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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章 高澄:禍起蕭墻

公元549年,七月,鄴城。

高澄再次從晉陽來到首都鄴城。

這段時間他重新考慮了陳元康的意見,覺得現(xiàn)在篡位的時機還不夠成熟,自己確實不應(yīng)該太著急。

本來就在誰是北魏正朔這個問題上爭不過西魏,倘若再把元家的皇帝給換掉,不管新政權(quán)叫什么,在正統(tǒng)性上都會更加被動?,F(xiàn)在東西對峙還沒有結(jié)束,有很多舊勢力需要拉攏,如果倉促行事導(dǎo)致人心動搖,就未免有點兒因小失大了。

而且現(xiàn)在的局面跟兩年前相比也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當(dāng)時高澄還是個剛接班的官二代,能不能鎮(zhèn)住場面大家心里都沒底,而這段時間以來,他先是擊退了南梁的大舉入侵,生擒敵方主帥蕭淵明,接著又平定了侯景的叛亂,把侯景攆到江南,最近又一舉收復(fù)河南失地,勸降了西魏大將軍王思政,可謂軍功赫赫。北朝尚武,這些戰(zhàn)績已經(jīng)足夠讓高澄坐穩(wěn)東魏第一權(quán)臣的位置。包括皇帝在內(nèi),沒人再敢質(zhì)疑他的地位了。

權(quán)衡利弊,高澄還是決定等等再說。他這次來鄴城有兩個目的,首先是辭掉齊王爵位和殊禮待遇,讓自己稍微低調(diào)一點兒,其次是請皇帝元善見早立太子,以安天下之心。

元善見的嫡長子元長仁是高皇后所生,而高皇后是高歡的二女兒,所以元長仁也是高澄的外甥,都不是外人。盡早讓元長仁當(dāng)太子,既可以表明高澄沒有篡位的想法,又可以確保他的權(quán)勢不受影響,可謂一舉兩得。

當(dāng)然這后面還有更深一層用意。元家的皇帝以有血性著稱,不肯跟權(quán)臣妥協(xié)是常態(tài),當(dāng)年元子攸冒死也要做掉爾朱榮,元修寧可皇位不要了也要跟高歡斗到底,而元善見也是因為上次挖地道被高澄抓了現(xiàn)行才消停了一陣兒,誰也保不齊他會不會找機會再搞點啥事兒出來,或者最后關(guān)頭拒不配合。而皇太子元長仁今年還不到十歲,一旦出現(xiàn)了最壞的情況,高澄完全可以處理掉元善見,然后以皇帝舅舅的身份繼續(xù)掌控國家大權(quán)。

元善見是不是能覺察到高澄的這些想法并不清楚,但他已經(jīng)當(dāng)了十六年的皇帝,立太子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所以也沒有提出異議。

而關(guān)于收回齊王爵位這個問題,由于沒搞清楚高澄是真推辭還是假推辭,一幫高澄的黨羽還在暗中阻撓,所以元善見一直沒有同意。

皇帝那邊遲遲不給答復(fù),加之立太子的儀式還沒有正式舉行,這段時間高澄就淹留在鄴城,順便處理一下這邊兒的事務(wù)。

高澄的辦公地點位于鄴城的北側(cè),名叫東柏堂。這里原來是曹魏時期的聽政殿,東魏首都從洛陽遷到鄴城之后,高歡曾經(jīng)把這里改成自己的丞相府。高澄早年入朝輔政的時候,曾經(jīng)在宮城的西面大興土木,打算給自己新蓋一個官邸,結(jié)果因為規(guī)格超標(biāo)被高歡痛罵一頓,沒奈何只好拆掉,從此也改在東柏堂辦公。

八月初八,鄴城舉行了隆重的冊封儀式,天子受賀,百官拜表,皇子元長仁被正式立為太子。東魏這些年戰(zhàn)火不斷,難得有這么一件大喜事,上至皇帝皇后,下至平民百姓,舉國上下一片歡騰喜慶的氣氛。此時子貴母死的傳統(tǒng)已經(jīng)被廢多年,太子的生母高皇后也不用擔(dān)心自己的安全問題了。

