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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完美的模型

張小舒有些尷尬地收回了手臂,跟在侯大利身后,走出殯儀館。她最初和侯大利肩并肩,只是侯大利人高腿長步子大,幾步就走到前面。

望著侯大利挺得筆直的背影,張小舒有幾分委屈,故意放慢了腳步。侯大利沒有停步,繼續大步快走,來到越野車旁,拉開車門,直接坐了上去。

張小舒能歌善舞,相貌姣好,性格開朗,從初中開始就不斷收到男同學的字條,進入大學后更是成為舞臺上耀眼的明星,身邊從來不乏追求者。她在舞臺上充滿活力,內心實則始終處于封閉狀態。少年時期母親離奇失蹤成為其心靈枷鎖,外人很難突破其心防。籃球隊隊長秦風是最接近打開她心靈枷鎖的人。在與許大光的人發生沖突后,秦風離開了江州。在送他離開那一刻,張小舒徹底對秦風關閉了心靈,不給他任何機會。

張小舒原本以為自己不會主動敞開心扉,誰知遇到侯大利后,這個鬢間有白發的年輕男子如水中的漩渦一般,深深打動了她,對她產生了極強的吸引力。

第一次與侯大利見面是搭乘越野車,當時在張小舒眼里,侯大利和江克揚都只是人生的過客,偶然間相遇,從此不會再見面。聽堂姐張小天講述侯大利為了初戀情人而選擇當刑警的故事,張小舒內心深處最柔軟的心弦不可抑制地跳動起來。母親失蹤以來,她一直在被動等待,幻想母親突然間推開房門,親切地叫一聲“小舒,我的寶貝”。她無數次幻想這個畫面,在幻想中聽到了母親的聲音,在幻想中看到了母親的表情,在幻想中觸摸到母親的身體,在幻想中感受到母親的體溫,在幻想中嗅到了母親的味道。但是,每一次幻想都只是幻想,沒有奇跡發生。

得知侯大利勇敢而主動的選擇之后,張小舒看到了人生的另一條路,不再等待,而是主動去尋找奇跡。她學習侯大利的方法,跟隨侯大利的腳步,為了尋找母親而成為一名法醫。

真正成為一名法醫后,張小舒必然會與田甜的氣息相遇。她坐在田甜曾經使用過的椅子上,真切地感受到田甜留下的氣息和情感,也深切地體會到侯大利失去未婚妻時的痛苦,無數次為田甜和侯大利嘆息。

侯大利壓根不知道自己的人生選擇會深刻影響到張小舒的人生選擇,總是稍稍遠離這個在舞臺上光芒四射的新法醫。

張小舒坐在副駕駛室,扣上安全帶,問道:“案子由我們在辦,專家到江州是什么目的?”

侯大利發動汽車后,答道:“除了槍擊案本身的復雜性,此案的另一個關鍵點是市檢察院。有專家參加,形成的結論相對客觀,更容易讓市檢察院接受。”

法醫部門與重案一組關系十分密切,侯大利希望沒有一線經驗的張小舒能快速成長,不至于誤事,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非常耐心。

回到刑警新樓,侯大利和張小舒來到物證室。

兩人重新勘查物證,主要目的就是為了驗證“一槍兩孔”是否成立。只要物證中有一項與“一槍兩孔”有沖突,那么“一槍兩孔”的模型就存在問題,不能成立。

雖然侯大利是物證室常客,頭發花白的老邢還是一點都不馬虎,讓侯大利和張小舒在入室登記表上簽上時間、名字和事由。張小舒簽字后,老邢取下老花鏡,念道:“張小舒,在法醫室工作,新來的啊。”

張小舒道:“初任培訓才結束,到法醫室沒有幾天。”

“江州法醫室是全省第一怪,連續來了三個女法醫。侯大利以后當了官,不要調女法醫到一線了,簡直亂球整。”老邢在去年由一線調入物證室,還有四五年就退休。他放下登記本,一瘸一拐來到里屋物證室,抱過來一個物證筐,筐上寫了“錢剛槍擊案”幾個字以及時間、發案地點等信息。

