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多年前。

布谷橋上戲臺高搭，一出《西廂記》正演得熱烈，紅娘領(lǐng)著張生悄悄潛入崔鶯鶯的閨房。橋頭橋尾、河岸站著的，船上坐著的大人們無不屏聲斂息，沉浸其中。

小孩子們對這咿咿呀呀的愛情劇可不感興趣，他們一團(tuán)團(tuán)都擠在“糖娘子”身邊。

糖娘子是專門賣零食的貨販，一般都是中年婦女，胖乎乎、矮墩墩，圍著花邊圍裙，像行走的黃奶油面包。

木頭貨車上有個七彩大風(fēng)車，貨架里堆著西瓜卷泡泡糖、足球巧克力、樂事薯片、咪咪蝦條、星球杯這些零食。

另一頭的木板上，糖娘子還會現(xiàn)場做些小吃，章魚小丸子、雞蛋仔、烤面筋、炸雞柳，香氣飄得老遠(yuǎn)，饞得小孩子直繞著貨攤兒轉(zhuǎn)。

“章魚小丸子?！毙∨Ⅴ谄鹉_，遞出一沓票子，奶聲奶氣道。

“喲，小丫頭，這章魚小丸子十塊錢一碗，一碗五顆，你這給我七塊錢，我給你三顆不是，四顆也不是，你要不回去找爸媽要齊了錢再來？”

糖娘子嘴唇上下觸碰，說出一長串女孩聽不懂的話。

小女孩愣愣的，有點(diǎn)不知道該怎么回話。

后邊排隊(duì)的小男孩揪揪小女孩的小辮子：“喂，我有三塊錢，你有七塊錢，咱倆湊個整，就能買了！你要不要？”

小女孩亮晶晶的眼睛里露出一點(diǎn)兒疑惑，然而，還是脆生生地回了句：“要！”

經(jīng)常有小孩湊錢買，糖娘子也沒在意，抄起章魚小丸子遞給小男孩，碗和竹簽都特意備了雙份的。

“來！我們來分丸子！”小男孩沖小女孩笑，皮膚黑黑的，一雙眼和一口白牙雪亮雪亮的。

小女孩手里捧著一只空紙碗，眼睛亮晶晶，目光黏在撒了海苔芝麻碎的肉松奶油上，口水滋啦響。

“你看——我一顆！”小男孩叉出一顆丸子，滿足地吃掉。

“你一顆！”小男孩又叉了一顆丸子，放進(jìn)小女孩的空碗里。

小女孩笑嘻嘻地把丸子塞嘴里，“咔嘣”嚼幾下，嘴邊糊了一圈兒海苔碎。

“我一顆?！毙∧泻⒂秩活w丸子進(jìn)自己嘴里。

“你一顆?！毙∧泻⒉娼o小女孩，小女孩吃掉。

最后一顆。

“輪到我啦——我一顆！”小男孩把最后一顆章魚小丸子在紙碗里蘸啊蘸，把海苔碎、肉松、奶油啥的都裹上去，一把塞進(jìn)嘴里，帶勁兒地嚼著。

小女孩覺得有點(diǎn)奇怪，又不知道哪里奇怪，看對面小男孩嚼啊嚼，雖然嘴里空空，也忍不住跟著嚼啊嚼，口水糊了一下巴。

糖娘子也在一旁看著，她經(jīng)商數(shù)十載，頭一次被一個小男孩的無恥所震驚住了，當(dāng)下從柜子里找出一盒再有一個月就過期的MM巧克力豆，塞到小女孩手里：“這是阿姨給你的，不要錢！”

小女孩呆呆看著一盒子五顏六色的巧克力豆，后知后覺地甜甜一笑：“謝謝阿姨！”細(xì)米似的牙整整齊齊露出來，眉眼彎彎，酒窩淺淺，好看極了。

小男孩看得有點(diǎn)呆。

“看什么看！小癟三！還不趕緊走！”糖娘子抽出一個蒼蠅拍高高舉起。

小男孩腳底抹油，溜進(jìn)一條巷子里。

2

巷子窄窄長長，回蕩著“吧嗒吧嗒”的腳步聲。

“喂！喂！你等等！”

有人抓住梁文康的胳膊，梁文康回頭一看，是那個小女孩。

“干什么？”梁文康的語氣有點(diǎn)兇，現(xiàn)在反悔來要章魚燒可來不及啦！

小女孩喘著氣，從兜兒里掏出小黃人模樣的包裝盒，“嘭”一下掀開盒蓋兒，然后捏起一顆紅色的巧克力豆，遞給梁文康：“你一顆?！?

