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2章 小柜員的愛情

九月的A市天高云淡,帶著涼意的微風吹過,路邊濃綠的楊樹葉子便嘩嘩響成一片。周一早晨八點,大部分上班族還在路上的時候,匯通銀行中興東路支行的營業廳里已經亂成了一團。柜員們一股腦兒擠在狹小的更衣室里,著急地換著工裝。按往常的慣例,運鈔車在這個時間早該到了,今天可能也是被早高峰堵在了路上,大家才多了些整理的時間。

林山把頭發一股腦兒梳到后面,盤成了一個又小又緊的發髻。發髻沒能盤正,有點歪,又有一點高,看上去有點像兵馬俑。她四處找了一圈,也沒發現那個罩頭發的黑發網,想必昨晚下班的時候隨手扯下來忘記放哪兒了。索性直接放棄——反正罩上也不過是個小老太太,并沒有比兵馬俑強多少。

“林山!”已經端端正正坐在工位前的李敏沖她招招手,“過來我給你整整圍巾。”

李敏是林山的師傅,三十歲出頭,是個干凈利落的老柜員。那條小小的絲巾,林山怎么系都像圍嘴,但經她一打理,就露出了漂亮的圖案和完美的褶皺。她整理完,左右端詳了一下,皺眉說道:“禿眉禿眼的,一點都不精神,也不化個妝。”

林山苦笑。昨天是周日,正輪到她倒班,半天做了一百多筆業務,晚上做夢都是在數別人的錢,到現在還緩不過勁來,哪有心情描眉畫眼的?

林山獨立臨柜已經有一個月時間了。像所有新人一樣,是從最辛苦倒班做起,上兩天休一天。這兩天并不是兩個完整的工作日,而是一個下午、一個整天再加一個上午。之所以這樣設計,據說是為了避免連續高強度工作所導致的差錯率。親身臨柜之后,林山簡直要跪謝這個規定的設計者了,因為對她們的工作強度來說,連續工作一天已經是能夠承受的最大極限。

中興東路支行離A市的火車站很近,附近聚集了三個小商品批發市場,市場里的生意人是支行最主要的個人客戶。他們大多是江浙一帶的農民,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離開家鄉來到內地闖蕩,從擺地攤賣各類針織品起家。得益于那個時代匱乏的商品供應和火車站附近巨大的客流量,現在大都成了腰纏萬貫的財主,原來擺地攤的荒地也發展成了頗具規模的批發市場。

每天早晨,從閘門打開開始,這些生意人便絡繹不絕地聚攏而來,從挎包里、褲腰里,甚至鞋底里掏出零七碎八的鈔票。好幾次,林山接過那些潮乎乎、軟塌塌的鈔票時,感覺上面依然殘留著可疑的溫度和氣味。一沓點完,手上便結了一層厚厚的黑泥。洗掉回來的時候,已經有不耐煩的顧客拿卡敲柜臺了,于是又趕緊坐下繼續。這樣沒幾天下來,手指已經干得全是裂紋,用白條子綁錢,一不留神手上“哧溜”就是一道血口子。林山終于明白為什么營業廳每個人都隨身帶著凡士林了,她很快也和大家一樣,養成了沒事就抹手霜的職業病。

“包車來了!”有人高喊了一聲。李敏和林山都站起身來,同大家一起出去接包。晨風中,大家一律的粉襯衫黑裙子,顯得十分整齊好看。一時箱子清點完畢,同荷槍實彈的押解員簽字交接之后,內室落下雙重防盜門,就要準備開始營業了。

銀行營業廳向來陰盛陽衰,這會大家忙著找箱子、取錢袋,拿印章,嘴上卻嘰嘰喳喳一刻不停。

“今天的自助服務區是誰檢查的呀,怎么不登記?”

“張樊,修打印機的還不來!今天的對賬單還是打不了呀!”

“張樊,我要的兩千歐元大庫怎么又沒出?今天客戶就要來取了!”