侯大利在一身是傷的老警面前總是面帶微笑,道:“那是,那是。”

老邢道:“我和朱支約好了在星期六去釣魚,晚上別安排其他事,過來喝杯酒。”

侯大利道:“如果沒有推不掉的安排,一定過來。”

老邢打了個哈欠,道:“你們慢慢查。”

侯大利戴上手套后,從物證筐里取出死者衣服,拿出放大鏡觀察一會兒,將衣服和放大鏡遞給張小舒,叮囑道:“你要習慣隨身帶放大鏡,這是很重要的工具。”

死者身穿過去很流行而如今很少見的腈綸衣服,腈綸纖維端有高溫后形成的珠球狀。這種質地的衣服讓張小舒感到很奇怪,反復打量,道:“他怎么還穿這種質地的衣服,再窮也不至于。”

侯大利解釋道:“老機礦廠破產,工人們都沒錢。死者又是那種比較倔的人,脾氣怪,穿腈綸衣服也正常。這件腈綸衣服很舊了,說明是老衣服。你注意看,死者左前臂外側衣袖沒有破損,說明射入口是直接射入皮膚,沒有衣服阻隔。據現場多人回憶,當時張正虎卷起衣袖,從樓上跑來,提起鐵鍬就打錢剛。尸檢、物證和證言是一致的。左前臂內側的衣服出現了熔珠現象,腈綸布料在100攝氏度以上就可以形成熔珠,這說明彈出口射過了衣服。”

張小舒查看物證時還有幾分緊張,擔心發現與“一槍兩孔”不一致的證據,觀察熔珠后,笑道:“子彈穿透了橈骨,在左前臂內側衣服留下痕跡。這處彈痕沒有推翻‘一槍兩孔’模型。”

胸部外衣和里面的背心也有纖維斷裂及熔珠狀改變,很明顯是彈頭高溫造成的。張小舒又道:“這兩處彈痕也沒有推翻‘一槍兩孔’模型。”

侯大利提醒道:“你再看左大臂內側,這是大家提出來的一個疑點。”

“當時你提出的一個疑點是左大臂內側存在的鈍器傷。如果左大臂衣服也有高溫痕跡,那么就能判斷鈍器傷是彈頭留下的。”張小舒小心翼翼地找外套的左大臂內側,只見左大臂內側的衣服上也有熔珠現象,高興地道,“到目前為止,模型完全符合事實,左大臂內側有熔珠現象,冷兵器不可能有熔珠。‘一槍兩孔’模型,完全成立。”

衣服上留下的傷痕完全符合“一槍兩孔”的推論,侯大利臉上也出現了笑意,道:“希望彈頭上留下的痕跡也能符合模型。”

錢剛在菜地開了兩槍,有一粒彈頭留在死者身體里,另一粒沒有找到。留在身體里的彈頭上有明顯擦痕,輕微變形。

侯大利知道張小舒不熟悉槍械,介紹道:“步槍子彈是尖頭的,威力大,在近距離能輕易射穿人體。手槍子彈是圓頭或是平頭的,如果按照‘一槍兩孔’模型,彈頭先打到橈骨,再穿過身體,被肌肉組織吸取了動能,沒有能夠貫穿人體,形成了盲管傷。我們要查證一個問題:彈頭穿過橈骨時,橈骨的硬度能否造成變形?如果能夠,那就更加完美地解釋了彈頭出現的擦痕和變形的問題。”

張小舒道:“這個問題太專業,我真不知道。”

侯大利隨即給山南政法刑偵系謝教授打去電話,咨詢這個專業問題。十分鐘左右,謝教授回了電話,明確答復:“骨骼表面硬度在洛氏49左右,彈頭的銅表面硬度洛氏45,骨骼足以讓彈頭變形。死者曾經長期從事體力勞動,骨骼還會更粗壯一些。”

物證室里的物證全部符合“一槍兩孔”推論,侯大利有了底氣,道:“我們還要去殯儀館測量死者的身體尺寸,制作一個相同體型的人體模型,在人體模型上標注入彈口、出彈口、手臂鈍器傷的位置。”

張小舒很是不解,問道:“為什么要制作人體模型?”

