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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1665

1 倫敦在燃燒

……人們已經注意到,在英格蘭大多數家庭中,如果有哪一個子女勝過其他兄弟姊妹,無論是美貌或智慧,還是勇氣或勤奮,或是具有其他任何罕見的品質,那么倫敦就是他們的北極星,不朝向那里決不罷休。

——愛德華·張伯倫(Edward Chamberlayne)

《英格蘭現狀》[1]

1665年3月7日,星期二

和往常一樣,一天開始了。蒼白的冬陽伴隨著黎明到來,灰蒙蒙的陽光映照著玻璃窗和結了冰的水坑,光影斑駁,帶來些許光亮,卻并不溫暖。倫敦進入霜凍已有一個月。整個首都,人們在教堂的鐘聲和街道的喧鬧聲中醒來:街上有狗吠聲、馬車行駛的咔嗒聲、鴿子的叫聲和早起的人嘰嘰喳喳的閑聊聲。蠟燭已點燃,夜壺倒空了,食物和飲料也都取走,大都市的人們為即將開始的一天做著準備,像賣肉的、烤面包的、賣牛油蠟燭的;還有書商、雜貨商和咖啡館老板;那些藥劑師、金匠和城里的布料商從樓上的住處來到樓下的店鋪里。城市的其他居民也步入了倫敦這廣闊的世界,他們呼出的白氣在中世紀街道的上空盤桓著、繚繞著。

在這樣的一天,如果有人能從上空俯瞰首都,他們會發現,這座城市早已不受控制,不斷地向外擴張。層層瓦片覆蓋的屋頂似乎是一個巨大的幕帳,罩著下面縱橫交錯的通道和街衢。有的路是鋪設過的,但坑洼不平,其他路上則是堅硬的泥塊和石頭,映襯著上方哥特式的教堂尖頂,以及石頭砌成的煙囪,冒著黑黑的濃煙。約翰·伊夫林(John Evelyn)寫道,這些市中心的街道“如此狹窄、令人不適”,縱橫交錯在一片雜亂無章的木架構建筑中,許多厚重的木頭柱子懸吊在頭頂上方。約翰·彌爾頓(John Milton)曾居住在城市東北部的火炮路上。那里“房屋擁擠,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下水道氣味”。[2]——確實,這里的空氣常常讓來訪者感到惡心。三年前,托馬斯·埃爾伍德(Thomas Ellwood)就因“那座城市惡臭的空氣”而被迫離開。[3]幾十年后,詩人約翰·蓋伊(John Gay)斷言,早晨是出行的最佳時間,因為“在街上還不會受到潮涌般行人的騷擾”。[4]許多徒步探索這座迷宮的人,他們緊貼著墻壁,躲避從上方“惡意傾倒的討厭的穢物或排污口流出的糞便”,也要避開前方和后面駛來的出租馬車和轎子。[5]在繁忙的時間段,搶“墻”事件時有發生。1664年,據塞繆爾·佩皮斯記載,“兩個人……為了爭搶新交易所旁邊靠墻的位置,互相推擠,竟致相互殘殺,捅死對方”。[6]正如法國哲學家塞繆爾·德索爾比埃(Samuel de Sorbière)所說,由于街道曲折,需要“住上一年才能對這座城市有一個非常準確的概念”。雖然在富裕街區也可以看到磚結構建筑,但城市里主要還是以中世紀木制房屋為主。

倫敦古老的城墻內曾是古羅馬時期一個普通的居住地,但隨著人口的增長和城市的日益繁榮,這座都城早已從舊的邊界向外擴張,形成了一個由三部分組成的大都市。歷史上的倫敦市作為商業中心,位于城墻內,有六個城門,由市長大人、市議員和實力雄厚的同業公會共同掌控。在這里,許多曾經屬于貴族的“豪宅”變成了出租房屋。最富裕的居民住在市中心。[7]斯特蘭德大街如一條臍帶連接著威斯敏斯特城區與城市的西南部。城區包括白廳和威斯敏斯特宮殿,是國家政治和王權的官方所在地。到最后,城郊地帶在城墻外不斷擴張,用作城市的緩沖,并蔓延至周邊的田野和農田:向北、向東、向南,特別是向西。不斷拓展的郊區,以及泰晤士河和威斯敏斯特邊上的雄偉大廈,讓人們得以一瞥倫敦建筑的未來。在布盧姆斯伯里區,南安普敦伯爵(the Earl of Southampton)正在建造伊夫林所說的“宏偉廣場”——事實上,這是倫敦第一座風格獨特的花園廣場;在林肯律師學院廣場,殖民地商人兼丹吉爾委員會的司庫托馬斯·波維先生(Thomas Povey)有一所“雅致的房子”。屋里陳列著仿斑巖花紋的花瓶,馬廄里鋪著德爾夫特瓷片,房子有噴泉,還有“漂亮的酒窖和一排排的葡萄酒”;[8]在皮卡迪利大街,為克拉倫登伯爵(the Earl of Clarendon)、約翰·伯克利爵士(Sir John Berkeley)和約翰·德納姆爵士(Sir John Denham)建造豪華新居的工作正在順利進行。[9]房子都朝南,面對開闊的銀色的泰晤士河。