營業廳會計主任張樊自打中興東路支行成立便待在這兒,是這里的元老。他精明厚道、業務熟練,堪稱營業廳的定海神針。長久以來混在女人堆里,練就了他充耳不聞、三緘其口的本領。此刻被各種聲浪包圍著,也只是一邊安靜地啃著煎餅,一邊抓緊瀏覽報紙中的體育新聞。

直到聲浪漸小,大家各自歸位,他才走過來說道:“都注意一下,我通知幾件事。一是分行近期發的那些固定話術,大家必須一字不落的背下來,接待顧客的時候少說一句罰款兩百;二是微笑一定要真誠,要露足八顆牙。誰要是不確定,就盡量往多里露,露不夠罰二百;三是最近推的這款理財‘滾雪球’,要跟每個來辦業務的顧客介紹一遍,忘了的話罰兩百。入秋了,天涼了,神秘人又開始活動了,上周有五家支行都被查到了。大家都打起精神來,到時候扣了工資別怪我沒提醒你們啊。”

屋里一片嘩然。

神秘人是服務質量檢查人員的別稱,一般由專門的服務公司雇用社會閑散人員兼職擔任。他們常以個人主觀感覺對客觀打分標準進行演繹,并且以多挑錯、多扣分為能事。分行會根據他們的檢查結果直接扣罰柜員工資,當事人并沒有任何辯駁、質證和申訴的機會,因此神秘人群體便成了基層柜員群體的公敵。現在聽張樊提到“神秘人”,每一個人的神經都被刺痛了,于是群情激憤,罵成了一片。

張樊等在那兒,直到罵聲稍小,這才不急不慌地接著說道:“別激動,還有一件事沒說呢。剛接分行通知,‘滾雪球’這個理財產品,每個員工有十萬的銷售任務,完不成的話罰款兩千。好了,接著罵吧。”

他說完扭頭就走,只留下一群人楞愣地待在那兒,半天才回過味來,瞬間又涌起一陣嗡嗡聲。

林山瞬間發起愁來。她家不在A市,又不是在當地上的學,除了鄭陽之外真是舉目無親。前段日子,行里下發了信用卡任務,鄭陽已經四處托了一圈朋友和同事,現在難道又要讓他幫著去賣理財產品不成?單位里三天兩頭都有任務,這樣下去絕非長久之計啊!

她不是沒跟顧客們推銷過。這段日子,只要來她窗口辦業務的顧客,她總要著意跟人家推介一遍。可惜人家的反應不盡如人意,“不感興趣”是最常見的回答,也有人會直接訓斥:“你快點辦我的業務!別說那些沒用的!”每當這時,林山便覺得一口氣噎在喉嚨里,要很久很久才能消化掉。

“咱們支行的柜臺銷售歷來都難,大家都是一樣的。”李敏見她一無所獲,勸慰道:“咱們行的客戶都是生意人,生意人的錢是要周轉起來的,沒人會存錢買理財、買基金。你別看咱們天天這么忙,其實都是過路錢,留不住。”

“那你們以往的任務都是怎么完成的啊?”林山十分納悶。

“咱們柜員,天天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能認識什么人啊?只能動員父母姐妹親戚朋友買唄!還好這次是賣保本的理財,要是基金什么的更麻煩。以前有一次,分行給每個人分了五萬的基金銷售任務,我在親戚朋友里動員了一圈,最后我舅奶奶買了點。結果怎么就那么倒霉,那個基金正好就給賠了!哎呀,當時搞得那個熱鬧啊。雖然最后是我掏錢墊上了,但兩家還是搞得很不愉快,直到現在都不走動呢!所以我現在基本都是區別對待,要是保本類的呢,就動員家人幫著買點,要是不保本的呢,我就豁出去了,寧可挨罰也不完成這個任務了。”

看來沒別的出路了。要實在完不成的話,那也只好向自己家里人下手了。林山回想著李敏的話,不無惆悵地算計著。

“噗”的一聲,有人把厚厚一沓錢重重地放在了她的柜臺上,打斷了她的思緒。她立馬站起身,剛對著來人說了一句“您好”,李敏已經搶先招呼了:“您好,您來我這邊兒辦吧,她那兒有點別的活兒占著呢。”

林山驚訝地望了一眼李敏。她并沒什么別的活兒啊,干嗎要這么說呢?

