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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翰王公墓表[76]

歲癸卯夏四月辛未[77],內翰王公遷化于泰山[78]。初公以汴梁破,歸鎮陽[79]。閑居無事,每欲一登泰山為神明之觀,然因循未暇也。今年春,渾源劉郁文季當以事如東平[80],乃言于公之子恕,請御公而東,公始命駕焉。

東平嚴侯榮公之來[81],率賓客參佐[82],置酒高會。公亦喜此州衣冠禮樂,有齊魯之舊[83],為留十馀日,乃至奉符[84]。府從事上谷劉翊子忠[85],以嚴侯命,從公游,偕郡諸生五六人以行。公春秋雖高[86],而濟勝之具故在[87],及回馬嶺,褰裳就道[88],顧揖巖岫[89],欣然忘倦。迤邐至黃峴峰[90],憩于萃美亭之左[91],顧謂同游言:“汩沒塵土中一生[92],不意晚年乃造仙府,誠得終老此山,志愿畢矣。”乃約子忠先歸,而遣其子恕前行視夷險,因就大石上垂足而坐,良久瞑目若假寐然[93],從者怪其移時不寤,迫視之,而公已逝矣。支體柔軟,顏色不少變。子忠諸人且悲且駭,以為黃冠衲子終世修靜業[94],其坐脫立化未必能爾[95],謂公非仙去,可乎?即馳報州將,扶舁而還[96],安置于郡北之岱岳觀。又明日,孤子恕奉喪西歸,嚴侯特以參議張澄仲經護送焉[97]

議者謂泰山為天壤間一巨物,其神之尊且雄有不可誣者[98]。齊景公伐宋,夢有隨而詬之者,當時以為師過山下,不祭而然[99]。秦始皇帝鞭笞六合,志得而意滿,欲以封禪夸萬世,乃為大風雨之所偃薄[100]。萬乘且然[101],況其下者乎?若夫天門、日觀[102],邀若世外,霞景靈異,水木清潤,宜有閎衍博大之真人往來乎其間[103]。前人謂草堂之靈回俗駕而謝逋客者[104],非寓言也。惟公名德雅望,為天下大老,版蕩之后[105],大夫、士求活草間[106],往往倚公以為重;至于鄙樸固陋[107],挾《兔園策》而授童子學者[108],亦皆想聞風采,爭先睹之為快。謂不為山之靈所貪慕,吾不信也。夫人以境適,境亦用人勝[109],故古今以人境相值為難。謝安之海道東還[110],李白之匡山歸老[111],雅志未遂,零落中途;杜陵見于感詠[112],而羊曇為之慟哭[113]。以今較之,公可以無恨矣。

恕既還鄉里,以六月辛未舉公之柩,葬于新興里之某原,祔先塋也[114]。冬十月,好問拜公墓下,恕持門生某人撰公行事之狀,以銘為請,乃泣下而銘之。

公諱若虛,字從之,姓王氏,藁城人[115]。自先世以農為業,考諱靖,質直尚義,樂于周急。鄉人有訟,多就決之。后用公貴,贈朝散大夫[116]。妣石氏,太原縣太君[117]。考妣俱以上壽終。公即朝散君之第二子也,幼穎悟,若夙昔在文字間者[118]。鎮人以文章德行稱者褚公茂先,而后有周先生德卿[119]。德卿,公舅行,自齠齔間識公為偉器[120],教督周至,盡傳所學。及官四方,又托之名士劉正甫[121],使卒業焉。弱冠擢承安二年經義進士甲科[122]。俄丁朝散君憂。服除,調鄜州錄事[123],治化清靜,有老成之風。歷管城、門山二縣令[124],門山之政尤為縣民所安。秩滿[125],老幼攀送,數日乃得行。用薦者入為國史院編修官[126],稍遷應奉翰林文字同知制誥[127]。奉使夏國[128],還,授同知泗州軍州事[129],留為著作佐郎[130]。哀宗正大初[131],章宗、宣宗《實錄》成,遷平涼府判官[132],未幾召為左司諫[133]。正大末,以資歷轉延州刺史[134],不拜,超翰林待制[135],遂為直學士[136]

