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蒂姆·賈米森的航班半小時前就該離開坦帕,飛往燈火通明和滿是高樓大廈的紐約了,但德爾塔航空公司的飛機依然停在登機口前。看見該航空公司的職員和一名脖子上掛著安全人員徽章的金發女人走進機艙,擠在經濟艙的乘客預感到情況不妙,抱怨聲此起彼伏。
“各位乘客請注意!”航空公司職員大聲說。
“到底還要延誤多久?”有人問,“別糊弄我們。”
“不會延誤太久,機長向各位保證,航班基本上會按時抵達。但我們有一名聯邦官員必須登機,因此希望一名乘客能主動讓出座位。”
眾人齊聲哀嘆,蒂姆看見幾個人拿起手機,做好迎接麻煩的準備。這種局面曾經鬧出過風波。
“德爾塔航空承諾將為這位乘客提供下一班離港航班的免費機票,也就是明天上午六點四十五分——”
又是一陣哀嘆。有人說:“槍斃我算了。”
小官僚不為所動,繼續道:“這位乘客還將得到一張今晚的酒店招待券,外加四百美元。朋友們,條件很好啊。誰有興趣?”
沒有人愿意接受。負責安全的金發女人一言不發,用全知全能但毫無生氣的眼睛掃視擁擠的經濟艙。
“八百美元,”德爾塔航空公司的職員說,“外加酒店招待券和補充機票。”
“這家伙說話就像問答游戲主持人。”蒂姆前面一排的男人嘟囔道。
但依然沒人接受。
“一千四?”
還是沒人應聲。蒂姆覺得很有意思,但并不怎么吃驚。六點四十五分的航班意味著你要起得比上帝還早,但這不是唯一的原因。經濟艙里的大多數旅客不是游覽完佛羅里達名勝后回家的一家人、曬斑明顯的情侶,就是膘肥體壯、紅臉膛、一臉不高興的男人,他們在大蘋果[1]有生意要談,區區一千四百美元何足掛齒。
機艙尾部有人大聲說:“來一輛野馬敞篷車和阿魯巴的雙人豪華游,我們的座位就全送你了!”這句俏皮話引來哄笑,但聽上去并不怎么友善。
負責登機的航空公司職員望向戴徽章的金發女人,也許他希望能夠得到幫助,然而事與愿違。她只是繼續掃視眾人,全身上下只有眼睛在動。他嘆了口氣,說:“一千六。”
蒂姆·賈米森忽然決定要離開這架該死的飛機,然后搭車去北邊。盡管在此刻之前,這個念頭根本沒在他腦海里閃現過,但他覺得他能想象自己這么做,而且畫面無比清晰。沒錯,赫南多縣半中央的某處,他站在301號公路邊,高舉大拇指。天氣炎熱,愛蟲[2]密集,路邊豎著廣告牌,專打滑倒官司的律師在招攬客戶;不遠處有一輛拖車,門口是個水泥墩子,上面放著一臺手提收錄機,《帶著愛離去》[3]唱得正起勁,一個光著膀子的男人在洗車;終于來了個農夫,用皮卡載了他一程,木欄桿的車斗里裝著甜瓜,儀表盤上貼著耶穌磁貼。最妙的甚至不是他口袋里多了一筆現金,而是他孤零零地站在路邊,離這個“沙丁魚罐頭”幾十英里[4],沒有香水、臭汗和發膠的混雜氣味。
至于第二妙的嘛,那就是從政府的奶子里多擠了點錢出來。
他起身,挺直了背,他的身高(五英尺十英寸[5]多一點)非常普通,把眼鏡順著鼻梁往上推了推,舉起一只手。“先生,加到兩千,再全額退掉我這張機票,座位就歸你了。”
2
他拿到招待券后入住的酒店其實是一家廉價旅館,不遠處就是坦帕國際機場最繁忙的跑道的盡頭。蒂姆聽著飛機起落聲入睡,又被同樣的聲音吵醒。之后他下樓去吃附贈的自助早餐,吃了一個水煮蛋和兩個橡皮似的松餅。盡管這遠遠算不上盛宴,但蒂姆還是美美地飽餐了一頓,然后回房間等九點鐘銀行開門。
他沒費任何周折就把這筆意外之財變現了,因為銀行知道他要來,支票已經預先核準過了。他沒興趣在廉價旅館里等著兌現。他拿出五十美元和二十美元面值的鈔票,價值兩千,疊好后放進左側的前褲袋,然后從銀行保安那兒取回行李包,叫了輛優步去埃倫頓。來到目的地后,他付錢給司機,走到最近的一個“301—北”路標底下,伸出大拇指并舉起手。十五分鐘后,一位戴著凱斯廣告帽的老先生讓他上了車。皮卡的車斗沒有木欄桿,也沒有裝甜瓜,但除此之外基本都符合他昨晚的想象。
“朋友,你往哪兒去?”老先生問他。
“呃,”蒂姆說,“最后要到紐約,應該。”
老先生把嚼過的煙草渣子吐到窗外。“一個老子么坑的人怎么會想去那兒?”他把“腦子沒坑”說成“老子么坑”。
“我不知道。”蒂姆答道。其實他知道,一個老戰友說大蘋果有很多私人保安的空缺崗位,其中一些雇主會更看重他的經驗,而不是魯布·戈德堡[6]式的玩意兒,他就是因為這個才結束了在佛羅里達警務部門的職業生涯。“今晚我只想趕到佐治亞,說不定我會更喜歡那兒。”
“這話說得有見地,”老先生說,“佐治亞可不賴,你要是喜歡蜜桃就更好了,只可惜我吃了就管不住屁眼。不介意來點音樂吧?”
“當然不介意。”
“先提醒你一句,我喜歡開得很響,耳朵有點聾。”
“能搭車我就感激不盡了。”
他放的是韋倫·詹寧斯,而不是REO快速馬車,但蒂姆挺喜歡的。韋倫過后是“槍手”詹寧斯和馬蒂·斯圖爾特。兩個男人坐在泥點斑斑的道奇公羊車里,聽著音樂,望著公路匆匆掠過。開了七十英里后,老先生靠邊停車,向蒂姆抬了抬帽檐,祝他這一天過得特別開心。
那天晚上,蒂姆沒能趕到佐治亞,他在另一家廉價旅館里過了夜,旅館隔壁是一家賣橙汁的路邊攤——但第二天他到了。他在不倫瑞克(這兒的居民發明了一種美味的燉菜[7])的一家廢品回收廠打了兩個星期短工。他做這份工作時沒怎么考慮未來,這和他決定放棄離開坦帕的航班座位時一樣。他需要的不是這筆錢,但他覺得自己需要這個時間。他正處于過渡期,而過渡不是一夜之間就能完成的。另外,工廠隔壁就是一家保齡球館和一家丹尼餐館[8]。誰能拒絕這么一個組合的誘惑呢?
3
廢品回收廠的薪水到手,加上航空公司的那筆意外之財,蒂姆站在不倫瑞克95號州際公路向北的坡道旁,覺得自己是個相當富裕的漂泊者。他在太陽底下站了一個多小時,正有點想離開,回丹尼斯店里喝一杯冰涼的甜茶時,一輛沃爾沃旅行車靠邊停下了。車廂里裝滿了紙箱,駕車的老婦人放下乘客座的車窗,隔著厚厚的眼鏡片打量著他。“塊頭不大,但肌肉似乎挺結實,”她說,“你不是強奸犯或變態狂吧?”
“不是,夫人。”蒂姆對她說,心想:不然我還能怎么說呢?
“你當然會這么說了,對吧?你要去南卡羅來納州那么遠的地方嗎?看你的旅行包,似乎是的。”
一輛車繞過沃爾沃,加速駛上坡道,猛按喇叭。她毫不在意,只是平靜地盯著蒂姆。
“是的,夫人。一直到紐約。”
“我可以帶你到南卡羅來納——開進那個愚昧的州一點,不會開遠。不過,作為回報,你要幫我一個小忙。洗手需要兩只手,明白我的意思嗎?”
“你幫我撓撓背,我也幫你撓撓背[9]。”蒂姆咧嘴微笑。
“撓背什么的就免了,不過你可以上車。”
蒂姆乖乖地上了車。她叫瑪喬麗·凱勒曼,負責管理不倫瑞克圖書館。她也是東南圖書館聯合會的成員。她說,這個組織沒有經費,因為“特朗普和他的那幫小丑全收回去了。他們要是理解什么是文化,驢子都懂數學了”。
車向北開了六十五英里,還在佐治亞州境內,她來到普勒鎮上一家破舊的小圖書館。蒂姆卸下幾箱書,用小車推進圖書館,然后再把十幾箱書搬出圖書館,裝進沃爾沃的車廂。瑪喬麗·凱勒曼告訴他,這些書要送到耶馬西公共圖書館,往北走大約四十英里,過了南卡羅來納州的州界就是耶馬西。然而剛開過哈迪維爾不久,他們就不得不停下。兩條車道上堵滿了汽車和卡車,他們后面很快也停滿了其他車輛。
“唉,我就討厭這種事,”瑪喬麗說,“而且在南卡羅來納似乎總是發生,他們太吝嗇了,不肯拓寬公路。前面什么地方出了車禍,但只有兩條車道,結果誰也過不去。賈米森先生,我要在這兒干等半天,你可以不用繼續賣苦力了。換作我,我就下車走回哈迪維爾的出口,然后去17號公路碰碰運氣。”
“這么多箱書怎么辦?”