“啊？”梁文康有點(diǎn)摸不著頭腦，不過，手還是先于腦子而行，自作主張地接過巧克力豆。

“我一顆?！迸⒂謴暮凶永锬笃鹨活w，丟到胸前的大兜兒里，也就是叮當(dāng)貓的嘴里。

“你一顆。”女孩又遞給梁文康一顆紫色的巧克力豆。

這下小屁孩梁文康終于不好意思了，默默地把手別到背后。

“你一顆！”小女孩又強(qiáng)調(diào)了一次，繞到梁文康背后，想把巧克力豆塞進(jìn)他手里。

梁文康把手捏成拳頭，轉(zhuǎn)過去面對小女孩：“你……你為什么要分巧克力豆給我？”

“因?yàn)槟阋卜中⊥枳咏o我了呀！”小女孩見梁文康不收，有些惱了，眼睛圓溜溜，臉蛋紅撲撲。

“我媽媽教我，要知恩圖報。要是沒有你，我就吃不了小丸子。你拿著！”

最后一句，是命令式的，有著奶聲奶氣的威嚴(yán)。

梁文康一邊猶豫著伸出手，一邊在心底哀號：“姑娘，等你上了學(xué)，學(xué)會了十以內(nèi)的加減乘除，你就會后悔的！”

接著，梁文康就在小女孩“你一顆，我一顆”的聲音里度過了投胎以來最煎熬的一分鐘。

“分完啦！我回家啦！”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走了。

夕陽西垂，斜斜的一抹橙光鋪滿小巷，小女孩的背影也蹦蹦跳跳的，只是比起本人來，格外纖長。

小男孩站在巷子里，手捧一堆五顏六色的巧克力豆，呆呆望著小女孩的背影，側(cè)臉漸漸被夕陽染紅。

3

穿棒球服的少年站在巷子口，英氣的側(cè)顏被夕陽染紅。

“一個芥末的，一個蟹味沙拉的，兩大盒章魚燒九十二塊錢。”店家從窗口遞出兩個長方形的黑紙盒，誘人的香氣直往外飄。

梁文康摸了摸側(cè)兜，糟了，手機(jī)忘在聚餐的店里了。

棒球隊(duì)剛打完一場硬仗，險險贏了一把，隊(duì)員們等位之余突然想吃章魚小丸子，便毫不客氣地把隊(duì)長從燒烤店踢出去了。

好在梁文康自己家是開麻辣燙店的，平日里幫著收錢，總有不少零錢被他順進(jìn)褲兜了。他翻出來，用一塊、五塊、十塊的紙幣東拼西湊，竟然也湊出八十九塊錢了。

“還差三塊錢……要不我回頭補(bǔ)上？”

梁文康是?？停习逯v交情時，一個外賣員喊道：“老板，17號訂單，芥末加蟹黃沙拉，大盒?！?

電光石火之間，梁文康和老板同時抓住盒子——

“老板，我先來的！”

“你還差三塊錢呢！”

“記賬上不行嗎？”

老板還沒回答，一雙白凈纖長的手伸出來，掌心上正是三枚一元硬幣。

“老板，把章魚小丸子給他吧！”

少女聲音清脆，響在耳邊，梁文康扭頭一瞧，竟然看呆了。

這姑娘長得也……太好看了吧！七仙女都沒她好看……

“謝……謝你??！”梁文康結(jié)結(jié)巴巴地開口。

“不客氣！”少女眉眼彎彎，主動地從老板手里接過兩盒章魚燒，一盒遞給梁文康，一盒收回懷里。

“我問你，如果不是我那三塊錢，你是不是就買不到章魚小丸子了？”

