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寒之上，祭月玉鼎邊，霧鎖煙迷。玉峻渾身鮮血橫流地倒在歸夢懷中，玉兒在一旁指揮了眾流螢一同將各種止血粉末噴灑下來，卻被連連搖頭的歸夢示意離開。玉兒的耳朵耷拉下來，露出兔牙，帶著一點螢們消失在了迷霧之中。

玉峻輕聲笑道，“到頭來，你還是心疼我的。”

歸夢眉頭緊蹙道，“你罪孽深重，為虎作倀，早該料到會有今日。我只是不愿你死在莫天禪那老惡鬼手里罷了。你害死我大姐夫婦，你的命只能我來取！”

玉峻笑道，“能死在你手里，我也是無怨無悔了。”說著顫巍巍拉住歸夢的手道，“我只想問你一句，你對我，可曾有過真心？”

歸夢的眼前浮現出入了玄冥府后，指點地府才俊期間，玉峻對自己關愛有加的一幕幕。又想到那夜在尸林中，眼前所見的，卻是燕云的面龐，歸夢遲遲不語道，“這么多年過去了，還問這何用？”

正在此時，嫣兒與忘川追了過來，被眼前這一幕驚呆了。忘川急道，“執月仙尊，你如何會救下這歹人？你可知莫天禪因此嫁禍了你與地府和西域勾結行盤復生嫣兒，已經派了天兵一路殺去西域了。”

歸夢扭過頭來，滿目悲傷地看著忘川道，“我已經知道了。”說著伸出手去，云消霧散，只見周邊玉水臺階上布滿了折戟沉沙的天兵尸首。

嫣兒倒吸一口冷氣道，“莫鯤已經派人前來襲擊了？”

忘川不解道，“玄冥大帝是與莫天禪一伙的，執月仙尊你這樣，更是讓所有人都難逃罪責啊。”說著欲縱身向前道，“且讓我取了他首級，向天帝說清楚。”

嫣兒一把拉住道，“忘川，這天下，唯獨你不可傷了玄冥大帝性命。”

“為何不可？”忘川更加糊涂了。

嫣兒看了眼歸夢，回頭對忘川道，“方才蔣佚并非胡言。你的確是幽都太子。當日廣寒之上的月魂仙本就是玄冥大帝。而他傳你的，正是幽冥神功。”

忘川不可思議地看著嫣兒，轉過臉去，只看玉峻費力轉過臉來。“這。。。。。。怎么會。。。。。。”忘川抓住嫣兒的手道，“玄冥大帝是我爹爹，那我娘親。。。。。。”

眼見著歸夢落下淚來，嫣兒不知再如何言說，只是默默點了點頭。

忘川突然感到有什么在扯著自己的袍子，低頭去看，只見玉兒展開了一個箱子，里面裝滿了男子從出生到舞象之年的衣衫。歸夢已是淚流滿面，“我知道沒有資格讓你喚我一聲娘親。我只望你知道，我心里從沒忘記你。這些年來，我不知多少次夢回當年，悔不當初。但我知道一切都太遲了，你怕是早已湮沒在忘川激流中。唯有每年在你生辰之日為你做一件衣衫，只當你還在這世間。”

忘川只覺得心緒大亂道，“不。。。。。。不可能！我是個沒爹沒娘的孤兒，被遺棄在忘川河畔。我怎會是玄冥大帝之子？”

玉峻費力扯開了衣衫，露出胸口下方那片紫癤胎記道，“這天下，除了我玉峻之子，誰還能生出無視陰火傷害的紫癤胎記？”說著又嘔出一口血來。

忘川一怔，踉蹌了幾步，被嫣兒緊緊抓住。嫣兒心疼地握著他的手道，“忘川，我知道這一切都太突然了。然不論如何，玄冥大帝終究是你爹爹。他知你是親生骨肉，便將地府絕學傳授于你，可見對你還是疼愛的。至于小姨娘，”嫣兒看了歸夢一眼，“想必廣寒之上早已知你身份，所以才一路照顧，還請了玄冥大帝前來傳你絕學。如此看來，你哪里是沒爹沒娘的孤兒？”