侯大利道:“用于做偵查實驗,進一步驗證‘一槍兩孔’模型。這是非常重要的一個環節,如果偵查實驗不能成功,那推論肯定有問題;如果偵查實驗成功,因為很直觀,說服專家組的難度就會明顯降低。”

侯大利和張小舒隨即前往法醫室。走到法醫室門口,侯大利腳步遲疑,在張小舒進去一會兒后,才走進以前經常來的這地方。田甜以前的辦公桌上放著張小舒的座牌以及雜物,田甜的氣息被湯柳替代過,如今又被張小舒所替代,變得很淡,他不禁有些難過。難過歸難過,這是辦公場所,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無法永久保存田甜的印跡。

田甜犧牲后,他一次都沒有回過高森別墅。高森別墅里有太多田甜的氣息,保存得很好,每次進入后,他都無法抑制內心的痛苦。思念永遠沒有回應,這讓他非常絕望。

法醫室主任李建偉跟隨陳陽支隊長前往陽州,接到張小舒電話匯報后,同意解凍尸體,測量數據。

得到肯定答復后,侯大利道:“解凍尸體要幾個小時。你先去殯儀館解凍尸體,晚上8點,我們再一起去測量數據,連夜找人制作人體模型。”

張小舒道:“那我坐出租到殯儀館。”

侯大利道:“法醫室的車在車庫,你開車去啊。”

張小舒有些尷尬地道:“我不會開車。”

對偵查員來說,開車是基本技能,侯大利完全沒有想到張小舒不會開車,道:“那我送你過去吧。你得趕緊去拿證,不會開車,很不方便。”

前往殯儀館比較方便,但是從殯儀館出來后經常遇不到出租車,張小舒也就沒有矯情,乘坐侯大利的越野車前往殯儀館。坐在副駕駛位置上,張小舒望著窗外快速退后的街景,腦里浮現田甜坐在副駕駛位置的場景,暗想道:“田甜坐在這個位置的時候,肯定會和侯大利談笑風生。侯大利年紀輕輕,說話一本正經,臉上沒有笑意。這人缺乏幽默細胞,難怪生活如此無趣。其實這也不怪他,初戀情人遇害,未婚妻犧牲,不管是誰遇到這兩次打擊,都肯定是苦大仇深的模樣。”

即將到達殯儀館之時,侯大利自言自語道:“哪個地方可連夜做人體模型?時間太緊,很難。”他習慣性地準備將這項任務交給江州大酒店總經理顧英,誰知手還沒有碰到電話,張小舒接口道:“我能找到地方。江州美術學院有一個工作室能做服裝,我認識工作室王老師,還比較熟悉,可以請工作室幫忙,應該能行。”

侯大利道:“真行嗎?”

張小舒道:“行。”

侯大利道:“那我就把任務交給你。如果有困難,提前跟我說。時間很緊,我們準備工作要盡量完美。”

行走在殯儀館,輕微的腳步聲在略顯陰冷的空氣中回蕩。張小舒在醫學院讀書時習慣了停尸房福爾馬林的味道,甚至還有膽大女生在最熱的夏天跑到停尸房蹭空調。而殯儀館自帶三分陰冷之怨氣,設施設備又冷又硬,大家都避之唯恐不及,無人敢在此蹭冷氣。

從冷藏柜中拉出尸體,低溫固定了死者的神情,胸口的彈痕比起冷凍前更加醒目。

侯大利沉默地看著死者,道:“死者突然暴怒,提起鐵鍬襲擊警察,是接到了一個威脅電話。威脅死者女兒和外孫的這幫人才是真正的兇手,等到錢剛槍擊案解決后,我們要順著這條線索往下查。我們要辦好槍擊案,也要給死者一個交代。”

張小舒全身心投入槍擊案,根本沒有去思考“威脅電話”之事,聞言道:“你覺得另有隱情?”

