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下雨了。
1
有什么能比在寒冬北風中烤肉更幸福?
沒有!
紅亮的炭火上,切割均勻的鹿肉在特制的銅網上滋油,誘人垂涎三尺的香氣自室內漫到室外,覆蓋到的每一寸地方都生出鉤子,任何人都無從抵擋,連人帶魂乖乖被勾過來。
窗外的桃夭便是“任何人”之一,柳公子之二,磨牙加滾滾并列第三。
面前乃司府偏廳,門匾上題“萼雪”二字,家什比別處更稀少簡單,除了桌椅書案文房四寶,便只余墻上的一幅霜雪梅花圖。再看對面窗戶,開得比別處都大,正對一片含苞欲放的紅梅林。若再仔細瞧,此屋之內大小擺設都以梅為主題,花瓶杯盞,皆白底畫紅梅,連墨硯都刻成五瓣梅花狀,墻角半人高的花瓶里也插著新鮮梅枝。如果沒有擺在窗前的烤爐,沒有烤爐上該死的香氣四溢的鹿肉,這間偏廳可說是個為賞梅而設的雅地了,不用多久帝都便到落雪之時,待到那時,于這樣一處自有韻味的地方,執熱酒,賞紅梅,詩詞歌賦信手拈來,也是人生之大樂趣了。
可惜,好房好景全被那兩個男人破壞殆盡!
司狂瀾應該極少有這么閑的時候,且他也真不怕冷,已是暖去寒來之日,依舊著一件白底銀紋的薄衫,只得領口一圈白狐毛稍見暖意,頭發也懶得束,隨意綁在身后,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他指間的鹽巴上。
沒錯,他一手捏鹽,一手攬袖,正十分專注地往鹿肉上撒鹽,十分講究,不肯多一分,也不肯少一分。
旁邊的司靜淵急得像沒吃飽的猴子,捏著筷子迫不及待要去夾肉,還連說:“多撒些鹽,入味!”
“把筷子縮回去。”司狂瀾看也不看他,“烤肉一忌火候欠佳,二忌調味粗魯,你這一筷下去,便是暴殄天物。”
司靜淵白眼翻上天:“幾塊烤肉罷了……幾時變得如此“高不可攀”了?從前苗管家給我們烤鹿肉吃時,哪有你這么多講究!”
“烤肉與做人一般,能做到一等的好,為何要止步二等的好?”司狂瀾拍拍手,拿起銅夾將爐上的鹿肉挨個又翻了一遍,“再等十個數。”
不行了!哪能再等十個數,一個數都等不了!太香了!香死個人!
躲起來吃獨食的人注定得不到尊重,連敲門都不必,桃夭直接沖進去,兩眼放光明知故問:“哎呀哎呀,大少爺二少爺在這兒干嗎呢?噢喲,在烤肉呢?!在烤鹿肉呢!”
“咦,今日你們不是休息嗎?”司靜淵打量這一群突然駕臨的不速之客,“桃丫頭,今早你不是說要去逛市集?”
“市集哪有鹿肉香。”桃夭擦了擦口水,目光死都不肯離開那一爐烤肉。
“哪有人逛市集不帶錢的!”柳公子冷哼,戳著桃夭的后腦勺道,“你買東西我付賬,天下有這么好的事?!”
“善哉善哉,謹記你是吃素的狐貍呀!”磨牙抱緊對肉香蠢蠢欲動的滾滾,又對司靜淵解釋道,“他倆今天在市集上吵架了,桃夭說柳公子摳門兒將來注定娶不到老婆,柳公子說桃夭還不如賣菜的小紅好看,就算把全京城的好看衣裳都穿身上也嫁不出去。”
柳公子打了他的光頭一下:“有誰讓你復述一遍了嗎?”
“你愛娶誰娶誰,娶公主當駙馬吧我祝你幸福!那個,我看肉已經熟了吧?”桃夭根本不關心身后的人在說什么,眼珠子都快掉到鹿肉堆里。
司狂瀾也不看她,只取了手邊兩只白瓷碟子,各夾了一塊肉在里頭,一個遞給司靜淵,一個遞給桃夭:“好了。”
桃夭簡直受寵若驚,以她對司狂瀾的了解,這個少年老成性格陰晴不定喜歡給人立規矩的二少爺,怎么可能親手烤肉還親手把肉遞到她手里!如果不是也遞給司靜淵一塊,她簡直要懷疑鹿肉里可能下了奇怪的東西,比如能讓她情不自禁沿著馬場跑十圈或者變成肉腸嘴一天不能說話的藥,反正在司狂瀾眼里,她從來就不是個合格聽話的雜役,每天罰十遍都是該的。不過話又說回來,他對他那個不爭氣的哥哥也不是下不去手,上次沖霄塔事件給他惹下麻煩,他嘴里說要罰他們,可到現在也沒個動靜,莫非是要靠這鹿肉憋個大招?
但,桃夭的腦子再快也快不過那張嘴,什么大招什么懲罰,就算這塊鹿肉下了鶴頂紅,她也心甘情愿吞下去——太!好!吃!了!
到底是什么神仙才能烤出這么神仙的烤肉啊!口腹的滿足簡直讓桃夭幸福得要暈過去,外脆里嫩飽滿多汁鮮美入味之類的詞根本不足以形容這塊烤肉的美好,原來司狂瀾說的“能做到一等的好為何要止步二等的好”不是空口白話端架子,他真的是一個烤肉都要極盡完美的嚴格男人。從前也不是沒吃過烤肉,卻無一塊能與今日這塊相比,真不知是長得好看的人做出來的菜也好吃,還是這家伙在烤肉里加了她不知道的秘方,反正,她的魂徹底被勾走了,如果可以,她愿意在司府喂一輩子馬,不給工錢都行,只要司狂瀾天天給她烤肉吃!
“你要不要來一塊?”司狂瀾看了看柳公子,“司家并不太拿得出手的大廚。”
本來就差伸手要了,畢竟這香味實在難以抵擋,可后面那句話及時抓住了柳公子的自尊,他將臉一轉,擺出無限嫌棄的姿態:“這種平平無奇的食物,我沒有興趣。還有,我從來不是拿不出手的大廚,不過是曲高和寡,爾等俗人無福消受罷了。”
“哦,好。”司狂瀾一笑,將鹿肉放進自己嘴里,細嚼慢咽,又微皺眉,“竟老了一分。”
要求太高了!
不等他把肉咽下去,桃夭已經不要尊嚴地把碟子舉到他面前,碟子后面是她完全綻開的笑臉:“二少爺,我覺得我還能吃!”
