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辰醒來時看到何郁躺在靠近窗邊的床上。臉色因失血過多而顯得蒼白,睡得卻十分安詳。云辰連忙掀開被子,爬起身,一陣眩暈,捂著胸口,緩了緩,下了床,趴在何郁床邊,又是探她鼻息,又是摸她心跳,確認無誤后大喜過望,激動得氣血上涌,傷口頓時涌出血來。剛欲拉開被角,抬起腿,想跟她躺在一處時,忽然瞥見窗外何母和父親一同走了過來,趕忙回到自己被窩躺了回去,把眼睛閉得緊緊的,不知如何面對何母,生怕她不同意把女兒嫁給他。他干了這么混蛋的事情,她當然不會同意的。一時間心里如同萬馬奔騰一般。
何玉珊端著一個托盤,盤子上放著兩碗藥,和云嘯天先后走了進來。云辰聽到何母把藥擱在桌子上的聲音。聽到兩人走到了何郁床邊。
聽到父親說:“何姑娘已經脫離危險了,再過幾日就會醒來?!?
聽到何母嗔怪道:“你怎么還這樣叫法!”
聽到父親頗有些討好的意思道:“郁兒不會有事的,你別擔心?!?
云辰心里一團亂麻,捋不清哪跟哪。他一陣慌亂后,突然覺得欣喜異常。何母讓父親叫郁兒,豈不是認她做自家人的意思。豈不是說,何母答應將何郁嫁給他了。只是他頭昏腦漲,卻沒有想過他連婚都沒求,何玉珊哪能就此知道他的心思。
云辰聽到了喂藥聲,聽到父親柔聲地在問:“什么時候結婚?”
云辰大喜過望,幾乎想從床上跳下來。
“你急什么!”
“都等了這么多年了。連孩子都長大了,哪能不急?!?
“閉嘴!”
“你頭發都白成這樣了,怎么脾氣還是這么火爆。動不動就要罵人。”
云辰納了悶了。怎么他和何郁還沒結婚,兩個親家倒是親熱起來了。
他們走過來了。云辰緊緊閉著眼。
他感到父親俯下身在看他。
“嘿嘿,玉珊?!?
云辰心里動了一下,有些不高興。怎么直接叫起名字來了。那么親密,難道他們想親上加親?那豈不是有違倫理……不過要是父親高興的話……
何玉珊疑問道:“嗯?”
“這家伙醒了。”
云辰驚了一下,眼皮一跳。
只聽云嘯天接著道:“這家伙眼皮都動了,就是不肯睜開?!?
云辰羞紅了臉,只好睜開眼,對著云父雖老仍俊的臉喚了一聲:“爹?!痹茋[天應了一聲,扶他坐了起來。他看了一眼何母,趕忙低下頭,眼光緊緊盯著被子,手心全是汗水,蚊子般地叫了一聲:“何姨?!?
結果蚊子般的聲音不僅給何母聽到了,還給云父聽到了。
云嘯天道:“臉那么紅做什么?你很熱嗎?”
何玉珊舀起一勺藥,吹了吹,喂給他喝道:“來,先把藥喝了?!?
云辰嚇了一跳,心里撲騰撲騰跳個不停,結結巴巴道:“我自己來?!彼眠^藥碗,一口氣咕嚕咕嚕喝了個精光。
云嘯天道:“很好喝嗎?”
云辰怔了一下,絲毫不知道喝下去的是什么味道。
“那你是很渴嗎?”
云辰急得脖子都粗了起來,滿臉通紅,滿腦子都是爹怎么盡說一些尷尬話。
何玉珊遞給他一塊布。云辰趕忙接過來,用力擦了擦嘴,又遞還給她。何玉珊怔了一下道:“我是給你擦衣服的。你衣服上還有藥水。”
云辰尷尬極了,又羞又澀趕忙拿了過來,擦了擦衣服,又還給她。
云嘯天干咳了兩聲,道:“辰兒啊,既然你醒來了,爹爹就跟你說件事——”
何玉珊打斷道:“瞎說什么,過幾天再說。等辰兒身體恢復了?!?
云辰欣喜若狂,心想這種事情怎么可以等過幾天再說。必須要現在就說,立刻就說,一分鐘也耽誤不得。他急急忙忙道:“快說快說!咱們現在就說!”
何玉珊有些羞紅了臉。云嘯天一瞪眼道:“看這孩子急的!你知道了?”
云辰臉紅得霞光滿面,額上冒出汗水,羞答答道:“嗯?!?
“你猜到的?”
“嗯?!?
“你怎么猜到的。”
“這個不難猜。”
云嘯天瞪著他,很好奇他是打哪兒學來這種通天的本領,居然能隔空猜物,在毫無蛛絲馬跡的情況下,知道事情的大概。
云辰見他不開口了,心里著急,輕聲問道:“什么時候?”
