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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惡斗碧蹄館

一、糧食!糧食

大明萬歷二十一年正月十五,朝鮮國王李昖率領文武兩班從義州回到平壤,在這座剛被剛被大明天兵收復的“王險城”里重新建立王廷。

明軍一戰收復平壤,滅倭一萬兩千余名,終于解除了朝鮮的亡國危機。在義州聽說此事,李昖感動之下,當殿與臣子們抱頭痛哭。等回到平壤,見了備倭大帥李如松,忍不住又哭了一場,就讓王輦在七星門外停住,自己換了朝服,頭戴翼善冠,身著大紅袍,腰束玉帶,在領議政柳成龍、右議政尹斗壽、吏曹判書李德馨、兵曹判書李恒福及金命元、李鎰、金應瑞一班文臣武將簇擁下登上牡丹峰朝拜大明天子,大明兵部左侍郎都察院右都御史薊遼總督經略朝鮮事務宋應昌、備倭總兵官李如松以及楊元、張世爵、吳惟忠、錢世楨等將官都在旁相陪。

此時牡丹峰頂早已設下祭壇一座,擺設銅鼎金爐,獻太牢之禮,李昖走到壇前率領朝鮮、大明文武群臣一起望空叩拜,山呼萬歲,對北京城里的萬歷皇帝行君臣大禮。禮畢,領議政柳成龍取出朝鮮國王親筆手札一封,立于壇前,對著兩國臣子高聲誦讀:

“竊照王師有征,天吏無敵,乃于本年正月初八日壬戌進攻平壤,不終朝而城破,除焚溺斬殺之外,余賊喪魄逃遁,其軍威之盛,戰勝之速,委前史所未有。臣與大小陪臣初聞捷音,不覺涕淚之交下。

茲蓋圣天子盛德誕敷,神武遠暢,而名公贊謨,本兵運籌。侍郞宋專心機務,指授方略,謀猷克合,用集殊功。總兵李誓師慷慨,義氣動人。軍行所過,秋毫無犯;臨陣督戰,身先列校,至于鉛丸擊馬,火毒熏身,色不怖而愈厲。克城之日,祭箕子而先封其墓,恤瘡痍而遍釂陣亡,宣布德意,慰問孤寡,雖裴度之平淮西,曹彬之下江南,無以過此。副、參、游擊、都司以下各該將領等官,闞如虓虎,如神助勢。至有巨石滾下而拒之直上者,丸入胸膛而鏖殺未已者。小邦袖手駭縮,莫敢助力,徒觀其鐵騎所蹴,飛塵驀野,火箭所及,赤焰彌天,礮觸列柵,則決若吹毛,搶剌守陣,則捷若飛鶻,腥煙漫空,流血渾江,天地為之擺裂,山淵為之反覆。彼賊之鳥銃湯石,正猶螳臂拒轍,無敢抵敵。

臣竊念,平壤一城,實伊精兵器械之處,臣竭一道之力,方經年莫窺,而克復之后,聞其所設守備,則決非小邦兵力所可攻陷。天威一震,列屯望風,已成破竹之勢,黃海以東,不戰自卻,舊都指日可復,宗社次第汛掃!臣思先靈地下之感,念遺黎其蘇之望,悲哀喜幸,惝恍難雙,雖俗報答生成,實難為圖。

抑臣之所大快者,念惟小丑跳梁,自大于鱗人之鄉,昧天之威,屢肆狂言,臣常痛之。今者鬼啟其衷,自取天誅!其海島壟栗惴惴然不敢喘息者,殊終其遺育,是豈徒雪小邦之羞,實亦彰百王之烈矣。

臣又聞之:有愿曲遂,天地之大德;所懷必達,臣子之至情。臣念今兇賊被剿,專在王師,而于小邦則未始有一毫創也。”

朝鮮國王手書御札將明軍收復平壤的經過描述得淋漓盡致。尤其“平壤一城,實伊精兵器械之處,臣竭一道之力,方經年莫窺”一句說到了點子上。

平壤本來就是天險,地勢雄奇,城防堅固,又經過了小西行長第一軍整整三個月的嚴密部署,“其所設守備”確實絕非朝鮮軍的“小邦兵力”所能攻陷的。可惜,倭子遠不是天兵的對手,小西行長第一軍在平壤城里三個月的布置仍然擋不住明軍一天的攻勢。但倭寇在奪取朝鮮大半國土的情況下卻非常明智地止步于平壤,嚴密布防,以守勢面對明軍的挑戰,這一點充分說明了小西行長等倭酋戰術上的精明。