那個顧客把錢挪了過去。她大約四十幾歲,一頭細碎的卷發又是編又是盤,做成了一個極為繁復的發髻,用一個鑲滿水鉆的鳳凰卡子別住。可能因為太過于愛惜這發型,許久沒有拆下來洗過,點點頭皮屑在泛油的發絲下隱約可見。她紋過的眉毛和眼線已經褪成了青色,此刻微微皺在一起,正緊盯著手里點著的鈔票。一會兒,手指頭干了,她吐出了舌頭,用手指在上面重重蘸了一下,又接著點了下去。

林山看呆了,偷偷問旁人:“這誰啊?”

大家都沒吭聲,直等她走掉了,才你一言我一語地說了起來。

原來,這個女人叫羅九妹,是對面針織城的生意人,靠賣內褲發的家。以前支行有個年輕柜員,在給羅九妹辦業務的時候,把取錢的交易代碼錯輸成了存錢,結果里外差了三萬塊。支行為這事找了羅九妹很多次,但她百般扯皮,就是不肯退回來。最后沒有辦法,分行要求柜員自己墊上這三萬塊。那個柜員是個派遣制員工,收入不高,家里也不富裕。這樣的事情對于她就像天塌下來了一樣,天天以淚洗面。

中興東路支行的曹勇行長是個憨直仗義的人。實在看不過去,自己掏了一萬元,支行兄弟姐妹們捐了幾千元,小柜員自己又東拼西湊借了一些,才算湊夠了這三萬塊。錢雖然是賠上了,但事情卻給柜員留下了巨大的心理陰影,以后只要一上柜臺便心慌手軟,全身直冒虛汗。最后實在沒辦法再做下去了,只好調到了信用卡團隊。

“本來她再堅持堅持就能轉正了的。你說這羅九妹缺不缺德?這不把人家的一輩子給坑了嗎?她缺那三萬塊錢嗎?做這種昧良心的事情也不怕天打雷劈!所以每次她來,我們一般都不讓新手接待,就是怕出了錯不好追回來。”大家感慨。

“她說不還就不還嗎?民法有規定,這種屬于不當得利,法律要求必須返還的。為什么不起訴她?”林山十分不可思議。

“書呆子。”大家搖頭笑道,“欠銀行成百上千萬不還的人有的是,行里這些大案子還忙不過來,誰顧得上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再說了,什么案子一經了法院的手,那可就復雜了去了,要是拖上一年半載都不判,行里的賬怎么結?報表怎么出?所以基本都是柜員自己掏腰包先墊上。至于過后討不討得回來,全看運氣了。”

林山聽完,又是詫異又是憤怒,只覺得全身血液都翻騰了起來。她盯著窗外,恨不能立刻揪住這個羅九妹的脖領子,揪回來打一頓才好。

鄭陽的集中設計結束了。他終于回到了A市,但加班卻依然是常態。林山倒班,作息時間同常人也不一樣,結果兩個人雖然同在A市,見面的機會卻也一直寥寥可數。這個周六,林山難得趕上了下午休息,便叫鄭陽過來一起吃飯。

今年似乎冷得要早一些,幾場秋雨之后便陰冷透骨了,林山張羅著在家里吃火鍋。鄭陽昨天加班很晚,林山讓他去沙發上休息,自己一個人洗菜擺盤。忙碌之中,扭頭看見他歪在沙發上,眼睛直愣愣地盯著電視,屏幕上一個技術人員正站在田間給大家傳授冬小麥種植技術。

鍋里熱湯翻滾,羊肉、白菜、豆腐、粉絲下鍋,呼嚕呼嚕吃了幾口,身上立刻有了些暖意。林山照例邊吃邊說,鄭陽則一直沉默著,偶爾“嗯”一聲以示回應。

林山停住筷子,吸溜了一下鼻子:“你最近是不是很累?怎么感覺總是心不在焉的?”