天興初[137],冬十二月,車駕東狩[138]。明年春正月,京城西面元帥崔立劫殺宰相,送款行營[139]。群小獻諂,請為立建功德碑,以都堂命[140],召公為文。喋血之際[141],翟奕輩恃勢作威,頤指如意[142],人或少忤,則橫遭讒構[143],立見屠滅。公自分必死,私謂好問言:“今召我作碑,不從則死,作之則名節掃地,貽笑將來,不若死之為愈也[144]。雖然,我姑以理諭之。”乃謂奕輩言:“丞相功德碑當指何事為言[145]?”奕輩怒曰:“丞相以京城降,城中人百萬皆有生路,非功德乎?”公又言:“學士代王言[146],功德碑謂之代王言可乎?且丞相既以城降,則朝官皆出丞相之門,自古豈有門下人為主帥誦功德,而為后人所信者?”問答之次,辭情閑暇,奕輩不能奪,竟脅太學生托以京城父老意而為之[147]。公之執義不回者蓋如此。

京城大掠之后,微服北歸[148],以至游泰山,浮湛里社者十馀年[149],得壽七十。娶某郡趙氏,封太原郡夫人[150],子男一人,即恕也。女一人,嫁為士人妻。所著文編稱《慵夫》者若干卷,《滹南遺老》者若干卷,傳于世。

公資稟醇正[151],且有師承之素,故于事親、待昆弟及與朋友交者,無不盡。學無不通,而不為章句所困,頗譏宋儒經學,以旁牽遠引為夸,而史學以探賾幽隱為功。謂天下自有公是[152],言破即足,何必呶呶如是[153]?其論道之行與否,云:“戰國諸子之雜說寓言,漢儒之繁文末節,近世士大夫參之以禪機玄學,欲圣賢之實不隱,難矣!”經解不善張九成[154],史例不取宋子京[155],詩不愛黃魯直[156],著論評之凡數百條,世以劉子玄《史通》比之[157]。為人強記默識,誦古詩至萬馀首,他文稱是[158]。文以歐、蘇為正脈[159],詩學白樂天[160],作雖不多,而頗能似之。秉史筆十五年[161],新進入館,日有記錄之課,書吏以呈,宰相必問:“王學士曾點竄否[162]?”又善持論,李右司之純以辨博名天下,杯酒淋漓,談辭鋒起,公能三數語窒之[163],唯有嘆服而已。高琪當國[164],崇獎吏道,從政者承望風旨[165],以榜掠立威[166]。門人張仲杰為縣,公書喻之曰:“民之憔悴久矣,既不能救,又忍加暴乎?君子有德政而無異政,史傳循吏而不傳能吏[167],寧得罪于人,無獲罪于天可也!”此書傳世,多有慚公者[168]。朝臣論列,所見不能一,公從容決之,處置穩愜[169]。至楊吏部之美、楊大參叔玉[170],亦推服焉。雅負人倫之學,黑白善惡皆了然于胸中,值真識者始一二言之。朝議以公于中外繁劇,至于坐廟堂進退百官者,無不堪任,特以投閑置散[171],不自衒鬻[172],故百不一試耳。典貢舉二十年,門生半天下,而不立崖岸[173],雖小書生登其門亦殷重之[174]。滑稽無窮,談笑尤有味,而以雅重自持;朋會間,春風和氣,周浹四座[175],使人愛之而不忘也。自公沒,文章人物,公論遂絕,人哭之者云:“卻后幾何時[176],當復有如公者乎?”嗚呼!哀哉!其銘曰:

其秉心也,磨而不磷[177],其及民也,靜而無嘩。慕樂天之高[178],而不禪逃[179];挾東方之雄[180],而不辭夸。老儒便便[181],留書五車[182]。我知天下之至理,寧當貴其多。小廉拘拘[183],規以匿瑕[184],而不知用其和。翕集群賢[185],從我嘯歌。春風時雨之沾浹[186],枯枿為華[187],嗟惟公乎,孰當測其涯?飄然而來,其必于瀚海而鯨波[188];泛然而游,亦何計乎東觀之與鑾坡[189]!泰山天門,有物禁訶[190]。蓋仙圣之所廬[191],而今得以為家。然則為瑞人神士者,其翕忽變化[192],固如是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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