少女驀然抬頭，鬢角的碎發(fā)被風(fēng)吹開，光潔的額頭下，眉眼含笑，梁文康喝了假酒似的點(diǎn)了點(diǎn)頭。

“那這些章魚小丸子是不是也有我的份？”

梁文康繼續(xù)點(diǎn)頭。

“那這一盒歸我啦！”少女嬌俏地轉(zhuǎn)身，一步一步消失在梁文康視野中。

“看人家小姑娘看呆了，被人誆了也不知道！”老板樂呵呵地跟老板娘咬耳朵。

梁文康知道，只是不知道為什么，有一刻，少女的背影和他記憶中那個小女孩的背影重疊起來……

梁文康，男，19歲，T大棒壘球?qū)I(yè)大二學(xué)生，布谷鳥隊(duì)隊(duì)長，身高185厘米，體重77公斤，板寸頭心形臉，雙眼皮大眼睛，陽光開朗，人緣奇好，喜歡盛夏早上9點(diǎn)30分，喜歡章魚小丸子、棒球和向日葵，討厭……討厭忘記她——

19歲的少年心里有一個女孩，他忘了她叫什么名字，忘了她今年幾歲，忘了她長什么模樣，是單眼皮還是雙眼皮，是留著西瓜頭還是扎著丸子頭，是穿清爽利落的牛仔T恤還是仙氣飄飄的純白長裙……他都忘了。他只記得某些遙遠(yuǎn)到模糊的回憶，他還記得，他非常非常非常，喜歡她——

那個女孩。

4

長長的校道上，兩排香樟樹次第鋪開，濃密的綠蔭擋住了九月驕陽。

陽葵跟著西語系主任錢谷儀，一前一后走在校道上。在離開了這么多年之后，她終于回到了青城。

熱風(fēng)迎面吹來，香樟葉沙沙作響，一線陽光穿過樹葉縫隙，打在陽葵眼睫上。她舉手遮目，抬頭看天。

南方的天空比北方低許多，藍(lán)得晃眼。陽葵的淚近乎涌出，她拼命忍著，在心底低喃：“我回來了?！?

“臭知了能不能別叫了，老子尿都給你噓出來了！”——感傷的氛圍瞬間消散得無影無蹤。

陽葵五歲那年生過一場病，留下一個說不出口的后遺癥——她能聽到世間萬物的吐槽：

花兒嫌曬，鳥兒嫌蟲子膩，狗嫌貓懶，貓嫌狗臟，甚至連地板嫌棄鞋底臟，座椅嫌棄坐的人超重這些，但凡是吐槽、抱怨或者口蜜腹劍的“腹劍”部分，她都能精確地感知到。

當(dāng)然，她聽得最多的吐槽是人對人的。

她到現(xiàn)在還記得，她第一次看偶像劇時，屏幕里男主深情款款地捧著女主的臉說我愛你，她卻不知怎的聽到了另一個聲音：

“大姐，你這粉底都蹭我手上了，別光使勁兒蹭，好歹給個表情啊！你這個瞪眼演技，我很難配合啊！”

陽葵的少女心從此破滅。

“你爸爸還好嗎？”錢谷儀突然停了下來，回頭等陽葵。

“瞧您這話，問我還不如問電視呢！”陽葵走神一時沒收住口，冒冒失失地說完，恨不得咬掉自己舌頭。

少女聲線清越，吐字清晰，話里帶著淡淡的京腔。錢谷儀這才意識到，十幾年前那個藕粉團(tuán)子一樣的少女長大了，眉眼清麗，像極了她媽媽。

十幾年前，陽葵的爸爸陽博和錢谷儀一起在P大西語系當(dāng)助教。那時候錢谷儀還是愣頭兒青，戀愛也沒談，天天被陽博兩口子塞狗糧。后來，陽葵出生了，錢谷儀可算找著伴兒了。