今天,各色人等都在忙著自己的事。河上,有像德爾克斯先生這樣的水手,“嘴里總是叼著別針”。[10]停靠在碼頭的船上下晃動著,他在船上等著接送渡河的倫敦人,偶爾還替漂亮的女兒拉皮條。還有那些商船水手,為橫渡大西洋預備了大批船只,將貴格會[14]的囚犯送到英國在牙買加、巴巴多斯或弗吉尼亞的殖民地(更多的是去牙買加),這些囚犯會到“種植園”去當契約仆人。[11]也有許多捕魚人出船捕撈鱘魚和鱒魚,然后賣掉,河里這兩種魚很多。在倫敦金融城,馬修·奧爾德雷德(Mathew)和托馬斯·奧爾德雷德(Thomas Al-dred)最近在主教門一帶的天使巷附近開了一家診所,治療“抑郁及心緒煩亂的人”。[12]靠近艦隊街的彩虹咖啡屋里,托馬斯·格雷(Thomas Grey)在“兩座圣殿之門”之間出售止咳、治感冒和消食的含片。[13]艦隊街上,藝術家瑪麗·比爾(Mary Beale)已在首都住了幾年,也許有人看到她已經收拾好日常的家什,準備退隱到漢普郡。在這樣寒冷的日子,人們經常能看到一位紳士,七十六歲,名叫托馬斯·霍布斯(Thomas Hobbes),穿著一件黑天鵝絨的外套和一條“西班牙皮質馬褲”,兩邊系著黑色帶子。他每天早晨從德文郡公爵的房子里出來散步。[17]那些需要離開城市的人可能已經去了蘭貝斯的紅獅酒館。托馬斯·費希爾(Thomas Fisher)和托馬斯·賴德(Thomas Ryder)在那里經營著去埃普索姆的馬車服務,每天早晨八點準時出發。圣保羅大教堂的西面,正在展出一批“精選的稀有珍寶”(有埃及的木乃伊、“巨人的股骨”和“美人魚的皮”),花很少的錢就可以看到。[15]如果手頭有點緊,倫敦人可能會考慮去“一個叫喬治·格雷的人開的店,他既是理發師又是假發制作工匠”。在那里,“亞麻色長發每盎司十或十二先令,其他金色長發每盎司六或三先令”。[16]男女假發生意非常興旺。

大約有四十六萬人在倫敦生活和工作。[18]這座城市由一個龐大的農業和工業網絡維持,不僅覆蓋全國各地,也超越國界。煤從泰恩河運來,鉛來自德比郡,錫(制造白蠟的重要材料)來自康沃爾郡,水果和蔬菜來自鄰近的赫特福德郡和肯特郡,布匹從威爾特郡和蘇塞克斯郡運來,抽煙草用的陶制煙斗產自懷特島,屠宰用牲畜運自愛爾蘭。還有物品來自更遠的地方:荷蘭代爾夫特的玻璃器皿,東印度地區時髦的異國香料和絲綢,以及美洲的煙草和糖。艾爾啤酒、蘋果酒和葡萄酒是最安全的飲料,也有不同品質的水。倫敦到處都有水井,也可以通過倫敦橋上的一個大水車來取用泰晤士河不太清潔的水。最潔凈的飲用水由城外的新河公司提供。公司于本世紀初成立,建造了一條40英里長的人工水道,始于哈福德郡的查德韋爾和阿姆韋爾的淡水泉,止于倫敦的克勒肯維爾。只要支付一定的費用,居民就可以安裝一根鉛管,將常規淡水輸送到家中。

