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血避
- 獵血人
- (意大利)弗朗西斯科·沃爾索
- 5600字
- 2021-06-25 14:21:25
規則一:心臟是輸出血液的器官,而不是輸出情感。
我渾身滴汗,弓著背坐在沙發里,并將止血帶綁到胳膊上,深深勒進皮膚。我用拳頭捶了兩下肌肉,然后打開一個鍍鎳的盒子,里面是我的普拉瓦茲皮下注射器,由閃亮悅目的鉻金屬制成。我把它取出來,挑了個中等大小的針頭。我不想重復扎同一根血管,以免它變得脆弱疲憊,拒絕合作。
我從桌上散亂的器件中翻出iPod遙控器,按下播放鍵。歌單中第一首是專家樂隊的《給你的短信,盧蒂》。
我喜歡注射器手柄圓滑的手感,仿佛手臂的外延。相較而言,各種一次性塑料針筒都只不過是玩具而已,包括帶有便捷式針頭裝卸系統的最新型含硅產品。拋棄型的廉價垃圾代表了當今這個懶惰而追求舒適的時代。
經過又一輪翻找之后,我扒拉出另一個遙控器,一遍遍地嘗試用它啟動空調。毫無反應。我站起來撥弄空調上的按鈕,然而它完全沒有給悶熱滯塞的空氣降點溫的意思。空調在我最需要的時候壞掉了。天氣悶熱,我的后背已經濕透,汗珠滴進眼睛里。我放棄了,從咖啡桌抽屜里掏出一個450毫升的塑料袋。這就是所謂的液體黃金,幸福與滿足的保障。
我已準備好針頭,準備插入。
我抬頭看了一眼客廳天花板,那上面的墨西哥海報就像在嘲笑我。跟瑟希莉亞一起去圖盧姆的時候,我倆是名副其實的情侶,而現在卻幾乎想不起偶爾互發一條短信。
我晃了晃注射器,輕輕彈兩下針筒。如果瑟希莉亞在身邊,我就不是用針頭插入了。不過我不抱怨……分手后,我接受了現實,其實最好也是這樣。沒有爭吵,沒有麻煩,沒有后悔。
我輕輕地將針頭推入胳膊,針孔在皮膚上留下淡紅色陰影,有點像淤青,或者說更像是陽光照不到的地方偶爾出現的暗瘡。你明白我的意思。別告訴我你不明白。
很奇怪,有時候,各種念頭會一個接一個冒出來,導致你心不在焉。許多年前,我抽血時盯著自己的胳膊,但現在,整個動作一氣呵成,我更專注于注射器的針筒。有經驗的人都知道,這是所有好事的開端。
相信我:我是戳孔專家。喜歡我們的人稱我們為“打孔機”……細想起來,那些內心深處對我們充滿嫉妒和嫌惡的人,那些把我們視為社會墮落的征兆的人,其實也是這樣稱呼我們的。
墮落,哈!……世風日下又不是我們的錯,對不對?我把活塞往回抽,注視著棱形活塞柱從玻璃管里緩緩滑出。抽完第一袋,我感覺虛弱無力,就像剛剛跑完步,剛剛完成一次全速沖刺……有這種世界末日般的興奮狂潮,誰還需要旅行?盡管看起來不像那么回事,但我所做的其實只是一種預防措施:有些俗話永遠不過時,比如,“三十天抽一管,稅務員不來找麻煩。”
不管怎樣,我的胳膊已經再也感覺不到刺痛。
我倚靠在沙發背上,但我知道,如果不想年底冒任何風險,就得再抽一袋。規則很簡單:積少成多,零存整取。這一點我當然很清楚,但要跟瑟希莉亞解釋……
盡管我抽的血幫她還清了顴骨整容、乳房保養和大腿塑形的血稅份額,但她仍聲稱無法忍受我把工作看得比她更重。
她說背叛有許多形式,工作狂是其中之一,她說那跟濫交一樣糟糕。有時候她的腦子不是很清楚,但說到底,她是對的。她總是那么頑固,我回到家,她就責怪我,說我這件事沒有干,那個地方沒有去。這種情況下,我絕不可能讓她懷孕。這不是我想象中的家庭生活,只會讓我更愿意去上班,哪怕是干我那樣的工作。
