嗎?我才不干呢……”

然后他悄悄地教導我,時時回頭向門口張望:

“下次再打你,記住,你別抱緊身子縮作一團,你懂嗎?你身子一抱緊,就加倍地疼,你可要把身子松松地舒展開來,使它柔柔軟軟的,像一塊涼粉似的躺在那兒!不要憋氣,要深呼吸,拼命地叫喊,——你記住我的話,這樣好!”

我問:

“還會打我嗎?”

“你當不會嗎?”“小茨岡”平平靜靜地說,“當然要打啦!說不定要常常收拾你的……”

“為什么?”

“反正你外祖父會找碴兒……”

他又關懷地教導說:

“要是他一上一下地打,就是樹條子一直落下來,你就穩穩靜靜地、柔柔和和地躺著;要是他抽,就是樹條子打下去往回拉,想抽掉你的皮,那么你就把身子隨著條子扭過去,你懂嗎?這樣就疼得輕一點!”

他擠了擠黑色的斗雞眼,說:

“在這行道上,我比巡長還精明呢!小弟弟,我全身的皮給打得又粗又硬,簡直可以拿它縫手套!”

我注視著他那快樂的臉,想起了外祖母講的伊凡王子和伊凡傻子的童話。

主站蜘蛛池模板: 新竹县| 临高县| 太白县| 遂川县| 大余县| 乐陵市| 嵊州市| 商都县| 沙雅县| 上饶市| 清新县| 宁都县| 平遥县| 梓潼县| 信宜市| 正蓝旗| 商水县| 德惠市| 曲松县| 三穗县| 荆州市| 蓬莱市| 武清区| 休宁县| 沽源县| 辰溪县| 石景山区| 进贤县| 渝中区| 奎屯市| 拉萨市| 怀远县| 东方市| 九龙县| 东乌| 平顺县| 神池县| 大洼县| 商都县| 竹溪县| 娄底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