和每一座城市一樣,倫敦既是一個真實有形的世界,有食物、飲品、金錢、街道、房屋和商品,又是一個想象的、受意識形態主導的虛幻世界。歷經十多年的共和統治之后,1660年的君主復辟仿佛扭轉了一下萬花筒,給17世紀的慣常帶來轉變,創造了新的日常生活模式。星期天仍然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但每隔一天,商店都營業到晚上十點。咖啡館和皇家學會的聚會為少數有話語權的人提供了討論自然哲學和進行實驗的空間,而一些小酒館以及像圣保羅教堂庭院、皇家交易所這樣的商業文化中心則喧囂吵鬧、充滿活力與浮躁。皇家交易所尤其是新聞和八卦的發源地,人們常稱之為“交易所”,它位于針線街和康希爾之間,近一百年來一直是貿易活動的中心。它來自托馬斯·格雷欣爵士(Sir Thomas Gresh-am)的構想(爵士的另一個項目是以皇家學會為基礎建立一所學院),包括一個廣場,廣場周圍建筑的好幾層都是商家、店鋪和聚會場所。

除了傳統的節日和集市,倫敦人還享受著不斷發展、充滿活力的公共娛樂——從戲劇、斗熊活動和賭博到新形式的音樂、舞蹈,以及對歐洲大陸時尚孜孜不倦的興趣(如帶搭扣的鞋子、三件套套裝流行之前的服裝,最重要的是假發);還可以探索新的城市空間,比如皇家公園和有拱廊的商業街。而對于那些社會地位較高的人來說,網球和賽馬等觀賞性體育運動逐漸流行起來——查理二世本人就以每天早晨打網球而聞名。宮廷成員間越來越流行旅行到紐馬克特觀看賽馬,每年兩次。簡而言之,除了工作和禮拜,倫敦人有許多理由外出轉悠。

倫敦近五十萬居民中有一大批是來自全國各地的移民,他們一心想著改善生活狀況。塔斯韋爾一家就是這樣的家庭。他們是來自懷特島的商人,1660年搬到了貝爾巷一處頗大的房產,毗鄰倫敦東部的海關大樓。[22]統計學家約翰·格朗特(John Graunt)的父親就是一個移民。格朗特估計,每個倫敦家庭大約有八個成員:“男人、妻子、三個孩子、三個仆人或房客。”[19]作為一個典型的商人家庭,塔斯韋爾一家可能符合這一模式。詹姆斯和伊麗莎白為一家之主,他們至少有兩個兒子。次子威廉在城市另一邊的威斯敏斯特學校上學。在威斯敏斯特,威廉·塔斯威爾(William Taswell)可能會在不知不覺中接觸到另一個倫敦家庭——米切爾一家。他們住在伍德街,房子里有五個壁爐和“一個寒酸的小花園”。[20]邁爾斯·米切爾(Miles Mitchell)和安妮·米切爾(Anne Mitchell)為家長,這一家至少還有兩個成年的兒子,可能還有一個女兒,是安妮三十年前非婚生的。[21]作為一個書商家庭,信息是他們的交易商品。在過去的幾年里,他們在城市西邊的威斯敏斯特大廳里經營得很好。

和許多半公共空間一樣,威斯敏斯特古老的大廳——近二十年前查理一世被判處死刑的地方——已經成為商業活動中心,擠滿了商家和購物者,他們以物易物,討價還價,爭搶空間。1665年3月7日,人們走近大廳,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門口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長長的尖刺上戳著三個人頭,它們分別是奧利弗·克倫威爾(Oliver Cromwell)和一起參與弒君的亨利·艾雷頓(Henry Ireton)和約翰·布拉德肖(John Bradshaw)。五年前,查理二世下令將他們從威斯敏斯特大教堂的墳墓中挖出,并在泰伯恩刑場作為叛國者“處決”。走進主廳,顧客可以找到各式各樣的在售商品,從服裝、書籍到假發和紐扣,應有盡有。米切爾的商店在一本出版手冊中被稱為“威斯敏斯特大廳的第一家商店”。[23]與他們為伴的是這一家的朋友約翰·豪利(John Howlett)和伊麗莎白·豪利(Elizabeth Howlett)。他們是男裝經銷商,在威斯敏斯特大廳做生意至少已有二十年。事實上,兩家之間的聯系非常緊密,米切爾的大兒子已經和豪利家漂亮的女兒伊麗莎白訂了婚——人們都叫她“貝蒂”。這對夫婦計劃,一旦結婚,就搬到泰晤士街的一處房子里。米切爾的兒子會接管岳父的生意,而不是像他父母那樣做個書商。

