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雪上加霜,債臺高筑
- 暮年追思錄
- 振鴻
- 3327字
- 2021-07-17 09:05:00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葉,正是我家面臨債臺高筑的窘境,而且已經到了借貸無門的地步;因為在公元一九七三年春節前夕,蘭突然舊病復發,令人意想不到的又犯了婚前患過的精神分裂癥。在不犯病的時候,蘭是典型的東方型的賢妻良母,一顰一笑都像小鳥依人的溫柔的天使,美得一如愛神維納斯。
她心地善良,蕙心紈質;生性勤儉,又安貧若素;與世無爭,又樂于助人;但卻薄命如斯,未婚前就莫名其妙地患上了“癔病”,不犯病的時候,蘭與常人無異,但一旦犯了病,就與犯病前判若兩人,瘋得到處胡跑亂顛,滿嘴令人不解的囈語;更有甚者,她把家里我珍藏多年的諸如我與她的合影照和結婚照,以及那些我多年來一直視為珍寶的老照片和我倆戀愛期間你來我往的信箋統統地付之一炬。
盡管在蘭犯病的那些日日夜夜里,我會一直眼不交睫地在她身邊守護著她,但她有時候會趁我一不留神或睡意朦朧的時候偷偷地遛出門去,有時候還夜不歸宿,我不知道她會流落到哪里,是否在楊柳岸,與曉風殘月相伴?
每當蘭犯病不由自主地外出不歸時,我都會一手抱著露露,一手領著小雨,到處尋覓失蹤了的蘭的蹤影。在那些蘭犯病的日子里,我深深地體會到什么叫摩頂放踵,什么叫疲于奔命,什么叫望眼欲穿和肝腸寸斷。為了為蘭治病,我到處求醫問藥,因經濟拮據而到處厚著臉皮伸手向人借貸,以至于債臺高筑。
再一次地謝天謝地,蘭的病終于又暫時地痊愈了,但蘭的病是階段性發作的,似乎是幾年一輪回,往往在痊愈幾年之后,不知道什么時候,蘭會令人措手不及地舊病復發,只要一受刺激,哪怕是很小的刺激,他都會舊病復發,而每次蘭的舊病復發都會使我心力交瘁。
在奔波勞累之余感到人生的無常及命運的捉摸不定;有時我也會想我這一生娶了蘭究竟對還是不對?我呵壁問天,為什么自我娶了蘭為妻之后總是命運多舛,總是與貧窮、焦慮和孤寂為伴?
在蘭重新犯了精神分裂癥的那年春節,因為到處求醫問藥,我的足跡踏遍了島城的大小中西醫醫院,我和蘭成了精神病醫院的??汀R蚣依餆o人打理,清鍋冷灶的屋里顯得一片清冷和狼藉;已經臨近過年了,但家里全然沒有年下應有的熱火朝天的景象和到處洋溢著的歡天喜地;觸目之處一片冷寂。
以往在每到臨近春節的那些日子里,蘭也總是像別人家的家庭主婦一樣忙得不可開交,在灶間又煎又炒,炸麻花、蒸年糕。在那些忙忙碌碌的歡慶的節假日里,蘭的唯一幫手就是小雨,她不但是家里的“內閣大員”,而且還是家里的清潔工兼“買辦”,是家里唯一能夠替蘭分擔家務和分憂解難的人。
我和蘭及兩個女兒一家四口人,常年累月地住在那間四面漏風的破舊茅草房里聊以卒歲,過著清苦而平淡的日子。日子固然清貧,但我與蘭鹿車共挽,相濡以沫;在她不犯病的日子里,我們一家四口人也過得其樂盈盈;兩個女兒的歡聲笑語總是不斷充溢在我們一家棲身的那間斗室里。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葉,我父親因長年勞累和惡性高血壓而中風癱瘓在床,變得不但一切都不能自理,而且失去了語言能力,終日纏綿床褥,幾為廢人。而家門不幸,可憐的小五弟又因戀愛失敗而患上了抑郁癥,變得整日落落寡合,郁郁寡歡。
為了銜環結草,報答父母親的養育之恩,同時也為了讓大半生含辛茹苦的母親能有個溫馨舒適、又不太孤獨、寂寞的晚年,我幾乎天天都到我那年邁體衰的母親家里去幫她老人家照顧父親的起居飲食,喂水喂飯,端屎端尿;為父親搓澡、做按摩,竭盡所能地履行一個兒子應盡的義務。
在父親癱瘓于床的那幾年中,我基本上置我自己的家于不顧,除了上班之外,得空就跑到母親家,全力以赴地照顧常年臥病不起的父親,與日漸衰老的母親相伴。
我不在家的日子里,一家人的吃穿住行和日常開支都靠蘭一個人操持;而不犯病的蘭平素是那么能吃苦耐勞,勤儉持家,一天到晚總是那么兢兢業業地忙著忙那,洗衣做飯,洗洗涮涮;可謂下得了廳堂,進得了廚房的里里外外一把手。
蘭對物質生活的要求極低,從小到大從來不沾葷腥,每餐飯幾十年如一日的總是大餅子就咸菜,或窩窩頭伴咸魚;一碗清湯寡水的青菜,再加上一碗玉米粥足矣!我很少聽見蘭抱怨低劣的生活條件,似乎她一從娘胎里降生到這個世界上來就安貧樂道,對嫁給我后粗衣糲食的窮日子從來都是安之若素。家里有點好吃的,她自己從來都不舍得吃,總是留給我和兩個女兒。
