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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031:替罪羊

  • 疆愛無痕
  • 伊語滌生
  • 4118字
  • 2021-09-15 01:16:22

這年的秋天,陰雨翻飛,雨絲淋濕了駱峰的頭發和衣服。

他趕著老牛車蝸牛般朝家趕去。

沉浸在痛苦中的他絲毫感覺不到陰雨的潮濕。

他早已過了男子悲秋的年齡,可是三十白的事情讓這個老人又重新品嘗著悲秋的滋味。

村里的大馬路上沒有其他人,就連過往的車輛也不見了蹤影。

空蕩蕩的馬路只有一牛一人的背影,顯得那樣孤獨寂寥。

三十白因過失傷人被判一年有期徒刑。

這件事如同一層厚重的陰霾壓在駱峰一家人頭上。

駱峰一下子蒼老許多,花白的頭發和髭須雜亂地簇于肌肉松弛的頭部臉部。

以前家里每逢遇到難事兒,駱峰總能嬉笑著褶皺的臉,勸解開導著妻子李羽,“愁啥,世上沒有過不去的坎兒。”

現如今,駱峰臉龐那深深的皺溝里全是陰陰的愁,不時自言自語嘟囔,“這個三十白,真是糊涂呀!他這輩子往后可咋辦?”

李羽整個人承受不住打擊,整日以淚洗面,病倒臥床近半個月。

駱濱更是每天黑著臉,性子越發沉悶。

他覺得窩囊,原本想著三十白能給家里揚眉吐氣。

現如今,哎---

他小小年紀開始長吁短嘆。

街坊四鄰對三十白出事很是同情。

看著駱家人為了三十白的事,都折磨得不成樣子。

村民們在私底下紛紛議論,看來,駱家人真把三十白當成親生兒子對待了。

艾力、馬明和巴格達提等好友也不時勸說開導著心情沮喪的駱峰。

這天,駱峰趕著老牛車拉著一車細沙朝家走。

他開始備料,準備來年翻蓋房屋。

剛路過巴格達提家,就被早早站在門口等候的好友喊住了,“嗨!傻駱駝,克也魯(來),卡以伊蘇(哈薩克語,喝茶)。”

駱峰坐在巴格達提的炕上,喝著醇香的奶茶。

他抬起沒精打采的眼皮,見巴格達提欲言又止一副難為情的樣子,“說撒,撒事?”

巴格達提也憋不住了,眉眼帶笑地征詢著,“阿曼太要定親了,丫頭子是鄉里小學老師,你說,我們給20只羊,兩頭牛,夠不夠?”

駱峰雙眼一亮,“喲,好事呀,阿曼太有福氣,娶個小學老師,是個文化人。丫頭家撒意思?”

巴格達提美滋滋道:“我們哈薩人常說,有文化的飛上天,不識字的睡草氈。阿曼太就是想找個文化人。阿曼太說丫頭子家要的聘禮不多。”

哈薩克族是個尊重婦女的民族,老話說,“家有幾個女兒,牛羊成群來。”

男子迎娶女方要給厚重的聘禮。

駱峰出著主意,“丫頭子是小學老師,文化人思想開明,聘禮會少些,你讓阿曼太征求丫頭子的意思再說。”

巴格達提點點頭,“嗯,你家老二撒時候娶老婆子?”

駱峰喝著奶茶,心不在焉道:“不知道,隨他吧。”

沙棗樹鄉小學院內。

空曠的操場中間一桿國旗。

三排低矮的平房便是鄉小學教室。

教室前的幾棵沙棗樹彎曲糾結,樹枝被秋風吹得只掛著零落的幾片樹葉,如同幾個佝僂著脊背的老者。

阿曼太坐在自行車后座,雙腿岔開支地等候著未婚妻加娜提。

他今天要跟加娜提商量兩人的婚事。

就在巴格達提和妻子沙拉給小兒子阿曼太籌備婚事之際,在石油公司上班的大兒子江道勒提卻出事了。

西域縣石油公司大院內。

江道勒提給班車加完油,擰好油箱蓋,接過司機遞來的幾張十元鈔票,笑容可掬地跟這位年老的蒙古族司機揮手告別。

江道勒提初中畢業后,就被在石油公司上班的舅舅介紹到這里當臨時工。

他勤勞憨厚,臨時工一干就是十三年。

才轉正一年的他,并沒有因為自己成為正式職工有半點松懈。

石油公司最臟最累的活兒,他都搶著干。

同事們都喜歡這個樸實的哈薩克小伙。

到了吃午飯的點兒,同事們陸陸續續騎著自行車朝家趕。

今天中午是他值休。

江道勒提坐在值班室喝著開水,啃著從家里帶來的馕,算是一頓午飯。

外面傳來東風汽車的喇叭聲。

江道勒提趕緊放下沒啃完的干馕,走出去一看,是公司拉運汽油的司機老張。

老張從駕駛室車窗探出頭問道:“江道勒提,胡經理在嗎?油罐有點漏油,今天走不了。”