鄭陽抬頭看了她一眼:“是有點,最近太忙了。”

林山憐惜地說:“可憐,看看累成啥樣了。來,快好好補補。”說完把鍋里面的肉片撈出來放在他碗里,小山似的一堆。鄭陽笑了笑,又給她往碗里夾回了許多。

“你得學會自我減壓。你們是挺累的,但至少工作環境簡單,總比我們當柜員強多了。你看我們,每天開柜接客,一坐就是半天,既要忍得住渴,又要憋得住尿,客戶罵娘也得賠著笑臉。外邊有神秘人查服務,行內有會計部查合規,都是一言不合就發通告扣工資。”林山故意賣慘,“我前兩天還被發通告了呢!通告說柜員林山衣冠不整、頭發散亂。是,我襯衣領子只從西服里翻了一個出來,這我認了。可我頭發天生自來卷,盤了也會蓬起來,因為這個罰我二百塊錢,你說我冤不冤?”

“冤。有這二百去做個拉直多好啊!結果白便宜了匯通,冤死了。”鄭陽笑了起來。

林山跟著樂了一陣,這才溫柔地說:“你以前不也說了嗎?咱們來A市了,沒那么大壓力的,不用把自己搞得那么累,反正房價又不高。對了,說起房子,你到底什么時候有空陪我去看看呀?”

鄭陽本來還笑著,聽見林山提起房子,一下子囁嚅起來:“我最近工作上有些問題,現在實在是沒心思弄這些。再等等吧。”

林山立刻炸了鍋。又是“等等”。集中設計的時候,他就說“等等”,回來這都一個月了,她不提他也一句都不提,到底在等什么?等房價再漲漲?她強壓著心里的怒火,問道:“工作上什么問題嗎?”

“也不是什么問題,不過是我自己的想法有些變化……”鄭陽看著她的臉色,“就是突然意識到了一些事情……”

“說說吧!”

鄭陽垂下了眼皮:“我最近有些想法,是以前從來沒有過的,讓我有些慌張……有些恐懼。我總是在想,自己未來的路是什么?寫一輩子程序?我以前從來沒想過這些,總覺得就順著大溜走,讓我干技術我干就是了。可最近有些事情讓我覺得,有時候人確實是要做出一些犧牲,才能有所成就的。有時候是自尊,有時候是個性,甚至有時候是……原則。你見過已經頭發花白的人點頭哈腰,跟在領導后面提包的樣子嗎?我不想這樣……”他停住口,出神地盯著湯鍋里咕嘟咕嘟冒起的泡泡。

林山心里的焦躁一下子煙消云散了。她心想,鄭陽以前滿腦子都是打球和玩,哪里走過半分仕途經濟的心?看來工作這一年,真是成熟了。她輕拍他的胳膊以示理解:“有什么想法?說來聽聽?”

有那么一瞬間,鄭陽仿佛真的要說些什么。但面對著林山的眼睛,他最終還是猶豫了:“其實沒什么具體的想法,只是有一種感覺,不愿意這樣過一輩子。”

“好啊,有進取心是開始成熟的標志,今天真是值得紀念。不管怎么樣,我永遠都支持你,這里就是你最溫暖的港灣!”她挺直腰,輕輕錘了錘自己的肩膀。

鄭陽笑了,真就把頭靠在了她的肩上。

接下來的那周,林山忙得像個陀螺。另一組倒班的柜員里病倒了一個,張樊安排林山頂班。她連軸轉了兩天,到最后一個上午的時候,體力和腦力幾乎都已經消耗殆盡。

十二點鐘,當她最終看到接班柜員提著箱子走過來的時候,就像一頭卸下了重軛的老牛,心里歡快地唱起歌來。乖乖隆的咚,好日子馬上就要來啦!接下來有兩天時間可以休息,可以放松,可以自由支配啦!今晚是和雅南曉悅一起逛街,明天是和鄭陽一起去看兩個樓盤,后天大可以睡上一天,想想就覺得心花怒放呢!