說句不慚愧的話，陽葵可是他錢谷儀一手寫教案一手用奶瓶喂大的，也算干女兒了。后來陽博進(jìn)外交部，當(dāng)駐外大使，成年在國外漂著，兩人也就斷了聯(lián)系。

誰知道，都過了十多年了，老朋友突然又把女兒塞給他了。只是好好的藕粉團(tuán)子卻被這個不負(fù)責(zé)任的兄弟養(yǎng)成了刺猬。

“那什么，你爸忙，你要體諒——”錢谷儀話說到一半，就望見少女黑白分明的眸緊盯回來，他不自在地咳了咳，轉(zhuǎn)移話題，“你爸的意思是先把你放進(jìn)西語系，等你外公病好了，再回國外讀書?！?

“不去國外，等外公病好了，我留在青城，陪他終老?！标柨脑捄茌p，卻非常堅(jiān)定。

“這可不是小事！”錢谷儀義正詞嚴(yán)，總算有點(diǎn)系主任威風(fēng)八面的樣子，“千辛萬苦地拿到了offer，H大的政治學(xué)院是說不上就不上的嗎？你是在拿你的前途開玩笑！”

“那生死是小事嗎？”陽葵有些沖地頂回去，看到中年男人滿臉的錯愕之后，才低聲說道，“書什么時候念都可以，外公……卻只有這幾年了，我想多留點(diǎn)時間照顧外公。”

女孩說完，雙眼已是通紅。

“讓一讓！讓一讓！”

一股勁風(fēng)從陽葵身后沖來，錢谷儀忙拉著陽葵側(cè)身避開，少年風(fēng)風(fēng)火火掠過，激起的塵土嗆人。

錢谷儀喊住那個拎著鐵簸箕一路狂奔的男生：“哎哎哎，前面跑的那個——你是去掃垃圾的還是倒垃圾的——自己回頭看！”

5

少年在一百米外停下，回頭一探，簸箕里原來的垃圾已經(jīng)灑了一路，他立馬小跑著用簸箕蹭著地面，一路把垃圾鏟回去。

“刺啦刺啦”好一陣響，其噪聲污染程度，比指甲劃黑板還要讓人心悸。

“喲——我的皮，這該死的小毛孩，石頭兄你幫個忙，讓他摔個狗啃泥，臉掉到簸箕里那種?！焙稚拇罄硎孛嫱虏鄣?。

陽葵剛想提醒一聲，已經(jīng)來不及了。少年已經(jīng)一跪二趴，滑行一米有余后，鐵簸箕不偏不倚地扣在他腦袋上。

少年抬起頭，兩只耳朵上分別斜掛著一支吃剩下的可愛多的脆皮筒。兩道粉色奶油從甜筒流出，順著他的褐色皮膚從耳后根匯聚到下巴，滴下，一滴，兩滴……

陽葵很不厚道地笑出聲來。

“摔著沒啊——著急去投胎??！”錢谷儀趕緊上去扶人，嘴上卻忍不住訓(xùn)了幾句，“你們一個個的，都讀大學(xué)的人啦，怎么路都不好好走呢……”

少年齜牙站起，探了探腦袋，看到一抹湖綠色裙擺閃過，躲到看著像領(lǐng)導(dǎo)的中年男人身后。

“哪個系的？”錢谷儀精干的身軀往前一擋。

“報告！體育系棒壘球?qū)I(yè)的！”少年身體猛地繃直，過于訓(xùn)練有素，完全不像P大的學(xué)生。

“隔壁的？”錢谷儀從鼻子里哼出一聲。

“是！”少年像被教練點(diǎn)名一般大聲回答，耳朵上的脆皮甜筒被猛地一震，“撲哧”落地，摔個粉碎。

錢谷儀覺得辣眼睛，頗為嫌棄地擺擺手：“收拾干凈再走！”

“是！”

“還有，對女學(xué)生要溫柔，知不知道？”

女學(xué)生？微風(fēng)吹開那抹湖綠色的裙擺，如碧波蕩漾。

梁文康再探腦袋，錢谷儀再擋：“還不收拾！”