司狂瀾嘴角微揚:“今日鹿肉分量頗多,倒是少不了你一份。”
桃夭喜出望外,點頭如啄米:“這一爐都給我吧!”
“自己取筷子。”司狂瀾又給自己夾了一塊。
桃夭趕緊從旁邊拿了筷子,火速下手夾肉。
然而,在即將碰到肉的一剎那,她的筷子被另一雙筷子準確地打開了。
司狂瀾微笑不減,手里的筷子突然構成了不可突破的防線。
呵呵,就知道這廝沒那么“賢良淑德”。
桃夭皺眉,換了個角度,落筷的速度比方才快了一倍。
沒用,又被打開。
她頓時氣急,以更快的速度更刁鉆的角度朝烤肉發起攻擊,只可惜每次司狂瀾都比她快一拍,仿佛早就看透她的筷子要往哪里去,反正十幾個回合下來,她連烤肉的邊都沒挨到。
司家老少三個男人,雖然在找媳婦這件事上不怎么樣,拳腳功夫倒不是尋常人可比的,要從司狂瀾手里搶肉吃,以桃夭的三腳貓本事,恐怕餓死都不能成功。
她氣得把筷子一扔。
“怎么,不想吃啦?”司狂瀾故意又放了一塊肉到嘴里,嚼得滿面春風。
桃夭沒骨氣地咽了咽口水,轉身沖柳公子一甩頭:“給我上!大不了給你記上!”
磨牙嘆氣:“離吃我又近一步……就為一塊烤肉……”
誰知柳公子斷然拒絕:“縱然你記上,這遭我也不幫你!”
“為啥!”桃夭氣到跳腳,這房間里能與司狂瀾在武力值上一較高下的,唯有柳公子了,可恨這條臭蛇居然還不肯站她這邊!
“我何等身份,為一塊烤肉與人動粗,傳出去焉有臉面!”柳公子堅定地搖頭,“再說這等粗鄙食物,我閉上眼也能做出來,你何至于此。”
“你烤出來的玩意兒是人吃的?”桃夭抬頭與柳公子對視,眼里躥出火來,“你幫是不幫?!”
“不!”柳公子昂首,“絕不!”
“你……”桃夭攥緊拳頭,面露殺氣,“別怪我不客氣。”
看來是真動怒了,房間里突然劍拔弩張。
2
“哎呀,瀾瀾你也是,小丫頭嘴饞,何必如此為難她。”司靜淵一邊吃肉一邊勸,吃太急還被燙了嘴,看上去就氣人。
司狂瀾不為所動:“且看她如何不客氣。”
桃夭回頭,神色驟冷,如見仇敵。
磨牙見勢不妙,忙扯了扯她的袖子:“莫要亂來啊!不能因為一塊烤肉血流成河啊!”
“閃開!”桃夭一把甩開他的手,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跟一個鄉野潑婦一般,舉手拍腿,大哭大喊,“無良雇主苛待雜役,連飯都不給吃飽啊!太平盛世竟有此等慘事,天怒人怨,可歌可泣啊!”
司靜淵嚇得嘴里的肉都掉了出來。
司狂瀾面不改色,饒有興致看她表演。
磨牙尷尬地挪到她身后,小聲道:“可歌可泣不是用在這里的……”
“我就用!”桃夭干號不止,“想我在司府兢兢業業任勞任怨,竟連一口飽飯都吃不上!長得像人卻不干人事啊!老天爺啊,我命苦啊!”
柳公子想捂臉裝不認識她,只要她還活著,桃都的臉面是很難保住了。
場面正尷尬時,苗管家端了一盤新鮮鹿肉進房來:“怕你們不夠吃,再給你們拿些來,這次的鹿肉很不錯……呀,桃丫頭你這是干啥?大冷天怎的坐地上了?”
“苗管家!”桃夭仿佛見了親爹,一把抱住苗管家大腿,一手指著司狂瀾,“他虐待雜役!烤好了肉不給我吃!還把我筷子打飛了!”
“筷子是你自己扔的。”司狂瀾淡淡道。
苗管家哭笑不得:“你們這群孩子呀……桃丫頭,你先起來,地上涼,仔細凍病了。”
“不!”桃夭越發無賴,仿若受了天大委屈的青蛙,使勁踢腿,“苗管家你不給我做主我不起來!吃不上肉我不起來!司狂瀾不道歉我不起來!”
“咳,你這丫頭,怎的越說越不像話,對二少爺可不能如此無禮。”苗管家的身子被桃夭晃得左右搖擺,好不容易才穩住手里的肉,又轉頭對司狂瀾道,“二少爺,你素來知道這丫頭的性子,又何苦逗她玩耍,今日多的是鹿肉,天氣又寒,你們老實坐下來吃一頓不好?”
“就是嘛,我都說了瀾瀾老半天了,他就是這么小氣。”司靜淵邊點頭邊吃肉,來不及咽下去便跑過來從苗管家手里接過盤子,喜滋滋跑回去,“來來來,接著烤接著烤。”
桃夭氣得從地上跳起來,沖司靜淵大吼:“把肉吐出來!就你最能吃!”
“沖我發啥脾氣?”司靜淵無辜道,“又不是我不讓你吃!”
“你們一伙兒的!”桃夭脫口而出,“蛇鼠一窩!”
柳公子狠狠剜了她一眼,警告她注意措辭。
苗管家直搖頭,在司府這么多年,什么場面沒見過,偏就沒見過搶肉吃的鬧劇。也不知從何時起,司府里穩如泰山的氣氛漸漸起了變化,連司狂瀾這般的人物都開始拿下人逗趣兒了,這個不起眼的丫頭呀,怕是上天送來的大禮,或者魔障吧……
“一個問題,一塊肉。”司狂瀾開了金口,指了指烤爐,“司家的東西,可沒有白吃的。”
桃夭一愣:“問題?”
“我問,你答,不可隱瞞,不可胡編。”司狂瀾走到桃夭面前,兩人一步之遙。
他身量太高,離得近了更是只能仰視。
桃夭踮起腳也不到他肩膀,費力仰頭:“你知道你在跟誰說話嗎?”