冊封儀式折騰了將近一整天,之后文武百官各自回府,高澄也回到了東柏堂。

跟著一起過來的,還有高澄的三個重要助手:散騎常侍陳元康、吏部尚書侍中楊愔、黃門侍郎崔季舒。他們要秘密商討一下后面的事情安排。

東柏堂作為大將軍的辦公府邸,安保工作自然非常重要。但跟外面戒備森嚴(yán)相比,院子里面卻幾乎沒幾個人站崗。跟在高澄身邊的貼身侍衛(wèi)只有兩個人,一個叫王纮,另一個叫紇奚舍樂。

崔季舒等人經(jīng)常過來,早就見怪不怪了。因為出現(xiàn)這種情況通常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瑯邪公主也住在東柏堂內(nèi)。

瑯邪公主的本名叫元玉儀,身世頗有些離奇。她本是胡太后時期當(dāng)朝丞相高陽王元雍的孫女,河陰之變的時候,她爺爺元雍和父親元泰都慘死在爾朱榮的屠刀之下,當(dāng)時整個洛陽亂成一鍋粥,元玉儀因為是庶出,又是個年幼的女孩,根本沒人照顧,幾經(jīng)輾轉(zhuǎn)之后被賣到孫騰府里當(dāng)了家妓。當(dāng)時孫騰還在爾朱榮手下做事,官職是冗從仆射(宮中侍衛(wèi)主官)。

根據(jù)當(dāng)時的社會制度,家妓屬于奴婢的一種,是整個社會的最底層,如果沒人出錢為她贖身的話,元玉儀可能會終生為奴,沒有翻身的可能。

沒想到幾年之后,孫騰居然主動取消了元玉儀的奴婢身份,把她給放出府了。

原來早在六鎮(zhèn)之亂的時候,孫騰曾經(jīng)走丟過一個女兒,他苦苦尋找了很多年,一直都沒有找到。直到后來他跟著高歡混成了司徒,權(quán)傾天下之后,更是動員了所有能動員的力量,派人到全國各個州郡,翻遍了所有的戶籍,可惜最終還是一無所獲。

如果他女兒還活著的話,那最大的可能就是被某個豪強私自收做了婢女,隱匿起來沒有上報,所以在戶籍上才找不到。

無奈當(dāng)時豪強隱匿戶口的事情實在太普遍,根本沒辦法查。后來孫騰只好采用了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他逐個詢問府內(nèi)的所有婢女,凡是說自己本是良家的,不用核實,直接赦免。這樣做的本意既是想通過積德來換取神佛的保佑,送他女兒回家,其次也是想給豪強們做個示范,為他女兒爭取重獲自由的機會。

元玉儀是富家小姐出身,當(dāng)然不想再當(dāng)家妓了,她趁著這個機會恢復(fù)了自由身份。離開孫府之后,元玉儀打聽到自己的孿生姐姐元靜儀嫁給了黃門郎崔括,生活過得還算不錯,于是就過去投奔了姐姐。

當(dāng)時高澄剛到鄴城輔政不久,某天在路上碰到了正在逛街的元玉儀,驚為天人,當(dāng)即把元玉儀接回府。元玉儀也樂得找到這樣一個靠山,不僅自己對高澄百依百順,還把姐姐元靜儀也介紹給高澄認(rèn)識。

高澄同時納了兩個姐妹花,心情大好,奏請皇帝把元玉儀封為瑯邪公主,把元靜儀封為東海公主,對元靜儀的丈夫崔括也大加賞賜。

元靜儀畢竟是有家室的人,所以通常情況下陪在高澄身邊的是元玉儀。為了讓元玉儀在東柏堂內(nèi)來往行動更方便一點兒,高澄專門把院里的侍衛(wèi)都派到了外面,這才造成了府內(nèi)府外警戒水平松緊不一的情況。

正常情況下,東柏堂里都是高家的奴仆和婢女,外人根本進(jìn)不來,所以眾人也沒太在意這些。到了正堂之后,高澄等四人進(jìn)屋商量事情,王纮和紇奚舍樂在門口站崗,其他人都被趕了出去,

此時已經(jīng)到了傍晚時分。

就在四個人討論得熱火朝天的時候,突然一個廚師打扮的年輕人推開門走進(jìn)屋內(nèi),手里端著一個木制托盤,上面擺了很多餐盤和餐碗。

這是廚房派人過來送晚飯。因為是熟人,又到了晚飯的時間,所以門口的王纮和紇奚舍樂也沒有阻攔。

高澄抬頭盯著送飯的人,勃然怒道:“你眼瞎啊,沒看到我在開會?趕緊滾,再敢造次當(dāng)心我整死你!”