忘川顫顫巍巍轉過身去，挪著步子靠近了歸夢和玉峻，跪下身來，含淚擺到拜道，“爹爹，娘親。我不是沒人要的孤兒，我有爹爹和娘親。。。。。。”

歸夢顫聲道，“娘親。。。。。。你肯喚我娘親？”說著一把摟住忘川道，“忘川，我兒，娘親當年不該將你遺棄。娘親愿用余生贖罪，求你原諒我吧。”

忘川也泣不成聲道，“當日你只是執月仙尊時，已是對我有再塑之恩，我如何會怨你？是孩兒沒本事，不能早些挺身而出，保護娘親。”

玉峻的眼中劃過一行清淚，“如今你有我‘幽冥神功’在身，假以時日，自然會傲視群雄，如何還會不能保護你娘親？”說著從手上摘下那玄冥扳指帶到忘川手上，“這個，你且帶回幽都，誰也不敢不認你為主。”

忘川緊緊扶住玉峻，看過他身上的傷，驚道，“這些非嫣兒所傷。究竟是誰對爹爹痛下殺手？”

“莫天禪。。。。。。”玉峻恨恨道，“枉我尊他為兄長，為他保駕護航。到頭來，他竟是兔死狗烹，殺人滅口，要獨霸天地。”

忘川的眼中噴射出道道寒光，“這個包藏禍心，罪大惡極之人。我與他不共戴天！”

玉峻努力露出一絲笑容道，“你乃我玉峻之子，自當帶領幽都眾部，除去這數典忘宗、背信棄義的小人！幽都罪孽，皆由我一人承擔，斷不可連累幽都眾生。此人心狠手辣，若讓他把持了天地三界，必成大患！”

忘川點頭道，“你放心，我定會與眾仙家除去勒霞奸賊，還天地太平！”

玉峻握住歸夢的手，斷斷續續道，“我沒能給你想要的生活，是我負你。然我已將扳指歸還，愿忘川孩兒能替我照顧你吧。。。。。。”說著突然闔了眼，心脈中升起一團黑霧，化為金星光環飛上天去。

“爹爹。。。。。。”忘川哭著抱住玉峻的尸體，“我才知道爹爹尚在世間，為何這就要天地相隔。。。。。。”

嫣兒心疼地俯下身來，拍著忘川的背道，“別太難過了，忘川，你還有娘親，還有我啊。你是小姨娘的孩子，自然也是我的表弟。我和小姨娘，會一直在你身邊的。”

歸夢痛苦的閉上了雙眼，將玉峻敞開的衣衫整理了，淚流滿面道，“我這一生，究竟造了多少罪孽，怕是幾世也贖不清了。”說著吩咐忘川道，“玉峻靈魄歸天，天地眾生很快便會知道，不可給莫天禪可趁之機。你快些帶他回地府去，好生安葬了，先穩住局勢再說。”

忘川傷心欲絕地抱起玉峻的遺體，轉身便要離去。歸夢攔住他道，“如今地府中威望最高的便是秦廣王，他與你有舊交，又是最遵循酆都遺訓之人。你且將扳指示之，他自然會安排一切。”

忘川道，“娘親，你不與孩兒同去么？”

歸夢道，“秦廣王之女怕是對我恨之入骨，我去并無益處。”說著不無期望地看著忘川道，“我知你未必愿承幽都之位，然眼下情形，只能委屈你先授了位，待大亂平定后再重新打算。”

忘川點了點頭道，“孩兒緊遵娘親教導。”說著轉身一道星鏈而去，消失在了天際。

嫣兒輕輕走到歸夢身旁，輕聲道，“小姨娘，事到如今，你還是不愿將當年的一切告訴我么？”