“我司府的喂馬雜役。”司狂瀾俯視她,“或者等你自己回答。”
桃夭一皺眉頭,哈,明白了,原來一場鴻門宴,好心烤肉給她吃是假,打探她身份是真。
“我司府不怕你江洋大盜,不怕你妖魔鬼怪,只忌諱一點,”司狂瀾略一低頭,直視桃夭眼睛,“不說實話。”
嘖嘖,真真好看的眼睛!連帶著投出的目光也特別明亮,犀利而不陰損,滿滿的劍不出鞘也可殺人的銳氣,四目相接下,桃夭只覺得被他盯得心虛,又沒干啥見不得人的事,怎的平白又矮了一截似的。其實說實話也無妨,來了司府也有段日子,平心而論,司府上下待他們不壞,她也知曉眼前這幾個非市井小民,個個都是有大眼界的人,倒不必擔心他們知道自己身份后將她當瘋子攆出去,但即便她說了,他們也未必相信,何況,就算他們信了又如何,又幫不了她什么忙。
“不誠不足以為友。”苗管家總算看出了司狂瀾的目的,對桃夭笑道,“你們來司府這么久,樁樁件件的事,我們并非眼瞎。不怕你們惹麻煩,怕的是你們將來若有難處,我們都不知從何幫起。好歹是一屋吃過飯的情誼,我們絕無惡意。”
柳公子湊到桃夭身邊,小聲道:“還是大叔會說話,聽得心里舒坦。”
“真說呀?”桃夭將柳公子扯到一邊,背對眾人蹲下來。
“咱們不是正常人,他們也不是呀。吃了他家這么久的糧食,連句實話都不說,確實不厚道。”
“可我也沒白吃啊,我喂的馬肥肥壯壯!”
“你怎的突然蠢起來了!你來帝都是干啥的?不就是為了找百妖譜!你在桃都稱霸一方,人界呢?人生地不熟,怎么找?搭上司家就不同了,他們若肯幫忙,你成功的概率至少多一倍吧?司府解是非,說不好能解你這個大是非哪!”
“咦……你今天總算說了句人話!”
“你以為我樂意提醒你?還不是怕被你連累!百妖譜找不回來,那個人拿你算賬不說,你以為我能平安無事?說不定就把我煮成蛇羹了!誰不知我與你關系親近!唉,還不如不認識你呢。”
“呵呵,你跟我關系親近還不是為了吃小和尚!呸!”
后頭的人都聽不清他倆在說什么,只看見這兩個家伙鬼鬼祟祟蹲在離他們最遠的地方吱吱吱,時不時你拍我腦袋一下,我給你一拳,天曉得在打什么鬼主意。
片刻,桃夭起身,一本正經走回到司狂瀾面前:“問!”
“來者何人?”司狂瀾打量著他的小雜役。
桃夭吸了口氣,微笑:“本名桃夭,自桃都而來,行醫,治妖不治人。”
3
房間里靜默了好一陣子。
司靜淵跟苗管家面面相覷,顯然在他們有限的人生里,從沒有出現過“桃都”這個詞語。
“桃都?”司狂瀾挑眉,“普天之下皆未聽過這樣一處地方。”
“若這地方并不在‘普天之下’呢?”桃夭清了清嗓子,“下面的話我只說一遍,聽不聽,信不信,隨你們。”
司狂瀾做了個請的手勢,司靜淵趕緊找個凳子坐好,心里還挺遺憾手邊沒一盤瓜子兒什么的。
“桃夭……”磨牙扯住她的袖子,面露憂色,“你真要說?”
“吃了人家的飯,給句實話也是應該。”桃夭彈了彈他的光頭,“我有分寸。”
磨牙連念幾聲佛號,猶豫著松開了手。
“人界之上有神界,神界又分天界與昆侖兩派,共守天地人間安穩,桃都與之三足鼎立,且獨立三界之外,只管天下妖怪,不問他事。至于桃都在何方,說了你也找不到,反正不在你們知曉的任何一個地方。”桃夭又指著自己,“本人不才,妖怪們皆稱一聲桃都鬼醫,人有百病,妖亦不能幸免,我干的,便是那妙手回春的差事。所以,以后對我客氣點!”
“沒了?”司狂瀾看著她,眼中并無詫異之色。
“如此核心的秘密都告訴你們了!”桃夭白他一眼,“還想知道啥?能吃肉了嗎?”
司靜淵轉了轉眼珠,從凳子上站起來,圍著桃夭轉了好幾個圈兒,難以置信道:“你果真是個大夫?”
“不像嗎?”桃夭哼了一聲。
“你是專給妖怪治病的大夫?”
“你若成了妖怪,我也治你。”
“好不得了呀!我就知道你不是凡品!”司靜淵居然高興得拍起手來,對司狂瀾道,“瀾瀾,咱們這是撿到寶了吧?”
苗管家也連聲感嘆,直說不可思議。
司狂瀾沒作聲,將桃夭與柳公子磨牙逐個掃視一遍后方道:“你們來自桃都,也是妖?”
桃夭看看柳公子,又看看磨牙,嬉皮笑臉地湊到司狂瀾面前,突然做出個張牙舞爪的樣子:“二少爺怕了呀?”
“你縱是最兇的妖,也無甚可怕。”司狂瀾根本不屑躲開她。
桃夭討個沒趣,哼了一聲:“知道司家的小閻王見多識廣,膽量過人,你若跟那些沒見識的凡夫俗子一般驚恐,那才是辱沒家聲。”
“與見識膽量無關。”司狂瀾很難得對她露出一個真誠的笑臉,“連一塊烤肉都搶不到的妖,我實在尋不到懼怕的理由。”
柳公子跟磨牙忍不住哧哧笑出來,仿佛自己跟她不是一伙的。
司狂瀾這個人啊……長得那么好,嘴怎么就那么壞,明明跟個啞巴似的不愛說話,可每一開口都是鋼針扎心,且你還找不到理由反駁……
所有人都以為桃夭又要爆發一次,柳公子甚至提醒苗管家注意保護好你家二少爺,桃夭有可能氣到要剃光他的頭發……誰知她偏沒有,不但不生氣,還一本正經地背起手,仰頭對司狂瀾道:“我們雖自桃都而來,但未必都是妖怪,你視我們為妖也可,人也可,但最要緊的是,對我們這般身份的人物,有勞你今后多一分尊重與仰視。得我們在你府中落腳,這天大的榮光是旁人想都不敢想的。”
“天大的榮光倒不值一提,天大的飯量我是承認的。”司狂瀾微一俯身,湊到桃夭跟前,“天上地下,神仙妖魔,于我心中并無差別,我司家后人,不看門楣,只論是非。”
桃夭微微一怔,他語氣平和,卻有千鈞之力,容不得你同他嬉皮笑臉。
他保持著這個距離,繼續道:“故而我司府大門之內,雜役就是雜役,若想被供奉起來當神仙,出門不送。”
說罷,他嘴角一揚:“你給的答案,我姑且收下,若有半分隱瞞,那幾位便另謀高就去吧。”
“是個狠人……”柳公子摸著下巴,“很難見到能把我們桃夭大人的氣焰壓下去的年輕人哪。”
“善哉善哉,我以為只有那個人可以。”磨牙臉上居然一片贊嘆之色,“司家少爺可成大器也。”
幸好桃夭沒聽見,否則在烤架上的肉便要換個品種了。
她眼見著完全不給她面子完全不知道如果她愿意可以讓他以不同樣式死一百次的司狂瀾轉過身去,將烤肉的銅夾扔給司靜淵:“剩下的生肉你們自己來,我還有事處理。”
然后,他眼里便再無任何人的存在,徑直走出了偏廳。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桃夭才恍若大夢初醒,撓撓頭,碰了碰柳公子:“剛剛我是不是吵架吵輸了?”
