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無痕被看守起來,一日三餐只由大長老派人端到她房中去吃,也不許人和她說話,流霞等一眾丫鬟也不許再服侍,另撥了兩個面生老實的給她使喚。倚風貪玩,時常在各處走動,女孩兒都和她好。今聽說桑葚兒在自家主子跟前伺候,喜得忙來找她,想給主子傳個話。桑葚兒怕長老,不肯幫忙,倚風轉頭去磨她姐姐桑葉兒,桑葚兒架不住姐姐勸,只好勉強應下。于是那天趁著送晚飯的時候,桑葚兒把話帶給了無痕。無痕也回了一句,隨手抓了一把錢給桑葚兒,因此倚風等與桑葉桑葚姊妹更加親厚。
后來的某一天,阿信終于找到了流霞。流霞偷偷領他見過關月,又找到倚風,托桑葚兒給無痕帶了一個字條,約定三天以后逃走。于是三天后的晚上,南楚林家的燈點了一整宿。
妹妹護著無痕,騎馬一路向西逃命。無痕已經聽說了阿信這些天的遭遇:阿信他們中計了,當初那密報是假的,在舂石嶺他們遭到了伏擊,無數弟兄喪命。阿信僥幸逃回來,卻得知奶奶行竊被抓,林家翻了天了。阿信自然不信這套說辭,但不敢擅自去見關姨奶奶,只得暗中埋伏等待時機,直到前兒通過倚風才確定了這個計劃。只是這一戰,恐怕一個也回不去了。
無痕哭道:“是我害了你們。”阿信妹妹都說:“奶奶說的那里話?真真折煞我們了。”阿信道:“奶奶不怪我們失職就是大恩典了。我們一定拿命護著奶奶。”無痕忙道:“呸呸呸,什么話!爺視你們為手足,你們都得好好的。況竹溪還在等你呢。”阿信聞言只不語。
無痕這邊正嘆竹溪命苦,眼底漸漸涌起一層淚意,抬手想抹眼淚,卻瞥見了指尖的一點驚紅。心頭劃過不好的感覺,緩緩看向了妹妹的手,果然傷痕累累。一時眼淚流成大河,乘著耳畔呼嘯而過的風打在了妹妹臉上。妹妹不問。
無痕哭了一陣,問道:“關月現在那里?”阿信道:“奶奶放心,關姨奶奶是咱們家的人,林家不敢對她怎樣。我來以前,關姨奶奶已經收拾東西準備上京了。”無痕道:“那就好,那就好。幸而她不是流霞陽雪倚風,不必受我牽連。只可憐桑葚兒和涼蟾,我這一跑,長老一定不會放過她們的。”妹妹勸道:“奶奶還是先保住自己要緊。這就是他們的命,誰都幫不了。”
忽然阿信斷喝道:“小心!”與此同時,一支箭射斷了馬腿,妹妹眼疾手快一把抱住無痕跳下了馬。無痕撞得心口悶疼,一抬眼就看見受傷的馬兒馱著阿信沖進了汜水河里。無痕急著要去救,被妹妹一把拉住,二人拉扯間,妹妹嘴角咳出了血。彼時遠處攢動的火把匯成的一條長龍已經向他們張開了血盆大口。
可憐無痕還背著弒君之名。
一片火光里似有什么騰空而起,是浴火涅槃的鳳凰嗎?無痕不知道。眼看著火箭射來,妹妹用身體護住了無痕。更有一個人擋在了她們面前。妹妹疾呼“大哥!”無痕也抬頭去看,就見鮮血從阿信的兩股之間緩緩滴下來。無痕愣住了。
阿信淡淡說道:“快帶奶奶走,不要回頭。”并把長虹劍交給了無痕。無痕抱著那柄滾燙的劍,心頭閃過一股摻雜著驚恐和絕望的復雜情緒,脫口而出道:“不,要走一起走!”妹妹卻咬牙說道:“走!”阿信莞爾一笑。那是無痕第一次看見他笑,也是最后一次。
幾分羞怯,幾分堅定。
那笑容轉瞬即逝,無痕都沒來得及看清。妹妹騰得站起身拉她,要她快走,無痕就不肯,僵持一陣妹妹終于惱了。阿信不管她們,緩緩轉過身,就見數只箭矢沒入了他的脊背,鮮血順著脊柱流下來染紅了他的戎裝。那一刻無痕哭成了淚人,妹妹看見那邊林家人又在搭弓拉箭了,也顧不得什么,扛起無痕就跑。
奇怪!在那樣亂的時候,無痕還是聽見了那聲輕響。抬頭,看見一點寒光從阿信的右臂上劃過。緊接著眼前一紅,便下意識捂住了眼睛,那聲尖叫也被掐斷在了喉嚨里。無痕看見了阿信慘白嘴唇上掛著的那點不成笑意的笑意。
右臂被人生生砍下,阿信的痛無痕不能身受。一聲尖厲的哨聲響起,一匹黑馬穿越箭雨朝她們奔來。妹妹一點不啰嗦,抱住無痕躥上馬,猛踢馬刺,馬兒便如離弦之箭般飛射出去,也拉動了身后的箭雨。無痕頂著凌厲的風往后看,看見阿信的身下流淌著一條黑色的河,那里面既有他自己的血,也有她的族人的血。妹妹不敢回頭。