少年立馬蹲下來撿垃圾，眼尾捕捉到一截雪白的腳踝。他回頭看，女學(xué)生背影亭亭如荷莖。

烈日當(dāng)空，風(fēng)吹樹動，光影搖曳，蟬鳴鳥叫，一切如常。剛走不遠(yuǎn)的陽葵聽到了少年心里的吐槽——

“麻煩您教教你們P大的女生，對待男生要溫柔！一個個見了我們?nèi)缑突涫骋粯?，還動不動上手……”

6

梁文康這幾天真是連軸轉(zhuǎn)地倒霉。

他先是熬了個大夜，終于趕在開學(xué)前一天糊弄完了暑期訓(xùn)練報告。

他本來想玩?zhèn)€游戲放松一下，卻跳進(jìn)了損友挖好的大坑。

損友姓吳名迪，綽號“無敵”，當(dāng)然僅限于吃喝玩樂和厚臉皮等領(lǐng)域。此人常駐網(wǎng)游霸王榜，初三時就已經(jīng)封神，不再輕易接受挑戰(zhàn)。

誰知開學(xué)前突然來Q梁文康，問他愿不愿意殺一場。

當(dāng)然，是有賭注的，但賭注是不提前公開的，吳迪保證一定是梁文康能辦到的事兒。梁文康一思量，他身上也就一件絕版球衣值得人惦念了。

可是跟吳迪殺一場的誘惑太大，梁文康腦子一熱就答應(yīng)了，結(jié)果連敗十場，輸?shù)盟B底褲都不剩。

他正準(zhǔn)備含淚奉獻(xiàn)出自己的簽名球衣，吳迪卻攔住了。無敵兄表示，他堅(jiān)決不奪人所愛，并且，還要把所愛托付給梁文康。

托付地點(diǎn)在P大博物樓西南角的翠微居，并且還要梁文康帶一個鐵簸箕過來。

梁文康熬夜打游戲還起了個大早，誰想到半路還被P大的領(lǐng)導(dǎo)批了一頓，真是出師不利?。?

博物樓是P大的舊圖書館，雖然談不上是危樓，卻已經(jīng)是太爺爺輩的建筑了。新圖書館建成之后，這幢獨(dú)棟小洋樓就空置出來，當(dāng)作儲物室用。

梁文康聽過這個圖書館的很多傳說，但還是第一次來這里。

鵝卵石小道上野草叢生，經(jīng)過中庭的櫻桃樹時，凄涼的烏鴉叫聲驟然響起，天霎時陰了，梁文康頭皮一陣發(fā)麻。

傳說，曾經(jīng)有女學(xué)生在舊圖書館跳樓自殺，心有怨恨，陰魂不散，成天在樓里徘徊。還喜歡倒吊在中庭的櫻桃樹上，摘櫻桃砸男學(xué)生，只要男學(xué)生一抬頭，她就……

九月天，秋老虎正發(fā)威，梁文康卻忍不住打了個寒戰(zhàn)。與此同時，什么東西砸在他腦袋上，一顆癟了的櫻桃滾到梁文康腳尖前。

梁文康渾身都僵住了，想抬頭看又不敢。

一股小陰風(fēng)掃過梁文康后脖子，接著一個細(xì)細(xì)的女聲笑道：“文康啊，要不要做我的男朋友？”

梁文康腿一軟，跌坐到地上，還不忘記低著頭捂住耳朵，扯開嗓子嘶吼：“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阿彌陀佛！佛祖救我！佛——祖——啊——”

7

一只手抓住了梁文康的肩膀，他反手就是一個過肩摔。

吳迪揉著屁股從草地上坐起身：“誤會，誤會，你別怕，是我養(yǎng)的——”

話沒說完，那嬌滴滴的女聲再度響起：“文康啊，做我的男朋友，可好??？”

梁文康驚恐地看著吳迪，葡萄眼瞪出上下等距的眼白，顫抖著問：“你竟然養(yǎng)……”

話沒出口，一只鵝黃色的鳥落到吳迪肩頭。吳迪寵溺地摸摸鳥兒頭頂?shù)囊淮樾↑S毛：“對啊，這是我養(yǎng)的玄風(fēng)鸚鵡，大名‘女王大人’，小名‘女王’，脾氣是古怪了點(diǎn)兒，但是——好看吧？”