“哦,我會找到另一條壯漢幫我卸貨的,”她對他微笑道,“跟你說實話吧,我看見你站在大太陽底下,突然決定來點刺激的。”
“好吧,不過你確定嗎?”交通堵塞讓他產生了幽閉恐懼癥。事實上,滯留在德爾塔航空公司的經濟艙里時,他感覺到的就是這種窒息感。“要是你不確定,我可以留下。我反正也不趕時間。”
“我確定,”她說,“賈米森先生,很高興認識你。”
“我也一樣,凱勒曼女士。”
“金錢方面需要幫助嗎?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分你十美元。”
普通人,尤其是那些手頭并不是很寬裕的人的平凡的善意和慷慨,讓他既感動又吃驚,而且這不是第一次了。美國依然是個好地方,無論有些人(他自己有些時候也會)如何反對。“不用了,我挺好的。謝謝你的好意。”
他和老婦人握了手,下了車,沿著癱瘓的95號州際公路車道往回走到哈迪維爾的出口。他沒能立刻在17號公路上搭到車,于是走了幾英里來到它和佐治亞州92號公路的交會點。這兒有個路牌指向迪普雷鎮。此刻已經臨近傍晚,蒂姆覺得他還是找個地方過夜比較好。毫無疑問,這次依然會是一家廉價旅館,但其他的選擇——睡在室外,被蚊子生吞活剝,或者睡在農民的谷倉里——更加倒胃口。于是他走向迪普雷鎮。
巨大的轉折往往始于小事。
4
一小時后,他坐在兩車道公路邊的一塊石頭上,等待似乎沒有盡頭的貨運列車過去。列車以三十英里的時速莊嚴地開往迪普雷鎮的方向:棚車、汽車運輸車(里面裝的廢車比新車多)、槽車、平板車和敞蓋車(里面裝著不知什么邪惡物質,萬一脫軌翻車,就會點燃松木林,有毒甚至致命的濃煙涌向迪普雷鎮的居民)。最后是一節橘紅色的守車,一個穿背帶工裝褲的男人坐在躺椅上,正抽著煙讀平裝本小說。他從書上抬起頭,朝蒂姆揮揮手。蒂姆也朝他揮揮手。
還有兩英里才到小鎮,小鎮圍繞92號公路(在鎮內叫主大道)和另外兩條街道的交會處而建。迪普雷鎮似乎基本上逃離了連鎖商店的魔爪,沒有重蹈那些比較大的城鎮的覆轍。這里有一家西部汽車門店,但已經關門了,櫥窗被擋得嚴嚴實實的。蒂姆看見一家食品雜貨店、一家藥店、一家什么都賣的店和幾家美容院。還有一家門頭標牌上掛著“急尋租售”標牌的電影院、一家把自己吹噓成“迪普雷速修店”的汽車配件店和一家名叫“貝芙小館”的餐館。有三座教堂,一座屬于衛斯理宗,兩座不知所屬,反正都是召喚人們信仰耶穌的教派。商業區旁的斜向停車位上停著頂多二三十輛汽車和農用卡車。輔路上幾乎沒有人影。
他走了三個街區,又經過一座教堂,看見了迪普雷汽車旅館。旅館的另一頭——主大道大概在那兒與92號公路重新會合,又有另外一個鐵路交叉口、火車站和一排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的鐵皮屋頂。這些建筑物的另一頭,松林再次合攏。總而言之,這個小鎮在蒂姆眼中就像是從鄉村民謠里蹦出來的,而且是阿蘭·杰克遜或喬治·斯特雷特[10]唱的懷舊金曲。汽車旅館的古老招牌銹跡斑斑,意味著此處也許和電影院一樣已經歇業,然而下午行將結束,這兒似乎是全鎮唯一可以過夜的地方,蒂姆也只好走向那里。
他走到一半,剛過迪普雷鎮辦公室,便看見一座紅磚建筑物,常春藤爬滿了整個側墻。草坪被修剪得整整齊齊,插在草坪上的標牌提示這里是費爾利縣警察局。蒂姆心想,假如迪普雷鎮就是縣政府所在地,那么這個縣也未免太寒磣了。
兩輛巡邏車停在警局門前,一輛是比較新的轎車,另一輛是渾身泥點的老舊四驅車,活動式警燈放在儀表盤上。蒂姆望向警局大門,就是那種口袋里裝著很多現金的流浪漢幾乎無意識的一眼,他向前走了幾步,然后轉過身,仔細看著雙開門兩側的告示牌。其中一張告示他看得特別認真。他覺得自己肯定是看錯了,想再確認一下。
在這個時代,不可能吧,他心想。絕對不可能。
但他沒看錯。在寫著“假如你認為大麻在南卡羅來納州已經合法,請再想一下”的海報旁邊,一張告示寫著:招募巡夜人。應聘者請入內。
哇,他心想,所謂來自過去的重重一擊。
他轉身走向生銹的旅館招牌,但又停下了,琢磨著招聘巡夜人的告示。就在這時,警察局的一扇門開了,一個瘦高的警察走了出來,一頭紅發上戴著一頂帽子。夕陽照得他的警徽閃閃發亮。他打量著蒂姆的工作靴、滿是灰塵的牛仔褲和藍色錢布雷布襯衫。他的視線在蒂姆背后的行李袋上停留片刻,然后落在蒂姆臉上。“先生,有什么事嗎?”
先前使他在飛機上站起來的沖動,此刻再次席卷而來。“應該沒有,但誰知道呢?”
5
紅發警察是塔格特·法拉第警員。他陪蒂姆進去,熟悉的漂白水和氨水氣味從后面四個牢房的拘留區飄進辦公室。法拉第介紹蒂姆和韋羅妮卡·吉布森認識,后者是一位中年警員,今天下午負責調度。法拉第請蒂姆出示駕駛證和至少一件身份證明。蒂姆拿出駕駛證和薩拉索塔的警察證,沒有掩飾證件已經過期九個月的事實。盡管如此,兩位警員看見警察證,態度還是有了細微的改變。
“你不是費爾利縣的居民?”羅妮·吉布森說。
“對,”蒂姆承認,“當然不是。但得到巡夜人的工作之后我就是了。”
“薪水不高,”法拉第說,“也不是我能決定的。人員的雇用和解聘由阿什沃思警長負責。”
羅妮·吉布森說:“我們的上一位巡夜人退休去了佐治亞。埃德·惠特洛克,他得了漸凍癥,盧·賈里格[11]得過的那個病。埃德人很好,但病得很重。不過他在那兒有人照顧。”
“倒霉的永遠是好人,”塔格·法拉第說,“羅妮,給他一張表格。”他對蒂姆說:“賈米森先生,我們的機構非常精簡,一共七個人,其中兩個是兼職。納稅人只養得起這么多人。約翰警長出去巡邏了。要是他五點——最晚五點半——沒回來,那他就是回家吃飯去了,要到明天才會回辦公室。”
“反正今晚我要在這兒過夜。當然了,前提是汽車旅館還營業。”
“哦,諾伯特應該還有幾個房間。”羅妮·吉布森說。她和紅發男人交換了一個眼神,兩人哈哈大笑。
“我猜那兒大概不是什么四星級酒店。”
“無可奉告,”吉布森說,“但換作我,躺下前一定會看看床單上有沒有小小的紅蟲子。賈米森先生,你為什么要離開薩拉索塔警察局?要我說,你太年輕了,離退休還早著呢!”