當然,倫敦各地都有書商出售大量的印刷作品。約翰·普萊福德(John Playford)在圣殿區賣音樂和舞蹈書籍,亨利·赫林頓(Henry Herrington)在新交易所一帶賣戲劇和歌劇書籍;彼得·德靈(Peter Dring)在玫瑰酒館隔壁銷售美食作家漢娜·伍利(Hannah Wolley)的作品。詹姆斯·阿萊斯特(James Allestry)在圣保羅教堂庭院出售皇家學會的科學著作,包括其新的科學雜志《自然科學會報》(Philosophical Transactions)在前一天出版的首刊。米切爾家的書店與其他書店的不同之處在于,它位于威斯敏斯特大廳,靠近政治權力中心:關于這座城市的推動者和撼動者的謠言和八卦,這里是最佳收集地點。

除了書和小冊子,米切爾夫婦可能還出售倫敦主流的周報《情報者》(Intelligencer)。這份報紙比現代報紙薄,大概四五頁,綜合報道來自全國和歐洲大陸的事件。自君主制復辟以來,在羅杰·勒斯特蘭奇(Roger L'Estrange)的管理下,報界實行了嚴格的新聞審查制度。但報紙仍為普通讀者提供信息。在最新一期中,讀者可以讀到這樣的報道:在海峽對岸,一個英國紳士被人謀殺;在樸次茅斯,一名老牌保皇黨人劫持了外國商船;一場大風暴席卷法國,“當地還沒有什么消息,但災難……”[24],也有報道說,荷蘭艦隊在迅速擴張,到月底就將“準備就緒”。

倫敦的大多數人都知道“準備就緒”是什么意思,那些有疑問的人可以看看一些釘在城市地標上的三天前的告示。上個星期六,首都舉行了聲勢浩大的游行,這些告示都是當時留下來的。游行隊伍上午十點從白廳大門出發,國王的傳令官們在警衛官和八名號手的陪同下,沿齊普賽德街行進,最后到達皇家交易所。如他們留下的告示中所說,傳令官向倫敦市民宣布,僅在最近的十多年里,英國人已第二次向荷蘭人宣戰。[25]

沒有多少人對這場戰爭感到驚訝。在以天主教為主的歐洲大陸上,英荷關系因共同的新教信仰緊密相連,又錯綜復雜。伊麗莎白一世統治時期,英國人支持荷蘭人反抗西班牙的哈布斯堡王朝的統治,擊敗了西班牙無敵艦隊,最終,荷蘭的七個省組成了一個自由獨立的新教國家——荷蘭共和國。隨著哈布斯堡帝國的衰弱,荷蘭商業船隊成為歐洲規模最大的船隊,控制著伊比利亞海岸的貿易,并同英國人競爭,搶奪以前由西班牙和葡萄牙控制的貿易據點。荷蘭共和國的繁榮,加上海峽兩岸相互競爭的新教派別的分裂,助長了英荷之間的對抗,兩國的角力影響了整個17世紀中后期歐洲各國的關系。克倫威爾建立共和國的最初幾年里,國家許可的商船私掠行為使得這一對抗演變為全面海戰。第一次英荷戰爭發生在1652年到1654年之間。在羅伯特·布萊克(Robert Blake)、喬治·蒙克(George Monck)和約翰·勞森(John Lawson)等好斗的國會議員兼海軍將領的指揮下,英國軍艦取得了勝利,但還不足以決定性地擊敗荷蘭,以根除緊張局勢的起因:爭奪對東印度群島和西印度群島貿易霸權的拉鋸戰。

激烈競爭催生了惡意攻擊民族形象的文學作品,這些作品利用上帝和宗教來譴責對方國家的失敗:1664年,一本題為《英國和荷蘭人事務的真實呈現》(The English and Dutch affairs Displayed to the Life)的英文小冊子論述,阿姆斯特丹最近有數千人死于瘟疫,這是上帝降下的旨意,是對他們的懲罰。[29]另一本小冊子認為,荷蘭的繁榮來自“他們對我們犯下的殘忍的血腥屠殺”;[26]還有一本也是如此,書名為《荷蘭公豬剖析,或豬的國度之詳述》(The Dutch Boare Dissected,or a Description of Hogg-land),書中把荷蘭人描述為“長著兩條腿、貪婪而肥胖的奶酪蛆蟲:一種吃黃油上癮的生物,嗜好喝豬油,還不停蠕動,全世界都知道他是個狡猾的家伙”。[27]對荷蘭人來說,反英文學的中心思想是,在殺死查理一世的弒君行為之后,英國人便與魔鬼結盟。圖像中描繪的英國人要么長著狐貍尾巴,要么拖著龍的尾巴,甚至魔鬼的尾巴。[28]在荷蘭詩歌《尼德蘭鉗子》(Nederlandtshe nyp-tang,1652)中,作者聲稱,對于英國:

