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性張力下的中國人
- 江曉原
- 4175字
- 2021-07-12 14:08:55
第二章 多妻、人欲、子嗣與房中術
幸會東城宴未回
年華憂共水相催
梁家宅里秦宮入
趙后樓中赤鳳來
冰簟且眠金鏤枕
瓊筵不醉玉交杯
宓妃愁坐芝田館
用盡陳王八斗才
——[唐]李商隱:《可嘆》
一 中國古代之多妻:概念與實質
中國古代社會中,是實行一夫一妻制還是一夫多妻制?對這一問題的解答,影響到對本書此后所論一些問題的理解。但是要正確回答這個問題并不像表面看起來那么容易。首先,“實行”一詞的定義就有麻煩:我們說某社會“實行”一夫多妻制,這顯然不是指該社會的大部分男子都擁有多妻——人口的男女比例決定了這是不可能的(除非處于雜交狀態),如果這樣定義,那只能導出人類古往今來從未有任何社會實行過一夫一妻制的結論。但是我們也很難設想通過設定一個比例(比如男子總數的百分之五十擁有多妻)來定義“實行”與否,因為那會引出許多統計學上的技術困難。因此可行的定義應該是:
如果某社會的上層階級贊成并且普遍實踐一夫多妻制度,即認為該社會是實行一夫多妻制的。
這是由于社會上層階級所主張的價值標準,通常總是為該社會的大部分成員所接受;上層階級所實踐的生活方式,也總是大部分成員所向往的。大眾即使常常不得不用另一種方式生活,但只要一有條件,他們就自然會向上層階級看齊。
古代中國帝王、貴族、達官、富豪、士大夫等階層的多妻是人所共知的。但是盡管如此,不少論者仍認為中國古代只有極少數人能夠多妻,因而傾向于認為中國古代也是實行一夫一妻制的。比如潘光旦說:
一夫一妻在中國也有天經地義的地位。不過因為同時承認妾的制度,此種天經地義的禁錮的力量并沒西洋的那般大。……中國的婚姻是始終以一夫一妻為骨干的;一夫一妻是常經,妾制是權變。(1)
我們下面就要看到,在古代中國人的觀念中,一夫一妻遠不是潘光旦所說的那樣“天經地義”。
支持上述觀點的最重要的論據,是總人口數中的兩性比例,下面的說法堪為典型:
首先,在任何社會的正常狀況中,男女性比例總是大體一致的(100∶102)。由于這一客觀條件的限制,在階級社會中,多妻妾的男子只能是少數,如果說,多妻妾現象既廣泛存在于貴族階層,又普遍實行于平民階層中,這顯然是不可能的。(2)
類似說法在西方人類學家那里也能見到。但是,上述論證雖然看起來很雄辯,其實遠不是無懈可擊的——因為它無形中引入了一個前提:社會中每個(至少是絕大部分)男女都是獲得婚配的,而這一點在中國古代社會中并不能得到有力的證實。要是這一暗中引入的前提果真成立,那真是“內無怨女,外無曠夫”的太平盛世;而只要社會上有怨女曠夫存在,那就為在相當范圍實施一夫多妻提供了客觀可能性。
要弄清中國古代怨曠存在的程度是困難的。歷史既不能重演,我們就很難指望獲得類似現代人口普查那樣的古代資料,因而很難確切得知古代不婚男女人數及其在總人口中所占的比例。定量統計雖不可得,卻仍可從側面求得一些定性的估計。最明顯的一點是:怨曠,幾千年來始終是中國政治家、經濟學家和文學家的重要話題之一。《鹽鐵論》卷六有一段很值得注意的話,出于“賢良”——從各地召至京城的“民意代表”之口:
古者夫婦之好,一男一女而成家室之道。及后士一妾,大夫二,諸侯有侄娣、九女而已。今諸侯百數,卿大夫十數,中者侍御,富者盈室。是以女或曠怨失時,男或放死無匹。