“什么?”
云辰低著頭道:“什么時候結婚?”
何玉珊道:“你說什么時候?”
云辰道:“郁——何郁她什么時候會醒來。”
何玉珊道:“至多三天?!?
“那她什么時候能下床?”
“大概二十天左右?!?
“那不如三十天之后。”
“都聽你的。”
云辰簡直心花怒放,何姨對他簡直是太好了,一開口就答應了。她竟然不計較自己先前想置她于死地。
云嘯天笑道:“那就三十天之后。辰兒,你該改口了?!?
云辰“啊”了一聲,羞得想找個地洞鉆下去,抬頭瞄了一眼何玉珊,低下頭,羞嗒嗒道:“娘?!?
何玉珊大喜過望,連忙答應。
云嘯天高興道:“三十天之后,我和你何姨就喜結連理,你和郁兒就做個見證——”
“——???”云辰大吃一驚,往后一退,傷口被他弄得撕裂開來,獻血慢慢滲出來。
何玉珊心疼道:“啊,你怎么這么不小心。”她從桌上拿來一塊布,就要給他包扎。
云辰急急忙忙往后退,退到貼著床頭板,再退不了,道:“你做什么?”
云嘯天老大不高興道:“怎么跟你娘說話的。”
云辰嚇得哆哆嗦嗦道:“不是、不是說,要結婚嗎——”
何玉珊道:“過來,娘給你換一塊布?!?
云辰趕忙搖頭道:“不用不用。我這塊好得很,好得很?!?
云嘯天拉起何玉珊的手,安慰道:“別急,大概我們說得太快了,他還適應不了。”他轉頭對云辰道:“來,爹爹給你包扎?!?
云辰躲了開來,哭喪著臉道:“到底是誰跟誰結婚?”
云嘯天道:“是你爹要跟你娘結婚?!?
何玉珊拉起云辰的手,云辰嚇得趕忙想抽回來。何玉珊輕輕道:“辰兒,我的孩子,我是你親娘啊?!?
云辰嚇了一跳,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道:“什么?你別瞎說,我娘早死了?!?
云嘯天怒道:“你瞎說什么!你何姨就是你親娘?!彼啪徚苏Z調道:“郭浣女一直想嫁你爹為妻,二十年前,她乘著爹爹不在你娘身邊,挑撥離間,你娘一氣之下,遠走他鄉,這一走就是二十年了。爹爹常年在外,就是為了找你娘,只可惜,這二十年來,竟一直是,有緣無分?!彼f得幾乎淚下。何玉珊拉起了他的手,十指緊握,道:“對不起,是我聽信了讒言。不該懷疑你的感情?!?
云嘯天激動道:“都過去了,咱們不是重又在一起了么?”
云辰打斷道:“那郁兒——郁兒她是——”
何玉珊連忙道:“她是你的親妹妹,娘離開那一年,發現已經懷上了她?!?
云辰怔住了,世事果真是難料的。過了一檻,終究過不了另一檻。霎時間濕了眼眶,大滴大滴的淚水滾落下來。云辰咳嗽起來,越咳越是厲害,突然咳出了一大口血,就此昏死了過去——
——云嘯天安慰何玉珊道:“他這是太高興了。”
云辰再度陷入昏迷,何玉珊坐在床邊,靜默地想了很久,忽然開口道:“是我太高興了,高興得糊涂了,不然早該想到的。”
云嘯天道:“怎么了?”
“辰兒拔出胸口斷劍后,就朝著郁兒親了下去。他們本來就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你過來的時候,他們剛好倒下去,而我太高興了,把這事給忘了。”
云嘯天怔住了,道:“那怎么辦?”
何玉珊有些心煩意亂道:“郁兒本不是我親生的,只是我不愿意讓她知道,她是我從雪地上撿來的??扇缃褚呀浉絻赫f了,郁兒是他親生的妹妹。若想成全他們,就只能讓他知道這件事情。他要是知道了,說不定郁兒就知道了?!?
云辰突然從床上直起身子來,嚇了云、何二人一跳,臉色蒼白,神情卻興奮不已,道:“你可以跟她說,就說我不是你親生的,是抱養的。這樣你們仍舊是夫妻,也成全了我們?!?
云嘯天道:“這樣也好?!?
何玉珊給云辰換了繃帶。云嘯天道:“你那天怎么會想對你娘下殺手?”
“因為我以為你死了,被她殺了。”
“你怎么會這樣以為?”