蘭天性愛干凈,衣服總是洗得褪色發白,一年到頭從頭到腳一身色彩單調的過了時的舊裝;又從不搽脂抹粉,總是素面朝天地拋頭露面。不知為什么,蘭身上總有一種讓人傾慕的林下風范,她常常讓我想起古今那些薄命的紅顏。
雖然蘭的精神分裂癥暫時地有了起色,已經恢復了常態,往昔的她又突然回來了;犯病時臉上的憔悴與眸子中呆滯無神的憂郁不見了,又恢復了往日溫柔的笑容,以及那她身上那種特有的溫文爾雅;而勤勞與節儉這兩種美德也都不約而同地回到了她身上。我一家人的生活又恢復了常態。
然而,我卻怎么也笑不出來,因為蘭曠日持久的病把我一家的生活拖入了空前貧困的深淵,多年來,我與蘭省吃儉用從牙縫里擠出來的一點少得可憐的積蓄被蘭的一場大病消耗殆盡;而已經債臺高筑的我已經再無顏面觍著臉向他人告貸。
但我實在忍受不了兩個女兒那不時向我投過來的,一如當年喜兒投向老佃農楊白勞的淚水漣漣的目光,對過年穿新衣、戴新帽和佳肴美饌的期盼是兩個女兒的共同心愿;難道我忍心做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連貧窮的楊白勞都不如的父親,面對愛女喜兒乞求爹爹為她扯上二尺紅頭繩,以便歡歡喜喜過個年的哀求無動于衷?
也許,貧窮能夠把人變成鐵石心腸,曾經有哲人這樣說過:“貧窮是萬惡之源。”我覺得這句話充滿了哲理,可以給我們以大徹大悟的人生啟迪;貧窮是面目猙獰的魔鬼,他能夠奪走我們身邊的幸福,吞噬掉我們已經到手的快樂,讓歡樂變成憂愁,讓愛情化為烏有。
公元一九七三年的春節,是我平生最不忍回首、但又難以忘懷的一個春節,因為那個春節,蘭大病初愈,剛剛恢復了元氣,但貧窮讓我一家四口人躑躅在夜色茫茫的十字街頭,不知道哪里才是人生的歸宿,哪里才能磕響幸福的天堂之門?我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結束這種牛衣對泣的貧困日子。
除夕之夜終于在孩子們的期盼中如期蒞臨了,而我家除夕之夜的年夜飯仍是素日的老三樣:大餅子、咸菜和玉米粥,一向貪嘴的茗茗望著滿桌子令人倒胃的大餅子、咸菜和窩窩頭,食欲全無。
多日來的那種引頸企踵期盼過個好年的心情,一場希圖能在除夕之夜與鄰居的小朋友們一樣能穿新衣、戴新帽、放開肚皮吃上幾天好飯的迷夢,都被擺在她面前的冷冰冰的現實擊得粉粹,魂牽夢縈的希望不翼而飛,朝思夢想的憧憬煙消云散。
露露一如丹麥作家安徒生筆下的“賣火柴的女孩”,用她手中點燃的火柴給她帶來溫暖與光明,帶來香噴噴的面包,以及令人垂涎的火腿、香腸;然而隨著火柴的燃盡熄滅,夢幻中的一切便過眼云煙似地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眼看著露露面對除夕之夜家里餐桌上的劣質食品—與平素毫無二致的讓人大倒胃口的大餅子和地瓜干時,眼中所流露出來的失望的目光,那哀傷沮喪的摸樣,那欲哭無淚的神情,我的心碎了。
我真想把她摟在懷里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傾盡我心中的憂傷。我多么想牽著兩個女兒及蘭的手去到一個遠離貧窮與苦難的地方,那里有的是富庶與安康,和平與溫馨,我可以與妻女們徜徉在五彩繽紛的百花園中,所到之處空氣中全是彌漫著玫瑰馥郁的芳香,夜鶯迷人的歌唱。
然而,這不過是春夢一場,妻子蘭的一聲微弱的嘆息,使我不得不回到冷酷的現實中來;如何才能改變自己的命運,讓一家人過上好日子,讓妻女們不再啼饑號寒?
我苦苦地思索著,我想起了幼年懸梁刺股,發憤圖強,最后終于官拜丞相的范仲淹;還有那臥薪嘗膽、吃盡苦頭、最后終于打敗驕橫一時的吳王夫差的越王勾踐,自立為王的故事。
我突然產生了一個當個英語或俄語翻譯的想法,因為在高中求學階段,我的俄語水平就已經大大地超過了一般同學,我可以用俄語朗誦普希金等大詩人的俄語原作,還可以用英語筆譯這位浪漫抒情詩人的膾炙人口、人人傳誦的詩歌集;我曾經以流暢的英語試譯過普希金謳歌流浪在大草原上的吉普賽女郎的長詩《茨岡》和他的敘事詩《歐根·奧涅金》;我的英語譯文受到了英語專家們的齊聲贊美,可謂好評如潮。
而我的文學才華,也使一向默默無聞的我聲名鵲起,一夜之間我這個人微言輕的小小合同工被人尊稱為“大博士”,而“大博士”的雅號令公司的那些趾高氣揚、自以為是的小職員們不得不對我刮目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