“這事我還是和你們局長討論吧,假如他能給我一個面試的機會。”
兩名警員又交換了一個眼神,這次對視得稍久,然后塔格·法拉第說:“羅妮,去拿張申請表給這位先生。很高興認識你。歡迎來到迪普雷鎮。你乖乖的,咱們就會相處得很好。”說完他轉身出去,不乖的后果是什么只能讓你自己去猜想。蒂姆透過帶欄桿的窗戶看見四驅車倒出停車位,沿著迪普雷鎮短短的主大道開遠。
申請表夾在寫字板上。左側的墻邊有三把椅子,蒂姆找了一把坐下,將行李袋放在雙腿之間,然后開始填表。
巡夜人,他心想,我死定了。
6
阿什沃思警長大腹便便,走路慢吞吞的,蒂姆后來發現,他手下的警員和絕大多數鎮民都叫他約翰警長。他有著垂耳獵犬般的下巴,滿頭濃密的白發,制服襯衫上有一塊番茄醬的污漬。他腰間別著一把格洛克手槍,小拇指上有一枚紅寶石戒指。他口音很重,看上去一副好鄉親的友好態度,但深陷于肥厚眼窩中的雙眼機敏而好奇。假如他不是黑人,倒是很適合去演《威震八方》[12]之類的南方俗套電影。還有一點,他辦公室的墻上掛著鑲了框的聯邦調查局匡蒂科國家學院的畢業證書,旁邊是特朗普總統的官方肖像。這可不是集燕麥包裝盒兌獎券能換到的東西。
“那好吧,”約翰警長說,坐在辦公椅里往后一靠,“我沒多少時間。瑪塞拉最討厭我吃飯遲到。當然了,除非碰到什么生死危機。”
“明白了。”
“那咱們就直接說最重要的吧。你為什么離開薩拉索塔警察局,還有你來這兒干什么?南卡羅來納州一共也沒幾條旅游路線,而迪普雷鎮更是不在其中任何一條上。”
阿什沃思今晚大概不會打電話給薩拉索塔警察局,但明早肯定會,因此粉飾太平毫無意義。蒂姆也不想這么做。要是他得不到巡夜人的工作,他打算在迪普雷鎮過一夜,明早再上路,繼續他前往紐約走走停停的旅程。他現在將這段旅程視為一個必要的間歇,往前是去年年末某一天在薩拉索塔的韋斯特菲爾德商場發生的事情,往后是他的下一段人生。拋開這些不說,誠實也是最優策略,因為謊言往往會反噬說謊者,特別是在這個時代,只要你有鍵盤和無線網絡,幾乎所有信息都唾手可得。
“他們讓我在辭職和被開除之間做選擇。我選擇了辭職。沒人樂意,尤其是我,我喜歡我的工作,也喜歡墨西哥灣,但這是最好的結果。這樣我能領到一小筆錢,當然比不上全額補償金,但有總比沒有好。我和我前妻平分了。”
“原因呢?長話短說,這樣我吃飯還趕得上熱的。”
“用不了太久。去年十一月的一天,我值班快結束的時候,拐進韋斯特菲爾德商場買鞋。我要去參加一場婚禮。當時我還穿著制服,明白嗎?”
“明白。”
“我走出鞋區,一個女人跑過來說有個少年在電影院旁邊揮舞手槍。于是我跑了過去,三步并作兩步。”
“你掏出了武器嗎?”
“沒有,長官,剛開始沒有。拿槍的少年大概十四歲,我確定他不是喝醉了,就是嗑藥了。他腳下還有另一個孩子,他正在踢那個孩子。槍也指著他。”
“聽著怎么像克利夫蘭的那個案子。警察朝一個揮舞彈丸槍的黑人少年開了槍。”
“我走過去的時候也在想這個,朝塔米爾·賴斯開槍的警察發誓說他認為少年在揮舞真槍。而我相當確定自己看見的不是真槍,但不敢百分之百肯定。你應該知道為什么。”
約翰·阿什沃思警長似乎忘記了晚飯。“因為你的犯人用槍指著地上的孩子。你沒理由用一把假槍指著別人。除非地上的孩子不知道真相。”
“嫌疑人后來說他在朝那個孩子揮舞槍,而不是指著他,說‘那是老子的,狗娘養的,你不能拿老子的東西’。我見到的卻不是這樣。我見到的是他用槍指著那個孩子。我命令他放下武器,舉起雙手。他要么沒聽見,要么聽見了不理我。他繼續踢地上的孩子,用槍指著對方——或者揮舞,按照他的說法。總而言之,我掏出了武器。”蒂姆停頓片刻,“另外,也許并不重要,但兩個孩子都是白人。”
“對我來說沒有任何意義。兩個年輕人在打架。一個倒在地上,正在受到傷害。另一個手持或許是真槍的武器。所以你朝他開槍了嗎?希望沒發展到那一步。”
“沒人中槍。但是……你知道人們看見打架就會圍過來看熱鬧,但有人掏槍就會一哄而散。”
“當然。只要腦子還沒壞掉,就該跑得遠遠的。”
“當時也是這樣,但還是有幾個人留下了。”
“而且在用手機拍攝。”
蒂姆點點頭。“四五個想當斯皮爾伯格的。總而言之,我對著天花板開了一槍,按理說只是為了警告。這也許是個錯誤的決定,但當時似乎很正確,也是唯一的辦法。然而商場的那個區域有吊燈。子彈打中了一盞吊燈,吊燈掉下來,不偏不倚地砸在一個旁觀者的腦袋上。拿槍的小子扔下槍,槍一落地我就知道那肯定不是真槍,因為它彈了起來。結果那是一把塑料水槍,只是做成點45口徑的自動手槍的樣子。躺在地上挨踢的小子身上有幾塊淤傷和幾個破口,甚至都不需要縫針,但那名旁觀者失去意識,昏迷了三小時,腦震蕩。按照他的律師的說法,后遺癥包括失憶和劇烈頭痛。”
“那人起訴了警察局?”
“對。會打一段時間官司,但他最后會拿到賠償撤訴。”
約翰警長思考了片刻。“假如他為了拍攝而留在現場,那他就拿不到那么多賠償了,無論頭痛有多么嚴重。我猜警察局對你的判決是魯莽射擊。”
確實如此,蒂姆心想,要是咱們能只談到這一步就好了,然而不可能。約翰警長看上去像非裔美國人版《正義前鋒》里的霍格老大,但他一點也不傻。他很同情蒂姆的處境,幾乎所有的警察都會這么做,但他依然會核實情況。其余的事情還是由蒂姆直接告訴他比較好。
“在進鞋店之前,我在沖浪客酒吧喝了幾杯。送那小子去拘留所的接警人員聞到我嘴里的酒氣,給我做了測試。吹出來的數字是‘06’,不到法定下限,但還是不夠好,因為我開槍讓一個人進了醫院。”
“賈米森先生,你平時喜歡喝酒嗎?”
“離婚后的六個月喝得很多,但那是兩年前了。現在喝得少了。”我當然會這么說了,他心想。
“嗯哼,嗯哼,讓我捋一捋。”警長豎起一根胖乎乎的食指,“你快下班了,也就是說,假如你脫掉了制服,那個女人一開始便不會跑向你。”
“很可能不會,但也許我聽見有人爭吵,還是會去現場看一看。警察永遠不會真的下班。我相信你知道這一點。”
“嗯哼,嗯哼,但你會帶槍嗎?”
“不會,槍會鎖在我的車里。”
阿什沃思為此豎起第二根手指,然后加上第三根。“那小子手里很可能是假槍,但也有可能是真槍。你不可能百分之百確定究竟是真是假。”
“對。”
第四根手指豎了起來。“你的警告性射擊打中了一盞吊燈,吊燈不但掉了下來,還砸在無辜旁觀者的腦袋上。當然了,前提是拿著手機拍攝的渾球也能被稱為無辜旁觀者。”
蒂姆點點頭。
警長的大拇指也豎了起來。“然而在事情發生前,你湊巧喝了兩杯含酒精的飲料。”
“對,而且我還穿著警服。”
“不明智,沒有……怎么說的來著……遠見,但我還是要說,你真是倒霉極了。”約翰警長用手指敲打辦公桌的邊緣。每次輪到小拇指,紅寶石戒指就會叩出輕微的咔嗒聲。“我覺得你的故事太荒唐了,不可能是假的,但我還是要打電話到你以前的就職單位核實一下。別的不說,至少能讓我再聽一遍故事,重新驚嘆一番。”
蒂姆微笑道:“我的上司是貝爾納黛特·迪皮諾。她是薩拉索塔警察局的局長。您快回家吃飯去吧,免得您夫人生氣。”
“嗯哼,嗯哼,瑪西[13]就留給我去操心吧。”警長俯身向前,肚皮頂著辦公桌。他的眼睛比先前更亮了。“賈米森先生,要是我現在對你進行酒精測試,你會愿意吹氣嗎?”
“悉聽尊便。”
“別以為我不會測。別以為我沒這個必要。”他靠回去,辦公椅再次發出受苦的呻吟聲。“你為什么會想在這么一個鳥不拉屎的小鎮做一份巡夜人的工作?薪水一個星期只有一百美元,就從星期天到星期四晚上的麻煩而言,這點錢真是微不足道,星期五和星期六晚上的情況就更糟糕了。彭利的脫衣舞俱樂部去年關門了,但周邊地區還有好幾家破酒吧。”
“我祖父曾經在明尼蘇達州的希賓做過巡夜人。就是鮑勃·迪倫長大的那個小城。那是他從州警局退休以后的事。因為他,我從小到大都想當警察。我看見外面的告示,心想……”蒂姆聳聳肩。他想到了什么呢?和他去廢品回收廠找工作時想到的差不多,基本上什么都沒想。他忽然想到自己有可能——至少從精神上說——處于某種困難境地。
“跟隨你祖父的腳步,嗯哼。”約翰警長把雙手扣在他可觀的腹部上,用那雙深陷于肥厚眼窩中明亮而好奇的眼睛盯著蒂姆,“你當自己已經退休了,是這樣嗎?想找點事情做做,來消磨無聊的時光?但似乎還太年輕了吧,你覺得呢?”