阿信也沒有回頭,因為他相信妹妹不會辜負自己。他就那樣筆直如山地站在那里,手里的劍抵在地上,眼瞅著萬箭離弦卻不躲開——他已抱定了必死的決心。
無痕不記得自己策馬逃了多久,只覺得長夜漫漫沒有邊際,每次環顧四周總是漆黑一片。這一夜好像是朗月高照的,只是無痕看不見。還有一晚,漫天星子,卻減不掉無痕心頭的恓惶,耳畔的風吹得她頭痛欲裂,眼角也干澀得流不出一滴眼淚,無痕靠著心一次又一次挑戰生命的極限。眼前反復閃現出一朵血色玫瑰,那是阿信傷口里噴出來的血。無痕不清楚自己腳下究竟踏著多少白骨,留在記憶里的只有阿信親口說的那一幕幕血淋淋的屠戮場面。
所有人都死了……
天際終于吐露魚白,在經過一處斷崖時,馬兒被不知何處射來的箭刺破喉嚨死了,無痕和妹妹也就跟著馬兒的尸體跌落到了懸崖底下。
身邊的景物模糊了本來輪廓,觸手可及的枝丫一眨眼竟到了遙遠的天邊,在意識消失的最后時刻,無痕看見了白晝的第一抹曙光。老人們常說人之將死所有的往事都會次第重現,可無痕什么也想不起來,唯一出現在記憶里的只有這處被叫做“不歸崖”的地方。身子仿佛不是自己的,輕得怕人,想來一片羽毛的重量也不過如此罷。一切都結束了,只是見不到未遲哥哥最后一面終究不太甘心吶。
岺朝初升的太陽亮得刺眼、紅得火熱,可惜再照不進斷腸人的心里了。
夏國平城。
心頭微微的顫動引起一股難以言說的情感彌漫心頭,未遲抬起眉眼讓目光跨過茫茫人海望向岺朝的方向,終究是山高水遠放眼不見。林妹妹還好嗎?未遲得不到答案,只有一聲“寒蟄”回應了他。
低著頭扯開一抹自嘲的微笑,再昂起頭時又歸復平靜,未遲穩步走出了人群。判官是個粗獷的漢子,只抬頭瞥了未遲一眼就叫了下一個。未遲微笑問道:“理由?”
豈料那漢子聞言竟狂笑起來,抬手要捉他,未遲皺了皺眉最終沒有逃避。那漢子就這樣提著未遲的手探過頭來,兩眼中射出不屑的光,以同樣不屑的語氣說道:“你這樣細皮嫩肉的經得起幾下折騰?這可是個肥缺,錢燙手,想要啊?你還不夠格!”
聞言人群爆發出一陣訕笑,未遲聽著受著并不惱怒,只微笑。那漢子見了忽然從心底騰起一股寒意,即刻大喝一聲從那側翻身過來欲擒他,未遲一個閃身避了開去,袖間的手暗暗蓄力正要出招,那邊的人群忽然安靜下來。
正疑惑,人群分開了一條道兒,只見一美人款款走了出來。
舉止風騷,目空一切,未遲在那雙眸子里看見了一抹熟悉的高傲情結,猛然憶起了某個至今仍困頓無依的人。眼底染起悲傷,他隨人群跪倒在地,不承想那雙漂亮的腳就停在了自己身前。
美人問道:“你叫什么名字?”未遲對曰:“寒蟄。”聽到他聲音的美人眼底有了一刻的恍惚,輕輕答應了一聲,命眾人免禮。未遲站起來的時候有意往后退了半步,不料這小小的舉動竟引起了美人大大的興趣,她開始用正眼細細打量起了未遲。
趁著這當兒未遲也有了辨清美人身份的機會——狐裘光鮮,修長的骨釵挽著烏發,所戴配飾皆非俗物,體態婀娜既不失水鄉女子的溫婉靈動,線條分明也不差漠地中人的干練果決。只一眼未遲便認定了她就是夏王的寵姬烏曲嫩哲。果然媚骨天成,名不虛傳。
面上只不動聲色,心里卻暗生歡喜——若幸得她領自己進宮,不僅可以免掉盤查的麻煩,說不準還能套出長公主的消息。可惜了烏曲打量一番后并沒有那個意思,管自己扭著腰走到了另一個人身前。未遲的嘴角勾了勾,轉開臉以掩飾過眼底的失望,這時候一個媳婦擠開人群走到烏曲身邊,附耳低語了幾句,就見烏曲臉上露出了不屑的神色。又環視一圈,將目光定在了未遲身上。未遲也不畏懼躲閃,平靜回望了過去。烏曲嫩哲見狀倒露出了一點驚訝,向身邊的漢子指了指未遲就離開了。望著她的背影,未遲莞爾一笑,抬頭將高高的夏宮城墻打量了一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