“都沒機會吵你就輸了……”柳公子同情道,拍拍她的肩,小聲道,“如此也好,他們連妖怪都不怕,咱們反落得自在。”
桃夭突然發出“啊”一聲號叫,并狠狠往地上跺了好幾腳,伶牙俐齒的自己居然不戰而敗,還輸給一個“啞巴”,真是慪到連飯都不想吃。等等,他就這么走了,剩下的肉誰來烤?
“好了好了,你們這些孩子也該鬧夠了。”苗管家搖頭,又對司靜淵道,“不夠吃的話廚房還有,你們自己玩兒吧,我還有一堆賬目要核算。”
“苗管家!”桃夭突然叫住他,正經道,“你也不怕嗎?若我們真是妖怪。”
苗管家停住腳步,沉默片刻,轉身:“世間最可懼的并非妖怪。你是妖怪也好不是也罷,但凡你一日是司府的人,便橫豎都是我老苗的桃丫頭。”他頓了頓,忽然抬手摸摸桃夭的腦袋,笑,“放心,有好吃好玩的,都留給你。”
桃夭沒作聲,就覺得放在自己腦袋上的手有種奇妙的熱量,那是她在自己過往的生命中幾乎快要遺忘的溫度……
“喲,好冷。”苗管家打開房門,寒風灌入,倒吸一口涼氣,搓著手一溜小跑地消失了。苗管家這個人哪,總是有本事讓人徹底忽略他其實是個很出眾的男人,不論拳腳功夫還是智慧與心性,真正庸碌平凡的管家先生,怕是不能牽制司家兩個活閻王。這個男人把自己收拾得太合宜了,讓你與他的相處無論如何都是舒適的。
應該感謝他的,沒有他當初的慧眼識珠,他們根本不會與司家有交集,而目前看來,人界之中應該也沒有地方比司家更適合收留他們。如今把底細也說了大半,今后相處起來多半更有意思了。背靠大樹好乘涼,有吃有喝最高興,桃夭此刻打定主意,只要她不想走,誰也別想把她攆出司府大門,就這么辦!
不過,本以為少了司狂瀾,這頓烤肉應該吃得很開心,可事實就完全相反。
煙熏火燎中,磨牙和滾滾早奪門而出,柳公子跟司靜淵在烤爐前差點打起來。
“都說了不能在這時候放鹽巴!”
“還管鹽巴?讓你刷油啊你聾了啊!你是大廚還是我是?”
“油多了會滴到火里,那么大的火你吃個屁的肉!”
“現在連個屁都沒有了!”
桃夭坐在濃煙里,生無可戀地看著柳公子遞給她的碟子。
“吃吧,我烤肉手藝也不差的。”
“你哪里來的自信告訴我這是肉不是炭?”
“只是外頭稍微焦了一點……”
“那你吃,一塊不許剩!”
“我今天吃素。”
“張嘴!”
“不要……”
“給我站住!”
兩人圍著火爐追打起來,只留下司靜淵緊鎖眉頭,夾起一塊焦到沒眼看的鹿肉嘀咕:“瀾瀾不也這樣烤的嗎……”卻沒留神空中飛來一片漆黑的肉塊,砸在了他臉上。
“往哪兒砸呢!”
兩個人的互毆變成了三個人的,清幽多年的偏廳,迎來了它自修建之日起最不成體統的一刻。
4
司府的梅林不過盛開一半,府內已是暗香浮動,撩人心魄。
難得今日陽光甚好,吃過午飯無所事事的桃夭斜躺在梅林中的長條石凳上聞花香曬太陽。梅林另一頭,苗管家舉了個澆花用的陶壺,細心澆灌眼前的一棵梅樹。
桃夭半睜開眼睛,大聲對那頭道:“苗管家,前天才下過雨,你就不怕給它澇死嗎?”
苗管家拎著陶壺走到她身旁,笑著拿手指彈了彈陶壺:“這可不是水,是我精心調配的花肥,這梅林里總有幾棵長勢不夠,需要額外照應。”
桃夭坐起來,伸個懶腰:“您老人家對幾棵樹都這么細心呢。”
“草木也有情。梅林是當年老爺與夫人親手種下,這里的梅樹年紀可比兩位少爺都大呢。”苗管家放下陶壺,與桃夭一邊坐下,頗有感觸地望向前方隱隱可見的屋舍,“他們還特意將那偏廳朝梅林這一方的窗戶擴大,寒雪梅開之時,暖酒談天,吟詩作畫,真真一對神仙眷侶。”陽光花影落在他眼里,把遙遠的記憶渲染得分外美好,“那偏廳的‘萼雪’二字,是老爺親筆所題,取自‘醉里見明月,醒時梅滿砄。人間佳色眾,只歌萼間雪’。”
“哦……”這樣的詩句是桃夭連聽都沒聽過的,實在沒法接,只打著呵欠道,“看來少爺的爹娘很喜歡梅花?!不過我還是更喜歡牡丹花。”
苗管家好奇道:“牡丹花?為何?我以為你會更喜歡桃花,哈哈。”
“牡丹花富貴呀!你看我要是跟人猜骰子比輸贏,怎么也不能帶一枝梅花吧,梅花梅花,沒得花沒得花呀!”桃夭一本正經道。
苗管家大笑:“你這丫頭,哪來這么些歪門邪說!梅花,君子也,霜雪盛放,堅韌傲然,怎到了你嘴里就成了這般模樣。”
桃夭吐了吐舌頭,搖頭晃腦道:“反正我不喜歡。”
“你不喜歡,那更要教你與這些君子多培養感情。”苗管家半開玩笑道,“今后再派你一個差事,每日來梅林挑揀落地的花瓣,只揀那完好無缺的,仔細裝在布囊里。”
“啊?”桃夭噘嘴,“苗管家,我今天沒招惹你吧?”