瑟希看明白這一點之后,就立刻從我面前消失了。有一天早晨,我們正在托納托拉咖啡館吃早餐,她忽然就把我甩了;你知道女人有時候就是這樣,她們默默地忍受,直到再也忍不下去,然后把新的現實甩到你臉上,一切就這樣永遠地改變了,沒有猶豫,沒有懊悔。前一刻我還在小口啜飲著瑪奇朵咖啡,下一刻她的戒指就擱在了盛放羊角面包的盤子里。
但瑟希至少利用房地產界的關系替我在黃金大廈頂層找到一間住房。她沒有親自來,只是給我發了個通知。
換袋子的時候,我讓針頭留在血管里。
袋子里液體迅速增加,我能感覺到它在手中膨脹;這就好像我的體能大量傳輸出去,身體相應變得虛弱。
我再次把活塞往后抽,讓血液充滿針筒,然后拔出針頭,將那位忠實的老朋友放回盒子。袋子里的魔藥將被送往九月二十日街的血庫里安全保存。這是今年第六袋,將近三升的鮮血。論絕對數量也許不算多,但這是一種預防措施,是“吾身之血”,可以用來抵我的年度稅額。
打個不準確的比方,我想留一點應急資產,以備不時之需。其實兇兆早已出現,就像黑沉沉的烏云懸在頭頂。我從來就不太相信保險公司,更不相信血液預存計劃。如果有人挨家挨戶敲門推銷,我第一件事就是出示自己的血稅員徽章。這能讓他們退避三舍,不再扯什么“避免入院治療時可能出現的法律糾紛”,也能讓他們不再像狗銜著骨頭一樣不松口,就像對待可憐的老伙計伊拉利奧,因為他們知道,他有個妹妹叫彌爾娜。他們將各種狡詐的年度保單強行推銷給他。保單客戶可以得到供血保證:在這一年中,假如客戶或其家人需要使用一定的血額,保險公司會負責買單。
他們不敢騙我,但他們知道彌爾娜患有血友癥。
我把自己的血看得很緊。
我在浴室擦手時,智能手機響了起來,是緊急血務。
我心中暗罵,誰會在星期六工作,但我已經知道,只可能是那兩個搭檔。“嘿,艾倫?我是伊拉利奧,你最好快點過來……”
“這次你又干什么了?”
我通過視頻電話看到他,心里已經有了幾分底。他的臉上沾滿半干的血珠,連頭發上都在滴血,他的金發已經變成近乎紅銅色。
“聽我說,別生氣,但……這女人沒法抽血。再多一滴,她就要被抽干了。”
說到這里,我最好自我介紹一下:我叫艾倫·寇斯塔,我手下的血稅征集隊叫作“血暴組”,效力于艾莫里·西拉基的血原公司,我們的任務是帶著針頭搜刮血液。這份工作收入不錯,我每個月都能還清房貸,也沒人追著我抽血。
“真要命,伊拉利奧……你在哪兒呢?”
“我們在她朋友家里逮到她。我們一到,她朋友就跑了,他一定是從窗戶看到我們了,但她跑不掉,因為身上還插著管子。那狗娘養的撇下她一個人……我們在勞倫蒂諾區38地塊,也就是伊尼亞齊奧·西洛內街107號,十樓,就在社區中心上面。快,艾倫,快點……情況不太妙。”
沒錯,我的循環系統里剛剛少了三升血。我只能盡量設法改善處境,因此嚼了兩份生血能量棒,以恢復體力。牛奶味,我最喜歡的口味。
“好,我這就來……但你們倆別浪費時間,至少清理一下現場,還有,快把自己也收拾干凈。”
*
當我到達采血現場時,發現伊拉利奧和另一個蠢貨法利德渾身是血,甚至還夾雜著別的液體,我最好還是不要說出來。他們倆看上去就像是兩只剛剛享用完免費餐食的蚊子。
“愿真主賜你平安。”
法利德用阿拉伯語說。他戴著一頂土耳其氈帽,穿一件花里胡哨的背心,以一種衣冠楚楚的霸凌者姿態倚著墻。那是他一貫的作風。
“阿門!我告訴過你多少回了,別在制服外面穿那鬼東西。這看起來太怪異了……”
他嗤之以鼻,脖子上掛的耳機里傳出多莉·艾莫絲的《穆罕默德,我的朋友》。干活的時候,他一天至少聽二十遍。
伊拉利奧正在舔一支剛卷好的煙。
“啊,你來了……你看上去就跟沒睡覺一樣……”
“這得感謝你們。快告訴我,她在哪兒,叫什么名字?”