倭寇,是天生的“戰術鬼才”,在整場侵朝戰爭中他們“鬼計”疊出,讓人防不勝防。小西行長更是“鬼才”中的佼佼者,至少,小西行長這一套“集兵固守平壤,避免前出過多”的戰術思想比后來在朝鮮戰場上胡沖瞎撞的美國名將麥克阿瑟聰明得多。

然而朝鮮國王這篇頌詞中也暴露出一個非常糟糕的問題,在此不得不加以說明。

身為小國,朝鮮人在政治和外交方面的城府遠不能與中原王朝相比,和大明官員打交道的時候,朝鮮君臣的脾氣大多急躁直率,很多時候,面對重大問題時他們會表現出一種“一廂情愿”的幼稚態度。在剛才那篇頌詞中朝鮮國王就提到“天威一震,列屯望風,已成破竹之勢,黃海以東,不戰自卻,舊都指日可復”的話,這些話聽起來當然很提氣,很舒服,可稍一留神就聽出來,朝鮮人分明是在“催促”明軍立刻進攻漢陽。

捧人的話分兩種,一種叫捧場,一種叫捧殺。對明軍來說,朝鮮國王賀表里那些贊嘆之言,實在有些“捧殺”的味道。

讀罷奏疏,朝鮮君臣哽咽難言,淚落如雨,李昖走上前來一手拉著李如松,一手拉著宋應昌,半天才說:“……如此恩德堪比再造!讓小邦如何報答?”

這種時候李如松的嘴巴有些笨了,一時答不上話來,宋應昌忙拱手笑道:“大明與朝鮮兄弟之邦,何分彼此?只愿攜手同心掃除虎狼,還朝鮮一個清平盛世就好了。”

聽了這話,吏曹判書李德馨兩步搶上前來,拱手問宋應昌:“天兵已收復平壤,奪取開城,神威所至,倭奴席卷而逃不敢接戰。請問大人何時揮軍南進收取王京?”

——李德馨這些話說到一個要害:平壤剛剛收復,朝鮮王廷就開始千方百計催促明軍向漢陽進兵。

李德馨是朝鮮王廷上難得的忠直臣子,快人快語,加之早前出使大明,與明軍眾將的關系比別人更親近些,現在他急扯白臉地當眾問出這么一句話,倒讓李如松吃了一驚,半天無話可回。

答案五

當初大明朝鮮決定抗倭援朝,兵部調動的兵力共計四萬四千,可是其中的五千“土司兵”到現在也沒來!其他宣、大、薊、保四鎮兵馬也沒能如數到齊。朝鮮國土狹長道路難行,打勝仗的前提是保證后勤,為了保障糧草供應,李如松下令在遼東與平壤之間設置四處大型兵站,把那五千“不怎么能打”的保定兵抽調出來經營糧道,押運糧草,這么一來土司兵、保定兵兩支部隊都用不上了。平壤攻堅之時,李大帥手下人馬全加起來只剩三萬兩千人左右。

平壤一仗,保守估計,明軍至少擊殺了超過一萬兩千名倭奴,自己也戰死近八百人,受傷一千五百人,共計減員超過兩千。朝鮮國王回平壤后,李如松又抽調精兵留在平壤保護朝鮮國王,再有一路兵馬駐守剛剛收復的開城,在臨津江邊部署,防備倭寇反撲。這么一分再分,細算算,李如松手中的能戰之兵僅剩兩萬來人。而王京漢陽現有加藤清正第二軍、黑田長政第三軍、小早川隆景第六軍、宇喜多秀家第八軍、小早川秀秋第九軍以及小西行長第一軍殘部,隨便算算就有八萬多人!在王京側翼的金化駐扎著島津義弘第四軍,兵力一萬四千余人,如果明軍攻漢陽,金化的倭寇將對明軍側翼發起攻擊。

把這些倭子全算上,駐守王京漢陽的倭寇總計大約十萬之眾。

除了這十萬大軍,忠清道還有倭寇福島正則所部第五軍,兵力兩萬五千人;慶尚道盤踞著毛利輝元第七軍,兵力三萬人。這是兩支未曾消耗的生力軍,是倭寇在朝鮮的預備隊,只要漢陽開戰,這兩支兵馬隨時可以趕來增援。