侯大利道:“肯定有隱情。槍擊案辦完,要查這條線索。”

張小舒拿出卷尺,測量死者身體數據。侯大利在輔助測量之時,暗自打量圍著尸體忙碌的張小舒。他腦中浮現出張小舒在江州學院音樂廳里舞臺上拉小提琴的身影,舞臺上的身影和搬動尸體的身影是同一個人,卻很難重合起來。他原本很想問一問張小舒為什么會來當法醫,話出口,卻變成了另外的事:“汪老爺子現在怎么樣?”

“什么?”張小舒沒有想到侯大利會主動與自己閑聊,道,“汪爺爺癌細胞已經轉移了,現在靠打杜冷丁鎮痛。他很豁達,看淡了生死,經常說多活一天就是陪兒女,離世就是去陪妻子。”

侯大利道:“汪欣桐參加高考沒有,她的心理恢復得怎么樣?”

張小舒道:“高考還行,但是清北無望了,畢竟受到很大影響。”

侯大利想起自己經手的諸多殺人案,道:“不幸中的萬幸,汪老爺子及時發現了汪欣桐。只要人還活著就好,這比什么都強。”

這是侯大利無心之言,卻一下戳中了張小舒內心深處最痛的點,母親失蹤多年,多半已經遇難,她頑固地否定這個“事實”。侯大利的尋常之語如彈頭打在她的心窩窩上。幾乎在瞬間,她淚如泉涌,淚珠無法壓制,從臉頰上滑落。她放下卷尺,低著頭,快步走出停尸房,來到法醫辦公室。

侯大利驚訝地望著張小舒的背影,上前兩步,走到門口,又退了回來。汪欣桐目前已經度過了最困難的時期,料想張小舒不是為了表妹痛哭,他思維敏銳,隱隱猜到問題的核心,暗道:“張小舒痛哭的原因很有可能就是報考法醫的原因,她母親失蹤,痛哭應該是為了母親。”

等了約十分鐘,張小舒重新回來,神情已如常,道:“尸體還未解凍,胸圍、腹圍這幾個數值沒有辦法量,晚上來補吧。”

侯大利道:“晚上7點半,我到江州學院接你。”

回到重案一組辦公室,侯大利點燃一支煙,慢慢抽。張小舒一直以開朗活潑的形象出現在大家面前,突然間落淚的畫面才暴露其真實內心。他先后失去了楊帆和田甜,對失去親人的痛苦感同身受,明白了張小舒考法醫的真實原因。

他用力揮了揮手,揮走張小舒的身影,又摁滅香煙,打開投影儀,調出錢剛槍擊案的資料,逐頁翻查,尋找“一槍兩孔”模型的漏洞。

正在看投影,侯大利的手機響了起來。

支隊長陳陽道:“費廳長很支持我們的工作,聽了關局匯報后,親自與省檢察院協商。兩家同意組成由楊浩主任牽頭的專家組。”

侯大利道:“專家組是什么職責?”

陳陽道:“簡單來說,你們搞得定的情況下,專家組當裁判;你們搞不定的情況,專家組就要親自下場。楊主任在法醫界很有威望,由他來帶領專家組,便于溝通省、市檢察院的法醫。專家組今天要到江州,現在就在高速路上,你們要做好充分準備。”

侯大利道:“今天就來,這么快?”

陳陽道:“楊主任和費主任都是大忙人,經手的都是大案要案,每一件案子都牽動各地,馬虎不得。我們運氣比較好,恰好這兩天楊主任和費主任都騰得出時間,所以今天就出發,早點了結這邊的事,免得被其他事情耽誤。”

侯大利道:“他們有什么具體要求?整個流程如何走?”

陳陽道:“專家組還沒有提,我們比他們早回來,在高速路口迎接,到時肯定會交代。”

高速路上,一輛考斯特朝江州開來。車上是錢剛槍擊案專家組,專家組成員包括省公安廳兩名法醫、一名驗槍專家和省檢察院兩名法醫。楊浩與省檢察院法醫費主任有過多次合作經歷,知根知底,在車上談起以前共同參加的案子,你一言我一語,氣氛融洽。

接近高速路江州下道口時,楊浩這才談起錢剛槍擊案,道:“我們五個人組成專家組,四個法醫,一個驗槍專家,沒有人知道案子詳情,只知道是一起槍擊案。這是好事,我們在一張白紙上作畫,不會先入為主,能夠客觀地看案子,一就是一,二就是二。”

省檢察院法醫費主任道:“什么時候聽江州專案組匯報?”