“從警察局退休而已。那段人生已經結束了。有個朋友說他能在紐約幫我找個保安工作,而我也想換個環境。也許我不去紐約也能找到。”他覺得自己真正想要的是換個心情。巡夜人的工作未必能行,但也很難說。
“你說你離婚了?”
“對。”
“有孩子嗎?”
“沒有。她想要,我不想,我覺得我還沒準備好。”
約翰警長低頭看蒂姆的申請表。“上面寫著你四十二歲。大多數人——也許不是所有人——如果到這時候還沒準備好……”
他沒說完,用警察最擅長的方式等待蒂姆打破沉默。但蒂姆沒有開口。
“賈米森先生,你最后也許還是會去紐約,但目前你只是在四處漂泊。可以這么說吧?”
蒂姆想了想,同意他的這種說法。
“假如我把這份工作給你,我怎么知道你兩個星期或者一個月之后不會繼續上路呢?迪普雷鎮不是全世界最好玩的地方,在南卡羅來納州也算不上。我想知道的是,先生,我怎么知道你靠得住呢?”
“我會留下的,只要你覺得我能勝任就行。要是你覺得我不行,可以直接開了我。要是我想繼續上路,我會給你足夠長的處理時間。我向你保證。”
“薪水不夠過日子的。”
蒂姆聳聳肩。“需要的話,我會另外找點事做。你不會說這兒只有我一個人必須多打一份工來貼補家用吧?另外,我存了一筆小錢,夠我堅持一段時間。”
約翰警長坐在那兒沉思了一小會兒,然后站起身。以他的體重來說,他敏捷得令人稱奇。“明天上午你過來,咱們看看該怎么辦。十點左右就行。”
這樣你就有足夠的時間打電話給薩拉索塔警察局了,蒂姆心想。他要看我的說法是否屬實,順便看看我的記錄里還有什么其他污點。
他起身伸出手。約翰警長緊握住他的手。“賈米森先生,今晚你在哪兒過夜?”
“前面那家汽車旅館,只要他們有空房間。”
“哦,諾伯特有的是空房間,”警長說,“不過我猜他不會向你兜售大麻。要我說,你身上還有那么一丁點警長的樣子。要是你消受得了油炸食品,貝芙小館一直營業到晚上七點。我喜歡他們家的牛肝和洋蔥。”
“謝謝。也謝謝你肯抽時間和我談。”
“哪兒的話,和你聊得很開心。你去旅館登記的時候,就說約翰警長請他給你安排一個好房間。”
“一定。”
“但上床之前,你還是要仔細看一眼有沒有蟲子。”
蒂姆微笑道:“已經有人提醒過我了。”
7
他在貝芙小館點的晚餐是炸雞排、煮青豆和桃子餡餅,味道確實不賴。然而,他在迪普雷汽車旅館的房間就是另一碼事了。相比之下,蒂姆北行的這一路上住過的地方都算得上宮殿了。窗口的空調機轟轟地運轉,卻沒吹出多少冷氣。生銹的花灑在漏水,而且似乎無法擰緊(最后他放了塊毛巾在地上,讓那滴滴答答的聲音變悶)。床頭燈的燈罩上燙出了幾個窟窿。墻上的畫掛歪了,畫中的景象令人不安,上面描繪的是一艘揚帆航行的船,船員都是殺氣騰騰地獰笑著的黑人。蒂姆扶正那幅畫,但它立刻又歪了回去。
室外有一張草坪躺椅。軟墊下陷,椅子腿和無法擰緊的花灑一樣銹跡斑斑,但總算支撐住了他的體重。他坐在躺椅上伸展兩條腿,拍打蟲子,望著夕陽橘紅色的光芒穿過樹枝。見到夕陽,他既高興又憂郁。八點一刻左右,另一列似乎沒有盡頭的貨運列車出現,穿過州內公路,經過小鎮外圍的倉庫。
“該死的佐治亞南方鐵路公司,永遠晚點。”
蒂姆扭過頭,見到了這家“豪華”酒店的老板兼唯一的夜班員工。他瘦得像鋼筋,上半身掛著一件佩斯利呢背心,底下穿著卡其色九分褲,完美地展示出白襪子和過時的匡威運動鞋。復古的披頭士發型包圍著他賊眉鼠眼的臉蛋。
“真的?”蒂姆說。
“也無所謂,”諾伯特說著,聳聳肩,“晚班車總是直接通過。午夜那一班也幾乎總是不停,除非要卸柴油,或者給雜貨店送新鮮水果和蔬菜。往前走有個交叉路口。”他用兩根食指演示給蒂姆看,“一條線去亞特蘭大、伯明翰和亨茨維爾。另一條線從杰克遜維爾往北經過這兒,然后去查爾斯頓、威爾明頓和紐波特紐斯之類的地方。白班列車多半會停。你在想倉庫那邊有沒有工作對吧?他們總是短一兩個人手。但腰背必須有勁。我不行。”
蒂姆看著他。諾伯特用鞋底蹭了蹭地面,咧嘴笑了笑,露出的牙齒讓蒂姆想到了“消失的鄉村”[14]。牙齒確實還在,但似乎用不了多久就會消失。
“你的車在哪兒?”
蒂姆只是盯著他。
“你是警察嗎?”
“這會兒我只是一個隔著樹枝看落日的普通人,”蒂姆說,“而且喜歡一個人看。”
“不說了,我不說了。”諾伯特說,轉身撤退,離開時只稍稍扭頭打量了他一眼。
貨運列車終于開過去了。岔口的紅燈熄滅。欄桿抬了起來。在那兒等候的兩三輛車啟動引擎,開始移動。蒂姆望著落日從橙色變成紅色——傍晚的紅色天空,那是水手的喜悅,他的巡夜人祖父會這么說。他望著松樹的影子在92號公路上越拉越長,最終合攏。他很確定自己得不到那份巡夜人的工作,也許這樣更好。迪普雷鎮似乎遠離一切,不只是偏僻,而是幾乎與世隔絕。若不是因為有那四座倉庫,這個小鎮很可能不會存在。說到倉庫,它們又為什么會存在呢?為威爾明頓或諾福克這種南方港口儲存電視機,等待被裝船送往亞特蘭大或瑪麗埃塔?或者儲存來自亞特蘭大的電腦成品,等待重新裝車送往威爾明頓、諾福克或杰克遜維爾?又或者儲存化肥或危險化工品,因為在美國的這個角落沒有法律禁止這么做?念頭在他的腦子里轉了一圈又一圈,但胡思亂想沒有任何意義,連傻瓜都懂這個道理。
他回到房間里,鎖好門(愚蠢。門板太薄了,一腳踹上去就是個窟窿),脫得只剩下內衣,然后躺在床上,床墊有點塌陷,但沒有蟲子(至少在他能確認的范圍內沒有)。他用雙手墊著后腦勺,盯著畫中獰笑的黑人,他們正操縱著快速帆船(天曉得這種船到底叫什么)。他們要去哪兒?他們是海盜嗎?他覺得像。無論他們是什么人,船都要在下一個港口卸貨、裝貨。也許一切都是如此,也許人人都是如此。不久以前,他把自己從前往紐約的航班上“卸”了下來。后來他把罐頭和瓶子裝進一臺分揀機。今天他在一個地點為一位和藹的圖書館管理員裝了幾箱書到車上,然后又在另一個地點卸下幾箱書。他來到此處只是因為95號公路“裝滿”了汽車和卡車,車主在等待救援車來拖走某個倒霉蛋撞毀的車輛。救護車多半會先來,把駕駛員裝進車廂,開到最近的醫院后卸下。
但巡夜人不需要裝貨、卸貨,蒂姆心想。他只需要巡查和敲門。他祖父會說,妙就妙在這兒。
他睡著了,卻在午夜醒來,因為又有一列貨運列車隆隆駛過。他上了個廁所,在回到床上前,他取下那張掛歪的畫,讓獰笑著的黑人船員背對著他靠在墻邊。
那鬼東西害得他起雞皮疙瘩。
8
第二天早晨,蒂姆洗完澡,坐在草坪躺椅上,看著日落時遮蓋道路的樹影按原路后退,這時電話響了。打來的是約翰警長,他不喜歡浪費時間。
“估計你們局長不會這么早就到辦公室,賈米森先生,所以我上網查了查你。你在申請表里似乎少填了幾項內容。咱們談話時你一個字都沒提。二〇一七年你因為從鱷魚口中救人獲得嘉獎,二〇一八年奪得薩拉索塔警察局的優秀警員稱號。你是忘了告訴我嗎?”