林山放了“暫停服務”的牌子在窗口,輕哼著歌,開始清點手頭的現金。黃色皮筋代表十張、綠色代表二十張,紅色代表五十張,全部加起來是——六萬兩千多元。她在鍵盤上錄入軋賬代碼,輸入加總金額,輕快地敲下了確定鍵。

“咚!”系統傳來一聲異響,屏幕上猛地跳出一個對話框,鮮紅色的字體讓人心驚肉跳:“軋賬不平,請重新輸入!”常有的事,肯定是哪里沒加對,再來一遍好了。林山沉住氣又重新核對了一遍。

“咚!”系統不屈不撓地又響了一聲——賬還是不平。

看來這次是真錯了,一定上午倒折子的那筆,她鎮定地想。那會兒,她剛數完一堆面值不等的殘幣,那個帶著老花鏡的老太太便來到了她的窗口前。老太太顫巍巍地從布兜里取出三張有點年頭了的存折,要求林山把第一張的本金取出,利息折到第二張存單里,然后和第三張存單湊成一張十萬元的新存單,剩余的本息都取出來帶走。存單上的數字,無論是本金還是利息都散散碎碎,圓角分都湊齊了。

馬上翻出那筆的業務憑證,在紙上又是寫又是算,可最終并沒有發現問題。這就奇怪了呀!她終于慌了,懵頭懵腦坐在那兒,背上出了一層冷汗。

來接班的人見她杵在桌子前一動不動,好奇地問:“怎么還不去吃飯?還沒有結完嗎?”

“我錯賬了。”林山愣愣地說。

對方像被燙了一下似的跳起來說:“錯賬?差了多少?趕緊給張樊打電話呀。”

幾分鐘后,張樊從食堂回到了大廳,后邊還跟著李敏,手里拿著吃了一半的花卷。張樊走到她跟前,面無表情地問道:“差了多少?”

林山低聲說:“差了21600元。”

“辦了這么久業務就沒出過錯,這一錯就是個大數啊!”李敏忍不住說。

“錯了就找吧!”張樊面無表情地說,“李敏你看傳票,我去看上午的監控錄像。”

林山上午一共辦了60多筆業務,李敏細細地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大半個小時就過去了。慢慢地,她的目光盯在其中一張傳票上,眉頭擰了起來。在計算器上打了兩下,她高興地喊了起來:“張樊快來,找到了!”

“你看,這張是馬友存的。”她指著傳票說:“馬友不是旁邊小街上那個煙酒店的老板嗎?他那個店特別小,平時也就是存個千兒八百的,林山這次給他存了兩萬四,肯定不對。他哪有這么多錢呀!一定是錄系統的時候多打了一個零,這倆正好是個大小數。絕對是這筆,不信去看錄像!”

張樊已經走到了錄像前,按照傳票上的時間調控著畫面。林山看到屏幕上的自己站了起來,接過了馬友手里薄薄的一疊鈔票,放在了點鈔機上。張樊把畫面定格、調大,大家都清楚地看到屏顯上的數字,是24。

下午,張樊帶著林山穿過一條污水橫流的小巷去要賬。

小巷的兩邊都是些年久破敗的平房,間或有路邊攤檔搭建起來的簡易棚子,有幾個拖著鼻涕的小孩子在街上跑來跑去。張樊和林山都穿著行服,打著領帶絲巾,幾個坐在門口斗紙牌的老太太像見了怪物,一直好奇地注視著兩人走了很遠。到了一個丁字路口,張樊停下來四處張望。一個男人圍著油膩膩的圍裙,叼著半根煙,抱肩斜靠在一個小飯店門口,緊盯著他倆看。

林山心急,走過去問道:“勞駕問一下,知道馬友煙酒店在哪嗎?”