“梅花瓣是二少爺每個冬季都要的東西,他得空時喜用梅花瓣釀一種叫‘如解意’的糖汁,清淡甘美,還有滋養清燥的功效。”苗管家笑看桃夭,“二少爺的差事,你也不做?”
“好喝嗎?”桃夭舔舔嘴,旋即又想起什么,“可我記得之前沖霄塔外,我帶孰湖進塔時,分明聽到他對那位鈴星大人說自己不喜甜食。”
“耳朵還真靈,連身后的閑聊也聽得一清二楚。”苗管家笑道,“倒說不上不喜歡,只是不喜歡別人做的罷了,總得給鈴星大人一分面子不是。你也知二少爺脾性,孤高得很,世間能被他看進眼中的物事,大至一個人,小至一份甜食,何其少。”
“也是,連烤肉都要做到‘一等的好’的家伙哪能瞧得上別人做的東西……”桃夭撇撇嘴,烤肉大會的遭遇還歷歷在目,“如解意……聽起來還不錯的樣子,但他定是舍不得給我喝的。”自那日之后,除了每天能在飯桌上碰個頭,她跟司狂瀾連照面都不打,就算偶爾在府中遇上了,也是他視而不見,她翻個白眼,各走各路。
“照二少爺的規矩,他每年都會送一瓶給收集花瓣的仆役,以示慰勞。”苗管家拍胸口保證,“今年你做了這差事,怎的也不會不給你。你知道二少爺是個講規矩的人。”
桃夭轉轉眼珠,心頭盤算著這生意倒是做得,實在好奇那什么“如解意”是個什么滋味,話說回來,這世上還有什么事是司狂瀾做不好的?以及……還有什么事是司靜淵搞不砸的……
前些天他又被他的瀾瀾關禁閉了,因為自作主張從不知道哪個媒婆手里拿了一摞姑娘們的小像與生辰八字回來,硬要他從里頭選幾個“合眼緣”的,氣得司狂瀾罰他在禁閉期里把他帶回的所有生辰八字每張抄一萬遍,派專人清點,不夠數不給飯。結果又得勞她偷偷給這個不爭氣的白撿回來的“大哥”送雞腿。在給司狂瀾找老婆這件事上,司靜淵真的是有執念……可惜當弟弟的永遠不領情,這對長得并不相似的孿生兄弟,真是她來人界之后遇到的最有意思的人類了。能做到在知曉她底細后仍舊無動于衷,仍舊堅定地把她當雜役使喚的事,也就只能發生在司府的大門里了。
桃夭考慮片刻,點點頭:“行,今年的花瓣交給我。”
話音剛落,風過花瓣落,其間還夾雜著他人的叫喊——
“攔住她!快快快!”
“怎的不見了?”
“明明往這邊來的!”
循聲望去,幾個平日里負責應門的家丁慌慌忙忙朝梅林這邊追來,素來井然有序的司府極少有這般混亂的時候。
苗管家快步迎上去,一見苗管家,家丁們仿佛見了救星,一窩蜂擁過來。
“何事如此驚慌?”苗管家沉著道。
“回苗管家……方才……方才有人急急敲門……”家丁之一氣喘吁吁答道,“我開門……門口是個……是個素未謀面的小姑娘……她口口聲聲說要見咱家兩位少爺……我問她可曾遞交過名帖,她問名帖是啥……問她姓名她又不說……我們自是不能放她入內……誰知她竟跟我們動起了手,還趁亂跑進府內……我們追她而來……誰知卻沒了她蹤跡……我們罪該萬死……求苗管家責罰。”
所有家丁“撲通”一聲跪下。
聞言,跟在苗管家身后的桃夭頓時來了精神,她來司府也有段時日,有膽量青天白日地擅闖清夢河司府的人,這可是頭一個。在司府久了,多少也知道了這里的規矩,如同尋她桃夭治病得燒紙稟告一樣,這江湖中人若有解不開的是非必須勞煩司家出手的,也得先遣人往司府遞上名帖,上頭不但要列明事主身份,還要一字不假將那“是非”之來龍去脈說個清楚,待司家少爺審閱之后,同意出面的話,便在那名帖之上落下時間地點,事主只需按時赴約面見即可。若不屑出手,便將名帖原物奉還,往來規矩倒很簡單,只是那寥寥數字的時間地點,帶來的卻是長達一生的麻煩與危險,甚至腥風血雨。“活閻王”這看似威風的名號,聽起來比當起來容易很多。
桃夭還知道,司府在門禁上并沒有下狠手,司府中的仆役本就不多,平日里放在前后門看顧的家丁也就那兩三個。她曾好奇地問過苗管家,想這人界里的大戶人家,哪個不是門禁森嚴,家丁守衛內外三層,司府就不怕有仇人潛入,就算仇人懾于司府威名不敢亂來,進了賊也不好吧。可苗管家卻笑言擔心這些還不如多擔心擔心怎樣將二少爺的馬匹養得更好,帝都之內,他們司家的名號,便是人不敢近賊不敢來的靈符了,何況以她對司狂瀾的了解,縱然有不怕死的闖進來作亂,又有誰是他料理不了的?再說,無須重兵防守本也是司狂瀾的意思,他生性不愛熱鬧,最見不得成堆的人在眼前來去,他的原話是——我若不點頭,誰能在司家來去自如,且寬心。而事實也如他所預料的那般,司府許多年來都平安無事,無偷無搶,清凈到沒幾個普通人敢靠近。
可惜這份“清凈”在今天被打破了,打破它的還是個小姑娘?!
“都起來。”苗管家命令道。直到家丁們都起來,他才發現他們個個鼻青臉腫,看來不速之客的拳頭還挺硬。這些家丁的本事雖遠不及他跟兩位少爺,但對付一個小姑娘綽綽有余,如今卻狼狽至此,苗管家不禁皺眉道,“是個小姑娘?”
家丁們忙點頭。
“確定人是往這邊來了?”
“確定,我們追到這里時還見她在西回廊上飛奔,您知道西回廊只通往梅林,我們離她并不遠,誰知轉眼間回廊上便沒了她的蹤跡,您沒見著有人往梅林這邊來?”
桃夭忍不住道:“我今天一中午都在梅林躺著,除了苗管家跟你們,再沒瞧見其他人。”
家丁們面面相覷,越發覺得不可思議。
“怎的會憑空消失?”
“莫不是來了個妖精?”
“這世上哪來的妖精!也許是江湖上會變戲法的妮子!”