江道勒提返回值班室,從墻壁上取下架子,看著上面的值班表,他站在警衛室門口揚聲道:“張師傅,值班表上今天是你的班,薩那提休息。”

“囊斯給(媽的),這個胡日鬼(胡經理的綽號,胡折騰的意思),光讓馬兒跑,不給馬兒喂草吃,撒球事嘛?!”張師傅嘴里罵罵咧咧著,“江道勒提,知道縣上哪里有老道點(技術強的意思)的電焊工?”

江道勒提也沒多想,指指北頭說道:“阿勒瑪勒村電焊廠李羽阿姨,我們鄰居,她是最攢勁的電焊工。”

張師傅開著油罐車朝電焊廠趕去。

真不湊巧,李羽請了病假沒上班。

張師傅站在電焊廠院內,看著空蕩蕩的大院,嘟囔著,“啥球單位,連個鬼影都沒有。”

話音剛落,廠房出來一個中等身材的維吾爾族漢子,身上的電焊制服一層油膩。

是電焊廠職工木拉西,一個三天打魚兩天嗮網的主兒。

木拉西嘴里叼著煙,斜看著臉色焦急的張師傅,“阿達西(朋友),焊東西嘛?”

張師傅指指油罐箱后蓋的接縫處,“這里嘛,一點點漏油,焊一下撒。”

木拉西賊頭賊腦地低聲問:“上班時間不到,你等上班焊嘛?現在焊嘛?”

張師傅想著要趕遠路,“現在焊吧。”

“行,我給你焊完,普盧(錢)給我,你走人。”木拉西低聲說。

張師傅知道木拉西這是想掙點外快,催促道:“包爾帶(好)。”

油罐車后蓋漏油這是張師傅第一次遇到,還從未處理過這事。

木拉西在電焊廠是業務最差的一名職工,平日里就散漫慣了,沒一點安全意識。

倆人都沒意識到面前的是輛拉運汽油的油罐車,這真是半斤對上八兩了。

木拉西站在施工木架上對著油罐滲油裂縫處焊接起來。

張師傅站在他旁邊指指點點的,提醒著焊接處。

兩個不知死活的家伙干得正起勁兒。

電焊散發著強烈刺眼的藍光,高溫的炙烤讓罐內殘余的汽油產生反應。

只聽到“砰”的一聲,在罐內燃炸的汽油沖擊下,油罐后蓋跟罐體脫離飛出幾百米遠。

后蓋帶著兩位漢子在空中呈拋物線越過電焊廠院墻,最后落在三百米外的小路上。

油罐發出的響聲不亞于一場地震,周圍的建筑物都在搖晃……

這次安全生產事故致使石油公司和電焊廠兩名職工當場死亡。

縣石油公司倒查責任,胡經理當然要找個替罪羊。

最終板子打在當天值班的江道勒提身上,聲稱江道勒提玩忽職守。

一日清晨,江道勒提坐在阿勒瑪勒村蘆葦蕩旁,任晨風梳面,手舉著伊犁大曲仰頭喝著。

烈性白酒把他的舌頭浸泡出苦澀的味道。

他苦澀的舌尖仿佛能舔到空氣中潮濕的水霧。

30歲的他已是一對兒女的爸爸,正是一個男人打拼支撐家庭的關鍵時期。

可他卻……

江道勒提無顏面對妻子兒女,從石油公司出來買了兩瓶白酒就來到生他養他的這塊土地。

他不由自主地凝睇著伊犁河水潺潺流去的方向,河水都有自己的方向和歸宿,可他的歸宿在哪里?!

江道勒提迷茫了,30歲的他看不到自己前面的道路。

從小就好強的他曾發誓不當牧民,難不成,還真的回家當風餐露宿的牧民?!