隔著大海,九州島名護屋城里尚有豐臣秀吉的六萬精兵和德川家康、前田利家手下七萬倭奴隨時待命出征,那是整支侵朝倭寇大軍的總預備隊……

九州島上的倭子暫且不算,也不算忠清、慶尚兩道的倭奴,只在漢陽方向,倭寇總兵力已有十萬之眾,而明軍可用于攻打漢陽的部隊已經不足三萬……

如果說剛進朝鮮時明軍倆眼一抹黑,對倭寇的兵力部署并不了解,如今攻克平壤,李如松已經從俘虜口中問出了詳細的情報。如果在這個時候明軍攻打漢陽,就等于用三萬人攻打十萬倭寇防守的朝鮮第一大城市,這個仗怎么打呀?

更糟糕的是,倭寇不但在漢陽駐扎強兵,還有更強大的后援。可明軍總共就調動了這么點兒人馬,不管仗打成什么樣子,李如松都無法得到增援。最可氣的是,自進入朝鮮以來,明軍沒有從朝鮮人手里收到一粒軍糧。

早在明軍進入朝鮮以前就和朝鮮王廷商議,四萬明軍的糧秣供應全部由朝鮮方面承擔,當時朝鮮國王是答應了的。可明軍入朝已經打了一仗,到今天,朝鮮人答應提供的軍糧還不見蹤影,明軍全靠國內帶來的給養維持。

朝鮮這一仗能不能速戰速決?能!只要朝鮮人能給明軍供應足夠的軍糧就行!明軍來四萬,朝鮮人就供應四萬人的軍糧;明軍來十萬,朝鮮人就供應十萬人的軍糧。前頭大軍沖鋒陷陣,后頭朝鮮百姓趕著馬車、推著小車把糧食、火藥、彈丸送上來。明軍在平壤作戰,朝鮮人就把糧彈送到平壤;明軍在漢陽作戰,朝鮮人就把糧彈送到漢陽;明軍到釜山作戰,朝鮮人就把糧彈送到釜山……

只要能保證大明天兵的糧彈供應,半年,最多半年!明軍就能把在朝鮮的所有倭寇全部殲滅,一個不剩!這是絕對有把握的。

可朝鮮人沒給明軍提供糧食——在整場戰爭中,他們連一粒大米都沒給過“天兵”,從頭到尾,只會說奉承話!

在朝鮮打仗,收拾倭子是小事,對明軍來說有兩大難題要解決:一是大軍作戰必須有糧有彈!二是朝鮮這個地勢太怪,道路太壞!要想把部隊所需糧彈及時、足量地運到前線,必須由朝鮮人出這個力,出大力!

顯然,明軍在朝鮮的“兩難”又可以歸結為“一難”:后勤困難。造成這個“后勤困難”的原因又是兩條:朝鮮方面既沒給明軍提供糧草,在運送糧草這件事上也不給力!

——朝鮮抗倭之戰最終打成拖延戰,“朝鮮人在糧草供應上不給力”是唯一的、關鍵的、決定性的原因所在。對這個問題,讀者們一定要心知肚明,而且牢牢記住。要是把這一點忽略了,忘記了——哪怕只忘記了一秒鐘,我們就會對這場戰爭的整個進程產生誤解。

可朝鮮人為什么這么“不給力”呢?難道他們不想趕緊把倭寇趕走,重新過上太平日子嗎?

當然想。可是朝鮮人也有難處……

朝鮮人不是無賴也不是小氣,他們并非故意不給明軍提供糧草,而是這個國家已經徹底被倭寇粉碎,從平安道往南全被倭寇占了,征不到一粒糧食,在明軍趕到之前,朝鮮國王已經在平安道、江原道征兵征糧,弄到現在,當地農民皆已赤貧,無糧可征。咸鏡道則是窮荒之地,早前又遭到加藤清正第二軍的屠戮,如今也沒多少糧食可以供應前線。

——最可怕的是,從萬歷二十一年到萬歷二十七年,也就是整場抗倭戰爭期間,朝鮮王國天氣失常,災害不斷,整個國家一直在鬧饑荒。最嚴重的饑荒發生在萬歷二十四、二十五兩年,餓死的百姓比死于戰禍的人還要多。

悲劇,這是一場由倭寇和氣候共同造就的雙重悲劇。結果是:在前后兩場抗倭戰爭中,朝鮮王國始終拿不出糧食供應天兵。因為沒有足夠的糧食,大明天兵根本無法干脆利落地殲滅倭寇。

朝鮮一仗難打,全在“缺糧”二字。可怪誰呢?

