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將近。是夜，未遲正坐在炕上看書，青云在里頭鋪床，陽雪忙著焚香餅兒。無痕回來，陽雪忙捧上水，伺候主子卸妝寬衣。無痕問道：“那盤栗子糕你吃了不曾？我特別和二奶奶說我要吃，叫送過來，原是給你留的?！币酗L(fēng)不知從那里鉆出來的，聞言笑道：“什么好東西也想著這饞嘴貓兒？主子只不疼我?！标栄┬Φ溃骸暗昧吮阋四氵€賣乖，裝出這可憐模樣欺負(fù)人。說不說，只把那糕還我。”倚風(fēng)道：“都吃到肚里去了，等明兒再還罷。”陽雪一聽，羞得只捂臉，罵道：“你這該死的拿我取笑?！睙o痕笑道：“別耍貧嘴了，去幫你姐姐鋪床?！币酗L(fēng)道：“我替流霞姐姐看主子回來沒有，既然回來了，我這就去告訴一聲，免得姐姐著急。”說著一徑跑了。

無痕笑道：“這蹄子慣愛躲懶說嘴，有好吃的倒不用招呼自己就來了?！蔽催t道：“她還小呢，青云流霞兩個也夠我們使的，何苦煩她？”無痕笑道：“你這是看人下菜碟?！蔽催t只笑不語。無痕道：“媽預(yù)備中秋月餅?zāi)?，問我你有沒有忌口，我說多一點(diǎn)冰糖就好。”青云與陽雪一起出來，聞言笑道：“今年可多一分月餅只爺一個人吃的，太太、奶奶、我們都不愛吃那個?！睙o痕笑嗔道：“屬你多嘴?！鼻嘣频溃骸澳鞘且酗L(fēng)。”眾人聽說笑了一回，各自卸妝安歇。

未遲抱著無痕在炕上玩了一回，二人上床睡覺。夜里無痕醒了一次，身側(cè)熱乎乎的，沒好意思驚擾丈夫，自己花了許多力氣翻身，借著從窗子里透進(jìn)來的微弱夜光打量他的臉，心想自己欠他的，一輩子也還不清了。她不敢接受他的心，因?yàn)樗倪^去太干凈，她若讓他長驅(qū)直入闖進(jìn)自己心底的最幽微處，她會受傷的。如此想了一回，睡意再一次俘獲了她。

其實(shí)那一晚，未遲睡得并不安生。天蒙蒙亮的時候，他被耳畔的聲音吵醒了。那聲音起先很輕，未遲并不能很好地聽出內(nèi)容，但知道絕不是誰的鼾聲。后來漸漸響起來，最后竟成了轟鳴。未遲強(qiáng)忍痛苦躡手躡腳爬下床，但痛得幾乎要炸裂了的頭有萬斤重量，他一個踉蹌就跪在了冰冷的地上。

一手支著身子一手扶著頭，耳畔的聲音忽然消失了，甚至是毫無蹤跡，仿佛從來不曾出現(xiàn)過，但渾身難耐的痛是騙不了人的。未遲爬將起來抓住夜的尾巴，走到屋外喘了口氣。滿肺腑的冷使他猛打了個寒噤，人也清醒了。

在院子里走了一圈，還是無法抹去昨晚的記憶。未遲并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睡著過，但能肯定耳畔那個聲音是在向自己求救。他的心里還存著莫名的慌亂，那慌亂一度奪走了他的呼吸，隱約想起來上一次出現(xiàn)這樣的心慌還是在得知姐姐被制成了人偶的時候，那段記憶至今仍是他的夢魘，只是遇上無痕以后的很多年里都沒有再出現(xiàn)了，如今是為的什么？

未遲猜不透，但心底的不安愈來愈濃，便不自覺鎖住了眉頭。無痕也起得很早，給他拿了一件衣服披著。未遲不備，猛然回身時眼底來不及收拾干凈的狠戾之氣真真實(shí)實(shí)嚇到了心上人。無痕顫抖著聲音小心問道：“你怎么了？”未遲聞言驚醒過來，自知失態(tài)，忙賠不是，無痕搖了搖頭拉住了他的手。

注意到心上人眼底的溫柔里掩飾不住的驚慌，未遲很是心痛自己帶給她的不安，便將她摟在懷里，輕輕吻了她。無痕默然接受了，二人抵著額閉眼貪婪汲取著彼此的氣息，誰都沒有說話。

無痕知道，未遲的心底始終有一個角落沒有對自己敞開。不過沒關(guān)系，自己可以等。只是眼下她已經(jīng)撐不住心底的不安了，她覺得自己快要被折磨瘋了，于是輕聲問道：“未遲哥哥，能不能告訴我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我見你這樣真的很擔(dān)心?！?

沒說完的話被灼熱的吻生生堵了回去，無痕感受到未遲前所未有的慌亂的索取，不自覺滑下了眼淚。半晌后未遲松開她，說道：“答應(yīng)我，今后無論發(fā)生任何事情，都先保全你自己。我們還有許多事沒有一起做，還有很多路沒有一起走，你千萬別犯傻?！睙o痕聽了這話心意更亂，忙追問道：“為什么要說這樣的話？你告訴我好不好，我心里很怕?！?