歸夢呆呆坐在天階之上，沉默良久，淚眼迷蒙道，“我當年太過自負，在家有娘親的大姐疼我，到了太陽殿有阿云疼我，總覺得沒有什么是我常歸夢過不去的坎，翻不過的山。這注定了我一世命運。當年西王母在我去地府前找過我，告知阿云得日神真傳，任何想在他身邊平安無事之人，要么就得輕如鴻毛，要么就得修為勝他。西王母勸我忍過那三年，回來一同回擎蒼，過太平日子。然當時的我，如何能接受一世身無修為？我只當是阿云故意讓西王母編故事騙我甘于現狀，根本不予理會，還因此對阿云心懷怨懟。后來玉峻從鬼差手中救下我，讓我知道尸林神木乃日神損毀扶桑所成。自那之后，我便常去探究，直到我親自在神木幻術中看到西王母所言句句屬實，阿云真的是旭日本體，我才如夢初醒。”

“所以小姨娘你當年的選擇，是第二條路。恢復全副修為，甚至修習地府靈術，成為比云哥哥更強的仙子，這樣你就可以回到云哥哥身邊了。是么？”嫣兒靜靜問道。

“起初我是那么想的，”歸夢道，“所以我看到玉峻對我各種殷勤，并不拒絕，是想找到突破之法。他與我是那么相似，自視甚高，期待著能有一番作為，卻一直活在別人的陰影中。他是那么瀟灑自若，對一切天庭禮法都不放在眼里。敢說敢做，放浪形骸。一度，我也有動搖過，覺得他這樣，才是可終身為伴的。不似阿云一般冷冷清清。然而隨著我對玉峻和他的宏愿更加了解，我才發現本非同路。他被超越酆都功勛的執念扭曲了心智。我雖不滿天帝異稟之制，但從沒想過改天換地，發動戰爭，生靈涂炭；更沒想過以后要讓我異稟高高在上，壓制普通仙家。所以我后來意欲疏遠，也打定了主意不再追求蓋世仙法，只等著重新回天界之中。”

嫣兒疑惑道，“既然如此，小姨娘如何會恢復了全副修為，還修習了地府靈術？”

歸夢眼含熱淚道，“一切禍端，皆出于我快要回到天界的那夜。玉峻說他知不可挽留，只愿能為我展示了神木靈力，算是為我踐行。當夜我放松了警惕，多飲了幾杯，迷蒙中只當與我一處的是阿云。。。。。。待我清醒過來，已是鑄成大錯。為了不讓玉峻將此事與外人道，我便答應待我為執月仙尊后，將那黑玉指環與了他，可以月凈之力快速增長修為。而我沒有想到，那夜之后，我已是與他血脈相通，幽冥之氣不斷升騰。我驚慌失措告訴他，他假意幫我調理，實則讓我修習了御靈心法，恢復了我全副修為。后來我才知道，他早已知道我已下定決心，回到阿云身邊，所以故意為之，讓我即便回到天界，也不能靠近阿云。見我心痛欲絕，幾尋短見，玉峻便提出，若我修習了幽冥神功，自然可超越阿云。只要我開口，他必毫無保留。不過那要等到我交出黑玉指環之后。”

嫣兒一怔，顫巍巍道，“所以這是為什么小姨娘你回到天界后，無論云哥哥如何尋你，你就是不肯相見。并不是你心中沒有他了，而是你知道，你注定不能與他在一起了。”

歸夢淚眼婆娑道，“可這些，我無法讓阿云知道。在我成為執月神仙之后，去將黑玉指環交給玉峻當夜，本想讓他傳我幽冥神功，然卻運氣無力，這才發現自己有了身孕。。。。。。如此這般，即便我修為超群，又有和臉面再去尋阿云？我孤立無援，左思右想，最后只得求助大姐。大姐并沒有責怪我，只是默默一路照料，直至臨盆。”

“什么？”嫣兒驚訝道，“原來娘親，從頭到尾都知道。。。。。。”嫣兒的眼中泛起淚花道，“難怪我及笄生辰當夜，娘親在云哥哥面前泣不成聲，一個勁說是小姨娘你負了云哥哥。”

“的確是我負了阿云，大姐沒說錯。”歸夢抬起頭來，“我這一世，全是在辜負。辜負了阿云，辜負了家師，辜負了大姐，辜負了忘川，若非發現了忘川所在，今日又辜負了玉峻。”

嫣兒見歸夢那般傷心，握住她的手道，“小姨娘你莫要這樣說。你救了我，又救了忘川。我自小便認識忘川，他心懷天道，宅心仁厚，將來必有作為。”