“沒有,”蒂姆說,“我申請這份工作只是一時興起。要是多給我一點時間思考,我肯定會加上這幾項。”
“來,給我講講鱷魚的事。我在小皮迪沼澤邊上長大,最喜歡聽帶勁的關于鱷魚的故事。”
“我這個故事不怎么帶勁,因為那條鱷魚并不大。另外我也沒救那孩子的命,不過這個故事也有好玩的一面。”
“說來聽聽。”
“報警電話從高地打來,那是個私人高爾夫球場。我是離現場最近的警員。那個孩子爬在一個水障礙區旁邊的樹上。他十一二歲,喊得腦袋都快爆炸了。鱷魚就趴在樹底下。”
“聽著像是小黑孩桑波[15],”約翰警長說,“不過要是我沒記錯,故事里要吃他的是老虎,而不是鱷魚;另外既然那是個私人高爾夫球場,我猜樹上的孩子肯定不是黑人。”
“對,不是,而且鱷魚其實在打盹,”蒂姆說,“僅五英尺長,頂多六英尺。我向男孩的父親——提名嘉獎我的就是他——借了根五號推桿,然后過去敲了它幾下。”
“敲的應該是鱷魚,不是孩子的父親吧?”
蒂姆大笑。“對。鱷魚爬回水障礙區里,孩子爬下樹,就這么簡單。”他停頓了片刻,“但我上了晚間新聞。我正在揮動球桿。播音員開玩笑說我要把鱷魚‘推’走。高爾夫球玩笑,你明白的。”
“嗯哼,嗯哼,那年度優秀警官呢?”
“呃,”蒂姆說,“我每天按時上班,從不請病假,而局里總要給某個人頒獎嘛。”
線路另一頭沉默了幾秒鐘,然后約翰警長說:“我不知道你這話是謙虛還是妄自菲薄,反正我無所謂。我知道咱們還不太熟,這實在是為難你了。但我這人想到什么就說什么,有一說一——有些人這么說我,包括我的老婆。”
蒂姆望著公路,望著鐵路,望著逐漸后退的樹影。然后,他偷空瞅了一眼鎮上的水塔,它就像科幻電影里的機器人入侵者一樣聳立著。今天又會很熱,他判斷后得出結論。他也在判斷另一些事情:他能不能得到這份工作就看這一刻了,取決于接下來他會怎么說。問題在于,他是真的想要這份工作,還是因為湯姆爺爺的家族故事而一時心血來潮。
“賈米森先生?你還在嗎?”
“那個獎是我應得的。獎也有可能頒給其他警察,我有好幾位同事都相當優秀,但是,對,那是我應得的。我離開薩拉索塔時沒帶多少東西,要是我真能在紐約站穩腳跟,其余的東西再發運過去也不遲,但我帶上了獲獎證書。它就在我的行李袋里。要是你想看,我可以拿給你。”
“非常榮幸,”約翰警長說,“不過這不是因為我不相信你,只是想見識一下而已。就巡夜人的工作而言,你的資歷高得可笑,但假如你真想留下,那就從今晚十一點開始值班吧。晚上十一點到早上六點,這是工作時間。”
“我想留下。”蒂姆說。
“那好。”
“就這么簡單?”
“我這個人相信自己的本能,再說我雇的是巡夜人,又不是保鏢,所以沒錯,就這么簡單。你不用十點鐘來了。多睡幾小時,中午前后來一趟。格利克森警員會給你講講情況,用不了多久。就像人們說的,這又不是火箭科學。不過夜里酒吧打烊后,你會在主大道上見到不少把車開成火箭的。”
“好的。感激不盡。”
“等你熬過第一個周末再看你有多感激吧。還有一點,你不是警員,因此無權攜帶火器。遇到你沒法處理或者認為有危險的事情,就用無線電報告局里。沒問題吧?”
“當然。”
“那最好了,賈米森先生。要是你被我發現帶了槍,那就收拾行李滾蛋吧。”
“明白。”
“好了,休息一下吧。你很快就要變成夜行動物了。”
就像德古拉伯爵,蒂姆心想。他放下電話,掛上“請勿打擾”的牌子,拉好磨薄打蔫的窗簾,設置好手機鬧鐘,繼續睡起來。
9
溫迪·格利克森警員,警察局的兼職人員之一,她比羅妮·吉布森年輕十歲,盡管她把金發挽成一個緊得似乎要慘叫的發髻,但依然美艷動人。蒂姆沒敢和她搭訕,她顯然豎起了防搭訕盾牌,而且十分強硬。他不禁猜想:她心里是不是另有人選來做這份夜巡人的工作?比方說,她的兄弟或男朋友。
她給了蒂姆迪普雷鎮乏善可陳的商業區地圖、能扣在腰帶上的手持式無線電對講機和同樣能扣在腰帶上的計時器。計時器不用電池,格利克森警員解釋道,需要在每次值班前上發條。
“放在一九四六年肯定是尖端科技,”蒂姆說,“其實還挺酷的,懷舊風。”
她沒有微笑。“你在弗羅米小型引擎銷售與服務公司打卡,然后在主大道西邊盡頭處的火車站打卡。來去都是一點六英里。埃德·惠特洛克以前每次值班巡四圈。”
也就是差不多十三英里。“看來我肯定不需要體重監察員了。”
她依然沒有微笑。“羅妮·吉布森和我按排班表值班。你一個星期休息兩個晚上,多半是星期一和星期二。周末過后鎮上比較安靜,但有時候也許需要頂班。當然了,前提是你沒離開。”
蒂姆把雙手疊放在大腿上,似笑非笑地打量著她。“格利克森警員,你看我不順眼對吧?要是有意見,最好現在就說清楚,否則只能一直憋著了。”
她的皮膚是北歐人的那種白皙,因此當紅暈在臉頰上升起時,她無論如何都隱藏不了。臉紅只是讓她變得更加好看,但他估計她很討厭這樣。
“我不知道我對你有沒有意見。只有時間能見分曉。我們是一個優秀的團隊。團隊雖小,但優秀。我們團結一心。你只是從街上拐了進來,找到了一份工作。鎮民喜歡拿巡夜人開玩笑,但埃德對那些冷嘲熱諷非常大度。這份工作很重要,尤其是在這個警力單薄的鎮子上。”
“事先預防勝于事后治療,”蒂姆說,“我祖父的口頭禪。格利克森警員,他當過巡夜人。所以我才會申請這份工作。”
這話也許讓她稍微柔和了一些。“至于計時器,我承認它確實很古老。我只能說你盡量習慣吧。巡夜人是數碼時代的模擬工作。至少在迪普雷鎮是這樣。”
10
沒過多久蒂姆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他基本上相當于一九五四年前后的一名巡警,只是沒有佩槍,甚至連警棍都沒有。他無權逮捕人。鎮上幾家比較大的商號有安保設施,但比較小的店鋪就沒有這樣的高科技了。他來到迪普雷商城和奧伯格藥店之類的地方,查看安保綠燈是否亮著,確定沒有入侵者的痕跡。他來到比較小的商店,抓住門把手或門環轉一轉,隔著櫥窗往里看,然后按照慣例敲三下門。他偶爾會得到回應——有人揮揮手或喊一嗓子,但大多數時候沒有,這也很好。他用粉筆做標記,繼續向前走。回程中他重復同樣的流程,邊走邊擦掉標記。整個過程讓他想起愛爾蘭人的老笑話:老弟,要是你先到,就用粉筆在門上做標記;要是我先到,就擦掉標記。這些標記似乎沒什么實際用途,只是習慣成自然,大概能一直追溯到重建時期[16],經許多巡夜人傳承至今。
多虧了一位兼職警員,蒂姆有個舒服的地方可以休息。喬治·伯克特告訴他,他母親在車庫頂上有一套裝修好的小公寓,要是蒂姆感興趣,她可以便宜租給他。“只有兩個房間,但挺像樣的。我哥哥弗洛伊德在那兒住了幾年,然后去了佛羅里達,在奧蘭多環球影城主題樂園工作,待遇好得很。”
“算他走運。”
“是啊,但佛羅里達的物價……哇,高得沒邊了。不過我要提醒你,蒂姆,要是你租下那個地方,夜里放音樂絕對不能太大聲。老媽不喜歡音樂。她連弗洛伊德的班卓琴都看不上,盡管他彈得特別好。他倆以前有時候會吵得很兇。”
“喬治,我夜里很少會待在家里。”
伯克特警員,二十五六歲,好心腸,好脾氣,沒有一肚子鄉下人的智慧。蒂姆的話讓他笑了起來。“對,我忘記了。總而言之,上面有空調,馬力不算大,但能保持房間涼爽,足夠你睡覺的——至少弗洛伊德能。感興趣嗎?”
