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又被夢弄醒了,又回故鄉了。
故鄉對于我來說,是時清晰時迷糊的夢境,是想回而回不去的地方,我常常在半夜睡不著的時候想:當我老了我會不會想要回到故鄉?但是故鄉還有我什么?母親的墳,活著的父親,僅此而已嗎?或者更煽情一點說:那里有我的親人!
父親雖然健在,但父親的家早已不像個家,沒有母親的地方,我也不能稱它為家,父親原本可以安享晚年的,但是他總是做一些讓哥嫂們不能接受的事情,于是家便不再像個家了,每當這個時候,我總是接到他們的電話:把父親接走!
但是故鄉是父親的生命,他在我這個十幾平米的房子里找不到他的天地,所以他不可能再回到這里。清明的時候,我回去給母親上墳,那時的父親還在我這里,他不止一次跟我提及回故鄉,他說他很孤獨,很無聊,再不回去他會發瘋。無奈只好容許他跟我一起回去。
那天是四月的第一天,我們搭著客車前往,快到故鄉的時候,我突然感到悲傷。感覺是去赴一個沒有結局的約,路還是那條路沒有變寬也沒有變得多好,路兩旁的水溝里依然是小時候見過的樣子,野草橫生,莊稼還是從前的那些莊稼,綠是深綠,黃是鵝黃。那些已經叫不出名字的村莊別墅從車窗外迅速劃過。兒時的玩伴振英從南京同時出發,她沒有任何聯系方式,我們在一個小站見面了,她的同往讓我對故鄉有了一些歸屬感,至少在故鄉過去的光陰里,有我們童年奔跑的身影和少年悲涼的愁緒。
我們帶著各自的小女兒,踏進了這個叫故鄉的地方,仍然有很多熟悉的人,仍然有熟悉的路口,只是更多熟悉的東西已經不在視覺里了。村里的壯年人都外出了,只留下孩子和老人以及現代化的空房子,我們在振英的哥哥家住下,并開始了短暫的生活,我們各自的侄兒已經十四、五歲了,被父母放逐在老家,成了留守少年。他們黑而瘦長,看上去永遠都是一副沒有吃飽的樣子,像他們這樣獨自一人在家的少年有很多,三兩成群在一起說笑或者打鬧。我們都想趁這個機會做一些吃的給他們,可是飯做好了,卻前前后后都找不到人了,無奈只能說隨他們去吧。看看冰箱里那些長了綠毛的饅頭,才知道這些孩子都不太肯做飯。可是他們吃什么呢?這個問題是怎么都問不出所以然來的。
母親的墳上有新添的土,聽說是幾天前哥哥們來過,幾顆菊花正在安靜地生長著,我知道一定是大哥栽上去的,他愛花更愛母親。我并無太多的話對母親說,我只能默默的在那兒呆著,帶著滿滿的愧疚,那種“子欲來而親不待”的遺憾,像針一樣時時扎進每一寸肌膚里。燃燒的火焰中升起幾許憂傷,四周的麥苗和油菜花安靜如斯。天漸漸暗下去,侄兒說:天黑了,姑姑回家吧。
夜晚的天黑得如漆,星子眾多,我和振英依在后門口,她說你看遠處。遠處是燈火,是更黑的叢林,偶爾有狗叫聲,卻怎么都不能想起小時候我們在哪一個角落里藏過。從前的記憶該從哪一棟房子開始呢?好像都無法開始,老屋,老井,及井四周的那些老樹,拴在月光下打著尾巴的老牛,靠在樹上的板車架,籬笆圍成的大菜園,似乎什么都沒有了。它們都去了更遠的歲月里,最后被流放在記憶深處。
我們一夜都在說話,大部分是關于小時候故鄉的很多事情,怎么說也說不完,生怕說得太快而忽略了完美的細節,又怕說的太慢讓人想起太多傷感的事情,直到聽到雞鳴聲漸次響起才各自睡去。好像也只睡了兩個鐘頭,孩子們醒了,喊著餓了,振英起床去煮白米粥和雞蛋。再炒一些菜,因為兩個少年在另一個房間睡覺,或許早飯是可以捉住他們在家里吃的吧?我帶著兩個孩子繼續在床上躺著,看她們打鬧,三嫂不知道什么時候進來了,靠在門上問我早飯去哪里吃?我說你不用管我了,我這幾天在這里,她說好我回家有事做了,說完就走了。上午振英不知何時去了菜場,我甚至都沒有絲毫的發現,好像是在我去叔叔家那時候吧,她買了很多菜回來,我們在寬大的廚房里笨拙而又認真地研究著,遠沒有小時候辦家家飯那樣的自信與從容,雖然噼里啪啦的燒了很多菜,但是卻不一定好吃,看看兩個少年也吃得還算香。
下午堂姐打電話讓我去吃晚飯,我其實是不想去,覺得實在不想給別人帶去麻煩,但是堂姐異常的堅決,說你不來我就去帶你。還說給孩子買了衣服。我不愿意的她還是做了,她總是這樣對我好,我卻無以為報。
鄉村的夜說來就來了,并且善變,頭一晚的晴朗不復存在,而且更多的時候讓人畏懼,堂姐留宿不成,反而被我們以害怕為由將她“綁架”到我們的住處,她本來想送我們到住處就回家的,可是狂風吹得人無法睜開眼睛,連電動車都騎不動了,再加上我們的強留,她只好乖乖留下來,兩個少年此時又不不見了蹤影,中午留下的飯菜還在,打電話問說吃過了就不說在哪吃的,還說晚上不回來了。
幾天的時間里,我一直都沒有看見過父親的身影,每次去看他,都是一把鎖掛著,門口菜園里是一片荒涼,看不到母親曾經留下的任何痕跡。直到我們要走了,也沒有能夠看到過他,我讓侄兒去找也沒有找到。在去找父親的路口,遇到了一群老人,我走過去打招呼,卻沒有人認得我是誰?我自曝了家門,卻聽到了他們吃驚的說道,哎呀,怎么一點都不像小時候的樣子了。我心生黯然,自己好像也是十幾年前見到過他們。他們還是那樣的他們,而我早已不是我了。我繼續去找父親,天陰沉沉的壓下來,路邊的一坨巨大的牛糞,在悶沉的空氣中散發著草的清香。還有牛嗎?故鄉居然還能看到牛,這似乎是個意外的發現,三嫂讓我去一個地方找父親,說一定在那兒打牌,兩個少年開著電動車拉著我們,父親果然在,他手里握著一把牌,向我們揮揮手說:去吧,去吧,我都沒有來得及讓孩子跟他說再見,他就閃進了那扇門里。
車子發動的那一刻,我和故鄉便又各自回到生活的框架里。它依然繁榮著我依然孤獨著。振英說:我們女人是沒有故鄉的,你嫁到了哪里哪里便是你的故鄉,這樣的話母親從前也對我說過。看來我是個沒有故鄉的人啊!2016-0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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