我必須揭露他們虛偽的謊言。

他們一定是從地獄降世。[30]

荷蘭各派權貴對奧蘭治王室也頗為忌憚。奧蘭治王室是荷蘭執政官的家族,勢力龐大。執政官由選舉產生,實質上是荷蘭共和國的國家元首。1641年,查理二世九歲的妹妹嫁給了奧蘭治的威廉二世,戰略性地播下英國的種子。1665年,他們的后代威廉只有十五歲,由于父母過早去世而成為孤兒。他的舅舅查理二世便成了這個少年與他敬愛的母親之間最緊密的聯系。

盡管英荷之間存有敵意,但也在相當大程度上相互影響。查理二世復辟后,許多英國議會派成員逃亡到荷蘭共和國,而荷蘭商人和眾多外國人一起生活在倫敦大都市中。一個主要從事金飾品制作和玻璃生意的荷蘭家族人丁興旺,族長是約翰·范德馬什(Johan Vandermarsh),他們在城墻內的萊姆街一帶生活。查理在流亡期間曾在荷蘭待過一段時間,他的弟弟詹姆斯也是如此。國王雄心勃勃的內閣大臣阿靈頓勛爵(Lord Arlington)最近娶了一個荷蘭女人。荷蘭藝術家在英國享有很高的聲譽——佛蘭芒畫家安東尼·凡·戴克(Anthony van Dyck)去世后,在荷蘭學習過的彼得·萊利(Peter Lely)正式成為皇家畫師;專業排干沼澤地的荷蘭工程師被專門請來,以改變諾福克湖區的面貌。甚至連皇家鑄幣廠的首席鑄幣師約翰·羅蒂埃(John Roettiers),其祖上也是荷蘭人。

通往當前戰爭的道路始于1664年4月。當時有一個下議院組織的委員會,由托馬斯·克利福德爵士(Sir Thomas Clif-ford)擔任主席。此前,他們專注于調查國家布料產業的衰退,此時轉向了考察英國貿易的整體下滑。委員會會議期間,商人們受邀表達他們對荷蘭人的不滿。隨著一些公司進一步在海外涉獵黃金、白銀、糖、煙草、絲綢和香料的貿易,以黎凡特公司、東印度公司以及皇家冒險家非洲貿易公司為主要的投訴方抱怨荷蘭人占領了之前葡萄牙沿非洲西海岸的所有領地,極大限制了英國的貿易能力。[31]

事實上,就在同一年,一個名叫羅伯特·霍姆斯(Rob-ert Holmes)的船長受到指控,他現年四十三歲,生于愛爾蘭,罪名是協助新成立的皇家冒險家非洲貿易公司進行擴張。這家政府支持的公司堅信在岡比亞河沿岸有富饒的金礦,他們經常與荷蘭在西非海岸的貿易基地發生沖突。公司的首要目標是獲得黃金,但也有明確的指令要求開展奴隸貿易,目標是每年獲得三千名黑奴,將他們賣到西印度群島。在擁有40門大炮的旗艦“澤西號”上,霍姆斯率領一支由英國艦只組成的特遣艦隊,去攻占荷蘭人位于幾內亞灣北部的卡羅魯斯伯格城堡。他帶了一款全新的彈簧式擺鐘,由杰出的荷蘭科學家和發明家克里斯蒂安·惠更斯(Christiaan Huygens)設計,經英國皇家學會改裝,適用于海上航行,希望能提高導航的準確度。霍姆斯承認自己非常狡猾,他可以“像看著朋友一樣滿懷愛意地直面自己的敵人”。[32]他也是一名堅定的軍事領袖。在船員的忠心支持下,再加上最先進的海軍武器和導航設備的輔助,霍姆斯用十一天時間占領了卡羅魯斯伯格城堡,并將其重新命名為海岸角城堡,由英國人統轄。荷蘭人后來又奪回了霍姆斯占領的許多基地,但他們再也沒有獲得海岸角城堡的控制權。在接下來的兩個世紀里,這座堡壘演變為英國跨大西洋奴隸貿易的潰爛心臟。