梁文康生生把“女鬼”兩個字咽回肚里，一道冷汗從額間滾落，心虛地念叨：“好看好看，好看得魂都掉了……”

吳迪戀戀不舍地摸摸鸚鵡的彎鉤嘴：“我們家女王可厲害了，文能背《出師表》，武能……能提神醒腦，去吧！以后有了新主人，不要忘了舊主人哪！”

玄風(fēng)鸚鵡扭頭就在吳迪手背上啄了一口，果真提神醒腦……

“你讓我收養(yǎng)它？不行，愿賭服輸，我選擇換個法服輸?！绷何目悼戳艘谎埯W鵡，開始光明正大地耍賴。

“那你當(dāng)我妹的男朋友吧，省得她整天對著女王嘮叨。剛剛那可不是我故意嚇你的，女王的字字句句，都是我妹的真心??！”

梁文康視死如歸道：“行吧，我來養(yǎng)女王?！?

“不考慮一下？我妹可是從高一開始就明戀你欸！四年了，你說說你，怎么這么鐵石心腸……”

“你妹妹有才有貌，我高攀不上?！绷何目底鲢挥鼱睢?

“說人話。”

“我心里有人，雖然還不能確定她到底是誰……”梁文康的聲音低了下去，竟摻了幾分落寞。

“不就是祁遠(yuǎn)那小子嘛！別不好意思??！我保證不告訴我妹！”

“滾犢子！”

“滾犢子！”女王抻著脖子學(xué)舌。

吳迪寵溺地捋捋它頭頂?shù)哪谴樾↑S毛，對梁文康殷殷囑咐女王的各種生活習(xí)性。

梁文康本著愿賭服輸?shù)木瘢瑯O不情愿地用鼻子哼出聲：“行……行吧！不就一只鳥嘛……”

吳迪撿起梁文康剛剛嚇得丟掉的簸箕，指著斜對角的翠微居，邪魅一笑：“兄弟，我交給你的可不僅僅是一只鸚鵡，而是一個團(tuán)。那個是團(tuán)窩，好好打掃吧！”

8

陽葵跟著錢谷儀逛了一圈校園，這才明白P大的主校區(qū)圍繞著一片湖泊，叫心湖。

心湖的西岸是一片小廣場，廣場前面是一幢設(shè)計(jì)獨(dú)特的紀(jì)念講堂，講堂四周環(huán)繞著教學(xué)樓；心湖東岸是各學(xué)院的辦公樓區(qū)。

心湖的南北兩岸相對窄些，南邊就是學(xué)生食堂和生活區(qū)，北邊是圖書館和體育館、操場等活動區(qū)。

“今天剛好是社團(tuán)招新日，很多社團(tuán)是P大和T大學(xué)生聯(lián)合創(chuàng)立的，俗稱TP-LINK——喂？”錢谷儀接起電話，剛好說的是社團(tuán)的事。

錢谷儀除了是西語系主任外，還是P大的黨委書記，學(xué)生活動這一塊多半是他盯著的，秉著“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原則，他還一手促成了T大和P大社團(tuán)聯(lián)辦。幾年下來，社團(tuán)發(fā)展欣欣向榮，錢書記頗引以為豪，覺得自己為學(xué)生們辦了一件大實(shí)事。

他大概不知道，他已經(jīng)被本校的單身男青年們吐槽到外太空去了，搞什么社團(tuán)聯(lián)合，P大女都被T大男搶走了！

“我那邊有急事，你去社團(tuán)展位看看，有感興趣的，可以參加參加，調(diào)劑調(diào)劑心情，別光盯著你外公的病?！卞X谷儀掛了電話，對陽葵囑咐完，便匆匆走了。錢谷儀被一個緊急電話叫走了。

陽葵便順著柳蔭小道往教學(xué)樓那邊走，突然聽到一個細(xì)細(xì)尖尖的小老頭的聲音——

“小屁孩，剛剛尿完尿洗過手了嗎？就直接來摸我腦袋，祝你期末考試掛科?！?

