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丁、莎士比亞、歌德、泰戈爾、海明威、屠格涅夫、魯迅、沈從文、川端康成,一代一代優秀的文學家,用他們格調高貴的文字將我們的人生變成了情調人生。這個情調人生是哪里來的?其中我想最主要的就是文學藝術給我們的。情調改變了人性,使人性在質上獲得了極大的提高。情調大概是屬于審美范疇,我愿意將情調看成一個美學概念。我們現在來談談美和美感的問題。我覺得在這個世界上,除了思想還有審美,作為完美的人性,這兩者是同等重要的。但是此時此刻,在當下的中國,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形成一個在這個世界上獨一無二的語境,誰講美感,誰就是矯情;誰講崇高,誰就是虛偽。虛偽就像一把劍,高懸在你的頭上,凡是一切愿意講一點兒情調的人,講一點兒雅興的人,你都將被扣上虛偽的帽子。但我告訴大家,我還是要講,好在我已經講了二十多年了,我愿意在這里強調我的觀點,就是因為大家在媒體上看到的,文學出現了粗鄙化的現象。我在說“粗鄙化”這個詞的時候,我想你們大部分可能知道我在說什么。
中國文學有沒有粗鄙化,這是一個假問題還是一個事實?我們北京大學中文系系主任溫儒敏先生有一次到我家去,他說,文軒,能不能以你所在的當代文學教研室,開一個全國性的學術研討會,就是關于粗鄙化問題的一個研討會,來討論一下粗鄙化的問題。粗鄙化是一個事實,許多人都已經感覺到,而且覺得粗鄙化這個現象已經非常嚴重了。《天瓢》固然與粗鄙化的文學相比,走的是另一極,但是我并不是有意為之,拿《天瓢》來對抗什么,《天瓢》的美學背景是我的一貫的守候,幾十年就沒有變化過。要說它與粗鄙化有什么沖突,我覺得它也就是客觀上的一種效果。其實我不能茍同的不是粗鄙,而是粗鄙化。因為“粗鄙”也是一種現實,也是一種狀態,一個作家他有權利來寫這種狀態,有權利這樣來處理現實。而且大家知道,一個即使高雅的人,他肯定也有粗鄙的一面。我有時候和朋友一起聊天的時候,我的講話里邊,也會出現一兩句臟話,而且很難聽,我覺得那個時候很過癮,覺得生命像一團火,突然地一個火苗一跳,今天這個生命感就很強,我覺得這個也是有可能的。所以我說,粗鄙也是一種狀態,而且世界上有許多作家,他就是寫粗鄙的一面,他也是反映了這個社會的現實。我非常坦率地告訴大家,我反對“粗鄙化”,“化”是什么意思,“化”就是大面積的意思,就是差不多都折進去了的意思,也就是說中國不應該有那么多的作家委身于粗鄙的寫作。當一本雜志從第一篇到最后一篇都將雅致、雅興、優雅徹底掃地出門,而只是一脈相承地粗鄙的時候,大家想一想,難道這還不值得懷疑和疑惑嗎?我想讀過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的同學,你可能還記得,里邊有一個經典場面,這就是安德烈公爵受傷躺在戰場上,那個時候是什么時候?他的國家被人占領了,他的未婚妻娜達莎被人勾引了,國家與愛情全部破碎了,萬念俱灰,他覺得活下去已經沒有什么意思了。這個時候,是什么東西拯救了他?不是國家的概念,不是民族的概念,是什么?是俄羅斯的天空,俄羅斯的草原、森林和河流。就是莊子所講的“天地之大美”,是這個美使他重新獲得了活下去的勇氣。那么我就想問大家,是思想的力量大還是美的力量大,其實美是最具殺傷力的。
可是非常有意思的是什么?在當下的中國,你不能談美,你談美你就矯情。全世界的作家都在談美,但是中國的作家不能談美,你不覺得這個語境、這個氛圍是需要我們反思的嗎?我們把一對概念混淆了,就是“丑”和“臟”。我們說這個人很丑,不等于說這個人很臟,我們把這個概念混淆了。另外,我們把另外一對概念又混淆了,就是虛偽和假。虛偽是一個道德品質的問題,假是一個必要的東西,就像現在,本來坐到這個地方,熱不熱?太熱了,最好是赤膊,我可以嗎?不可以。這就是假。這個假是必要的。大家想一想,當人類把第一片樹葉第一次遮在他羞處的時候,假就已經開始了,文明就是從假開始的。而人類以后走向更高的文明,假永遠是必要的。
在西方社會,在大眾傳播中的文學藝術,其主流部分是高雅的,代表西方主流藝術的,是維也納的音樂會。這就是它的主流,它的精神標尺,它倒下來了嗎?根本不曾有一時倒下來。大家再去看奧斯卡金像獎,看奧斯卡金像獎給了哪些電影?是《泰坦尼克號》《拯救大兵瑞恩》《阿甘正傳》《克萊默夫婦》。為什么要給予這些電影?你看了這些電影里邊有什么元素,那些元素都是古典主義文學藝術里邊的基本元素:悲憫情懷、審美、英雄主義、崇高。這就是西方的主流藝術。當我們仰望這個極樂世界的時候,我們以為那個世界就是以反映粗鄙化為寫作的指歸的時候,我們有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事實上大家知道,中國的文學藝術從一開始就是以雅興為基調的,《詩經》《楚辭》——楚辭是非常浪漫而華麗的——然后唐詩、宋詞、元曲,再到《紅樓夢》。這一脈洪流都是流淌在雅興的河床上的,潮起潮落,就沒有離開過雅興。離開過了嗎?沒有。中國古代文論有許多理論,比如說“性情說”“意境說”“性靈說”等,都說的是一個雅興。與西方相比,我們誤讀了西方,與傳統相比,我們背棄了傳統。這是我要講的第二點。