我的同僚點燃卷煙,在褲腿上擦了擦臟手,然后指向對面的房間。一股濃烈的氣味沖入我的鼻孔,毫無意外,我發現這地方就像是剛進行過一場斗牛。
“安妮莎·馬利薩諾,37歲,畫家。”
我能嗅到空氣中血和皮膚的氣味。更確切地說,我能嗅出布滿針孔的皮膚的氣味。我戴上一副醫用橡膠手套,這東西你也許用過無數次,但我敢打賭,你從來不必拿著針頭,強行給一個拒絕你接近的人抽血。
“她現在平靜下來了,但你該看看她剛才的表現……她很難對付,艾倫。”
伊拉利奧的發型十分古怪,額頭上那簇晃動的金發就像是一頂荒誕的帽子。法利德的眼睛上方長著兩道濃密的眉毛;他正站在安全距離之外,用針頭剔指甲。
艾莫里總是派給我這種廢物,什么事都不認真對待,有些還是連自己都管不好的蠢貨。幸運的是,這種人總是最先消失,甚至不超過一個月。有的人采血三天就退出了。但伊拉利奧不一樣,他很能干。他頭腦非常清楚,尤其是對付男人。換句話說,他了解他們的想法。
他只花了六個月就從最低等級的“蚊子”,變得像個經驗豐富的“螞蟥”級成員。不過在我看來,他依然是“麻煩”。
你要是看他執行任務,一定會感到驚訝,他有無數種方法讓逃稅者分心。他跟他們若無其事地聊天,擠一擠眼,推搡一把,用足球或者其他亂七八糟的話題讓他們放松警惕,卷起衣袖。
不過這一次面對安妮莎,他顯然搞砸了。我能從臥室門口看到她,情況不太妙,說得更坦白一點,她的狀態簡直一團糟。屋里到處是駭人的血漬,地上散落著碎裂的試管、清潔棉片、消毒紗布、彩色蝴蝶閥、掰彎的一次性注射器、破碎的吸液管、手指刺血針、探測針、路厄注射器接頭:事實上,這些都是血暴組成員的工具。
“你為什么苦著臉,艾倫?你對貧血美女過敏嗎?”
“閉嘴,看看你們兩個針筒狂人干的好事。”
那女孩意識不清,迷迷糊糊,手掌向上攤開,眼瞼不停地翻動。她的手腕上懸著一截繃帶,一直垂到腳下,眼睛周圍的黑圈并非化妝。
“你懂什么?也許你就是這樣對付女孩子的。先來硬的,然后又慫包,因為你怕她們被惹火了破罐破摔。我先前就跟法利德講,有時候最好不要……”
“我告訴你閉嘴……這太魯莽了,不是咱們的行事方式。咱們是獵血人,不是三流醫生。”
安妮莎被扔到一張單人沙發里,一條腿擱在扶手上,另一條腿歪斜著。她的雙臂向外張開,仿佛獻祭的處女,皮膚的質地就像橡膠,渾身布滿伊拉利奧和法利德的指印。
“你們應該抽多少?”
他顯得很惱火,將強制采血令扔到我面前,然后指了指剩下的幾個小玻璃瓶,那是他們在打斗中保住的,數量不太多。
“她被控全額逃稅。她反抗我們……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要強暴她。”
她的眼睛只睜開一條縫,但我能看出里面充血很嚴重。她穿著一件綠色無袖運動服,裸露的胳膊上布滿印痕,有紫色的條紋,也有青色的圓圈,那都是自己抽血留下的“勛章”。
“你們倆老是出岔子……我要求不高,但我想說,你們沒注意到她是個捐血者?那些不是我們的針孔。見鬼,你們動手前就沒用蝴蝶閥核查一下?”
法利德在門口探頭探腦地張望。對他來說,蝴蝶就只是隨風飛舞的蟲子。幸運的是,伊拉利奧意識到我們的處境很危險。
干這一行,你得學會遠遠地就嗅到失敗的氣味。最糟糕的是那種自以為什么都懂的家伙。比如法利德,他經常需要提醒,說得我舌頭都快磨破了。從第一天起,他出手就很重,只要有誰拒絕針筒,他立刻能把那人給活剝了。他非但不愿向經驗豐富的同僚學習,最終還會擠走像伊拉利奧這樣能干的職員。
安妮莎精神渙散,她故意把頭扭開,仿佛不愿理睬我們。
“蠢貨……她的獻血記錄呢?你們敢不敢打賭,她的血型是O型RH陰性?”