楊浩道:“看進度,明天或者后天。”

費主任道:“手里一堆事,能快就盡量快。到了江州后,我們得先檢驗尸體,看一看現場。如果光聽匯報,心中無數。”

楊浩笑道:“英雄所見略同,等與江州同志見面之后,我交代這事。晚上,江州市公安局關鵬局長請我們吃飯。”

費主任道:“老楊,有句話我得說,飯可以吃,但最后結果該是怎么樣就是怎么樣,我不會偏向江州市局,也不會偏向市檢察院,還是那句老話,以事實為依據,以法律為準繩。”

楊浩要的正是這句話,拱了拱手,道:“我相信這又是一次愉快的合作經歷。”

車行至江州市高速路下道口,剛從省城回來的江州市公安局副局長宮建民、刑警支隊長陳陽、副支隊長老譚和法醫室李建偉等人已經等候在此。

楊浩與諸人握手后,道:“專家們都是大忙人,現在放下手中的活來江州,你們要盡量節約時間,加快節奏。今晚起解凍尸體,明天上午就能夠尸檢。”

“法醫張小舒在今天中午已經解凍了尸體,我問一問現在的具體情況。”李建偉隨即打通張小舒電話,詢問尸體解凍情況。

楊浩得知尸體在中午就開始解凍,夸道:“你們工作有預見性,很及時,能為我們節約時間。好。”說最后一個字時,他加重了語氣。

陳陽和老譚乘坐汽車在前面帶路,副局長宮建民和法醫室李建偉坐上考斯特陪同專家組。

李建偉職務比宮建民低,由于職業原因與楊浩主任的關系更為密切。上車后,就由李建偉坐在楊浩主任同排但是隔了一條過道的位置上,這樣既可以陪楊浩說話,又不至于離得太近。

楊浩道:“你剛才說的是新來的張小舒,湯柳不在江州市局?”

李建偉道:“湯柳調到省司法局鑒定中心了。”

楊浩道:“調走了,什么原因?”

李建偉道:“湯柳本人熱愛法醫工作,到省廳工作兩年后,技術提高很快,已經成為江州法醫系統年青一代的佼佼者。她調到陽州司法鑒定所工作是向家庭妥協,男方家長明確表示,如果繼續在江州公安局當法醫,那就分手。湯柳考慮再三,最后才同意調離。”

楊浩多次遇到類似情況,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走就走吧,工作只是人生的一部分,家庭同樣重要。張小舒是新招的女法醫?”

李建偉道:“面向社會公開招考的新法醫,是張小天堂妹。”

楊浩“喲”了一聲,道:“張小天當年曾是一枝花,想必張小舒也不差。江州市刑警支隊大樓風水不錯啊,其他支隊很少有女法醫,唯獨你們支隊接連有三個女法醫。這其實還是觀念問題,有的地區在招考公告中明確只招男法醫,在工作中對女性或多或少有歧視。不懂政策,簡直亂彈琴。關局長很開明,帶隊伍有一手,所以優秀人才向江州集中。江州前兩個女法醫水平都還不錯。這個新人怎么樣?”

李建偉簡要匯報了張小舒在天然氣中毒案中的表現。

楊浩道:“當年我還把小朱納入視線,準備重點培養,讓他到省里來學習。誰知他接連出錯,現在連一個初出茅廬的學生都比不上,太令人失望。但是我一點不同情他,吃了一次敗仗就自我放棄,革命意志衰退。”

下午,專家組在賓館略作休整,集中精力翻閱錢剛槍擊案的材料。

專家組成員都是忙人,手里頭都有一堆案子。為了提高效率,經過商議,決定如果解凍情況比較好,便在晚上完成尸檢。第二天看過現場、驗過物證后,就可以聽取專案組匯報。

6月28日晚上6點30分,市公安局局長關鵬、副局長宮建民等人宴請了專家組一行,市檢察院一位副檢察長和法醫周亮參加。由于晚上有任務,晚餐沒有喝酒,氣氛融洽,主客間皆彬彬有禮。