“好了,都莫要亂猜了,或許只是個不懂事的小丫頭。”苗管家制止了他們的猜測,“你們再多喊些人來,在府中徹底搜查一遍,任何角落都不可放過。”
“是!”眾人領命而去。
5
寒風又起,氣溫比方才更低了些許。
苗管家立于梅林前,四下環顧,卻未見異常,不禁皺眉道:“他們幾個的眼力素來不差,既這么說,人必是往這頭來了……”
桃夭也擺出個登高望遠的姿勢,左右看了半晌,所見之處無半個人影,不禁埋怨:“要我說呀,人家皇宮大,可人也多呀,進個蒼蠅也能立馬拍死。你們司府也大,人卻小貓兩三只,真要闖進個不怕死的,你們光抓人便如大海撈針,我瞧著都累。”
“你這丫頭,不說幫忙,還講這等閑話。”苗管家瞪她一眼,“來者既是個小姑娘,想也掀不起多大的風浪,許是仰慕少爺的哪家小姐犯了癡,弄出這等鬧劇。”
“不以貌取人不是你們江湖老油條們最常告誡他人的一條么。”桃夭跳到他面前,指著自己,“可別看不起小姑娘喲。”
苗管家被自己的口水嗆到,咳了好幾下才道:“你不過是看起來像個‘小姑娘’,是吧?”
“苗管家,我一直以為你是不會隨便說人家是老妖怪的好人。”
“我沒說你是老妖怪啊。”
“你心里已經這么想了!”
“我沒有,不過是照你之前所交代的身家底細推測了一番。”
“推測跟想有啥區別?”
桃夭氣哼哼地走開,對著一棵梅樹說:“你看,你們在這里這么多年,都不曾被人罵過老妖怪,對吧?”一邊說還一邊氣鼓鼓地拿腳在地上亂劃。
“好好,我們司府的桃丫頭永遠是個討人喜歡的小姑娘。”苗管家哭笑不得,又將四周探看一番,確實沒有闖入者的蹤跡,又對桃夭囑咐道,“我去別處看看,你也回去找上柳公子跟磨牙一起巡視,莫再耍小孩脾氣。”
“等一下。”桃夭叫住他,仍是氣鼓鼓的樣子,“你們的梅林里只種梅樹嗎?”
苗管家愣了愣,心說這丫頭今天怕是吃壞了肚子,怎的盡說些沒頭沒腦的話。
“既是梅林,自然只種梅樹,不然何以稱之為梅林。”他耐心回答。
“不見得吧。”桃夭朝身旁的梅樹努努嘴,視線落到樹根處,“那這是啥?”
苗管家順著她的目光瞧去,那枝條拳曲的梅樹下,卻不知何時多了一株矮矮的小樹,不足二尺,纖細稀疏的樹枝上只頂著零星幾片暗紅色的葉子,從葉片形狀來看,似是一棵楓樹。苗管家雖對花草樹木了解不多,但也知世間常見的楓樹大多筆直高大,離地數丈樹冠橫開幾十尺的亦不罕見,而如此矮小不起眼、稍不留神便從視線里漏掉的品種,確實從未見過。
他走近細瞧,滿臉疑惑:“是誰如此惡作劇,在梅林之中種楓樹?”他又思索一番,不太肯定地自言自語,“方才來梅林時未見有此物啊……敢壞司家規矩,在老爺夫人留下的梅林里胡來?”
“啊?不是你們自己種的呀?”桃夭瞪大眼睛,“那就怪了,難不成還能自己從土里冒出來?”
苗管家搖頭:“不可能是司府里的人干的,這梅林等同于老爺與夫人的遺物,意義非同小可,這么些年眾人皆悉心照顧,誰敢在此地亂種東西。”
“哦……”桃夭蹲下來,雙手撐在下巴上,盯著這棵來歷不明的家伙,一本正經道,“也是,就算你們要種,也不會種一棵這么丑的楓樹。”說著她伸出手指去戳了戳那小楓樹的葉片,突然忍不住笑出聲來,“不光丑,還脫發……就剩這么兩三片葉子。”
普天之下,大概只有桃夭有本事把一棵樹都氣到跳腳吧——如果這棵樹聽得懂的話。
而今天司府里頭最大的奇聞,是這棵樹不但聽懂了,還還嘴了。
“你才丑!你最丑!”
細脆的聲音飽含怒意炸開在桃夭身邊,可前后左右并不見說話的人。
在場的若非見多識廣膽大心細的苗管家,怕是立刻就要嚇死過去。
他只是緊皺起眉頭,連退一步都沒有,只看了看桃夭:“你被罵了?”
“是啊,膽子可真大。”桃夭做出生氣的樣子,還作勢要揪掉那楓樹的葉子,“反正也快禿頂了,索性幫你一把。”
“住手!”
地上的楓樹呼一下消失在一團旋風般的白霧里,眼見著要逃,卻始終只能在梅樹下橫沖直撞,脫不得身。
“桃丫頭……”苗管家盯著地面上之前被桃夭用腳劃出來的痕跡,“方才你并非在發脾氣吧?”
“我有那么小氣嗎?”桃夭翻了個白眼,抬起一只腳笑,“這些小東西頑皮得很,得不動聲色地將它們關起來才好。”
苗管家眼中浮出幾分贊嘆之色:“隨便幾腳便能捉住這樣的玩意兒,桃丫頭你果真是我們司府撿到的寶。”
“與其口頭稱贊,不如多給我買些好吃好玩的。”桃夭盯著那團想跑跑不了的白氣,看熱鬧般道,“繼續跑,我看你還有多少力氣。”
恐怕它是真沒多少力氣了,來回折騰了沒多久,速度越來越慢,最終白霧漸散,只有個身量嬌小的姑娘跪地不起,一只手捂著心口,一只手撐住地,臉色煞白。
苗管家定定神,對桃夭道:“想來是她沒錯了,能將我們司府家丁打得鼻青臉腫的,不可能是尋常的‘小姑娘’。”他頓了頓,“她……是妖怪?”
桃夭點頭,又瞟他一眼:“您老完全不害怕?”
“多年來隨兩位少爺走南闖北,奇聞軼事并不少見。”苗管家誠實得很,“我只是好奇她的目的。”
“你……你是何人?”大約是緩過氣來,那姑娘勉強爬起來指著桃夭,“速速將我放出,否則必不饒你。”
桃夭這才看清了來者全貌,瘦得一口氣就能吹走,比她還要矮半個頭,深目高鼻小口,面目輪廓倒還看得過去,只是皮膚像成天于烈日下勞作的村婦,又黑又粗糙,以世人素以“膚白勝雪”來形容美人的習慣,這丫頭怕是此生與美人無緣;加上那一身土褐色的粗布衣裳,襯得她更加灰頭土臉,仿佛在地下埋了三千年剛被人挖出來。
“我是誰?!”桃夭故意抬手撓鼻子,腕上金鈴閃閃發亮。
這姑娘怒氣不減:“我不知你是誰!我千辛萬苦來這里也不是為了見你!”