怪朝鮮人?朝鮮人實在是窮,窮得沒有辦法;怪倭子?倭寇是一幫畜生,對畜生,你可以狠狠揍它,但犯不上罵它;要說怪“老天爺”?唉,那就把話說遠啦……

后話不提,只說眼下,李如松正月初一到遼陽,明軍正月初七拿下平壤,到今天幾萬明軍入朝作戰已有半個月了,朝鮮人沒給明軍提供一粒糧食,明軍從遼東帶來的糧食到這會兒已經快吃光了!相比之下,漢陽方向的十萬倭奴倒是占據著朝鮮的國倉,手里有幾百萬石大米,夠他們吃個一年半載。而且倭寇是畜生變得,他們肚子餓了可以下鄉殺人搶糧,明軍是仁義之師,在朝鮮秋毫無犯,一粒糧食也弄不來。

俗話說得好:“皇帝不差餓兵。”現在明軍兵力不足,又餓著肚子,朝鮮方面要兵無兵,要糧無糧,紅口白牙說一句話兒,居然差遣起這群“餓兵”來了,而且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硬讓三萬“餓兵”攻打十萬倭子駐守的漢陽!

“知其不可為而為之”,這是孔圣人的話。就因為抱定這么個勇敢的理想,孔圣人讓那幫沒人性的諸侯“耍”了一輩子!現在朝鮮人居然如此差遣明軍,這是要拿大明天兵當“圣人”耍著玩兒?

什么意思!

雖然李德馨人不錯,可他這個要求著實讓李如松有些惱火。

李如松是個冷面人,幾十年軍旅生涯把這位大帥磨練得沉著冷靜,臉黑話少,如今李德馨說得話讓人很不舒服,李如松實在忍不住,淡淡地問了一句:“漢陽是塊硬骨頭,沒這么好啃。別的且不說,我想請問李大人,我軍入朝時貴國答應撥發的軍糧在哪呢?”

李如松一句話頓時把李德馨問愣了。

這次朝鮮人碰上的是地獄里爬出來的惡鬼,遭遇的是千年未遇的兵劫,兇狠的倭寇著實把這個國家掃蕩一空。尤其前面的戰斗中朝鮮國王一退再退,連失三都,兼且失信于民,面子上很不好看。為了挽回聲譽,在回平壤的路上右議政尹斗壽奏請朝鮮國王,發出了一道文書,決定免除朝鮮全國當年的全部賦稅徭役,既為休養生息,也是收買人心的意思。

可朝鮮國王下達文書“免全國賦稅徭役”的時候只想到了他自己,根本沒考慮明軍的需求。這道文書下達之后,朝鮮百姓一整年不交稅賦,不服徭役,再想從民間征糧已經無從征起,就連讓百姓們幫著明軍運糧也招不到人手了。

明軍還在打惡仗呢,朝鮮老百姓倒先“放假”了!朝鮮小朝廷做事,有時候真是顧頭不顧腚。

李德馨是個急性子人,一心想著收復漢陽的事,又兼心直口快,當著國王和經略大人的面就對李如松提議收復王京,結果李如松一個反問,李德馨張口結舌。好在這位吏曹判書誠樸直率,知道自己說錯了話,急忙上前拱手賠禮,笑著說:“不瞞大帥,朝鮮本是窮國,如今又遭大難,沒有糧食可以供養天兵,實在慚愧得很。但天朝是我們的兄長,天兵是我們的靠山,收復漢陽這件事不指望天兵,我們又能指望誰呢?”

中朝兩國兄弟之邦,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朝鮮人拿不出軍糧,明軍也不會伸手硬要。李德馨話說得這么客氣,李如松不好意思沖他發火兒,可該說的話還是說透為好,免得雙方鬧出不必要的誤會。

于是李如松面對朝鮮國王緩緩說道:“天兵雖然援助朝鮮,但朝鮮的仗說到底還是應該讓朝鮮人去打。眼下朝鮮無兵可用,無糧可征,一切都指望天兵,我軍只有三萬,將士雖然忠勇,畢竟沒有三頭六臂,漢陽城里倭寇屯有重兵,人數是天兵的幾倍,而且倭寇有備而戰,糧草充足,火器犀利,沒有十足把握,讓我如何去攻王京?眼下大軍只能暫駐平安道各處,堅守城池,阻止倭寇北犯,等兵馬糧草得到補充,再圖王京。”說到這里,把朝鮮國王和幾位重臣都看了一遍,這才問李德馨,“李大人覺得我這話在理嗎?”