專家組晚餐之時,侯大利開車來到江州學院。張小舒已經在大門口等待,等車停穩,拉開車門,坐在副駕駛位置。

張小舒道:“美術學院的王老師很熱心,同意幫我們做人體模型。我把死者的身高、腿長、臂長等數據給了他們,他們開始準備材料。還有,李主任給我打了電話,詢問解凍情況,如果解凍情況比較好,他們晚上就要尸檢。”

侯大利道:“專家組的時間抓得真緊。幸好我們動作也不慢。如果我們拖拉了,遇到這種緊急情況,那才糟糕。現在有了一槍兩孔這個模型,心里才稍稍有底,這還得謝謝你,如果不是你畫的那幅圖,還不能捅破這層窗戶紙。”

張小舒笑道:“你為什么要謝我,我也是專案組的一員。更何況,是你捅破的窗戶紙。”

侯大利道:“客觀來說,是我們兩人同時捅破了窗戶紙。”

這是侯大利這段時間比較幽默的話,張小舒開心地笑了笑。

殯儀館的燈挺明亮,卻總是給人昏暗陰冷的感覺。法醫中心大門安裝的聲控燈很不敏感,必須大聲跺腳或用力“呵”一聲,燈光才亮。

燈光亮起后,張小舒拿起鑰匙打開房門。田甜還在法醫室時,侯大利多次陪田甜來法醫中心,每次都是田甜開門后,他走進去開燈。因此,張小舒打開房門,他自然而然進門開了燈。

燈光亮起的瞬間,侯大利有些恍惚,突然間覺得時光倒流,又回到和田甜一起在法醫中心的甜蜜時光。等到眼睛適應了燈光,看到眼前站著的張小舒,他的一顆心頓時又沉了下去。

尸體解凍數小時,已經變軟,張小舒給李建偉匯報了尸體解凍情況后,和侯大利一起測量死者的身高、肩寬、胸圍等數據,再量兩個彈入點和一個彈出點的位置。完成數據測量時,院內響起了汽車聲,不一會兒,宮建民副局長陪著楊浩主任等人出現在解剖室。

張小舒是第一次面對這么多德高望重且能決定他人命運的大專家,捏緊卷尺,手心微微出汗。

侯大利見慣了大場面,又與省公安廳專家接觸得多,非常淡定。

互相介紹后,楊浩看見桌上放著的筆記本,拿過來瞧了一眼,道:“尸檢時應該有各項數據,你們重新測量是做什么?”

侯大利道:“記錄彈入點、彈出點的準確位置以及死者身體數據,準備做一個人體模型,用來做偵查實驗。”

宮建民介紹道:“侯大利是重案一組組長,負責偵辦此案。”

“我知道這個小伙子,全省最年輕的市級重案組組長。”楊浩是法醫出身,對拿著卷尺的女法醫張小舒更有興趣,打量這位相貌清秀的年輕女子,問道,“你是哪個學校畢業的?”

張小舒道:“山南大學醫學院臨床醫學專業,碩士研究生,今年剛通過社會招考進來的。”

“希望能多干幾年。我最擔心剛剛培養出來,又半途轉行。”楊浩說得很坦率,沒有任何掩飾。他看了看尸體情況,道:“今天晚上可以復檢,做準備吧。老費,你看呢?”