這里,“賢良”認為一夫一妻本是人類原初的婚姻方式,這種說法是儒家的傳統論調——他們喜歡將遠古時代描繪成無限美好的太平盛世,而這種盛世的標志之一就是所謂“內無怨女,外無曠夫”(例如孟子向齊宣王描述的周朝先王治下的盛世就是如此)。而一夫多妻現象則被說成是后起的,由此造成了“女或曠怨失時,男或放死無匹”的結果。但是儒家之呼吁要讓天下男女及時獲得婚姻(參見下節),消除怨曠,政府之經常宣布措施以“恤怨曠”,文人之時常寫詩文以“憫怨曠”,等等,恰好反映出怨曠在古代中國社會中長期存在。古代中國人并不像今天人們想當然的那樣人人都有獲得匹偶的機會(即使在今天,中國仍有大量人群因條件所限而得不到及時婚配)。正如許多其他生物群體一樣,并不是每個個體都能獲得繁殖自己后代的機會,有許多個體也許終身不能一親異性。比如,古代中國社會中,哪怕僅是小康之家,也會蓄有僮仆丫鬟,這些僮仆丫鬟是社會上人數相當大的一個階層,他們中的許多人很可能是沒有機會結婚的。《紅樓夢》里描述了寧、榮二府上下幾百男女,時間延續了許多年,但只提到了很少幾個上了年紀的高等仆婦有家室。
認為一夫多妻不可能廣泛實施的另一個重要論據是:妻妾多了就會養不起,因而只有富人才能多妻,而富人是極少數。這個論據同樣難以成立。就平民而言,夫妻二人都是勞動力,若又有妾,妾同樣是勞動力,納妾不僅不一定加重、有時甚至還可以減輕家庭經濟負擔。再說“富人”也缺乏確切的定義,億萬富翁和小康之家,在赤貧者看來都是富人。呂思勉曾舉《韓非子·內儲說下》中如下一則以證古代中國平民納妾也很普遍:
衛人有夫妻禱者,而祝曰:使我無故得百束布。其夫曰:何少也?對曰:益是,子將以買妾。
可見買妾也并不是只有巨富之人才辦得到。《孟子》中所說“齊人有一妻一妾”的故事中,那“齊人”干脆就是個窮人,但他也有妾。
還有一些學者通過考察古代對妻妾或女性配偶的不同稱呼、她們法律地位的異同、她們在家庭中地位的高低等情況,指出正妻與其余女性配偶的區別。這對于婚姻制度的社會學研究來說當然有其價值,但如果據此就斷言古代中國也是實行一夫一妻制或一夫一妻制有“天經地義”的地位,那就混淆了概念。人類學家之言一夫一妻(monogamy)或一夫多妻(polygyny),是指一個男性的合法女性配偶,這樣的配偶不能同時再和別的男性保持合法的性關系,如此種配偶超過一個,即謂之一夫多妻。這里注意的是問題的實質,至于諸女的名分地位之類的異同,在我們所討論的問題中并不重要。
還有一些朝代的法律對納妾數量作過若干限制,但這些限制同樣不能說明問題的實質。因為它們首先承認了納妾的合法性,只是規定數量不可過多而已,這就在法律上確認了人類學意義上的一夫多妻;其次這些數量規定通常徒具空文,上層社會根本無須遵守(3)。文人們風流自命,納“小星”;富人納側室、娶“外宅”、收“通房丫頭”,乃至姨太太成群,都是古代司空見慣之事,直到20世紀上半葉的中國,仍然如此。
再看西方人類學理論對這一問題的研究,也不無啟發。在西方學者那里,婚姻制度的產生及確立總是與人類歷史上有無雜交時代(大群男女相互保持隨意的性關系)這一問題聯系在一起。他們大體上分成兩大派。一派堅信人類古代曾經歷雜交時代,如摩爾根(L. H. Morgan)(4)、魯伯克(J. Lubbock)、麥克倫南(McLennan)(5)等人;另一派則認為人類歷史上從無雜交時代。后一派學者往往很“邏輯地”推論出一夫一妻制的必然性與合理性,比如韋斯特馬克(E. Westermarck)認為人類歷史上必無雜交,而一夫一妻制是出乎人類本能,亙古如斯(6);著名的人類學家馬林諾夫斯基(B. Malinowski)也認為沒有雜交時代,而且人類沒有“類聚本能”——因此一夫一妻制是發乎天性的(7);達爾文也不相信有雜交時代(8)。
由于西方社會一直是實行真正一夫一妻制的,那個社會中的學者認為一夫一妻制是發乎人類本性的,是亙古如斯的,這似乎是一種可以原諒的偏見。但伴隨著學術的進步,偏見和誤解早晚要被更實事求是的結論取代,在當代西方流行的人類學理論教科書中有如下陳述:
雖然西方社會和其他高度工業化的社會都不允許一夫多妻婚,但是它卻存在于世界各地的大多數社會中。默道克(Murdock)世界民族志抽樣調查表明,70%以上的社會都允許一夫多妻婚……(9)