英荷之間的對抗也在大西洋彼岸展開。1664年,英國人(再次)將新阿姆斯特丹收歸囊中,并重新命名為紐約(以約克公爵的名字命名)。同年,荷蘭人從英國人手中奪走了南美的蘇里南。這兩個敵對的國家在野心、海軍力量和執拗的信念方面勢均力敵。威尼斯駐巴黎大使警告說:

由于雙方都擁有數量眾多的艦只,配有精良部隊,艦上還有官員,可以在激烈的軍事行動中鑒定艦長的表現,給予獎勵和懲罰,并激發其他人員空前的決心,勇往直前,因此對決的一幕對雙方來說都非常不幸,這將留給命運來裁決。[33]

戰爭可能使許多人致殘,但也能使一些人受益。在英國海軍委員會位于塞辛巷的辦公室里,一名三十二歲的職員雄心勃勃,他發現沖突能給一個人的職業生涯帶來奇跡。他是裁縫的兒子,因為這即將到來的戰爭,他比平時更忙了。他工作勤奮,擁有會計技能,很可能會升職成為丹吉爾委員會的秘書長——一個有權有勢、薪水豐厚的職位。1665年3月7日,他坐在那兒,背對著火爐。他應該工作,但左側睪丸的疼痛困擾著他:前一天晚上,腹股溝的疼痛讓他痛苦難挨,到天亮時只是稍稍緩解了些。他在辦公室一直坐到中午,顯然疲憊不堪,但疼痛又開始發作了。他責怪火燒得太熱了,“大發雷霆”,接著離開了辦公室,回家見妻子伊麗莎白。17世紀50年代后期,塞繆爾·佩皮斯曾接受一次高風險手術,取出了他尿道中的膀胱結石,他的腹股溝部位一直有問題。那一天,他身體嚴重不適,無法集中精力,剩下的時間一直躺在床上。

他睡覺的時候,離他東南方向30英里左右的地方,戰爭的車輪在轉動。一小隊艦只正在查塔姆的重要補給船塢待命,準備沿麥德威河繞道與艦隊的余部會合,這些艦只停泊在一個名叫“希望”的錨地,靠近泰晤士河上的提爾伯里碼頭。其中一艘二級護衛艦“倫敦號”是王政復辟后皇家海軍的珍寶,上面裝有64門大炮。它不是艦隊中最大的戰艦,卻肯定是最聲名顯赫的,艦上的一間特等艙房比一級旗艦“皇家查理號”上的艙房“要大得多”,盡管“不那么奢華”。“倫敦號”建于1656年,1660年護送查理二世從荷蘭到英國的護衛艦隊中就有這艘艦——艦上載有國王的親兄弟和繼承人約克公爵詹姆斯。一年后,國王心愛的妹妹亨麗埃塔也乘坐“倫敦號”抵達法國,嫁給路易十四的弟弟奧爾良公爵。

像同時代的大多數艦只一樣,“倫敦號”有三根高桅桿和一張巨大的方形帆,其防水艦體很可能涂有一種由“松木、毛發和石灰”制成的樹脂混合物,以防止藤壺和損害木材的“船蛆”作祟。[34]這艘木制戰艦長三十七米,寬十二米,呈流線型,具有典型的英國17世紀風格。長舷側有三層甲板,其中兩層有一整排炮口,第三層甲板的一半布滿了炮口。艦的后部有一個圓形艙室,裝飾有鍍金的斯圖亞特雄獅和獨角獸。玻璃窗戶面向大海,通向頂層甲板。

“倫敦號”將成為旗艦,由經驗豐富的海軍艦長約翰·勞森爵士指揮,此時他在25英里之外的艦隊中,等待“倫敦號”安全抵達。勞森是個矛盾的人,有一些財務上的麻煩,家族的社會地位在節節攀升,女兒們野心勃勃。他幾次想從海軍退役,但都沒能如愿。他出身于約1615年一個位于斯卡伯勒(或赫爾)的航運家庭。他迅速由寒微發跡:開始是一名商船水手;后來,第一次英荷戰爭爆發,他成為艦隊中的一名艦長;戰爭結束時,他已晉升為海軍中將。以他的出身背景來說,這樣的升遷非同一般,而且也只可能發生在共和國時期采取類似唯賢選拔的海軍中。不過他的能力也只能讓他升到這個位置了。17世紀50年代末,盡管他更加經驗豐富,決定海軍司令職位的還是沒有考慮勞森,而是給了桑威奇伯爵(the Earl of Sandwich)。勞森信仰的宗教派別讓人不太放心,還有他和第五王國派的關聯都讓人覺得選他的風險太高,不值得一試(第五王國派是一個堅定支持共和的千禧年主義團體,成立于王權空位期,預言世界末日)。勞森曾指揮過“倫敦號”參加1660年著名的護衛航行,與國王一起從荷蘭出發。他和“倫敦號”有著某種情感聯系,他知道它將再次成為他的戰艦,他招募了許多忠于他的擁躉、家人和朋友作為艦上的艦員。