蒂姆感興趣,盡管窗式空調確實不怎么管用,但床很舒服,起居室挺愜意的,而且花灑不漏水。廚房里只有一臺微波爐加一個電烤盤,但他大多數時候都在貝芙小館解決吃飯問題,因此這樣自無不可。而且租金不可能更低了:每個星期七十美元。喬治將母親形容成一條惡龍,但伯克特夫人其實是個和藹的小老太,然而南方口音過于濃重,他只能聽懂一半她說的話。她有時候會在他門口留一塊玉米面包或一牙兒蛋糕,用蠟紙裹得整整齊齊,就好像他擁有的不是一位女房東,而是一位南方小精靈。
至于迪普雷倉儲公司,獐頭鼠目的汽車旅館老板諾伯特·霍利斯特說對了——他們長期缺人手,永遠在招工。蒂姆估計,要是一個地方的工作不但純屬體力勞動,而且只付法律規定的最低酬勞(在南卡羅來納州,這個數字是每小時7.25美元),那么員工的高流動性也就無可避免了。他找到工頭瓦爾·賈勒特,工頭同意每天給他安排三小時,從上午八點開始。因此蒂姆在巡夜結束后還有一點時間可以洗把臉和吃頓飯。就這樣,除了夜班工作時間,他發現自己又在裝貨和卸貨了。
世界就是這么運轉的,他對自己說,世界運轉之道。而這只是暫時的。
11
隨著他在這個南方小鎮的日子慢慢過去,蒂姆·賈米森過上了舒緩而按部就班的生活。他不打算在迪普雷度過余生,但他能想象自己一直待到圣誕節(也許會在車庫頂上的小公寓里擺一棵小小的人造圣誕樹),甚至一直待到明年夏天。這兒不是什么文化綠洲,他明白為什么年輕人都發瘋了一樣想逃離這里的單調和無聊,但蒂姆沉迷其中。他確定這種心情會隨著時間而改變,但暫時先這樣也不賴。
他傍晚六點起床;去貝芙小館吃晚飯,有時一個人,有時和另外一個警員;巡夜七個小時;去貝芙小館吃早飯;在迪普雷倉儲公司開叉車直到十一點;在火車站的陰涼處吃三明治,喝可樂或甜茶;回伯克特夫人家;睡到傍晚六點。休息日他有時候會連睡十二小時。他讀約翰·格里沙姆[17]的法律驚悚小說和“冰與火之歌”系列的每一本書。他是提利昂·蘭尼斯特[18]的粉絲。他知道馬丁的小說被改編成了電視劇,但覺得沒有必要看;他想要多少條龍,就能想象多少條。
作為一名警察,他很熟悉薩拉索塔夜晚的那一面,它和充滿陽光沙灘和海浪的度假小城完全不是一碼事,就像杰基爾博士和海德先生[19]那樣。夜晚的那一面往往令人厭惡,有時甚至危險,盡管他一直沒墮落到用那個殘忍的警察俚語(NHI,無人類涉案)去稱呼喪命的毒蟲和受虐待的妓女,但十年的警隊生涯還是讓他變得憤世嫉俗。有時他會帶著這種情緒回家(不是“有時”,而是“經常”,他不愿自欺欺人的時候會這么對自己說),逐漸侵蝕婚姻的酸液有一部分就來自這兒。他承認這種情緒也是他拒絕要孩子的原因之一。世界上的壞事實在太多,可能出錯的因素不勝枚舉。相比之下,高爾夫球道上的一條鱷魚算不了什么。
剛得到巡夜人的工作時,他覺得一個只有五千四百人的小鎮(大多數還住在鎮外的郊野)不可能有夜生活,然而迪普雷鎮確實有,而且蒂姆發現自己還挺喜歡的。他在夜晚遇到的那些人其實是這份工作中最令人愉快的部分。
比方說,古爾斯比夫人。大多數夜晚,他在第一輪巡邏開始時會和她互相揮手并小聲問好。她坐在門廊搖椅上,輕輕地前后晃動,手中的杯子里也許是威士忌,也許是汽水或甘菊茶。有時候,他巡邏回程時她還在門廊的搖椅上。還有弗蘭克·波特,他有時候和這位警員在貝芙小館共進晚餐,他告訴蒂姆,說古爾斯比夫人去年剛失去了丈夫——溫德爾·古爾斯比的大卡車在暴風雪中沖出了威斯康星州的一條公路。
“她還不到五十歲,但他們結婚已經很久了,”弗蘭克說,“兩個人還沒到投票或合法飲酒的年紀就好上了。查克·貝里有首歌說的就是少年婚禮。這種關系通常維持不了多久,但他們的婚姻堅持下來了。”
蒂姆還認識了孤兒安妮,她無家可歸,大多數夜晚在警察局和迪普雷商城之間的小巷里睡充氣床墊。她還在火車站后面的野地里搭了一頂小帳篷,下雨時就去那兒睡覺。
“她真名叫安妮·勒杜。”比爾·威克洛回答蒂姆的問題。比爾是迪普雷鎮最年長的兼職警員,他似乎認識鎮上的每一個人。“她在那條小巷里睡了好幾年。比起帳篷,她更喜歡那兒。”
“天冷的時候她怎么辦?”蒂姆說。
“去耶馬西。通常是羅妮·吉布森送她去。她們兩個人是親戚,三代表親之類的。那兒有個游民收容所。安妮說除非萬不得已,否則她絕對不會去那兒,因為收容所里全是瘋子。我說,好女孩啊,你也不照鏡子看看自己。”
蒂姆每晚查看一次她在小巷里的藏身之處,然后每天在倉庫干完活后去探訪一次她的帳篷,主要是出于純粹的好奇。帳篷前的泥地里插著三面旗:聯邦的星條旗、邦聯的星杠旗和蒂姆不認識的另一面旗。
“圭亞那國旗,”她回答蒂姆的問題,“我在佐尼便利店后面的垃圾箱里找到的。很漂亮,對吧?”
她坐在一把鋪著透明塑料布的安樂椅里,正在織的圍巾長得可以給喬治·R.R.馬丁書里的巨人用。她挺友善的,沒有被薩拉索塔警局的同事稱為“游民偏執妄想綜合征”的跡象,但她是WMDK電臺深夜談話節目的愛好者,聊天時話題常會拐進怪異的岔道,飛碟、奪舍和惡魔附體之類的東西屢見不鮮。
一天夜里,蒂姆發現她躺在小巷里的充氣床墊上聽小收音機,他問她既然有個看上去挺舒服的帳篷可以睡覺,為什么非要待在這兒。孤兒安妮——也許六十歲,也許八十歲——就像在看瘋子一樣看著他。“這兒離警察比較近啊。賈米森先生,你知道火車站和那些倉庫后面有什么嗎?”
“應該是森林吧。”
“森林和沼澤。綿延好幾英里的濕地、泥塘和灌木叢,一直通往佐治亞州。那兒有野獸,還有一些壞人。碰到老天撒尿我不得不待在帳篷里的時候,我會對自己說,打雷下雨肯定不會有東西出來,但我還是睡不踏實。我有一把小刀,總是放在手邊,但要是有什么沼澤巨鼠發癲躥上來,小刀恐怕也派不上什么用場。”
安妮瘦得很憔悴,蒂姆經常會帶點零食給她,然后再去倉庫裝貨、卸貨。有時候是煮花生或老麥脆餅,有時候是月亮派糖果或櫻桃蛋撻。有一次是一瓶威克爾斯泡菜,她抱在只剩兩塊皮的乳房之間,笑得開心極了。
“威克爾斯!上次吃這個的時候,赫克托還是個小崽子呢!賈米森先生,你為什么對我這么好?”
“我也不知道,”蒂姆說,“大概是喜歡你吧,安妮,能給我嘗一口嗎?”
她把瓶子遞給他。“當然。反正我也要請你幫我打開,我有關節炎,手指疼得厲害。”她伸出雙手給他看,她的手指七扭八歪的,像一塊塊漂流木,“織毛線、補衣服還湊合,但天曉得還能堅持多久。”
蒂姆擰開罐頭,濃烈的酸味刺激得他微微皺眉,他夾出一小塊泡菜條,據他所知,從那上面滴下來的東西很有可能是甲醛。
“給我,快給我!”
他把罐頭還給安妮,吃掉那塊泡菜。“我的天,安妮,我的嘴巴大概再也張不開了。”
她大笑,露出剩下的幾顆牙齒。“最好配上面包、奶油和一瓶冰鎮的皇冠可樂。啤酒也行,不過我已經不喝那東西了。”
“你在織什么?是圍巾嗎?”