云辰把那日在斷崖上的所見所聞對二人說了一遍。
云嘯天聽完后大為吃驚道:“郭浣女對你爹爹一直不肯死心,一年前,她騙你爹爹說,你娘在她的竹渲島上,我要是不跟她上島,她就要殺了你娘。哪知爹爹一上了島,就被青海龍王以縮骨功的辦法,騙進了金剛所制的鐵牢里,一直出不去,直到郭浣女自捅蜂窩,把你娘找來,想用同樣的辦法,把她關起來,再用她的生命威脅你爹爹跟她成婚?!彼f到這里,老臉一紅,“誰知你娘不僅不上當,還捅了她的竹渲島,這才把爹爹救了出來。這一年來,爹爹半步未離竹渲島,你所遇之人,定是假冒的。”
云辰有氣無力道:“你都還活著,我當然知道他是冒牌的?!?
云嘯天自管自道:“這世上易容之術出神入化的只有兩個,一個是南陽荀道子,另一個是八面書生云歌子,云歌子常年漂泊天涯,行跡飄忽,難得一見。只是他怎么會知道你大腿內側有一道傷疤?此事除了你爹娘,就只有當年給你包扎的大夫,和抱你去藥房的李大伯知道?!?
云辰突然打了個寒顫。他本是個極聰明的人,怎么會想不到事情的因果。突然之間臉色發青道:“爹,娘,我想睡會兒?!?
何玉珊連忙道:“好好,你先睡。晚些再說,不急?!彼茋[天退出了屋外。
屋里只剩下了仍舊昏迷不醒的何郁,和他。他不敢看她,躺下身子,拉起被子,蓋住了大半個頭。那天晚上——
那個女人——
她摸到過他腿上的——
傷疤——
那個女人,她可能不是——何郁。
這是個陷阱。
誰?誰下的局。天吶。臟。好臟。他好臟。怎么面對。怎么面對她。怎么跟她說。那天晚上,是不是她?不是的。何郁不會這么主動的。不是她?會不會是她?別自欺欺人了。確實不是她。不是的。怎么辦?臟。不不不,他要洗個澡。洗個澡。
云嘯天和何玉珊拗不過他,只好讓他洗澡。
云辰坐在浴桶里,發著怔。云嘯天忽然推開了門,悄悄走到他身側,一只手按上他的肩膀,俯下身道:“告訴爹爹,你是不是知道是誰了?”
云辰沉默不答話。云嘯天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他是誰?于你有恩?”
云辰仍舊不答話,他怎么開得了口。
云嘯天道:“你不說,爹爹怎么幫你想辦法?!?
“我...開不了口。”
“怎么了?”
“怎么告訴她?!?
“告訴誰?”
“何郁。”
“告訴她什么?你想殺她,本就是被人所騙,她怎么會不原諒你。何況她也是你的親娘?!?
“——不是這個?!?
“告訴爹爹,到底怎么了?”
“那天晚上,那個女孩子。不是她——”
“哪天?”
“前一晚,我遇到那個冒充了你的人——的前一晚?!?
“那姑娘是誰?”
“不知道,那混蛋——!”
云嘯天怔住了。他不是傻子。也不是呆子。他當然明白發生了什么。他只好安慰道:“郁兒當然不會怪你。你根本不知道那個女人是誰?!?
云辰痛苦道:“我連她是誰都不知道,就跟她——做了?!?
“她不會怪你的,你只是把她當成她了而已?!?
云辰不說話了。
“相信爹爹,她不會怪你的。若是這樣的事情換做是發生在她身上,她又對此懊悔萬分,你會怪她嗎?”
“當然不會!”
“那她也當然不會怪你?!?
云辰又不說話了。本來是彼此純粹的唯一,現在玩完了——純粹是沒有了——還剩個唯一——也不知道她會不會介懷。誰知道呢?
那個女人為什么要這樣騙他們——要害得他們差一點——悔恨終生。云辰靠著床柱,拼命想知道她是誰。
——那個女人到底是誰?為什么要這樣子。要這樣子怨恨他們。他幾時得罪過她。還是說。還是說。她是——郭浣女的人。這一切都是一步一步設好的局——但是不可能啊。既然竹渲島已經被何母控制了,萬一他和何郁來了之后留在地上,不去地下,那郭浣女豈不是錯打一盤散沙。去地底下純粹是他們自己的主意,沒人逼迫——除非,鬼劍孤煞是幫手,這一切是串通好的??墒遣幌瘢膊幌?。青海龍王說的話,“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偏來”,似乎他們并不是設計好的。難道,難道。是閣主——他還不死心——是他——
云辰臉色煞白。
這一切如此巧合——仿佛一個精心策劃的局。一個精心策劃卻被何母打亂了的局。何玉珊當然知道云辰是她的親生兒子,云辰卻不知道。所以當天那一劍若是沒被何郁擋了,今日昏迷不醒的可能就是她。因為她是不會還手的。不會??墒呛斡裆喝羰堑瓜氯チ?,云嘯天不明所以,一定會和他翻臉,屆時場面一片混亂,他和何郁都難逃毒手。這是一個局,是一個不僅能讓何郁對他死心,還能將他們一網打盡的局。是誰策劃的?閣主?郭浣女是他什么人?一顆棋子?