根據設計,他的戰艦大約可乘三百名男性艦員,但讓人奇怪的是,這一天的記錄顯示,艦上也有女性。嚴格來說,海軍戰艦禁止婦女登艦。但這段時期的檔案中,不時有零星的記錄提到她們,一直到戰爭爆發,有時是在戰時。考慮到旅程的時長,有可能這艘艦是在查塔姆和泰晤士河沿岸的會合點之間進行一種非正式的海軍閱兵游行。艦員的妻子、女兒和姐妹們在與親人分別前,可能會登艦體驗一下大海。旅程并不長,航行過程中,艦也不會駛到公海上。十天后,一個叫約翰·艾林(John Allin)的人寄出一封信,這封信可以證明這一說法。他從薩瑟克寫給在瑞伊的朋友,信中透露,艦上不僅有男人和女人,還有“一起的孩子”。少年水手在艦隊中很常見(桑威奇伯爵就曾帶著他十五歲的兒子參加戰役),“孩子”這個詞可能指年紀很小的小孩,幾乎能肯定不滿十三歲。非常年幼的孩子沒理由會待在軍艦上,除非是和家人在一起。

查塔姆的準備工作并非一帆風順。幾個星期前,已有訂單預訂一些平底船(小型運輸船)將壓艙物運到“倫敦號”上。途中,其中一艘船在德普特福德被攔截,船上的人都被強征(1664年起,海軍采用了一種被稱為“強行征用”的強制征兵制度,商船上的海員經常成為征用對象)。[35]五千個吊床運抵船塢,為各艘艦上的艦員提供睡覺的地方,經發現,其中許多質量“低劣”。除此之外,修艦和建造新艦所需的木材也遲遲不能從舍伍德森林運來。因為負責運送木材到各個造船廠的水手們害怕出海,怕他們也被“征用了”。盡管如此,1665年3月7日,“倫敦號”經認定可以加入艦隊。離開船塢時,艦上裝滿了補給:下層甲板的儲藏室里塞滿了皮靴、衣服、蠟燭、食物、床上用品、醫療設備、啤酒桶和水桶。艦上還裝備了銅炮和大量火藥。

上艦后,乘客們被安置在位于三層甲板中間部分的艦艙,靠近艦長室。艦長室在航行中作為公共空間,用來聽音樂、喝酒和社交。正上方是會議室,軍官們在那里進餐并舉行軍事會議。后甲板在會議室上面,末端是“尾樓甲板”。資深艦員的艦艙設在此處,窗戶朝向大海。這一天天氣寒冷,“倫敦號”在麥德威河上航行。向外望去,他們會看到田地平曠,農舍星羅棋布。當艦繞過圣瑪麗亞島時,水面開闊浩渺,小島密布。麥德威河迂回曲折,航行穿過河口困難重重,這條通往英格蘭東南部的航道幾乎無法通航。僅在一年前,查理二世通過了一項法案,治理麥德威河和其他重要水道,使其更加“適于航行”。[36]然而,“倫敦號”在此航行暢通無阻。

艦駛近諾爾(泰晤士河口的沙洲,艦可在此拋錨)時,可怕的事情發生了。其原因至今仍有爭議,但新的考古證據提供了一種可能的情況。“倫敦號”繼續駛向泰晤士河時,在彈藥庫(艦上大炮存放的地方)的深處,炮手們開始準備戰斗中使用的彈藥筒和大炮。和同時期的許多戰艦一樣,彈藥庫里有可重復使用的彈藥筒。這些二手彈藥筒通常含有舊火藥和棉花的殘留,如果與新火藥混合,就會變得非常易燃,只需最小的摩擦就能爆炸起火。有證據表明,當時艦上的炮手正在把彈藥筒裝進大炮,其中裝填了一半的炮管里的彈藥筒擦出火星,點燃了艦上的彈藥庫。火焰飛速穿過甲板下的貨艙,里面存放的火藥突然爆炸了。[37]