“上帝必不會穿著他自己的衣衫降臨,”安妮說,“你該走了,賈米森先生,去履行你的職責。當心黑車里的男人。喬治·奧爾曼[20]一直在收音機里說他們。你知道他們從哪兒來,對吧?”她甩給他一個“你知我知”的眼神。她也許是在開玩笑,也許不是。孤兒安妮總是很難看穿。
科比特·登頓,屬于迪普雷夜晚的另一名鎮民。他是鎮上的理發師,當地人叫他鼓手,外號來自他少年時的某個惡作劇。然而,似乎沒人知道確切的情況,只知道地區高中因此罰他停學一個月。他在他的青蔥歲月也許玩得很野,但那都是遙遠的往事了。鼓手現在五十好幾或者六十出頭,體重超標,禿頂,嚴重失眠。睡不著的時候,他就坐在理發館的露臺上,望著迪普雷鎮空蕩蕩的主大道。說空蕩蕩的,當然沒有算上蒂姆。兩人常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幾句點頭之交會聊的話題:天氣、棒球、鎮上每年夏季的路邊集市。但有一天夜里,登頓說的話讓蒂姆警惕起來。
“你知道嗎,賈米森,我們以為自己在過的生活,其實并不真實,它只是一場皮影戲,我很樂意見到背后的燈忽然熄滅。在黑暗中,所有的影子都會消失。”
蒂姆走上露臺,坐在理發館的店標底下,不停旋轉的三色柱入夜后停了下來。他摘掉眼鏡,在襯衫上擦干凈,然后戴回去。“能允許我暢所欲言嗎?”
鼓手把煙頭彈進陰溝,濺起了一團火星。“請隨便說。從午夜十二點到凌晨四點,是個人就應該能暢所欲言,至少我是這么認為的。”
“你聽著像是個遭受抑郁癥折磨的人。”
鼓手哈哈一笑。“你改名叫夏洛克·福爾摩斯吧。”
“你該去看羅珀醫生,有些藥能讓你的人生敞亮。我前妻就吃藥,不過和我分手大概能讓她的人生更加敞亮。”他微笑,表示這是個笑話,但鼓手并沒有報以微笑,而是站了起來。
“我知道那些藥,賈米森。它們就像烈酒和煙草,或者年輕人開銳舞派對時嗑的搖頭丸。這些東西能讓你暫時相信一切都是真實的,一切都有意義。但實際上,一切既不真實也沒有意義。”
“別這么說,”蒂姆輕聲道,“不可能是這樣的。”
“在我看來,這也是唯一的可能性。”鼓手說完走向樓梯,他的公寓位于理發館的樓上。他的腳步遲緩而沉重。
蒂姆望著他的背影,內心感到不安。他覺得鼓手像會在某個雨夜決定送自己上路的那種人,要是有狗就一起帶走,就像以前的埃及法老。他考慮要不要找約翰警長聊聊,隨后想到了溫迪·格利克森,她的態度依然沒怎么柔和下來。他最不希望的是,她或其他警員覺得他高傲自大。他不再是執法人員了,只是小鎮上的巡夜人。那么,還是別管吧。
然而,鼓手的身影一直沒有完全離開他的腦海。
12
六月末某一天的夜里巡邏時,他看見兩個小子沿著主大道向西走,他們背著雙肩包,手里拿著餐盒。如果不是夜里兩點,說他們是去上學也未嘗不可。這對夜間行者是比爾森家的孿生兄弟,他們和父母吵架了,兩人的成績太差,因此父母不肯帶他們去鄧寧農博會。
“大多數科目得了C,一門不及格都沒有,”羅伯特·比爾森說,“而且我們還被提拔了。他們到底有什么好生氣的?”
“不該這么對我們,”羅蘭德·比爾森附和道,“農博會一開門我們就要進去。聽說他們總是缺短手。”
蒂姆想告訴他,正確的說法是“短工”,但覺得沒必要離題。“孩子們,我不想戳破你們的幻想,但你們多大了來著?十一歲?”
“十二!”兩人齊聲叫道。
“好的,十二。別那么大聲,大家都在睡覺。農博會上不會有人雇你們的。他們只會隨便找個借口把你們扔進那兒的不知什么小娛樂場,直到你們父母趕到。在你們的父母去解救你們之前,人們會跑來圍觀,也許還會朝你們扔花生或熏豬皮。”
比爾森兄弟厭惡地(或許也帶著一絲解脫)瞪著他。
“所以你們現在怎么辦?”蒂姆說,“給我立刻回家,我在后面跟著你們,免得你倆心靈感應動什么歪腦筋。”
“什么叫心靈感應?”羅伯特問。
“據說是雙胞胎擁有的超能力,至少民間是這樣傳說的。你們是走門,還是走窗戶的?”
“窗戶。”羅蘭德說。
“好的,那就再走窗戶回去。要是運氣好,你們爸媽就不會知道你們溜了出來。”
羅伯特說:“你不會告訴他們?”
“除非我再逮住你們這么做,”蒂姆說,“到時候我不但會告訴他們,還會說被我逮住以后,你們怎么和我頂嘴。”
羅蘭德震驚道:“我們怎么和你頂嘴了?!”
“我會騙人,”蒂姆說,“而且很擅長。”
他跟著兩人回家,看著羅伯特·比爾森用雙手墊著羅蘭德爬進打開的窗戶,然后后者又墊著羅伯特爬進去。他等著看屋里會不會亮起一盞燈,燈亮了,說明父母很快就發現了兩人企圖離家出走;燈沒亮,他就繼續巡邏。
13
星期五和星期六的夜里,出來游走的鎮民比較多,直到十二點或一點外面還有人,以戀愛的男女為主。等他們回家后,約翰警長所說的公路火箭偶爾會闖入小鎮,那是年輕男子開著改裝的轎車或卡車,以六七十英里的時速呼嘯開過迪普雷鎮空蕩蕩的主大道,他們會并排馳騁,玻璃鋼消聲器下的隆隆吼聲會驚擾鎮民的美夢。有時會有本地警員或州警攔住一輛車開罰單(要是測試的數字超過0.09,就會把他們抓走)。但在周末的夜里,就算有四名警員執勤,抓到人的機會也還是很少,大多數時候他們都能逃掉。
蒂姆去找孤兒安妮,他發現安妮坐在帳篷外織拖鞋。就算有關節炎,她的手指依然移動如飛。他問她想不想掙二十美元。安妮說身邊有點小錢自然很好,但想不想掙取決于要她干什么。他告訴她后,她咯咯地壞笑。
“樂意幫忙,賈米森先生。再加上兩瓶泡菜就更好了。”
安妮的人生格言似乎是“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大”。她為他做的條幅長三十英尺,寬七英尺。蒂姆在弗羅米小型引擎銷售與服務公司找了幾根管子,焊成一個鋼輥,然后把條幅固定在上面。他向約翰警長解釋清楚自己想干什么,并得到“試試也行”的許可后,蒂姆和塔格·法拉第在主大道的三岔路口拉了一根繩子,繩子的一頭拴在奧伯格藥店的假門臉上,另一頭拴在歇業的電影院標牌上,然后把卷軸掛在繩子上。
到了星期五和星期六的晚上,酒吧打烊的時候,蒂姆拉了一截繩子一下,條幅像遮光簾似的垂了下來。安妮在條幅的一面畫了老式閃光燈照相機,底下的文字是:放慢車速,白癡!我們在拍你的車牌號碼!
他們當然不可能拍攝車牌號碼(盡管蒂姆只要來得及辨認車牌號碼,就會記下來),但安妮的條幅確實起作用了,雖然不完美,但人生不就是這樣嗎?
七月初,約翰警長叫蒂姆去他的辦公室。蒂姆問他是不是惹麻煩了。
“恰恰相反,”約翰警長說,“你干得很好。我之前覺得拉條幅這事是在發瘋,但我不得不承認我錯了,你是對的。倒不是說午夜賽車沒讓我頭疼過,鎮民也沒少抱怨,說我們太懶,沒有設法制止。但我也要說,年復一年投票決定不給執法部門漲工資的也正是這些人。真正讓我頭疼的是,每次有旋風車手撞上樹或電線桿,我們都不得不去收拾爛攤子。死人了當然不好,但一夜愚蠢胡鬧之后生活就不復從前的那些人……我有時候覺得這樣更糟糕。但今年六月的情況還可以,甚至相當不錯,也許這只是個例外情況,但我不這么認為。我認為是條幅立了功。幫我轉告安妮,她的條幅也許救了好幾條人命,等天冷了,她只要愿意,隨時可以來拘留所睡覺。”
“我會轉告她的,”蒂姆說,“你多存幾瓶泡菜,她會來得很勤快的。”
約翰警長往后一靠,椅子叫苦的聲音越發響亮。“我說過你的資歷相對于巡夜人這份工作太高,但我不知道竟然高這么多。等你繼續上路去紐約了,我們會很想念你的。”
“我不急著走。”蒂姆說。
14
鎮上只有一家店全天二十四小時營業,是開在倉庫區的佐尼便利店。除了啤酒、汽水和薯片,店里還賣一種別稱“佐尼汁”的沒牌子的汽油。一對英俊的索馬里兄弟輪流值從晚上十二點到早上八點的夜班,他們名叫阿布西米爾·多比拉和古塔阿勒·多比拉。七月中旬一個能熱死狗的夜晚,蒂姆一路做標記和敲門,走向主大道的西端,忽然聽見佐尼便利店里傳來砰的一聲。聲音并不怎么大,但蒂姆對槍聲很敏感。槍聲過后是一聲慘叫或怒喝,還有打碎玻璃的聲音。
蒂姆拔腿就跑,計時器敲打著大腿,他不由自主地去摸槍,可惜他身上已經沒有槍了。他看見一輛車停在油泵前,當他快跑到便利店的時候,兩個男人從店里沖了出來,其中一個抓著一把應該是現金的東西。蒂姆單膝跪地,望著他們鉆進車里,呼嘯而去,輪胎在沾著汽油和機油污漬的路面上磨出藍色的煙霧。
他拿起腰帶上的對講機。“警察局,我是蒂姆。有人嗎?請回話。”
值班的是溫迪·格利克森,聲音聽上去睡意盎然,她沒好氣地說:“蒂姆,什么事?”