一個男生剛好吹著口哨從湖心小亭里出來。

陽葵好奇地鉆進(jìn)亭子，看到亭子中央有一個文曲星的石塑。文曲星手托書卷，以45度仰望天空的姿勢吟哦，石須高高翹起，一副“舉世皆濁我獨(dú)清”的模樣。

亭子外掛滿了紫藤蘿，亭子里掛滿了風(fēng)鈴，每一個風(fēng)鈴下都有一張書簽。書簽上全都是關(guān)于學(xué)業(yè)的愿望，有求考試低空飄過的，有求考過雅思托福的，有求保研成功的……

陽葵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文曲星被摸禿的發(fā)頂上，再次忍不住，笑出聲來。

亭子建得高，陽葵隔著岸邊垂柳，看到講堂門口密密匝匝地擺滿了攤子。每個攤子前都豎著一架海報，海報花花綠綠的，充滿了青春氣息。

“歡迎加入吉他社！”

“這邊！動漫社歡迎大家！”

……

校道上人來人往，奇裝異服、各色打扮的少男少女?dāng)D在一處，好奇的、興奮的、不耐煩的、被曬蔫了的，每人手里都有厚厚一沓傳單。

陽葵一路走過去，手里已經(jīng)被人塞了四五張傳單。

人潮聲、吉他聲還有音響里傳出的日文歌聲重疊著，撞擊陽葵的耳膜。

“對面的女孩看過來，看過來，看過來——”

陽葵順著聲音看去，一眼就看到了梁文康。少年肩頭站著一只拉風(fēng)的黃毛鸚鵡，正引吭高歌。

少年個高腿長，濃眉大眼，陽光英俊，一大堆女生圍在他的攤前，醉翁之意不在酒，也不看是什么社團(tuán)，倒先問起他的名字來。

“我呀，我叫‘梁文康’，‘上梁揭瓦’的梁，‘文武雙全’的文，‘福氣安康’的康！”

少年說完，齜牙一笑，眼睛給笑沒了，兩顆尖尖的小虎牙卻露了出來。

只有陽葵看到桌角的A4紙上歪歪扭扭地寫著五個字：脫喪棒棒團(tuán)。

9

明明是為了外公才回來的，可是當(dāng)陽葵真正站在病房門口時，她還是膽怯了。

先去看看外婆吧，有一個聲音這么對她說。

傍晚六七點(diǎn)的光景，市內(nèi)馬路上堵得水泄不通，護(hù)城河上的水上巴士卻是暢通無阻，陽葵恰巧錯過了最后一班渡輪。她在岸邊走了走，湊巧遇上一條烏篷船，談攏了價格，便坐了進(jìn)去。

船夫松了纖繩就要踩下去，一抬眼正看見梁文康晃悠悠地迎面走來，立馬拉住了少年的手：“小梁、小梁，幫黃叔一個忙，這邊一個客人從城西到布谷橋，叔回頭請你吃飯——叔尿急，憋老久了?！?

最后一句話是壓著嗓門說的，話說完，人就躥出去了。

梁文康拎著一袋剛出爐的雞排，正打算回家看球賽來著，誰知半路被截到船上了，誰讓他從小在人家船上白混呢？

他認(rèn)栽似的跳上船，把雞排往船艙里一擱，抽出長篙，插入河水中：“布谷橋是吧？”

船艙里沒有聲音，梁文康彎腰探了一眼，又探了一眼——船艙里的女孩不就是前天順走他一盒章魚燒的姑娘嗎？

雖然女孩側(cè)坐著，半邊臉都被斜陽染紅了，但那飽滿流暢的后腦勺，馬尾內(nèi)扣的弧度，都讓梁文康確信，他沒有認(rèn)錯人。

“想什么呢？這么入神，也不怕被人賣了。”梁文康手里的長篙入水，劃出一個弧度，斜陽在水波中緩緩蕩開。

陽葵在想外婆。

外公跟她說過，他和外婆第一次見面時的地方，就在這條河上。

那時候外公還是繡莊的學(xué)徒，趕著把成品給客戶送過去，也是錯過了渡輪，只能掏錢雇小船。

誰知道劃船的竟然是個姑娘。

姑娘穿一身火紅夾襖，腰間緊緊束著一條紅綢絲帶，兩溜烏黑發(fā)亮的麻花辮上也系著紅綢帶，每撐一下篙，細(xì)細(xì)的腰肢一擺，兩根麻花辮就跟著腰間的紅綢子一起蕩開來。