并有對一夫多妻制的三種解釋如下:
1.那些具有長期產后性禁忌的社會可能會允許一夫多妻婚。
2.它是女性數量超過男性所引起的性別比例不平衡的反映。性別比例不平衡可能是由于這些社會中盛行戰爭的結果。
3.當男子結婚年齡比婦女大的時候,社會就允許一夫多妻婚。……男子婚齡的推遲雖然不會產生婦女的實際過剩,但卻會造成婚齡婦女的人為過剩。(10)
就中國古代社會而言,除第一種情況不甚明確之外,后兩種條件顯然都是具備的。
在澄清了一些想當然的成見并引入必要的背景知識之后,再回過頭來考察中國古代有關一夫多妻的文獻,就更容易獲得正確理解。關于天子、諸侯、王室成員等最上層階級之一夫多妻,向有“侄娣從嫁”“一娶九女”之類的古制(11),從理論到實踐,今人都無疑問,可不再多論。此處且看一點較為廣泛的主張和論述,比如《白虎通·嫁娶》有云:
卿、大夫一妻二妾者何?尊賢重繼嗣也。不備侄娣(指不能像天子和諸侯那樣有“侄娣從嫁”)者何?北面之臣賤,勢不足盡人骨肉之親。……士一妻一妾何?下卿大夫禮也。
這里,一夫多妻的觀念可以說已被視為天經地義。在漢儒這套純理論的“卿大夫士妻妾之制”中,體現一種原則,即根據地位的貴賤,以定妻妾之多寡。這原則至少可以追溯到《周禮》《禮記》之類的儒家經典中(12),其實一看就可以想見其來源是何等古老——在初民社會中,強有力的男子毫無疑問可以擁有大群女人。到后世演變為各種制度,比如有些朝代規定了官員納妾的數量,官員品級越高可納之數越大;但實際上達官貴人“侍枕席”“侍巾櫛”的女子之多寡,幾乎完全不受那些徒具空文的規定約束。這種“越禮”其實倒是甚合“古義”的。
如果說“卿大夫士”仍是上層階級,那么也不難看到針對所有平民的多妻主張,例如《太平經》卷三五“一男二女法”云:
太皇天上平氣將到,當純法天。故令一男者當得二女,以象陰陽。陽數奇,陰數偶也。乃太和之氣到也。……故使一男二女也。
這是以陰陽天人感應觀念為依據的。這里同樣將一夫多妻視為天經地義,認為每個男子都應得到二女(經文中也談到王者可得到更多的女子,每州一個——考慮到中國古代的“九州”之說,這倒也與儒家經典中的“一娶九女”有異曲同工之妙)。宗教家之言與儒家觀念雖有不同的文化背景,但對于中國傳統的陰陽天人感應之說(13),同樣深信不疑。
一夫多妻的觀念在古代中國得到廣泛認可。雖然也可以找到對平民納妾作出的某種限制的規定,比如《明會典·律例四》有“民年四十以上無子者方聽娶妾”之類,但是大量的歷史記載乃至小說、戲劇等等所反映的明代社會生活,表明幾乎沒有任何人將這類規定認真看待;相反,妻妾成群的有錢人家,在中國歷代繁榮富庶地區都隨處可見。而且,事實上也找不到古代中國有正式將多妻限為某種階層獨有特權的強烈主張。只要他有能力辦得到,人們并不否認一個平民——通常只要他有了足夠多的錢就可躋身社會上層——擁有多妻的權利。
至此已可得出明確結論:中國古代是實行一夫多妻的,社會各階層對于一夫多妻觀念是普遍認可并隨時樂于實踐的。明確這一點非常重要,因為這是理解中國古代性文化的關鍵之一。
二 人欲:早期儒家所持開明態度
自從宋儒大談“餓死事極小,失節事極大”(程頤)、“革盡人欲,復盡天理”(朱熹),明、清理學家又繼而推波助瀾;這些道學家(14)又常儼然以儒家正統自居,遂使儒家學說蒙上了濃重的禁欲主義色彩。其實這些道學家是十足的孔孟不肖子孫;孔孟的學說在他們手中遭到嚴重歪曲——本來倒也無妨稱之為“發展”,然而他們既然硬要將己意說成是先哲的本意,是“代圣人立言”,那他們就逃不過“歪曲”之罪。因此在德與色、禮與欲等問題上花一番“正本清源”的工夫,進而考察其影響,也就十分必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