伊拉利奧翻弄著文件夾,沒有說話。也許我不該這么快提拔他成為螞蟥級。至于法利德,他就是在不停地證明自己是個自作聰明的混蛋。無論他自我感覺多么良好,都絕不可能晉升。
“什么,你認為她是綠林義血會的?”
“沒錯,蠢貨……你沒注意到她那蒼白的臉和稻草色的血嗎?她經常獻血,所以才沒有多余的給血稅局。看看,一年內三次入院,有兩次差點死了。如果你們不去查,要記錄有什么用?”
我撕掉她嘴上的膠帶。那是我的同僚們貼的,為了不讓她出聲。然后我松開她脖子上的止血帶。她的脖子像果凍一樣癱軟下來,仿佛血液循環受阻反而使她變得更堅強。這是個憤怒而倔強的美女。由于血壓不足,她前臂和腦側的血管都癟了下去,而手腕和腳上的血管更是像干涸的河流。安妮莎·馬利薩諾雖然意識遲鈍,但仍能聽見我們的對話,她的嘴角向上翹起,露出嘲諷的微笑。
我瞥了一眼窗口。我能看到遠處的環城高速。接著,我聽到一種嘶嘶的嘯叫聲,而且越來越尖銳。這讓我警覺起來。最后,模糊的預兆變成正面的沖擊,我意識到自己別無選擇。
“離那扇窗遠一點!”
話音剛落,一顆十公斤重的大雪球便撞入窗戶,把窗玻璃砸得粉碎。這怎么回事?雪球?在羅馬?六月?
我雙手抵住伊拉利奧胸口,將他一把推開,然后飛快地跑出屋子,與此同時,有個黑影落到地板上。法利德用工具箱里的鏡子觀察屋內的狀況。
“給我!”
我從他手中奪過鏡子,鏡像中有個穿仿制軍裝的人背起安妮莎,準備從窗口跳出去。我把頭探進門里,手中揮舞著強制采血令。
“住手!你這是幫助和縱容逃稅者,根據法律規定,懲罰是強制采血!”
“去你的法律!采你個鬼!”
一名女子朝著我豎起中指。她體格健壯,仿佛北歐傳說中的女武神布倫希爾德。她扎了一頭金色的辮子,目光鋒利得就像20號針頭。
“綠林義血會向你問好……”
說著,她將一個小瓶往地上一扔,釋出一股淡藍色煙霧,那味道比羅馬公共廁所里的破舊小便池還要臭。這是毒血,是變質的血,是逃稅者的血。我們的眼睛里充滿淚水。
布倫希爾德將一根登山釘射入建筑外墻,然后躍入三十米高的空中。我一到窗臺邊,就看見她正將纏在腰間的繩索放出來。一陣旋轉下墜之后,她輕松地落到路面上,旁邊有輛皮卡,車身側面鑲著一排紅字:“奧溫多利鎮馬格諾拉滑雪場”。
只要再配上唱歌的矮人、大象拖車和馴化的獵鷹,羅賓漢義軍的馬戲排場就齊全了。
“見鬼……每次都這樣,意大利的古老文化碎成了渣,只有那些魯莽的窩囊廢給我們上演好戲。”
然后,仿佛羞辱還不夠似的,天開始下雨了,雨點砸在窗臺上,猶如曖昧的東方式卡拉OK小調。我的怒氣勃然升起……
“老天……消消火,老兄。你看到那神奇女俠了嗎?”
“消火?這是徹頭徹尾的羞辱。伊拉利奧,咱們徹底被耍了。快點,趕緊收拾一下,別站著干瞪眼。我沒心情忍受那些穿灰制服的耗子吱吱亂叫。”
“咱們管得著嗎?只要離開現場就行……這爛攤子是綠林義血會搞的,不是咱們。”
“這爛攤子?你們倆聽著,別跟我胡攪蠻纏。用你們的蠢腦殼想一想,咱們是血暴組,不是《現代血示錄》里的瘋子。”
法利德不愿離開窗臺。
“皮卡拐上了勞倫提納街。”
就連他也有點激動,他平時最多只會用挖鼻孔或者掏耳朵來發泄怒氣。
“咱們如果趕緊行動,也許能追上,對不對,老大?”
我扇了一把他的招風耳。就憑他還想要晉升?哦,當然,為什么不行?等到紅衣主教自愿向血稅局繳血的時候吧……
血暴組成員可沒那么容易當。
“咱們有她的地址。我打算拜訪一下這個安妮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