江道勒提醉醺醺地回到父母家,進門往床上一躺,半天不說話。

沙拉端來一杯熱牛奶遞給他解酒,問這問那,他也沒吭聲。

沙拉擔憂的看了眼長子,走出去做午飯。

突然,聽到里面傳來“嚶嚶”的哭聲。

江道勒提哭了,哭得極傷心,淚珠順著黝黑的臉頰直往下滾-----他被開除了。

巴格達提看著長子每日將自己浸泡在酒中,他心急如焚。

如果江道勒提從此萎靡不振,終日借酒消愁,那他就徹底毀了。

在沙棗樹鄉,有多少嗜酒如命的哈薩克漢子最終落個妻離子散,甚至有人在寒冷的冬天醉臥在雪地活活凍死。

巴格達提還沒從小兒子阿曼太婚事中的喜悅緩過神來,就被大兒子江道勒提破罐子破摔的舉止弄得心神不寧。

沙拉從滿是酒氣的里屋提著幾個空酒瓶子出來,對著盤腿坐在炕上悶頭抽莫合煙的丈夫說道:“去找傻駱駝,讓他想個辦法撒。”

江道勒提成為替罪羊被開除的事,駱峰早已聽說了。

他知道巴格達提的來意后,出了個主意,“你家大巴郎(男孩)從小就不想當牧民,不如讓他跟我家老三干農機吧。”

“行嗎?他不會開拖拉機。”巴格達提心里狂喜,可還是有些擔憂。

駱濱這一年開拖拉機春季犁地,剩余時間拉運貨物,可掙不少錢。

駱峰猛嘬口煙,輕描淡寫道:“那有啥難的,讓駱川找找人,去西域市學駕照唄,再說了,拖拉機不難開,就跟我趕老牛車一樣。”

已是深秋,李獻的沙場也已停工。

駱濱繞著李獻買的一輛紅色夏利轎車看著,“李哥,這車有我拖拉機貴嗎?”

木屋里,屋門敞開著,李獻正坐在床邊給駱濱核算半年的運費。

他在本子上記個賬,抬眼掃了眼駱濱,“比拖拉機貴多了,兩萬多呢。”

駱濱撇撇嘴,“這么點東西,貴球子的,搶錢呀?!”

李獻朝玩心四起的駱濱招招手,“過來,算賬呢。”

駱濱頭也不回道:“李哥能坑我呀?你算成咋樣就咋樣。”

李獻舉著本子對著駱濱喊道:“除去柴油錢,頂掉車斗錢,你還剩5760塊。”

“好哩,李哥。”駱濱坐在駕駛室愛不釋手地摸著方向盤。

李獻從身邊的包里掏出十元鈔票,清點了5800元朝駱濱的書包里一塞。

他提著書包走出來,“自己數數,親兄弟明算賬。”

駱濱憨笑著,“數撒,我還不信李哥呀。李哥不會虧我的。”

李獻笑問:“小老弟,播種機我可是到農機公司繳定金了,明年我那塊犁地耙地帶播種可都你包了。”

駱濱收斂了嬉笑,一臉正色道:“李哥,我這拖拉機馬力小,我打算把開春犁地的帳收回來,買個大馬力的東方紅,804,那勁兒老道著呢(厲害著呢)。”

“行,咱兄弟倆繼續合作,共同富裕。”李獻笑得長壽眉也一顫一顫的。

回到家里,駱峰把江道勒提的事告訴了駱濱。

駱濱跟江道勒提都是一起長大的。

雖說江道勒提大他近一旬,可在駱濱印象中,這個憨厚的哈薩克大哥是個實在勤快人。

他爽快地采納了駱峰的意見。

父子倆來到巴格達提家勸說江道勒提跟他一起干。

江道勒提起初有些為難,聽駱濱說他手把手的教,拖拉機都是現成的。

他心中的顧慮全都打消了。

先去西域市找駱川學駕照是正事。

倆人說干就干。

翌日清晨,一碗奶茶一塊馕進肚,江道勒提就手心抹把嘴,就跟著駱濱上路了。

雨過天晴,阿勒瑪勒這條貫通東西的馬路上又熱鬧起來。

過往車輛的引擎聲、喇叭聲,和著牧民驅趕牛羊的吆喝聲,以及牛羊的歡叫聲,這是西域農村的交響樂。

駱峰、巴格達提、馬明和艾力又聚在川疆百貨喝柜臺酒。

漢子們望著外面的嘈雜聲,駱峰問艾力,“我們的大干部,這條路啥時候修啥?!”

馬明附和道:“鄉里的路擴地得敞亮撒,上面鋪了層砂石,攢勁的很。”

艾力斜睨幾眼好友,故意擺出一副鄙夷的神色,“說你們老農民吧,還不服氣,WLMQ都是柏油路了,就連西域市今年也鋪了好多柏油路。”

馬明來了興致,“你說瀝青路撒,我見過。”

“柏油路,你非叫瀝青路。”艾力一本正經地糾正著。

馬明搶白道:“哦吼----哦!瀝青路,柏油路,不一回事嘛?不都是黑乎乎的家伙撒,你當干部當的,熊球講究多求子的撒。”

川疆百貨一陣陣爽朗的笑聲傳出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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