外公的心也就蕩開了，連姑娘的臉都沒看清，就下定決心要娶人家了。

“要是外婆轉(zhuǎn)過身，一臉麻子怎么辦？”小時候的陽葵問。

“你這猢猻！你外婆撐著篙就像是開在水上的紅蓮，你見過哪朵蓮花不漂亮的？”外公捏著外孫女的臉哈哈大笑。

所以，外婆的骨灰被撒在了這條河里。

那時候，小小的陽葵剛剛送走自己的媽媽。

外公先后失去了女兒和妻子，頭發(fā)一下子全白了，像老了二十歲。

“你媽媽眼光不好，喜歡黃玫瑰，中看不中用！還是蓮花好，蓮花好……”

那是外公跟陽葵說的最后一句話，這么些年來，他們從來沒見過面，只是偶爾會有書信往來，通過最傳統(tǒng)最原始的綠皮郵筒。

10

“黃玫瑰……”陽葵低喃出聲。

梁文康見船艙里終于有了動靜，玩心一動，便抓緊機(jī)會唱道：“拿了我的給我還回來——章魚燒章魚燒章魚燒，吃了我的給我吐出來——章魚燒章魚燒章魚燒……”

陽葵終于被這懷舊而拉風(fēng)的曲調(diào)吸引住了，往外一探，竟然又是他！

陽葵收回目光時，瞧見自己手邊不遠(yuǎn)處有一袋雞排，不斷地冒出濃郁的香氣，她這才想起自己還沒吃晚飯，肚子霎時餓到不行。

反正都搶過一回了……

這么想著，陽葵撈起那袋雞排，為防誤會，特地跟外面撐船的知會一聲：“這袋雞排擱久了就冷了，冷了就不好吃了。要不我先吃了，回頭給你錢，你再去——”

“買”字還沒說出口，船頭的梁文康就急了，抽出長篙，反手抵住陽葵的肩頭：“你這姑娘咋回事??？怎么老仗著自己漂亮就搶人吃的??？”

漂亮的姑娘被長篙頂著，差一厘米就能夠著雞排了。她努力往前夠了夠：“反正你現(xiàn)在吃不了，回頭再吃就涼了?！?

梁文康拿著長篙一頓亂戳，嚷嚷道：“涼了也是我的！”

對面的女孩終于不動了。

月亮不知道什么時候升起來了，如玉的月輝灑在水面上，又映進(jìn)女孩的眼里，女孩烏黑的眼眸透亮，緊緊盯著梁文康。

梁文康心頭一跳，但還是堅(jiān)守住了陣地。

這么沉默著對峙了三十秒后，陽葵開口道：“你戳到我胸了?！?

梁文康愣了一秒，然后面紅耳赤，手忙腳亂地收竹竿，卻發(fā)現(xiàn)竹竿那頭被女孩拉住了。

長長的河面上，明月照拂，波光粼粼，狹長的烏篷船上，少年少女各執(zhí)著竹竿的一頭，默默對望，風(fēng)吹來晚蓮清甜的氣息。

“喂！你知道章魚小丸子的初戀是誰嗎？”陽葵問。

梁文康不過大腦地脫口而出：“雞排？”

“錯！是MM巧克力豆！”陽葵驀然松開竹竿。

還好梁文康運(yùn)動神經(jīng)發(fā)達(dá)，加上只使了兩成力，才沒掉進(jìn)河里去。

烏篷船在河面上流暢地滑行，夜色里，梁文康面色通紅。不知道為什么，他腦子里總是回蕩著一句無厘頭的俚語——

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