桃夭耷拉下眼皮,指著自己:“你真不知我是誰?”
“我為何要知道你是誰?”姑娘抬手狠狠砸向圍困她的無形屏障,可無論花上多大力氣都無法突破,“放我出去!我要見司家少爺!”
幸好司靜淵不在,不然一定會揪著她問為啥不認識你呀你不是說你在妖怪里十分出名嗎你不是在吹牛吧,云云。
桃夭掩住嘴巴,小聲對苗管家道:“太年輕了,沒見過世面。”
“好的,知道。”苗管家心照不宣,絕不多問一句。
也不算是為了面子的謊話,天下妖怪千千萬,有年紀的沒年紀的,善良的兇惡的,聰明的缺心眼的,確實不是每個都認識她,但完全連聽都沒聽說過金鈴過處片甲不留的桃夭大夫的,數量也不會太多,沒吃過豬肉也得見過豬跑不是,好歹都是歸桃都管轄的家伙,有眼不識泰山的,要么是太年輕,要么是生活環境狹小閉塞不知外頭世界多精彩的,她猜這笨丫頭大概是兩者都占齊了。
“口口聲聲要尋司家少爺……”桃夭碰了碰苗管家,壞笑,“該不是看上他們來搶親的吧?你方才不也說許是哪家小姐對你家少爺起了癡心嗎?可見這事不是第一次發生了吧?”
“什么時候了,你還調皮胡說!”苗管家無奈嘆氣,“以前縱有姑娘傾心少爺,也是人,不是妖啊。”
“你們倆胡說八道什么!”那姑娘砸“墻”砸得累了,暫停歇息,耳朵卻沒閑著,憤憤然盯著他們,“誰搶親?誰傾心?你們這兒到底是不是號稱‘閻王斷生死,司府解是非’的清夢河司府?”
桃夭苗管家面面相覷,雙雙點頭:“是啊。”
“那為何不許我進門?”她氣得鼻尖都皺起來,“還要用妖術將我困在此處!”
“你一個妖怪,對妖術有什么偏見嗎?”桃夭簡直要笑掉大牙,“不過我那可是獨門獨派的封妖絕技,你八輩子都學不來的本事。”
“你教我我也不學!”姑娘嘴巴硬得很,處在劣勢依然毫不低頭,“我要見司家少爺!我有事相求!”
苗管家不禁頭痛道:“這個……姑娘啊,咱們這兒是要講規矩的,你若有是非要我們出面解決,得先遞上名帖,寫明你的出身來歷與是非的來龍去脈,我家少爺看過之后才能決定見你不見。”
姑娘愣了愣,面上的憤怒被焦急取而代之:“沒人同我講過啊,而且我也不識字,不會寫什么名帖。”說著說著便紅了眼圈,越發自責起來:“怪我……都怪我沒打聽清楚,我以為見到司家少爺親口告訴他就行了……可我出來這么久了,若是見不到該怎么辦?”
雖然少了幾分美人難過時的楚楚可憐,但這般瘦小的,本尊都快禿了頭的小妖怪,在寒風中孤立無援的樣子,看了讓人也怪不忍心的。
“這如何是好……”苗管家看了看桃夭,“按規矩是要打二十大板攆出去的。”
桃夭眼珠一轉,小聲道:“要不破個例?”
“這……你確定她只是個無甚害處的小妖怪?”
“害處還是有的,那幾個家丁不就被打了么……”
“正經點!”
“正經點說,若她有大本事,早就把你家少爺抱走了,還需像個傻子一樣戳在這里跟你我發脾氣?”
“也是……”
6
司狂瀾放下手中的名帖,端起茶杯飲了一口,自言自語道:“沈楓?”
攤開的名帖上墨跡未干,只得歪歪扭扭四個字——沈楓,妖也。
司家的規矩之一,名帖必由事主親自書寫。
“沒念過書?”司狂瀾看了苗管家一眼。
苗管家忙道:“據事主自己說,不識字。”
桃夭趕緊湊上來,仿佛受了天大的罪:“二少爺,你是不知道我手把手教她寫這四個字,花了兩個時辰啊!沒見過悟性這么差的。”
“悟性差倒未必,先生太差倒是鐵一般的事實。”司狂瀾淡淡道,又問苗管家,“梅林可還安好?”
桃夭的笑臉僵在那兒,邀功變成破功,司狂瀾刻薄她的本事永遠天下第一。
苗管家忍住笑:“梅林一切安好,虧得桃丫頭及時識破那小妖的障眼法,并施術制服,才未造成任何損失。”
還是苗管家好,司府里唯一的溫暖,桃夭向他投去感動的一瞥。
“讓她進來吧。”司狂瀾看了看門外。
這么爽快?來見司狂瀾之前,桃夭還跟苗管家商量過等下一定要把那笨蛋妖怪描述到曠古絕今的凄慘,才有打動司狂瀾的可能。
桃夭趕緊跑出去,把那在門外忐忑已久的妖怪領進廳堂。
司狂瀾只看了她一眼,笑笑:“名帖上只有姓名出身,是非呢?”
“快說吧,二少爺問你哪。”見妖怪傻站著,苗管家趕緊提醒。
自稱沈楓的她,將司狂瀾來回打量了好幾次,不太相信地問:“你真是司家少爺?”