大約1英里開外的一艘小船上,乘客目睹了災難的整個過程,大火在巨大的戰艦上肆虐,幾乎將其完全摧毀。一聲爆炸過后,艦的前半部向西側斷開,艦的中央部分被炸毀,艦體上原本堆滿廢棄的大炮作為壓艙物,在爆炸的推力作用下,艦體沉入水中。除了艦身的一部分和艦尾,什么也沒留下。[39]艦上的最后時刻沒有被記錄下來,佩皮斯后來寫道,艦上的三百五十人中,“只有后甲板艙室和客艙里的二十四個男人和一個女人被救起,其余的三百多人都淹死了”。[38]

有關爆炸的消息傳得很快,盡管開始還不知道詳細情況。威廉·考文垂(William Coventry,海軍專員)當天寫信給阿靈頓勛爵(內閣大臣),告訴他,“一艘船在希望錨地下面爆炸了,我說不出是哪種船,但應該是開往巴巴多斯的”。[41]第二天,平底貨船上的目擊者向多佛的一名官員講述了他所看到的情況。官員立即寫信給阿靈頓勛爵的秘書約瑟夫·威廉姆森(Joseph Williamson):“英勇的戰艦‘倫敦號’已經被炸毀,怎么炸的,唯有上帝知道……什么也沒留下,除了一部分艦身,還有艦尾。”[40]佩皮斯在辦公室也得知了這場災難的消息,他在前一天排出“兩粒石子”后,身體有所恢復。他在日記中寫道:

今天早晨,“倫敦號”不幸的消息把我帶到辦公室。勞森爵士的手下之前帶領“倫敦號”從查塔姆駛向希望錨地,勞森爵士將從那里乘艦出海;但是在靠諾爾的浮標這邊,戰艦突然爆炸,炸成了碎片,艦上的80門銅炮也一同被炸毀。戰艦沉沒了,只有后甲板艙室露在水面上。勞森爵士損失了許多精心挑選的下屬,以及他們的許多親屬。[42]

據佩皮斯的記錄,我們還發現,報道很快就傳開了。當天晚些時候,佩皮斯去了趟倫敦證交所,他發現這個消息“讓人們悲痛不已”。不久,倫敦市就計劃給國王一艘新艦來代替“倫敦號”。[43]

更緊迫的問題是幸存者。約翰·伊夫林作為四名特派員中的一員,負責照料受傷海員和處理戰俘事宜。伊夫林和妻子瑪麗住在塞伊斯莊園的一所大房子里,毗鄰德普特福德造船廠,他們有個十歲的兒子,也叫約翰。他們其實還有其他孩子——實際上是四個——但是三個在他們各自一歲生日之前就死了,另一個只活到了第五個生日。3月9日,伊夫林帶著兩百多人“去迎接從意外炸毀的‘倫敦號’護衛艦上救下來的可憐人”。[44]

到3月10日,倫敦的咖啡館里謠言四起,說這艘艦爆炸是因為海軍使用了首都之外的賣家提供的廉價火藥,“比倫敦賣的火藥便宜二十先令”。[46]同一天,災難的消息開始由外國大使傳播,荷蘭駐倫敦大使米希爾·凡·高(Michiel van Gogh)寫道:“為海軍中將勞森準備的‘倫敦號’在沿河航行時被炸毀了。三百五十一名艦員中只有十九人獲救。”除了這顯而易見的悲劇,財政損失也很大:銅炮非常昂貴,而且船上已備足了物資。3月11日,威廉·巴頓爵士(Sir William Batten)和明斯爵士(Sir J.Minnes)勘察完沉船后回到倫敦,聲稱“槍炮可能會被撈上來,但船身已被完全損毀”。[45]

接下來的幾個月里,約翰·伊夫林負責組織照顧由這個血腥開端所產生的“可憐的孤兒和寡婦”。他寫道:“她們的丈夫和親屬死在‘倫敦號’護衛艦上,有五十名寡婦,其中四十五人帶著孩子。”[47]約翰·勞森爵士也失去了一些親人,他給最需要幫助的人提出了不少建議。第二次英荷戰爭還沒開始,這座城市已接受了火與死亡的洗禮。

對小冊子的寫作者托馬斯·格林(Thomas Greene)來說,“倫敦號”的毀滅標志著一系列可怕事件的開始,表明上帝對倫敦人民的不滿:

自從主向你顯示不悅,甚至自從“倫敦號”這艘艦被炸毀,艦上兩百多人被炸成碎片,葬身海底,我的心就為你哀愁、為你憂慮,如重擔般壓迫著我。這是我的心在呼喊:你以為他們是比眾人更大的罪人嗎?[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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