李如松幾句話把所有道理都講透,朝鮮人沒有一句話可以反駁,李德馨只得賠笑說:“大帥這話在理,是我莽撞了。”說著,忍不住重重地嘆了口氣。

李德馨確實把話說得太急,可他的心情李如松也能理解,見朝鮮人唉聲嘆氣,李如松心里也不好受。領議政柳成龍急忙接過話頭兒:“天兵幫助朝鮮,實在是功德無量的事,我們怎么能看著天兵餓肚子?我今天就命防御使金應瑞到義州專門負責為天兵督運糧草,若有延誤,就拿金應瑞問罪!”

李德馨先說了幾句不知輕重的“莽撞”話兒,現在柳成龍又說出這樣的話,雖然極力捧著“天兵”,其實話里話外還是在催促明軍攻打漢陽。

可漢陽一戰實在難打!讓李如松如何答應?

眼看局面有些僵了,還是右議政尹斗壽精明,忙說:“天兵收復平壤、開城,殺倭奴數萬,已是大捷!大王已經擺設盛宴為經略、大帥和各位將軍慶功。”

一句熱鬧話兒,把剛才的小小尷尬遮掩過去了。

從朝鮮王宮里吃了一頓飯回來,李如松出城到了明軍大營,把統率中軍的副總兵楊元、統率右軍的副總兵張世爵以及遼東副總兵祖承訓、查大受、孫守廉、參將楊紹先、游擊葛逢夏、大同鎮副總兵任自強、游擊高策、戚金、保定游擊梁心、趙文明、浙江參將吳惟忠、游擊錢世楨等部將都喚到堂上,黑著一張臉說:“我聽說各軍入平壤后很不安分,有鬧事的!具體是哪一軍我先不說,你們自己出來指認吧。”

一聽這話眾將面面相覷,卻沒一個人上前回話。李如松又冷著臉問:“你們誰都不認?”

半天,遼東副總兵楊元上前笑道:“大帥這話末將不解。我軍進入平壤以來對朝鮮百姓秋毫無犯,末將在下頭也沒聽說有什么違犯軍紀的事。現在大帥說有這樣的事,又讓我們自己指認,可我看大家都沒話說,還是大帥明確示下的好。”

李如松又把眾將打量了一遍,見這些人臉上全無慌張神色,可見心里沒鬼,臉上露出一絲微笑,嘴里“嗐”了一聲:“我是擔心有人鬧事,說這些話敲打你們一下,沒事就好!”一句話說得眾人都笑了。李如松卻仍舊黑著一張臉,“朝鮮不比別處,此是兄弟之邦,大軍在朝鮮駐扎與在國內一樣!你們也知道我的脾氣,若手下人奸淫擄掠惹出禍來,我是不講情面的!這個你們都記下,回去和部將們說清楚,別犯軍法!”眾將齊聲領命。

李如松又指著祖承訓說:“你這個人平日愛喝酒,喝醉了難免胡說胡鬧,在朝鮮這段日子把酒戒一戒,回遼陽再喝。”

祖承訓忙笑著說:“末將自從過鴨綠江,連一滴酒也沒喝過。”

祖承訓瞪著眼說瞎話,誰都知道這位總兵大人無酒不歡,夜里恨不得抱著酒壇子睡覺。剛才朝鮮王宮的酒宴上他就沒少喝,現在身上還酒氣熏人。

好在李如松也不是專門跟祖承訓過不去,只想敲打他一下兒,就冷冷地說:“孔圣人說‘聽其言觀其行’,今天你把話說到這兒了,要是讓我發現你醉酒鬧事,難逃一頓軍棍!”又回頭說,“大家都幫忙盯著點兒,尤其跟祖總兵有仇的,不要客氣……”一句話說得眾人哄笑起來。

李如松一句笑話還沒說完,忽見一名千總跑了進來:“前敵戰報:倭寇渡過臨津江之后已經放棄坡州全軍退入漢陽,左軍已順利攻取東坡、坡州。”

在漢陽和開城之間有兩座城池,臨津江北岸的東坡是開城的門戶,臨津江南岸的坡州是漢陽的門戶,兩城隔江相望。早前倭寇放棄了開城,全軍退過臨津江,如今又自動放棄了坡州,李如松微微一愣,隨即明白了:“倭子這是想把咱們‘拉’過臨津江。坡州背對大江,面對漢陽,態勢對我軍不利。看來開城往南,仗會越來越不好打。”問那千總,“左軍現在何處,如何布置?”

