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煦的光從窗外照射進來，小小的病房里看上去暖烘烘的，茶幾上放著幾碟精致的茶點，一旁金花點綴的白瓷茶壺里泡好了上好的紅茶，正散發出陣陣茶香。

一老一少，坐在古香古色的歐式翻皮沙發上相顧兩無言。

“久旱逢甘霖，他國遇同胞。在這異國他鄉呆了三十有七載，華人倒也見過不少，修行之人你卻是第一人。”李山川高舉起茶杯，好好的茶竟讓他喝出了幾分醉意。

“很抱歉，我想只能算得上您半個同胞。”看著面前這個子比自己高不了多少，鶴發童顏的老人，丹尼奧已經沒了最初的緊張，語氣里還帶上了幾分調皮的味道，“你看我的眼睛，它可是藍色的。”

“我的妻子也有一雙藍眼睛，可惜了我無緣得見。”李山川小酌了一口茶，語氣漫不經心，卻把丹尼奧聽得心下一緊，他這才注意到老人的一對瞳孔蒙上了一層淡淡的灰色。

“是十刑司那幫混蛋……！”丹尼奧手中的茶杯捏得咯吱作響，心中的怒火騰騰燃燒。

“十刑司那幫龜兒子確實罪孽深重，不過這眼睛倒不能怪他們。”老人翹著腿仰躺在沙發人，整個人散發著一股草莽之氣，丹尼奧卻覺得他愈發惹人親近。

“這是，年輕時的一段冒險，那時我還身處在故國的土地上。”想起了那些年少輕狂的歲月，李山川紅潤的臉上揚起了笑容，笑得眼睛都瞇成一條縫。

“先生若不介意的話，可以給我講講嗎？”丹尼奧想問的東西，多到不知從哪開始問，好不容易抓了個話頭便順勢往上溜去。

“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李山川微微頷首，一雙灰色的眼眸望向虛空娓娓道來一段驚心動魄的故事。

“一場變了味的改革造就了數不清冤案，滋生了彌天的怨氣，文物被毀古廟隕落，棲息其中的神靈也迷失了方向。隱匿于世間的道佛巫蠱仙五大派系，不得不傾巢而出，暗中平息這場人世動亂。”

“道、佛、巫、蠱、仙？”陌生的詞語讓丹尼奧鄒起了眉頭，但他沒問，因為此刻他已被這個故事深深吸引，隨著李山川的講述他恍惚間來到了那個動蕩的雨夜。

漆黑的山野間大雨滂沱而下，打在雜草叢生的斷壁殘垣上。破敗的青瓦白墻，精雕細琢的古木門窗，標示著它曾存在過的漫漫歲月。

“可憐可嘆，本是守衛一方的山神，卻在劫難中失了理智成了危害人世的墮妖。”隨著一聲嘆息，走來一名長髯的光頭和尚，身披破落袈裟手握古銅禪杖，九枚銅環在風雨中叮當作響，手中的白玉念珠在夜色中閃著靈光。

他是佛門的方丈，前來渡化這長白山上因失去容身之所而憤怒不已的山神。隨他而來的還有四名來自不同門派的年輕后輩，二十來歲的李山川便在其中。

所謂的山神大多只是修行得道的動物，華夏幅員遼闊哪來那么多正神，神仙與妖怪本質上沒什么區別，只要接受供奉庇佑一方安寧，妖也能擁有成神的資格。

廢墟中，黑影一個縱身疾沖而來，渾身黑氣繚繞，尖銳的利爪直指向方丈心口，眼看著就差幾步之遙，身著二黃唐裝短發青年忽的閃現，一個橫劈將黑影逼退了去。

“怎么說我也是東道主，就由我先來探探他的底。”青年男子手持大砍刀，眼里閃爍著悲傷，他是仙門傳人東北馬家的弟子，這一脈向來與這些生出靈智的動物淵源頗深，見著這般景象心中難免不忍。

