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經緯度叢書·秦制兩千年:封建帝王的權力規則
- 諶旭彬
- 1757字
- 2021-07-12 17:43:58
一、遍地皆是失業游士
高帝三年(公元前204年),楚漢爭霸正在要緊關頭,謀士酈食其給劉邦出了個主意。他說,秦朝殘忍無道,伐滅六國,使六國后人無立錐之地。陛下如能夠復興六國,扶立其后人,他們必感念陛下的仁義,愿做陛下的臣子,誓死效命。
但張良認為這是個餿主意。他提醒劉邦:“天下游士拋妻棄子,背井離鄉,跟從陛下,無不日夜盼望勝利后能獲得尺寸之地的分封。陛下今天扶立六國后裔,游士明天就會一哄而散,各歸舊主。陛下還依靠誰去奪取天下?”(3)
張良的話既點明了漢立國的基礎是游士(游俠),也道出了以游士為立國基礎的嚴重弊端:游士是依附于諸侯的流動資源,其流動性與自主性,與君主集權體制天然對立。
景帝時代,游士之風仍遍及漢帝國的方方面面。游士的心中沒有君臣之道,朝廷對他們而言不存在什么神圣性。齊地游士鄒陽就是典型的例子。客游位于中原的梁國時,鄒陽遭讒言下獄,他在獄中寫給梁孝王的書信很直接地道出了他的游士心態:
今人主誠能用齊、秦之義,后宋、魯之聽,則五伯不足稱,三王易為也。(4)
鄒陽說:若梁孝王能采納戰國的齊國、秦國的王霸之道,遠離宋國、魯國的文儒之訓,則“五伯”(春秋時期的五個諸侯之長)之流不值一提,上古“三王”的偉業也不難達成。
顯然,鄒陽不承認景帝與朝廷的權威。他游說梁孝王信士、養士、用士,以成為“五伯”“三王”,這正是朝廷與諸侯王政治博弈的體現。
皇權不會喜歡諸侯有這樣的想法。漢武帝誅殺游俠郭解,正是為了殺雞儆猴。但僅憑殺戮無濟于事,《史記》中說,郭解被殺之后,仍然“為俠者極眾”。其中,“關中長安樊仲子,槐里趙王孫,長陵高公子,西河郭公仲,太原鹵公孺,臨淮兒長卿,東陽田君孺,雖為俠而逡逡有退讓君子之風”,“北道姚氏,西道諸杜,南道仇景,東道趙他、羽公子,南陽趙調之徒,此盜跖居民間者耳”。(5)不難推想,在郭解被武帝誅殺之前,漢帝國的游士(俠)之風是何等繁盛。
立國五十年,漢帝國仍遍地游士是有原因的。
游俠(士)意味著一種自由。比如,枚乘因勸說吳王劉濞不要舉兵而獲得景帝賞識,受召出任弘農都尉。但,多年游士生涯讓他難以在“天子守臣”的位置上長期待下去——“乘久為大國上賓,與英俊并游,得其所好,不樂郡吏,以病去官”(6)。恣意放肆、任意來去的自由對游士枚乘有著很大的吸引力。
而更重要的原因在于:漢帝國的建立有著深厚的游俠背景,諸侯王及軍功集團的勢力極為強大,巨大的市場需求刺激了游士數量的激增。及至文帝、景帝兩代,皇權以政治謀略和軍事手段打擊了地方上的諸侯王和朝廷中軍功集團的勢力,游士的市場萎縮,漢帝國卻沒有能夠給“失業”的游士提供就業、上升的機會。
東漢光武帝建武六年(公元30年),儒生朱浮上了一道奏疏,特別提及西漢初年的一個重要社會現象。朱浮說:“大漢之興,亦累功效,吏皆積久,養老于官,至名子孫,因為氏姓。”(7)意思是說:西漢初年,官吏久任不換,在某個職位上做到老死的人不在少數。很多職位父子相繼,官職的名稱成了他們家族的姓氏。
朱浮談到的這種現象,西漢人王嘉也注意到了。王嘉是漢哀帝時期的丞相。他對哀帝回顧了文帝時代的官員任用情況:“孝文時,吏居官者或長子孫,以官為氏,倉氏、庫氏則倉庫吏之后也。其二千石長吏亦安官樂職。”(8)意思是說:文帝時代的官吏都是終身制和世襲制的,以至于管倉庫的官吏干脆讓自家姓倉、姓庫,這種情況在兩千石以上的大員里也相當普遍。
朱浮和王嘉所言觸及了西漢初年的一道“國策”——“非有功不得侯”。根據這一國策,自高帝時代開始,在長安,軍功老臣長期把持著朝廷;在地方,軍功吏卒長期把持著基層政權。換言之,西漢開國的前五十年,官僚系統被軍功集團控制,知識分子沒有正規的上升渠道,去做游俠,去給諸侯王、軍功列侯做門客,就成了他們相當普遍的人生選擇。
然而,隨著軍功列侯與諸侯王的勢力受到皇權壓制,逐漸走向衰弱,游士的生存空間也在變窄。到了景帝時代晚期,鄒陽、枚乘等著名游士已經發出了“鷙鳥累百,不如一鶚”(9)這樣的感慨。“鷙鳥”即地方諸侯王,“一鶚”即長安未央宮里的皇帝。
時代變了,游士們明顯感覺到有能力的寄主已經屈指可數。他們甚至不再游說自己的寄主“有所為”,而是勸他們“有所不為”——當吳王劉濞準備起兵反抗朝廷時,枚乘悲觀地說“舉吳兵以訾于漢,譬猶蠅蚋之附群牛”(10),拿吳國的軍隊與朝廷對抗,無異于驅趕蚊蠅去吞噬牛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