“佐尼便利店里出了2/11狀況[21]。開了一槍。”
她一下子清醒了。“我的天,搶劫?我馬上——”
“不用,你聽我說。兩名嫌疑人,男性,白人,十幾歲或二十幾歲。緊湊型轎車。也許是雪佛蘭科魯茲,加油站的霓虹燈照得看不清顏色,但款式比較新;北卡羅來納州牌照,WTB-9開頭,最后三位數字沒看清楚。先通知巡邏的弟兄和州警,然后再干別的!”
“什么——”
他切斷通話,把對講機扣回腰間,跑向佐尼便利店。柜臺前的玻璃被砸爛了,收銀機敞開著。多比拉兄弟中的一個側躺在地上,身子底下是一攤越來越大的血跡。他在竭力呼吸,每次吸氣結束時都是一聲哨音。蒂姆在他身旁跪下。“多比拉先生,我要把你翻過來平躺下。”
“別……疼……”
蒂姆知道肯定很疼,但他需要看一眼傷口。子彈從多比拉藍色工作服右上方打了進去,鮮血把工作服染成了渾濁的紫色。鮮血也從他的嘴里冒出來,浸透了他的山羊胡。他咳嗽起來,血沫噴在蒂姆的臉上和眼鏡上。
蒂姆又抓起對講機,很高興溫迪沒有離開崗位。“溫迪,這兒需要救護車。讓他們以最快速度從鄧寧開過來。多比拉兄弟中的一個中槍了,子彈似乎打破了他的肺部。”
她表示明白,然后開始提問。蒂姆再次切斷通話,他把對講機扔在地上,脫掉身上的T恤。他把T恤按在多比拉胸部的彈孔上。“多比拉先生,你能自己按住幾秒鐘嗎?”
“我沒法……呼吸。”
“我想也是。你按住。這樣有用的。”
多比拉把T恤卷成一團壓在胸腔上。蒂姆認為他堅持不了多久,救護車至少要二十分鐘后才能趕到——二十分鐘已經是奇跡了。
加油站便利店有很多零食,但缺少急救用品。不過貨架上有凡士林。蒂姆抓起一罐凡士林,又從旁邊的貨架上拿了一包紙尿褲。他跑向躺在地上的男人,撕開包裝盒。他拿開浸透鮮血的T恤,小心翼翼地提起同樣被浸透的藍色工作服,解開多比拉穿在底下的襯衫的紐扣。
“不,不,不,”多比拉呻吟道,“很疼,別碰我,求你了。”
“我必須這樣。”蒂姆聽見車輛接近的聲音。藍色警燈的光芒在玻璃碴上閃爍舞動。他沒扭頭去看。“多比拉先生,堅持住。”
他從罐子里挖了一坨凡士林抹在傷口上。多比拉慘叫一聲,然后詫異地望著蒂姆。“我能呼吸了……稍微好點了。”
“只是暫時堵住了而已,不過既然你能呼吸了,那就說明你的肺沒破。”至少沒全破,蒂姆心想。
約翰警長進來,在蒂姆旁邊單膝跪下。他的睡衣上衣寬大得能做船帆,蓋在制服長褲上,他的頭發亂成一窩草。
“你來得挺快。”蒂姆說。
“我醒著,睡不著,起來給自己做三明治,剛好接到溫迪的電話。先生,你是古塔阿勒還是阿布西米爾?”
“阿布西米爾,長官。”他還在喘息,但聲音有力量了。蒂姆拿起一片紙尿褲,沒有展開,直接壓在傷口上。“哦,真他媽疼。”
“子彈是打穿了,還是還在里面?”約翰警長問。
“不知道,我也不想把他翻過來看。他現在算穩定了,所以咱們還是等救護車吧。”
蒂姆的對講機響了。約翰警長小心翼翼地從玻璃碴里撿起對講機。是溫迪呼叫他。“蒂姆?比爾·威克洛在深草場路看見他們,已經攔了下來。”
“溫迪,是我,約翰。告訴比爾,當心一點。他們有槍。”
“他們已經落網了。”先前溫迪也許在打瞌睡,但這會兒她不可能更清醒了,而且聽上去有些志得意滿。“他們企圖棄車逃跑。一個斷了條胳膊,另一個被銬在比爾警車的保險杠上。州警正在路上。告訴蒂姆,他說得對,是輛科魯茲。多比拉怎么樣?”
“他會活下來的。”約翰警長說。蒂姆不敢打包票,但明白警長不只是在和格利克森警員通話,也是在安慰受傷的人。
“我把收銀機里的錢給了他們,”阿布西米爾說,“老板讓我們這么做的。”話雖如此,但他聽上去很羞愧,發自肺腑地羞愧。
“這么做是正確的。”蒂姆說。
“但拿槍的那家伙還是朝我開了槍,然后另一個砸爛了柜臺。為了拿……”又是一陣咳嗽。
“噓,安靜。”約翰警長說。
“為了拿彩票,”阿布西米爾·多比拉說,“刮刮樂。我們必須收回來。除非賣出去,否則它們就還是……”他虛弱地咳了幾下,“南卡羅來納州政府的財產。”
約翰警長說:“安靜,多比拉先生。別擔心什么該死的刮刮樂了,省兩口氣給自己吧。”
多比拉先生合上了眼睛。
15
第二天,蒂姆坐在火車站的門廊上吃午飯,約翰警長開著他的私家車來找他。警長爬上臺階,看著另一把椅子下陷的座位。“你覺得它撐得住我嗎?”
“試試不就知道了?”蒂姆說。
約翰警長小心翼翼地坐下。“醫院說多比拉會沒事的。他的兄弟古塔阿勒在陪他,說他見過那兩個人渣,不止一次。”
“肯定是去踩盤子的。”蒂姆說。
“毫無疑問。我派塔格·法拉第去錄兩兄弟的口供。塔格是我最得力的助手,我不說你大概也知道。”
“吉布森和伯克特也不賴。”
約翰警長嘆了口氣。“是啊,但他們都不可能反應得像你昨晚那么迅速和果斷。可憐的小溫迪多半只會傻乎乎地站在那兒,就算她昏過去,我也不會覺得奇怪。”
“她做調度挺好的,”蒂姆說,“天生就是這塊料。當然了,這只是我的個人看法。”
“嗯哼,嗯哼,做秘書也是個天才,去年她重新編目了我們的全部檔案,還把所有東西都弄到了U盤上,但一旦出外勤,她就沒什么鳥用了。不過,她喜歡在隊里做事。蒂姆,你愿不愿意加入我們的隊伍?”
“你好像沒錢再雇一個警察了吧?怎么,你們忽然全體漲工資了?”
“我也希望。不過比爾·威克洛打算年底就交回徽章了。我覺得你和他也許可以換一下崗位。他巡邏和敲門,你穿上制服,重新攜帶武器。我問過比爾。他說巡夜人的工作挺適合他的,至少做一段時間沒問題。”
“能讓我考慮一下嗎?”
“沒什么不行的,”約翰警長站起身,“到年底還有五個月呢。但要是你愿意加入,我們會很高興的。”
“也包括格利克森警員?”
約翰警長咧嘴一笑。“想爭取溫迪的支持可不容易,但昨晚你賺足了印象分。”
“是嗎?要是我邀請她共進晚餐,你覺得她會怎么說?”
“我覺得她會答應,只要你不是打算請她去貝芙小館就行。像她那么好看的女孩,最低限度也是鄧寧的圍獵餐廳。南邊哈迪維爾那家墨西哥館子也行。”
“謝謝指點。”
“哪兒的話。你考慮一下那份工作。”
“我會的。”
他開始考慮。然而,就在他考慮的時候,夏末一個炎熱的夜晚,忽然天崩地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