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非常痛苦,因為與我相伴牽手五十余年、相濡以沫半個世紀的妻子——我親愛的蘭逝去了,她不辭而別,而且是永別,這對我來說不啻是晴天霹靂,我倆已經陰陽相隔,永無相見之日了。
但我永遠忘不了她那雙黑色的大眼睛,和她那似乎永遠都在微笑的櫻唇,更忘不了我們耳鬢廝磨的日子,忘不了那些凄風苦雨、含辛茹苦的嶸崢歲月,以及那些甜蜜蜜、樂融融、令人陶醉的幸福歲月。
歲月如梭,星轉斗移,但我對蘭的愛不會隨著歲月的流逝而消亡,她的影象將永遠映現在我的心幕上。往事如煙,不絕如縷,在虛無縹緲的霧靄中,我仿佛看見她站在高處渺遠的蒼穹,向我招手,又向我微笑;她那俄羅斯少女娜塔莎般的面龐,依然令我心動,令我銷魂,令我心馳神往,又令我欲哭無淚。
當晨曦的第一抹光亮照上我的床頭時,一夜無眠的我,神志依然昏昏噩噩。啊!我的女神,我的娜塔莎,我的安琪兒,你在哪里?我什么也看不見,就像那個失去了達吉雅娜的奧涅金一樣失魂落魄,一樣誠惶誠恐,一樣手足無措。
當孕育著鮮活生命的小溪輕輕地淌過大地母親的酥胸,春天的足步悄悄地蒞臨,在鳥語花香的伊甸園中,我仿佛看見我親愛的蘭在歌唱,我的心兒也隨著大自然的神曲歌唱,一切都在朦朧之中,我分不清哪里是現實,哪里是夢境。
一邊是夢中的艷麗,一邊是現實的孤寂;一邊是歡樂,一邊是凄苦。
何去何從?我不知道,一切都是未知數,恰如一葉孤舟,在茫茫的大海上獨自漂泊,沒有航標,沒有燈塔,也沒有可供憩息的港灣。
但愿我能長睡不醒,永遠沉溺在夢境中;那里是我的天國,我的伊甸園。那里有春天,有郁郁蔥蔥千紫萬紅的百花園,芬芳馥郁的鮮花爭奇斗艷;那里有小橋流水人家,有古藤昏鴉,落日的余暉映出一片金黃色的彩霞,蘭亭亭玉立地站在云端,長袖善舞,美如敦煌飛天般的嫦娥。
我任我的思緒漫無邊際地馳騁,朝花夕拾也會帶來心靈的慰藉,恰如一位踽踽獨行的老人,彳亍在昏黃的蒼穹下,孑然一身,形影相吊;又恰如一位年老的水手,在結束了大半生的航海生涯之后,孤身漫步在寂寥無人的海灘上。波濤依然翻卷、滾騰、怒吼,拍擊海岸,后浪追前浪,緊隨其后,永不停歇,渺遠的天際線上,一葉孤舟在夕陽的余暉下漂泊。
在老年水手的眼中,這一切都幻化成曾經的驚濤駭浪中的博擊,暴風雨中的驚魂,大浪掀起的沖天水柱以及那些被吞噬掉的一條條鮮活的生命。大浪淘沙,時間的輪回從來都不會停歇;長江后浪推前浪,巨濤之下泥沙俱下。
俱往矣,一切都安靜了下來。無論是花前月下的盟誓,還是花好月圓的喜結良緣,一切恩怨情仇,喜怒哀樂都結束了、消失了,一切都安靜了下來。沉靜和死寂籠罩了天空和大地,孤帆遠影碧空盡,空留天涯斷腸人。
當肅殺的秋天的足步悄悄地蒞臨人間,當滿地枯黃的落葉在秋風瑟瑟中漫天飛舞隨風飄零的時候,你的心真的會在剎那間沉淪,是悲愁還是離愁?剪不斷理還亂,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愛,是不能忘記的,那是一種刻骨銘心的記憶,它融化在你的血液中,湛透了你身心的每一個細胞。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此時相望不相聞,愿逐月華流照君。生命一天不結束,愛的繾綣就一天不會消失,它如影隨形,伴隨你的一生。我愛蘭的柔情似水,我愛她的一顰一笑和笑靨如花。
在蘭辭世一年之后,我只身來到了已經闊別了數十年的海泊河公園。我來此的目的,一是為了重睹一下,這個我和蘭于五十多年前初戀時經常光顧的幽會之所,因為這里是我心目中的愛情圣地,也是我記憶和印象中我與蘭偷吃愛情禁果的伊甸園。另一方面,我想來這里重溫一下我的舊夢,因為這里是給我留下了許多能夠引起我追尋舊夢的地方,同時又是讓我睹物思人而流淚斷腸的地方。
我與蘭陰陽相隔已達數年之久,蒹葭秋水,不得相見,而我對她的思念與日俱增。盡管如今我與蘭身處陰陽兩重天,但什么也阻隔不了我對她的蒹葭之思。我總是在夢中與她相見,醒來時人去樓空,空落得枕上淚花一片。
光陰荏苒,轉瞬已是半個世紀過去了;盡管已是暮秋季節,但這里仿佛還是如幾十年前那么春光明媚,依然給我一種“桃花流水杳然去,別有天地在人間”的感覺。
這里的一切,無論是那綠油油的草坪,還是那是芳香四溢、五彩繽紛的花圃,以及那靜如處子、涓涓細流、潺潺而過的海泊河,那古香古色的假山亭閣,那頗具異國風情的高大的法國梧桐樹,還有那郁郁蔥蔥的茂林修竹和奇花異草,園林深處小鳥的啁啾,夜鶯的歌唱,玫瑰的芬芳,還如五十年前那樣給我一種無法言說的親切感,這里的一草一木都引起了我無限的遐思和回憶。
半個世紀前,就是在這里的花前月下,我和蘭一起卿卿我我,信誓旦旦。轉眼五十多年過去了,鴻飛霜降,如今舊地重游,一切都物是人非,往事難留;而與我相伴一生的蘭也早已不見了蹤影。一切都成昨夜星辰昨夜風,這一切又都給我一種鶴怨猿啼的悲涼之感。
往日與蘭在一起的情景,又情不自禁地涌上我的心頭。
“沉思前事,似夢里,淚暗滴”
“今日重來,不見如如花面。空腸斷。亂紅千片。流水天涯遠”
此時正值暮秋時節,我看到這里一片殘枝敗葉、滿地落紅的凄楚景象,不禁觸景生嘆,感慨人生如花草一樣轉瞬之間就凋零枯萎了。同時,有一種人生無常,雕梁畫棟也會化為雨井煙垣,寶刀利劍也會變得銹跡斑斑的嗟嘆。
想到五十多年前,我在海泊河公園初見蘭時的情景,我不禁淚流滿面。當年顏丹鬢綠的蘭手捧一本語文教科書,亭亭玉立地站在一棵桃樹底下,那種人面桃花相映紅的景象,我至今記憶猶新。而此時此刻,我久久難以從那種桃花人面的悵然情緒中恢復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