一聲虎嘯響徹山野，黑氣席卷著碎磚瓦礫飛向眾人，老方丈一聲佛號洞穿黑夜，躍身上前揮舞著九錫禪杖，將一眾小輩護在了身后。

幾番交手逼退黑影，老和尚回頭有些慍怒的說道：“馬家小子，你家長輩不出面，卻特意讓你前來，其中深意你可知曉。”

談話間黑影的又一波攻擊襲來，伴著震耳欲聾的虎吼，黑色的妖氣卷起風雨，化作萬根箭矢射向眾人。老方丈口誦佛經橫杖在前，整個人自手背處開始快速渡上了一層金色。

“少林十八銅人，請賜教。”隨著一聲暴喝宛如銅鑄的老方丈踏步躍起，迎向飛來的箭矢，金鐵交錯中仿佛有無數個銅人自四面八方揮杖砍向黑影。

“佛門修念力，道門擅符箓，巫門出鬼醫，蠱門馭毒蟲，唯獨你們仙門與這些山精野怪世代親近。”一個小個子黑披風少年緩步走到馬家弟子身后，壓住了他微微顫抖的肩膀。

“我不是對你們所謂的仙家有意見，可你看清楚了，那東西連神智都沒有了你還在指望什么。”小個子抬頭目視著正與方丈纏斗的黑影，兜帽滑落下來露出蒼白清冷的少年面孔，一張薄唇開合吐出的話冷冰冰的。

“嘴巴放干凈點，那是守護了長白山不知多少個歲月的山神。”馬家青年手上大刀爆發出青色光芒震退了披風少年，一條泛著靈光的青色大蟒自他手臂處一直盤繞到那柄玄鐵大刀上。

“現在可不是內訌的時候，巫門的小鬼你也注意下自己的態度。”一身苗裝打扮的少女躍上樹頂，揮手間黑壓壓的蟲群襲向黑影，與的混濁的黑氣糾纏在了一起，一時間難分彼此。

正打得面紅耳赤的方丈得了空隙，退后幾步一盤雙腿竟打起了坐來，幾個呼吸間平復了內息，

“長白山的山神不容小覷，你們幾個小輩都給我認真點。”話音未落，眼前一股煞風襲來，密密麻麻的蟲群被遠遠的彈開，和著雨滴紛紛隕落在土地上。

苗女頓覺身受打擊，腳下一踉蹌險些跌下樹來，一只有力的大手攬著她的細腰，帶著她穩穩的落回到地面。

李山川終于出手了，二十來歲的他全然沒有年輕人應有的的朝氣，齊肩的碎發嘀嗒著雨水，青衣道袍也濕了個透，一雙丹鳳眼沒精打采的耷拉著，嘟嘟囔囔的抱怨道，“真倒霉，居然遇上這種鬼天氣。”

“賢侄，小心。”伴著老方丈的驚呼，黑影幾個閃現越過眾人，裹挾著雨水直撲向李山川，當頭便揮下寒氣森森的利爪。樹林間響起刺耳的銳器碰撞聲，李山川和苗女被擊得后退了好幾米，狠狠的撞在樹干上。

“過分了吧，混蛋。”樹下李山川抱著苗女癱坐著，額角沁出絲絲鮮血，一柄泛著彩色光芒的傘橫在他胸前，若不是這傘他大概已喪命于此，意興闌珊的臉上劍眉深鎖鳳眼微挑，終于有了一點認真的模樣。

眼見此景，黑影再次以極快的速度沖撞上去，這次迎上他的卻是一條青色大蟒，鎖鏈般的身軀繞絞而上直接封鎖住他的行動，緊接著破空之聲響起，數枚泛著寒光的銀針釘進了他黑氣包裹的身軀。

巨蟒纏身，銀針封穴，再加上適才和方丈、苗蠱的那一番纏斗，黑影卻不見得有半分疲態，依舊在雨中咆哮著掙扎著。

“柳仙撐不了多久，李山川你大爺的趕緊把你家的法寶請出來。”馬家小伙總算不再糾結了，對著還在那慢條斯理的搗騰苗女的李山川咆哮了起來。

“知道了……知道了！”李山川細心的把受傷的苗女放到樹后，托著傘健步如飛走向黑影。恭恭敬敬的的說道：“道門李山川，在此還請山神老爺恕罪了。”