年輕人遲疑了一下,用眼角余光快速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唯唯諾諾地退了出去。

高澄余怒未消:“這個奴才簡直越來越放肆,昨天晚上我還夢到他拿刀砍我來著,等開完會把他宰了算了。”

其他三人看了看年輕人的背影,相視苦笑了一下。他們都知道這個送飯的年輕人是誰,也習(xí)慣了高澄這種小霸王脾氣,索性就當(dāng)沒看見。

這個年輕人并不是普通的奴仆,他的真正身份是南梁名將蘭欽之子,名叫蘭京。

蘭欽是南梁跟陳慶之并稱的名將,他前期攻北魏、征南蠻,幾乎是百戰(zhàn)百勝,在北魏分裂的時候,他從梁州進(jìn)討西魏,一路所向披靡,差點兒打進(jìn)關(guān)中,后來是宇文泰割地求和,又私自送了兩千匹好馬做禮物,這才讓他退兵。蘭欽前幾年因故去世,所以并沒有在侯景之亂中出場。

不過這個蘭京并沒有繼承蘭欽領(lǐng)兵打仗的本事,他兩年前跟隨蕭淵明北伐,在寒山之戰(zhàn)中被東魏抓了俘虜。

按說高澄對俘虜還是很優(yōu)待的,包括主帥蕭淵明在內(nèi)都得到了很好的照顧,但不知道為什么非跟這個蘭京過不去,直接把他帶回家里當(dāng)了膳奴(做飯的奴仆)。也可能是因為蘭京廚藝超群,做江南菜很合高澄的胃口。

江南世家的貴公子淪為廚房下人,這個身份落差讓蘭京接受不了,開始的時候他還費盡心機做各種好吃的飯菜哄高澄開心,趁機請求高澄放了自己,沒想到他飯菜做得越好吃,高澄越不想放人,完全不考慮蘭京的感受。陳元康等人也覺得高澄這樣做不太妥當(dāng),曾經(jīng)勸過幾次,無奈高澄就是不聽。

后來高澄被整煩了,干脆讓廚房總管薛豐洛拿著棍子把蘭京狠揍了一頓,嚇唬他說如果再有非分之想,就直接把他打死。這頓揍果然起了效果,從那之后蘭京消停了不少,不再提贖身的事情了。

高澄以為蘭京被打服了,于是更加肆無忌憚地使喚他,稍不如意就是一頓打罵。這次高澄來鄴城入朝,蘭京作為膳奴也被帶了過來。

這時蘭京還沒有完全出門,高澄說夢見他行兇,要把他盡快處死這些話,被聽了個真真切切。

蘭京的眼中流露出一絲兇光。他一咬牙,端著盤子就往后院走。

前段時間挨得那頓打,并不是把蘭京打怕了,而是把他給整絕望了,他意識到指望高澄能發(fā)善心放他回去根本沒可能。

蘭欽畢竟是將門之子,血性還是有的,與其這樣屈辱地活下去還不如爭個魚死網(wǎng)破。

你不讓我好,你自己也別想好。誰怕誰,干就是了。

當(dāng)初為了保證做菜的品質(zhì),高澄還特意安排蘭京的六個部下給他打下手,于是蘭京就偷偷跟這些人密謀,打算找機會做掉高澄。

晉陽是高澄的地盤,戒備森嚴(yán),很難找到合適的機會,而現(xiàn)在到了鄴城,安保沒那么嚴(yán)格,東柏堂里的侍衛(wèi)又都被高澄派了出去,正好是動手的好時候。

只不過這種事畢竟生死攸關(guān),就算做好了行刺計劃,蘭京也遲遲沒有下最后的決心,而高澄剛才那句話終于點燃了他心中復(fù)仇的怒火。蘭京心一橫,回去把六個同伙都叫了過來,通知大家馬上動手。

之后蘭京把一把刀放在盤子下面,舉著盤子又來到高澄的屋前。

在門外站崗的王纮和紇奚舍樂一愣:“你小子不是剛來過一次么,怎么又來了?”