省檢察院費主任道:“今天晚上可以做。”

復查由省刑總的中年法醫進行,楊浩在旁邊指導。每復查一項,楊浩都對照尸檢鑒定進行解說,并由省檢察院和省公安廳兩方人員分別記錄。

其他人員站在專家背后,旁觀復查。市檢察院法醫周亮知道面前專家的專業水準極高,盡管堅信自己沒有任何問題,可是復查過程中,仍然擔心被查出問題,額頭一直在冒汗,后背打濕了一大片。

尸檢結束,楊浩做出總結:“市檢察院尸檢過程非常規范,沒有問題。”

周亮長噓了一口氣,趁大家休息之時,到衛生間方便。在復查過程中,汗珠透過毛孔不停鉆出來,解開皮帶扣時,他的褲子腰帶部分完全濕透了。

宮建民副局長聽到楊浩主任宣布的結論后,臉色變得很難看,瞪了侯大利一眼。侯大利沒有在意宮建民的目光,泰然自若,甚至還浮起若有若無的笑意。

張小舒一直和侯大利站在一起,聽到楊浩主任的結論時,內心仍然一陣狂跳,等到專家組聚在一起低聲討論時,她對侯大利耳語道:“專家組水平很高,我有點擔心明天的匯報。”

張小舒額頭上有晶瑩細密的汗珠,在燈光下閃爍。侯大利目光從汗珠上一閃而過,道:“別擔心,我們不是質疑尸檢的規范和具體事實,而是要推翻對具體事實的分析判斷,這才是要害。”

復查結束后,專家組和宮建民副局長、李建偉等人坐上考斯特,回賓館。

支隊長陳陽坐上前一輛汽車后,立刻撥打了侯大利的電話:“明天上午,專家組看現場和物證,緊接著要聽專案組匯報。你是什么看法?”他知道給專案組的時間其實很緊張,在這么短時間要把槍擊案徹底查清楚,難度極大。可是聽到楊浩的總結,仍然覺得一盆水從頭頂淋了下來,心涼了半截。

“我們等會兒要回刑警新樓開會,參加人是老克探組、小林和張小舒。”侯大利還沒有離開法醫中心,站在門口等張小舒鎖門。

支隊長陳陽道:“僅僅開會沒有用處,得找到突破口。楊主任得出這個結論,結果很懸啊。等到把專家組送回賓館,我也來開會。”

專家組今天的行程非常緊,從陽州來到江州后先看材料,連夜進行了尸檢,十分疲憊。在大廳里聊了幾句后,專家們各自回房間。

市檢察院周亮來到省檢察院費主任房間。

周亮面有愁容,道:“費主任,今天由省公安廳法醫界大佬楊浩指導了尸體檢驗,我的尸檢報告沒有問題。這兩天,我的壓力特別大。市公安局是鐵了心要翻案。尸檢結果非常明確,錢剛開了兩槍,死者身上有兩個彈入點,這是事實啊。”

費主任心平氣和地道:“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另一方面,既然你對尸檢鑒定有信心,那就不懼復查。”

周亮道:“我擔心楊浩下結論時偏向公安局。他是法醫界大佬,說話比我管用。或許,我是小人之心。”

費主任拍了拍周亮肩膀,安慰道:“這是省公安廳和省檢察院聯合組成的專家組,需要雙方簽字。如果老楊偏心,違背事實,我能簽字嗎?我們的簽字不僅要對錢剛同志負責,也要對死者負責。我和老楊都沒有提前接觸案子,一切都公開公平公正。別擔心,早點回家吧。”

安頓好專家組后,陳陽立刻前往重案一組會議室。

刑警新樓重案一組會議室,燈光明亮。侯大利、江克揚探組、勘查室小林和法醫張小舒沒有休息,正在開會。

勘查室小林道:“我用激光筆反復確定子彈路線,彈頭從手腕穿出,從上往下,應該會鉆進菜地。今天,我們總共挖了約60厘米深的菜地泥土。工人們捏碎成塊泥土,再用篩子篩查。全過程、多角度錄像,我可以很負責地說,菜地里沒有另一個彈頭。”

投影儀上顯示了修配廠家屬院菜地的全貌和菜地細節。修配廠家屬院菜地旁邊架了兩個大篩子,工人們挖出菜地泥土,揉碎后過篩子。工人篩查了大量泥土,菜地旁邊堆滿了篩出來的雜物,有釘子、爛鐵皮、碎石和塑料等種種物品。

江克揚談了調查走訪的情況。本次調查走訪的結果與前一次調查走訪的結果非常接近,沒有摸到新情況。

陳陽眉毛皺成一團,語調沉重,道:“大利,明天丑媳婦要見公婆。專案組現在的東西,推不翻周亮的結局,錢剛要惹上大麻煩了。”

由于有“一槍兩孔”模型,侯大利毫不慌張,道:“陳支,聽張小舒談一談新想法。”

陳陽道:“什么新想法?”