隨著他話語落下，揮手間銳利的傘尖直指向黑影眉心處，然而對著上那如墨的黑色卻也不得寸進。李山川眉頭一皺握緊傘柄注入真氣，泛著七彩光華的傘翼飛速旋轉著展開，傘沿上墜著的銅鈴嘶吼著宛若龍嘯，一時間電閃雷鳴，天地之氣匯聚而來直沖向黑影。

“乾坤混元傘，傳說是四大天王之一魔禮紅遺留人間的法寶，以龍骨為撐取天蠶絲做面，四周墜著的銅鈴更是天外隕石所鑄，下方還懸掛著道門至高的紫符，且不論傳說是真是假，李家的法寶代代受龍器滋養縱是普通的雨傘也是不容小覷的。

柳仙承受不住壓力早已退去，黑影首當其沖，被強大的氣浪撕裂開來，隔著半透的傘面，李山川看到濃稠的黑霧下竟是一張褐發藍眼的西方女子的面龐。這意料之外的情況讓他不得不收住手來，黑影趁此機會脫身而去一連疾退了好幾米。

“這是，鬼魂附身？”方丈經過一番調息恢復了精神，此刻已閃身來到李山川身前。

“此間的山神應是修為有成的猛虎，怎會是這模樣……？”馬家弟子眉頭深鎖眼里滿是疑惑和不安。

“月前有一行進山考察民俗文化的外國學者其中走失了一名，想來正是被這山神附體這位。”巫門少年又擲出數枚銀針，卻全被暴怒的山神彈飛開來。

聲聲虎嘯震蕩雨夜，黑影舔舐著手上的傷口，血紅的雙眼圓瞪，顯得愈發的煞氣逼人，猛然發力卷著風雨如火箭般沖向眾人，這次幾人皆是踏步往后躍去，若是墮妖殺了也就殺了，可這人……！

利爪落空在地上，掀起的氣浪一連推翻了好幾棵大樹。好在幾人都已退開了十幾來米，苗女在方丈的護持下也總算安然。

“阿彌陀佛……”虛空中響起一聲空靈的佛號，方丈閉目冥神獨立于樹顛之上，雙手合十橫杖于胸前，整個人籠罩在一片金光中可謂是寶相莊嚴，黑影被這佛光所吸引直奔他處而去。

“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看著襲來的黑影，方丈似乎下定了決心，洞開了一雙泛著金色光芒的眼睛，手持念珠揮舞著九錫銅杖，于樹巔上踏出朵朵蓮花直沖向狀如瘋魔的山神。

“步步生蓮，佛光普照!”在幾個小輩的驚呼聲中，方丈一身金光破開層層煞氣，九錫權杖帶著呼嘯直捅向黑影的心窩。

“天啦，方丈難道是要連那個女孩也一起除掉!”苗女顫巍巍的聲音響起，激烈的對戰中幾人終于覺出了端倪，都是心下駭然。

凄厲的慘叫響徹在風雨聲中，不是獸吼而是貨真價實的少女哀鳴。李山川的心被狠狠揪緊，向來憐香惜玉的他如何能忍心看著一個妙齡女子，為這無端的禍害在異國他鄉香消玉殞。

混元傘在他的念頭下飛向禪杖，兩廂碰撞下打斷了方丈的陣腳，九錫禪杖終究還是不曾染血，少女的一身黑氣倒是消散了個七七八八，凌空的身體仰面墜向地面，李山川疾步上前將她擁入懷中。

“姑娘，沒事了。”抱著少女軟軟的身體李山川安慰著，全然沒注意到她嘴角勾起的一抹詭笑。少女咯咯笑著抬起頭來，凌亂的劉海后是一雙滿是漆黑的的瞳孔。四目相對間，那黑氣掙脫而出竟猛地襲向李山川的雙眼。