蘭京道:“大將軍專門點了個菜,讓我給送過來。”

王纮和紇奚舍樂沒聽到剛才屋里的對話,他倆信以為真,抬手讓蘭京進(jìn)去。

屋里幾個人還沒討論完,一抬頭發(fā)現(xiàn)蘭京又來了。高澄氣壞了,指著蘭京道:“我都說不吃飯了,誰讓你進(jìn)來的?”

蘭京沒理他,端著盤子繼續(xù)往前走。

陳元康發(fā)現(xiàn)有些不對勁,因為這次蘭京不是低著頭,而是目光兇狠地盯著高澄,面部表情扭曲,渾身殺氣騰騰。他趕緊站起身擋在高澄前面,同時快速尋找能夠自衛(wèi)的東西。

可惜這是個會客室,什么兵器都沒有。

高澄還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yán)重性,他見蘭京還敢往前走,大怒道:“站住!你想干啥?”

這時蘭京已經(jīng)走到了近前,牙縫里蹦出三個字:“想殺你!”

話音未落,他猛然從盤子下面抽出刀,沖著高澄直刺過來。

陳元康見事不好,一把抱住高澄向后面躲去。兩人摔倒在身后的一張很大的木床上,躲過了蘭京的致命一擊。

這張床本是高澄和瑯邪公主偶爾談?wù)劺硐胗玫?,沒想到此時發(fā)揮了作用。如果沒有床的話,這下可能會把高澄摔得夠嗆。

高澄此時也看到了蘭京手里的刀,嚇了一跳:“小奴才,你活膩了么?”

蘭京片刻也沒有停留,沖上來一通亂捅:“我活不活無所謂,我只要你死!”

事發(fā)突然,邊上的楊愔和崔季舒都被嚇壞了。楊愔見蘭京的注意力都在高澄身上,趕緊站起身從門口奪路而逃,由于跑得太忘我把鞋還跑掉了一只。崔季舒嚇得六神無主,一轉(zhuǎn)身跑到邊上的廁所縮頭躲了起來。

關(guān)鍵時刻,只有陳元康不顧危險護(hù)在高澄的身前,替高澄擋了無數(shù)刀。搏斗過程中,陳元康冒死沖上去扭住蘭京,想把刀搶下來,無奈他只是一介書生,力氣實在是不夠,轉(zhuǎn)眼之間又被捅了好幾下。盡管身受重傷,陳元康依舊壓制住蘭京拿刀的胳膊,死也不松手。

門外的王纮和紇奚舍樂見楊愔從屋里狼狽跑了出來,知道出事了,但還沒等他倆進(jìn)屋,身后突然沖出六個歹徒,三個對一個,很快就把他倆給砍倒在地。

歹徒們進(jìn)到室內(nèi),見蘭京跟陳元康還在地上扭打,趕緊沖上來一通亂刀砍在陳元康身上,把蘭京拽了出來。

此時陳元康全身都是鮮血,肚子被劃開,腸子流了一地。他躺在地上,鮮血遮蔽了他的雙眼,什么都看不見,也完全沒有了力氣。陳元康現(xiàn)在沒有別的想法,只祈禱高澄能夠反應(yīng)快一點兒,趁著剛才那個寶貴的機會趕緊逃命。

蘭京見陳元康必死無疑,也顧不上他了,帶著同伙轉(zhuǎn)身去找高澄。

沒想到高澄不見了。

歹徒們面面相覷,他們進(jìn)來的時候沒見到高澄往外跑啊。大家找了一圈兒,最后發(fā)現(xiàn)高澄在大床下面趴著。

原來高澄本想趁著陳元康跟蘭京扭打的時候跑出去,沒想到從床上跳下來的時候把腳給崴了,還沒等他緩過來,就看到外面又有歹徒往里沖,情急之下他只好滾到床底下躲了起來。

這張床太大,高澄又躲在最里面,歹徒們拿刀劃拉了半天也夠不著高澄,急得要命。后來蘭京一拍腦袋,心說自己咋就這么笨,他指揮人直接把床給掀了起來。

高澄終于無處可躲了,最終被歹徒們亂刀砍死在東柏堂內(nèi),歿年二十九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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