未遲于是將昨晚的夢告訴了她，當(dāng)然，并不是全部，因?yàn)樗ε聡樦?。無痕聽罷笑道：“只是一個夢而已，許是最近太累了才會這樣。等明兒空下來我們上街去逛逛，中秋燈會就要開始了?！蔽催t笑道：“好?！睙o痕道：“那你以后有事，再不許瞞我了?！蔽催t朗聲笑道：“好，好，好，我都答應(yīng)妹妹?！?

午后，云飛帶來了一封信，說是宮里頭加急送來的。未遲瞧見那信的第一眼心里忽然“咯噔”一聲響，莫名覺得定是出了什么事了。無痕聞聲也走過來，打量了一眼未遲，把信接走了。正要看，未遲忽然按住了她，懇求道：“別?！鳖D了頓，又避開目光輕聲說道：“我來罷。”

他的這番模樣砸出了無痕心底強(qiáng)壓著的不安，但無痕什么也沒說，默默將信遞了上去。未遲伸過來的手微微發(fā)顫。好容易撕開信封，眼看著未遲的臉色一白下去久久不緩過來，無痕料定那信里一定有駭人的消息，忙問道：“怎么了？”未遲沉默半晌，丟下一句“長公主出事了”，一并把信給了她。

無痕聞言趕忙接信來讀，也變了臉色。薄薄的紙上帶血的文字刺傷了她。云飛見狀明白這兩人已然亂了陣腳，自己又不好擅拿主意，就盯住了未遲問道：“宮里的意思是？”未遲正要說，心口忽然一陣絞痛，便蹲下身子用手死死捂住，后被擁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無痕沒有說話，以目示意云飛退下，將下巴擱在了丈夫肩上，輕輕拍著丈夫的后背，眼神痛苦而復(fù)雜。過了好一會兒未遲才漸漸平靜，只抱住無痕的雙臂沉默不語。無痕握住他的手輕輕捏了捏，扶他起來，二人進(jìn)屋。命流霞守在外頭不許人來說話，回到未遲身邊的時候就聽他喃喃念著“長公主出事了”。

無痕知道他是將一切責(zé)任都怪在了自己身上，現(xiàn)在說什么都是蒼白的，就坐在他身邊握著他的手靜靜作陪。未遲還在自說自話，且每一個字都清楚落進(jìn)了無痕耳朵里：“長公主還懷著身子呢，兩國就要開戰(zhàn)了，公主那么要強(qiáng)的人，如何受得了？”他漸漸攥緊的拳頭硌得無痕生疼，但無痕沒有松開他的手。

這一路聽下來，無痕已經(jīng)猜到了宮里來信的意思，因說道：“你去罷。我在家等你回來?！币娢催t眼底流出驚訝，無痕心里不知為何生出了些許不服氣。除掉擔(dān)憂，竟還有一分酸楚。便鼓起腮幫子來怪道：“你可別瞧不起人?！蔽催t笑道：“謝謝?！睙o痕問：“謝我什么？拿什么謝？”未遲道：“等我回來。關(guān)月是個可靠的好人，不過體己話你也要小心對人講?！睙o痕道：“知道的。”出口又覺單薄，便補(bǔ)了一句“小心些”。

臉上劃過滾燙的淚水，無痕嘗到了苦澀的滋味，不覺將自己環(huán)在未遲腰上的手更用了幾分力氣。未遲察覺到她的異常，望過去時卻被她躲開了目光。正待追問，就聽她艱難開口道：“不要苦了她?！?

“知道了。”未遲拉起她的手按在心上，莞爾一笑。此時此刻，他二人的心意都寫在了眼睛里，言語只是負(fù)累。無痕將頭靠在未遲寬闊的肩膀上閉起了眼睛，未遲深邃的目光則緩緩移向了天際。在天的那一端，有一個人在等他。

黃昏的天染著血的顏色，這種天氣在這個季節(jié)里并不罕見。

“千萬小心。我等你回來?！睙o痕一面低頭替丈夫整理戎裝，一面絮絮叨叨說了一大堆。她是不敢與未遲對視的，害怕自己會掉眼淚。眼角澀澀的很不好受。未遲瞧見心上人故作堅強(qiáng)的模樣也很心疼，于是將她擁進(jìn)懷里，說道：“我會很快回來的，妹妹放心。我不在的日子里阿信會護(hù)著你，但你自己也要小心?！?

“嗯。”無痕垂著頭答應(yīng)了一聲。未遲挑起她的下巴吻了她，又走去抱了抱關(guān)月才上馬。他不敢眷戀，因?yàn)殚L公主不可以不救。雖然心底仍有不安，隱約覺得有什么東西斷了就再也接不起來了，可還是安慰自己有阿信在不會出事的。駿馬沖出去的時候，他沒有回頭。

他是否知道這是一條不歸路？他披上了戰(zhàn)甲。

他如果知道自此別后再見將回不到當(dāng)初，是否還能義無反顧？世事沒有如果。

黑鬃馬消失在血色殘陽里，無痕欲將天望穿，卻沒有看見前路上的“一去難回頭”。不該哭的，可眼淚就是控制不住要掉下來。無痕只好一遍遍拿帕子去擦，總也擦不干凈，就任由眼淚砸在地上砸出一個一個的小坑，再從里面生出思念的藤蔓，絆住她回家的腳步。

還是關(guān)月勸住，二人攜手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