歸夢滿面凄涼道，“說道忘川我就更加慚愧。當年大姐主動提出將忘川收養在白萍洲內，視如己出。然我一看到他那紫癤胎記，立刻知道他若留在天界，早晚東窗事發，只怕會給大姐一家帶來災難。所以我才一狠心，將他送下地府。感念上蒼有眼，沒讓我再次鑄成大錯。”

嫣兒替歸夢擦去眼淚道，“小姨娘你莫要再責怪自己了。你也承受了這許多痛楚，就讓這些往事都過去吧。今后你有忘川，有我，還有。。。。。。云哥哥。”嫣兒只覺得心中一陣絞痛，卻還是說出了這三個字。

歸夢立刻慌張道，“這些，阿云不可以知道，永遠不可以知道。”

“可是他已經知道了。”嫣兒的眼中留下凄涼的淚，“我們在地府鏖戰時，云哥哥所有的仙法都傷不到玄冥大帝。玄冥大帝已經告訴云哥哥，忘川是你與他所生。”

“什么？”歸夢驚慌失措道，“他如何可以如此失信，告知阿云？”

嫣兒蕭瑟道，“如今他已是枉生，既往不咎。不過他沒有告訴云哥哥，小姨娘你從來都是愛著云哥哥的，甚至可以為了他，放下你的高傲，甘為平庸，只愿與他相守。”嫣兒凄涼一笑道，“你放心，待我取回哥哥仙魄后，就趕去西域，將這些告訴云哥哥。”

歸夢緊緊拉住嫣兒的手道，“不可以！嫣兒，我已是辜負了阿云，此事不可更改。我與他，早已緣盡。如今又如何能再為這早已作古之事再去傷阿云一回？”歸夢滿是疼愛地看著嫣兒道，“何況如今，阿云心中裝的是你。”

嫣兒含淚道，“小姨娘，這些年，你不是不知道云哥哥是如何熬過來的。他這個心結，如何能不替他解開？你沒有看到地府之中，聽到玄冥大帝那些話時，云哥哥是怎樣地痛徹心扉。若非刻骨銘心，如何會在二十年后還這般撕心裂肺？”嫣兒微微一笑道，“其實我早就明白了，他的心里，永遠裝著你，誰也不能改變。”

“嫣兒，”歸夢動容道，“你不能這么對阿云，更不能這么對自己。那天，我打開廣寒殿門，再次看到阿云的時刻就知道，他心里，如今除了你，已是容不下別的人了。他對我，有的，只是一份疏離的記憶。你的修為，已然在阿云之上，不會受那旭日吞噬之力干擾，這本就是天意。我是那個讓他推入萬丈深淵之人，而你，是那個將他從深淵中解救出來之人。你又如何能再次將他推入萬劫不復之中呢？”

“小姨娘，”嫣兒閃爍著星辰般的淚光，“如今的我，也是經歷了生離死別，九死一生之人。你我雖為仙子，在這俗世沉浮中，卻是如此渺小無力。”說著她站起身來，堅毅道，“我現在便去地府之中，討回哥哥的仙魄。我再也不能再失去任何一個摯愛至親之人了。待我救回哥哥，確認忘川平安之后，便趕去八千云月，與云哥哥和翀兒并肩作戰。”

嫣兒目光如炬看著遠處快速移動的云彩，沉聲道，“能讓我們萬劫不復的，是勒霞奸佞，和這不公的世道。這兩樣不除，任你我有天大的本事，依然在劫難逃！”

歸夢撫摸著嫣兒的臉道，“嫣兒，你說的這些，早已埋在我心中多年。只是我沒有你這般的心性與氣魄付諸行動罷了。如今我斬殺了一眾天兵，早已是天庭罪人，也沒什么可顧忌的了。小姨娘拼上這條多得的性命，也要助你與忘川鋤奸伏惡！我這就下了廣寒，召集了東南圣境可戰之人，一同去增援八千云月！”

嫣兒拭去淚水，喜悅道，“好！小姨娘，那我們在八千云月中匯合！“說著一個月影婆娑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