第三點,悲憫情懷。我覺得這個也是所謂的良好的人性基礎之一。悲憫情懷,或者悲憫精神是文學的一個古老的命題,它肯定同時也是一個永恒的問題。我甚至認定,文學正是因為它具有悲憫精神,并把這一精神作為它一個基本的屬性之一,它才被我們稱為文學的。也才能夠成為一種必要的,人類幾乎不能離開的意識形態的。對于文學來講,這不是一個其他的什么問題,它就是一個藝術問題,悲憫情懷就是一個藝術問題。我對現代派一向深表好感,因為是他們看到了古典形態之下的文學的一些種種限制甚至種種淺薄之處。現代派決心要結束巴爾扎克、狄更斯的時代,我覺得它有極大的合理性和歷史的必然性。是現代主義文學或者說是現代形態的文學,大大地擴展了文學的主題領域,或者甚至可以說,是現代形態的文學幫助我們獲得了更深的思想深度。我們從一般的社會問題、人生問題、人類問題,走向了較為形而上的問題。我們開始通過文學來觀看人類存在的基本狀態,這個基本狀態的發現,是由現代形態的文學來幫助我們完成的。
但是我們也看到現代形態文學興起之后,文學已經不能再庇護我們,已經不能再慰藉我們,也已經不能再純凈我們。我們在那些目光呆滯,行動孤僻木訥的、冷漠的、對周圍世界無動于衷的形象面前,以及直接面對那些陰暗潮濕的、骯臟的生存環境的時候,大家想一想,我們所有的是一種地老天荒的凄清與情感的枯竭。我在上面說到,古典形態的文學,始終把自己交給一個核心單詞:感動。古典形態的文學作了數百年、上千年的文章,作的是什么文章?作的就是感動的文章。當簡·愛重新回到雙目失明已經一無所有的羅切斯特的身邊的時候,我們體會到的是什么?是悲憫。當祥林嫂拄著拐棍沿街乞討的時候,我們體會到的是悲憫。我在說這個話的時候,我不是想過多地去責怪現代形態的文學。你要承認,他的動機是人道的、是善的,它確實如我們上面所分析的這樣,是揭露這個使人變得冷漠,變得無情,變得冷酷的社會與時代的,但是它的閱讀效果是失敗的。我再來讀卡夫卡的《變形記》,我不知道你們是什么感受,是覺得這個世界更可愛了,或者說覺得生命更有意義了,或者說對生活更有勇氣了,還是另外的效果?我真的不敢說。種種跡象表明,現代化進程并非是一個盡善盡美的過程,人類今天擁有的,由現代化進程所帶來的種種好處,是付出巨大代價的,其中情感的弱化就是非常突出的一例。在這樣一種情況之下,文學有責任在實踐上而不是在理論上做一點挽救性的工作,況且文學在天性中就具有這一個特長。它何樂而不為呢?
再談談現代文學中粗鄙化的現象,我覺得中國文學的粗鄙化的現象,受眾可能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但是我覺得主要的責任還是在我們作家的身上。因為受眾的目前的欣賞水平,其實是因我們作家的作品所導致的。從某種意義來講,我們這些年的文學作品,培養了當下中國人的一種閱讀的趣味,這個趣味已經到什么程度了呢?用我的話說,打一個比方,看慣了寫拉屎撒尿的作品之后,現在你把他領到了一片花地里邊,他已經覺得不適應了,然后他會說你矯情,如果郁達夫活到今天,徐志摩活到今天,就用他們當年的語調,用他們當年的情感方式,用他們當年的格調來表達生活,他們得到的評價肯定是矯情。我告訴大家,新時期的文學作品里面,光寫上廁所的,我一口氣能說出十幾篇來。我對我的一個學生講,我說你寫一篇論文,這個論文題目叫“新時期小說中的廁所意象”,我不知道這個趣味是怎么形成的,是我們讀者自己就是這種需要,還是因為我們生產了大量的這種作品?然后養成了讀者這樣一個閱讀習慣,而且這個習慣現在已經到了積重難返的程度。你來一篇高雅的東西,他會說你矯情。我覺得一個是受眾的心理,因為這個社會的原因,他可能有這方面的需要,但是我覺得主要責任還是在我們作家身上。這個作家里面,理所當然地應該包括我。
而關于有人問到的關于中國古典文學是否有一個雅與俗的周期性變化的問題,我不認為有這樣的周期性。因為從世界文學的范疇來講,我也沒有看到這個周期性。然后我從中國的文學史來看,我也沒有看到這個周期性。但是有一點可以這么解釋的,就是說中國文學目前的這個粗鄙化現象的嚴重,從某種意義上講,是兩個字:報應。我不知道大家贊同不贊同我的看法,是“報應”。因為我們曾經有過一個并不怎么美好的時代,但是我們還非要去贊美它。這是非常非常虛假的,這是真正的虛偽。
事情發展到今天,許多中國作家其實包括我在內,有一種非常強烈的逆反的心理,就是要把那樣一個局面徹底地打碎。打碎的辦法是什么?就是我們全然粗鄙的東西。所以對粗鄙化這個現象,我們可能要這么來說,就是說,它起到的作用也是非常巨大的,但是到了今天,我以為已經到時候了,就是說我們要完成的任務,已經差不多完成了。這個時候,我們可能需要呼喚另外一種東西出現,這就是雅文學,那些具有雅興的東西的出現,我想這么來看待,是不是對的,是不是合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