那人上下掃了他倆幾眼,反問道:“你們找他干嗎?”

張樊搶先說道:“我們是附近銀行的,約好過來辦筆業務。”

那人面色立刻緩和了:“哦哦,銀行現在穿這種制服啊。馬友,那不就在那兒嗎?”他指了指對面。

那是一個簡易鐵皮房,墻上用粉筆歪歪扭扭寫著“煙酒糖茶”幾個字,連個像樣招牌都沒有,難怪走了兩趟都沒發現。林山的心頓時涼了半截,這家店一年也賺不了兩萬塊啊,他怎么舍得把錢退回來?

張樊像看透了她的心思,嘆口氣說:“進去吧。”

小房里面光線昏暗,貨架子上陳列著三五瓶白酒,老式玻璃柜臺里擺著幾樣香煙,角落里還有一個落滿灰塵的大大泡泡糖罐子。張樊喊了一聲:“有人嗎?”

一個中年男人應聲從貨架后面轉了出來,正是常來辦業務的馬友。見到張樊和林山,他十分意外:“你們倆怎么來了?”

“有點業務上的事。哎,麻煩你先給我拿包白浪,癮上來了。”張樊拿到煙,一邊撕塑料包裝一邊問,“上午你是去我們支行存了筆錢吧?”

馬友瞪圓了眼睛:“是啊,怎么了?”

張樊把煙取出來,叼在嘴里含含糊糊地答道:“賬有點不對,你存了多少錢?”

馬友遲疑地看看他,又看看林山,才答道:“兩千四啊。”

“哦,那就對上了。”張樊使勁吸了一口煙,輕聲細語地問:“我們犯了點錯,給存成了兩萬四。你看你能不能跟我們回去抹個賬?”

馬友愣住了。他喃喃地重復道:“兩萬四?存成兩萬四了?兩萬四?”

兩萬四是個大數目,他顯然需要時間來消化、權衡和抉擇。林山緊張地看著他,左臉頰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跳動著。

馬友像是終于弄明白了這件事,臉上漸漸露出了坦然的表情:“你看這事兒鬧的,存完錢那個回執我連看都沒看,出門就團了一團扔掉了。我要是當時看見了,馬上跟你們說了,也省得你們跑這一趟。這樣,你們先回,我喊我媳婦兒來看店,她到了我就過去。”

張樊猶豫了一下:“我們等你會兒也行,咱們一塊過去。”

“你放心,我既然說了去,那就肯定是要去的。不是我的錢,我自己昧下干什么?”馬友爽朗地說。

半小時后,馬友果然來營業廳把錯賬抹平了。大家都替林山高興:“命真好!這真是碰上好人了。要是攤上羅九妹,讓她把吃進去的吐出來,可就難了。”

曹勇行長聽完張樊的匯報后,專門叮囑了支行的內勤,以后支行招待客人用的煙酒,價錢相當的,盡量都從馬友那里買。

他說:“知恩要圖報,不能寒了好人的心。”

雅南穿著一件卡其色的風衣,黑色緊身牛仔褲外套了一雙馬丁短靴,栗色的頭發扎成了一個高高的馬尾。她化了淡淡的妝,坐在咖啡店里看著一本雜志。林山推門進去,溫暖的風裹著咖啡焦甜的香氣撲面而來。她深吸一口氣,感慨道:“生活多么美好啊。”

雅南放下手里的咖啡說:“可能因為你剛剛討回了兩萬多的錯賬。”

林山控制不住地咧嘴笑:“生活對我不薄啊!我忍不住要感恩大回饋。今晚先吃飯再唱歌,我來做東。曉悅呢?什么時候到?”

雅南撇撇嘴:“剛打電話過來說行里臨時有點急事,來不了了,真掃興。”

“啊?真是的,太掃興了。大晚上的行里能有什么急事?”

“誰知道她!”