“這之后我便失去了知覺，再次醒來這雙眼就廢了。”隨著李山川的講述，故事終于迎來了結局，丹尼奧聽得意猶未盡，悲悲切切的嘟囔道，“山神太可憐了，那位少女也是，先生你也是……”

“慶幸的是山神并沒有徹底消失。”李山川的手撫上了丹尼奧的頭以示安慰，“殘留的煞氣帶著山神最后的記憶，我從中得知事情原委。”

“為了躲避災禍，一名富農帶著身懷六甲的妻子躲進深山，為求生存他不得不對山里小動物下手，奈何槍法太爛險些餓死在山中，誤打誤的竟打起了山神的主意。”

“人類能打得過山神？”丹尼奧的小臉上滿是驚詫，即便是普通的老虎也不是那么好對付的，何況那可是山神。

“人類當然不是神的對手，即便有他們引以為傲的火器。”?李山川的臉上滿是敬意喃喃說道，?“古有佛祖割肉喂鷹，今有山神舍身取義，他是自愿的。”

“山神修為了得，即便舍了肉身神魂也可長存。可那對夫妻卻在偷摸回村的路上遭遇了災厄，舍命救下的人，最后卻又隕在了人類手上。接二連三的打擊還是讓山神徹底憤怒了。”

“好在那飲虎血食虎肉而誕下的那孩子活了下來，他身上留存著山神的最后一點神性。臨了之時山神心心念念的竟是那人類小孩，真是個笨蛋。”

“先生也是笨蛋呀。”丹尼奧看著那雙灰色的眼瞳，品出了一點苦澀的滋味，”都自顧不暇了，還在想著別人。”

“沒什么大不了的，道門中人即便沒了肉眼也可以精神力探物。而且我也因禍得福結識了我妻子。”

“那位被山神附身法國女孩，我們彼此相伴走過半生，直到一個月前她壽終正寢！”說起這些事情李山川的嘴角洋溢著幸福。

“真是了不起的緣分。”丹尼奧由衷的贊揚著。

“丹尼奧你不打算介紹下自己嗎，妮娜告訴我可不多。”眼看著兩人關系愈發的親近，李山川適時的問道。

“真抱歉！”?意識到自己的失禮，丹尼奧這才鄭重其事的介紹起自己，“我是丹尼奧，一名煉金術士，老實說我自己并不確定我來自哪個國家，至于預言之子那更是虛無縹緲。”

“丹尼奧……？”李山川琢磨著，總有那么點不得勁，“丹尼奧，你的姓氏啦，我們難道還不夠熟悉嗎？”

“不是的先生！”丹尼奧的聲音惶恐非常，隨即卻又變得沮喪。“我沒有姓氏，曾經有過，但現在……如果一定要有的話，我想應該是——弗萊恩。”

“弗萊恩，是妮娜小姐的……”

“是的，她是我現在的監護人，雖然照顧我的多數是精靈亞亞子。”

“丹尼奧，你和家里人鬧矛盾了嗎？”李山川想起他那食古不化始終不肯接受妻子的父親，有了那么一點同病相憐的感覺。

“豈止是矛盾……”丹尼奧掙扎著最終卻只是嘆息道，“其實我不該怪他，是他一手把我養大，我沒什么好抱怨。”

“來，把手給我。”覺出了丹尼奧的抗拒李山川終于不再追問，卻提出一個奇怪的要求，丹尼奧沒有一絲的猶豫，乖巧的把手遞了上來。

“玄學五術之相術。”李山川說著，一寸寸的拿捏起丹尼奧細軟的臂膀，“相天、相地、相人，面相、手相、骨相，觀其形知其意。我雖不精于此道，但眼盲后觸感通明，摸骨術倒是小有成就。”

“天生麒骨，你出生不凡本應是富貴的命格。”丹尼奧若有所思的點點頭，他確實也曾是富貴人家的少爺。李山川靈巧的手指順著臂膀而上，面色卻是愈發的疑惑，直到探上丹尼奧眉心他幾乎是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