“因為臨津江南岸還有倭寇的蹤跡,李總兵命令先鋒從坡州撤回東坡,左軍暫駐開城,隔臨津江與倭寇對峙。”

統率左軍的遼東副總兵李如柏用兵一向謹慎,這種時候沒有渡臨津江追擊倭寇是對的。李如松點點頭:“回去傳我的令:大軍趕到以前,左軍原地駐扎待命。”

傳了這道軍令,李如松把楊元、張世爵和諸位將領看了一眼,緩緩說道:“倭子拼命向漢陽方面撤退,顯然是要集重兵與我軍決戰;朝鮮人也催著咱們收復漢陽,你們怎么看?”

聽大帥發問,統率右軍的副總兵張世爵第一個說:“朝鮮人急著收復失地,想拿咱們當猴兒耍,咱們得有自己的準主意,不能聽朝鮮人的!我看大軍可以暫駐平壤,左軍守住開城,等兵部有了進一步指示再行動。要是朝鮮人催咱們進兵,咱們就跟他們要糧食,沒糧食,咱就不動窩兒。”

張世爵這話頗有道理,但眾將未必都是這個心思。

遼兵中頗有熊虎之將——說得難聽點兒,有一幫子不管不顧的莽撞人兒。歸在右軍麾下的寬甸副總兵查大受立刻站了出來,沖張世爵笑著說:“我軍到朝鮮后一戰克平壤,走馬取開城,要是就此按兵不動,朝鮮人難免說閑話,對士氣也不利。我看咱們還是往前走幾步,全軍進至開城,前哨駐扎東坡,隔臨津江與倭寇對峙為好。”

聽了查大受的話,明軍一半將領暗暗點頭。統率中軍的副總兵楊元卻問了一句:“去東坡容易,可倭子已經放棄了臨津江南岸的坡州,咱們到了東坡,要不要渡江進占坡州?”

楊元說得是個非常實際的問題。

在戰場上,明軍比倭寇強悍得多。可明軍兵少,糧草也不足。而倭寇顯然已經發現了明軍的短處,故意大踏步南撤,不但放棄開城,連坡州也棄守了,顯然是想引誘明江渡過臨津江進入坡州。如果明軍真的貿然渡江占領坡州,逼近漢陽,就是犯了“孤軍前出,背水犯險”的兵家大忌!

倭寇的戰略意圖是相當清楚的,如果明軍不能識破倭寇的詭計,只是被人家牽著鼻子走,傻乎乎地不停跟進,跟進,跟進!戰略態勢就會越來越糟。可倭寇一路敗退,朝鮮人催得又緊,明軍若不渡江追擊倭寇,對士氣不利,朝廷臉上也不大好看,朝鮮人必然又催……

局面有些兩難。

思忖良久,李如松終于下了決心:“南渡臨津江對我軍不利,坡州先不忙去。”隨即傳令,“命令左軍開進東坡,沿臨津江北岸布防,無令不得渡江。楊元率中軍一萬兵馬出平壤往開城進發;張世爵右軍五日后跟進。副總兵孫守廉回遼陽向遼東巡撫說明朝鮮缺糧之事,催撥軍糧,有了糧草立刻運往開城,不得有誤!”

至此,李如松做出了一個穩健的決定:對倭寇拋出的“誘餌”置之不理,固防東坡、開城,暫不渡江。

大帥下了令,眾將都散去了。李如松在虎皮大椅上坐下,看了半天地圖,微微搖頭。

朝鮮這一仗說順利也順利,說別扭,也怪別扭的。主要是朝鮮國內特殊的地形讓人難辦。

在全世界所有戰場上,朝鮮戰場是個非常特殊的地方,這個國家又細又長,南北縱貫三千里,而且到處是山,到處是河,真是易守難攻。防守一方隨處可以設防,攻擊一方處處受制于敵,兼且補給艱難!明軍兵力又少,糧草又不足,這個仗打得真是“橫壟地里拉車——一步一個坎兒”,別扭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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