——郭浣女在哪。
郭浣女沒走,鬼劍孤煞陪在她身旁。何玉珊和云嘯天已經原諒了她。
郭浣女站在他的床頭,道:“青海龍王其實不是我的人,他是閣主安排在我身邊的一顆棋子。閣主曾讓龍王向我傳達過他的意思,說是只要我幫他做事,他一定會讓云嘯天心甘情愿留在我身邊。”孤煞臉色發黑。郭浣女繼續道:“讓你和你母親產生誤會是他一手安排的,他說只要你母親死了,只要這件事情和我沒有關系,你父親遲早就會接受我。我問他為什么要幫我,他說他要的只是你的何郁。我其實本不想答應他,只是不敢不答應。他曾讓人在一夜之間橫掃我竹渲島,癱瘓了我島上所有機關,殺害了我門下好些子弟。”她停頓了一下,“可是他不懂愛——我怎么舍得傷害,我喜歡的人——”她看了一眼孤煞,“我曾經喜歡的人,的兒子。”郭浣女的聲音忽然變得高傲起來,“你以為要不是我關了島上的大部分機關,你母親能那么輕易上得了我的竹渲島?”
何玉珊心中一動,滿是感觸,朝她看了一眼,可是郭浣女又已經拉下了一張冷冷的臉,看似滿不在乎。緩了一會,她又道:“再說,我就算幫閣主得逞了,他也一定不會放過你父親的?!彼挚戳艘谎酃律?,后者臉拉得筆直,“我堂堂竹渲島島主,突然之間有人跟我說竹渲島不是我的,是閣主的,哪里能忍。我暗中派人多方探聽,據說數十里之外有座孤山,山頂有間清苑,是閣主設的一個聯絡站,若有緊急事變,可于鐘敲三更十分,敲門三下,一輕一重一輕,自有人來應門,應門的人叫馬鐵胡。青海龍王既然能將閣主的意思傳達給我,自然知道更多,你們不妨把他帶來問問?!?
青海龍王被從關押的地方拉了過來。郭浣女冷冷地看著他道:“說吧,不說就是死。”
青海龍王冷笑一聲道:“說了也得死?!彼蝗蛔旖橇鞒隽搜z,斷了氣。
——他是自殺的,死于經脈斷裂。
何郁醒過來了??墒撬痪湓捯膊徽f,不論誰跟她說話,她都不答。云辰整日整夜守在她身邊。何母每天都在給她運功療傷。有一天,屋里只剩下云何二人時,何郁突然開口了。她很慢很慢地說了五個字,“我都聽到了?!痹瞥介_始整夜整夜睡不著覺,忍不住悶著被子輕輕哭了起來,覺得何郁一定是不要他了,不想理他了,他開始憔悴了。過了幾天何郁又跟他說了五個字:“說話傷口疼。”云辰聽完這句話,一倒頭,睡著了。
——郭浣女說:“你父親讓你從小修煉內功,只是你任督二脈未通,發不出來,需要有人以你云家獨門手法打通此二脈。你父親年輕時救過我性命,我自然會此手法。只是老先生叫你來找我不過是因為你母親不見人影,你父親也不見人影。現在他們都在,你又何必要我來幫你打通?”
——何郁說,“不要告訴她,不要告訴娘親我知道了?!?
——郭浣女說,“不能再拖下去了。要去找閣主的話就得趕快去。不然等他察覺了。聯絡站就關了。”
——云嘯天說,“辰兒,來,爹爹幫你打通脈絡?!?
——何郁說,“沒事的,我不會怪你的?!?
何郁在好起來,很快地好起來。何玉珊的功力在慢慢減退,她在用畢生的功力替她療傷。
云辰一掌發出去,一棵竹子上的竹葉落得只剩三片,仍舊不屈不撓地掛在枝上。他氣沉丹田又是一掌,竹子從中間裂成了兩半。等到何郁能下地走動的時候,云辰一掌發出去,倒下了一整排的竹子。
何玉珊說,“辰兒從小練的是內功心法,郁兒練的是身法,這兩個合起來,就是《笑傲九重錄》。你們要是聯起手來,無人能敵?!?
孤煞留在了竹渲島上,和郭浣女拜了堂,坐在上座的是何玉珊和云嘯天。何郁紅著臉,拉著低著頭的云辰,征得了二人同意后,也草草拜了堂。等閣主之事平定之后,再重新舉辦一次婚禮。何郁的傷好得差不離了,兩人出發去找閣主。何玉珊和云嘯天回了杭州,意欲收復云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