“不像?”司狂瀾拾起他永遠都看不厭的兵書,似笑非笑。
“我以為能被稱為活閻王的人,必是兇神惡煞膀大腰圓的。”沈楓直言,“可你看起來連強壯都說不上。”
桃夭真是替這個笨妖怪捏了一把汗,你說正事啊,你可知眼前這男人心眼兒有多小么,還敢直說他“不夠強壯”……
司狂瀾的視線在書頁上移動:“我以為能被稱為妖怪的存在,必能騰云駕霧穿山劈海,想不到卻被我家一個喂馬的雜役降伏了。”
看吧看吧,立刻反擊了是不是!這位少爺真是半分不肯讓人。
“是我技不如人,她雖是雜役,但人很好。”她壓根聽不出這是對她的反唇相譏,每個字都說得極認真,“我自沐州回龍村而來,村人皆靠一條錦鱗河過活,可恨去年大旱一場,錦鱗河水近乎枯竭,我欲將附近白雀河水引入,誰知那白雀河中的妖物非但不許我引水,還放言要讓錦鱗河枯竭得更快。我與他理論,他不聽,我與他動手,反被他打得遍體鱗傷。所以我來找你們。”
就知道這種等級的小妖怪所困擾的“是非”,不可能是什么天地變色的大事,只是她也太沒用了,打不過她桃夭不丟人,連一條小河里的不知名的妖怪也斗不過,就委實丟人了。
但換個角度來看,愿意為村民的生計奔波費心的妖怪,不應該被唾棄。
“沈楓姑娘,你回去吧。”司狂瀾放下兵書,將名帖合上交給苗管家。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苗管家端著名帖,有些不忍心交給沈楓。
“你不肯幫我?”這回沈楓倒是聰明了,也急了,“我只是希望你們幫我制服白雀河那只妖怪,不論是跟他講道理還是打到他肯講道理,我只有這一個目的。其余的事不需旁人幫手,我自己都能做到。這點小事莫非你都不肯出手?”
桃夭也想知道司狂瀾拒絕的理由,她以為他會點頭,又不是多麻煩的請求。莫非這家伙內心里還是對妖怪有忌諱,不想過多沾染?
“沐州已開始落雪了吧?”司狂瀾仿佛自言自語。
沈楓點點頭。
“那里太冷了,冬季還是要留在暖和的地方。”司狂瀾又飲一口茶,“且近期我不得閑,打算寫一本如何烹制烤肉的書,抱歉幫不了你。”
這是什么見了鬼的理由!
可桃夭明白,不論拒絕的理由多么荒謬,只要司狂瀾搖頭,便沒有人能讓他點頭。“苗管家,送客吧。”他略略打了個呵欠,視線再不肯離開他的兵書。
“可是……再沒有誰能幫我了!”沈楓突然跪下來,“我若不能打敗那妖怪,錦鱗河水不久后便會徹底枯竭,會死人的!”
“開鑿河道,引水灌溉,乃當地官府分內之事,我以為你還是盡快返回另想他法吧。”司狂瀾不為所動,根本不肯多看她半眼。
“司少爺!”
她想沖上去,卻被苗管家一個箭步隔在司狂瀾的身外。
“沈姑娘,回吧。”苗管家將名帖放到她手里,“我家少爺決定的事,沒法改。”
見狀,桃夭上前拽住她的胳膊:“苗管家說得沒錯,我們家少爺就是頭驢,倔呀。且你不是答應我,只要見到少爺,無論他愿不愿出手,你接受任何結果,不吵不鬧。”
“我……可他……”沈楓急紅了臉,想找司狂瀾說理,又得顧念著桃夭的提醒,一時間左右為難,進退不得。
“走吧,我送你出去。”桃夭扯著她朝門口去,“吵鬧是最無用的,縱然你吊死在他面前,他也頂多是喊人埋了你罷了。”
司狂瀾一字不差都聽到,嘴角微揚,沒作聲。
苗管家跟出來,倒是很過意不去的樣子,小心翼翼跟沈楓說:“你且不要著急,凡事皆有解決之法。天色也晚了,要不你在府中歇一夜再走?”
沈楓緊抿著嘴唇,委屈得一句話都不想說。
“行了,把她交給我吧,雜役不就是料理這些小事兒么。”桃夭朝苗管家扮了個鬼臉,旋即自門廊里探出頭去,抬首望了望已見暮色的天空,突然狡黠一笑,問,“苗管家,你說今天會下雨嗎?”
“啊?”苗管家看看天,“今日晴朗,怕是很難。”
尾
苗管家說錯了,今天真的下雨了,大暴雨。
且最奇特的是,這場突如其來的暴雨,只下在司府。
府內眾人連晚飯都顧不上吃,紛紛拿著一切可以接水的東西,擺滿屋舍里漏雨的地方,再忙不迭將屋內地面的積水用掃帚掃出去。
然后所有人都看到那個白天硬闖進府中的小姑娘,倔強地站在司狂瀾所在的飯廳外,一言不發地站著,這么大的雨水都不能沖刷她臉上的固執與委屈。
被臨時從漏雨嚴重的小黑屋里放出來的司靜淵,從桃夭添油加醋的描述里知悉下午發生的一切后,已經嘮叨了司狂瀾快一個時辰,還說二少爺不去大少爺可以去呀,小事一樁何必為難人家小姑娘,就算是個妖怪,也是小姑娘不是。
柳公子也忍不住嘀咕要不是司狂瀾不近人情,他曬在廚房后院的菜干也不至于被淋成菜糊糊,心痛。
沈楓也放出話來,若司家少爺不肯施以援手,這場雨永不停止。
所有的指責與嘀咕都不在司狂瀾在意的范圍,他似乎也不在意這場雨再繼續下去司府必成汪洋大海,只管舉著筷子,自顧自地用晚飯,偶爾開一下口,也是抨擊柳公子的哪道菜無比失敗而已。
桃夭今晚也十分規矩,吃飯喝湯,逗弄滾滾,只字不提孤立雨中的沈楓,偶爾又不知想到了什么,偷偷地笑出來。
身邊的磨牙憂心忡忡地看看她,又看看外頭的瓢潑大雨,好幾次試圖跟她說些什么,都被桃夭用各種素菜塞住了嘴吧。
司狂瀾放下碗筷,擦擦嘴,這才轉頭看定桃夭:“你教唆的?”
“我哪敢。”桃夭連忙否認,旋即笑道,“不過是同她聊了聊她的出身罷了。”
“何物?”司狂瀾笑問。
桃夭望向窗外那個孤單的身影,眼中若有所思,片刻后方開口:“百……不是,古籍曰,楓樹上年歲者,得天地造化,其下必有楓生,皆人形,分男女,成形七年后可行走,見人則化矮樹,稱楓生木,取之投火,可祈雨。”
磨牙無端端嘆了口氣。
“楓生?”司狂瀾想了想,“倒不曾聽聞。你既說取之投火可祈雨,可窗外那位明明好端端地站著,還拿我司府安危威脅我。”
桃夭起身走到窗前,外頭的沈楓仍不動如石像,唯眼中有光,說不清是焦躁還是期待。
“就楓生這種妖怪來說,她年歲已經很大了,這樣一場雨,何需燒了自己。”她背對眾人,“不過,越長得像人,死期越近。”
所有人,包括司狂瀾都微微皺了眉頭。
雨聲越發響亮,天地間仿佛只得這一個聲音,屋檐之下,雨水結成簾,將孤注一擲的妖怪與一群同她毫無瓜葛的人,鮮明地隔離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