侯大利道:“張小舒來匯報。”

張小舒輕輕撩了撩頭發,道:“今天我和侯組長到殯儀館,測量了死者的身體數據以及兩個彈入點和一個彈出點的準確數據,我們提出‘一槍兩孔’的設想,也就是一顆子彈,打出了兩個彈入點。從現場、物證和尸體數據來看,‘一槍兩孔’設想能夠完美解釋所有疑點。設想是侯組長提出來的,我根據相關數據,請江州學院美術系幾位同學幫忙,制作人體模型。他們正在連夜加班,明天能夠做出來。在模型沒有出來之前,我給大家畫圖示意。”

陳陽最初聽到“一槍兩孔”模型時并沒有認同,眉毛依然打結。

張小舒畫完講完,侯大利又進行補充。陳陽眼睛越來越亮,忍不住拍了桌子,道:“張小舒很不錯,‘一槍兩孔’模型太精彩了,完全符合現實。各位,有沒有反駁的理由?”

很多表面上看起來復雜的案件在水落石出之后,參加案件偵辦的偵查員往往會發出“原來如此,這么簡單,我怎么沒有想到”的感慨。讓復雜的案件變得簡單,最終找出真相,說起來簡單,做起來難,其中的艱辛只有局中人才能體會。

參會偵查員都熟悉槍擊案細節,張小舒捅破了窗戶紙后,大家恍然大悟,在調查走訪中感到的種種“不順”頓時通暢。江克揚“嘖嘖”數聲,道:“我挑不出毛病,這是最合理的分析,比原來的鑒定結論更接近真實。其實,我在調查過程中也有過類似設想,只是沒有證據支撐,不敢堅持,沒有深想。張小舒很不錯,直指要害。”

張小舒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道:“這是侯組長提出來的思路,只不過由我說出來。”

專案組意見基本統一,陳陽也不管宮建民是否已經休息,撥通電話,道:“宮局,專案組還在開會,他們提出了‘一槍兩孔’的設想,非常有道理。”

宮建民道:“說具體一些。”

陳陽道:“錢剛開了兩槍,一槍對天空鳴槍示警,找不到彈頭。另一槍的彈頭射穿了左手橈骨,擦過左臂內側,再射進心臟。這個設想與現場、物證和尸檢都完全符合。”

江州市公安局槍擊案專案組在明天要向專家組做匯報,匯報結果將決定錢剛的命運。宮建民擔任市刑警支隊長以來,領導偵破了一件又一件大案要案,每一個案件都讓他如履薄冰。他想起被羈押的錢剛,想起江曉英憔悴的面容,想起躺在冷藏柜里的尸體,深感責任重大,壓力如山。他原本情緒惡劣,焦躁不安,聽到陳陽解釋后,既興奮又覺得不踏實,顧不得休息,急急忙忙從家里來到刑警新樓。

宮建民來到會議室,從頭到尾再聽了一次各組匯報,懸得老高的心終于落了下去。他沒有將自己的心思完全表現出來,很沉穩地道:“雖然‘一槍兩孔’的說法很有道理,但能不能說服專家組還是未知數。侯大利明天代表專案組匯報,今天晚上辛苦一些,將匯報材料整理出來。明天上班時準時送到辦公室,我要看,關局也要看。”他看了看手表,道:“時間很晚了,大家肚子肯定都餓了,我請客,請大家吃面,就到重案一組經常去吃的那一家。”

凌晨1點,參會諸人來到街上,找到那家深夜還在營業的面館,每人要了一個大碗,加上滿滿的酸菜肉絲,呼哧、呼哧的聲音頓時響成一片。張小舒最初小口吃面,很快就適應了大家的節奏,拋開了女生的秀氣和文弱,一碗面吃得酣暢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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