斯巴克牛排在新世紀購物廣場二層,據雅南介紹,這是A市最老牌的一家西餐店,從她小時候一直開到了現在,店里的牛排很地道。此刻顧客并不很多,她們倆挑了角落里一個靠窗的位子坐下。若有若無的音樂聲緩緩流淌著,頭頂上的枝形吊燈散發出淡淡的光。林山靠在天鵝絨軟沙發上,和雅南閑閑地聊著天,心情輕松又愉快。服務生拿菜單過來。雅南輕車熟路地點道:“我要龍舌蘭,給她莫吉托,然后芝士焗烤蘑菇、酥皮海鮮湯。牛排要西冷……”

林山的手機響了起來。她掏出來一看,來電顯示是王同輝。他又打電話干什么?林山的頭瞬間疼了起來。

已經數不清這已經第幾次了。自從迎新晚宴之后,王同輝的電話就成了林山頭上的緊箍咒,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念上幾句。有時候是“吳行長今晚和幾個中層干部吃飯,一塊來坐坐”,也有時候是“總行領導下來視察了,過來陪領導唱歌”,讓人非常頭痛。

“堂堂一個人資部總經理,怎么偏往下三濫的路數上走?他這是要改行做媽媽桑嗎?真受不了!愛誰誰,反正以后我是不去了。”

一天晚上,在十一點接到王同輝讓她到KTV陪領導唱歌的電話之后,感覺受了侮辱的林山跟吳曉悅抱怨。

可能上次迎新晚宴表現突出,曉悅和林山一樣,都成了這類活動青睞的對象。但在林山的眼里,曉悅的處境似乎更壞。建設東路支行的行長戴昀,是出了名的場面上的人,不光外頭的應酬個個不落,自己支行里還要隔三岔五主辦幾回。曉悅在王同輝和戴昀這兩大紅人的手底下,忙得如同走馬燈一樣,一天都不得閑。

“可別!少誰都行,就是不能少你呀!”曉悅笑瞇瞇地說。

林山明白她的意思。那晚吳良策單獨對她說那幾句話,別人或許注意不到,但是絕不會逃過曉悅的眼睛。那之后,她先后試探著問了好幾次,可林山覺得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都搪塞了過去。

“少胡扯了。”她沒好氣地回了一句。

某種意義上,林山真算得上是雅南口中那種“純粹的女人”。在世事人情上,她既冰雪聰明,又太過單純。像吳良策,她自然知道這是一種機會,但因為是非觀過于強烈,政治性過于缺乏,對自己的能力又過于自傲,于是只憑著天然的好惡,便在心里做出了堅決的選擇。

在找借口拒絕了幾次之后,王同輝喊她應招的熱度明顯減退了不少,已經有好一陣子沒再打過電話了。林山本來以為自己已經解脫了,可今天看來,死灰還要復燃呢!

索性再來一瓢水,徹底斷了他的念想。林山拿定主意,沖雅南做了個手勢,起身到樓道里接電話。

“今天晚上吳行長要宴請一下C市分行的班子成員。你一塊來坐坐。”王同輝十分霸氣地說。

“對不起領導,我去不了了。今天跟我男朋友家長見面,現在已經在飯店里了。”

王同輝的臉一定已經耷拉了下來,因為他在電話里的聲音變得陰沉無比:“這可是吳行長的一番好意啊,主要是想讓你跟C分行的領導們認識一下。你能不能克服困難參加一下?”

都說了是見未來公婆,居然還不死心,他的反應激起了林山的一陣氣憤。

“真去不了,辜負了領導的好意了。”她不帶絲毫猶豫地說。

王同輝沒再說別的,只冷淡地說了一句“無所謂了”,便掛了電話。

林山攥著手機往回走。沒兩步,突然想起了什么,立刻止住腳步給曉悅發了一條信息:“今晚吳行長的飯局你參加嗎?我剛撒謊說去看未來公婆,你千萬不要說漏嘴。”

幾乎同時,曉悅回過來了一個“好”字。

她果然在那兒,林山暗想。在枯燥無味的應酬和好友相聚之間選擇前者,有時候她還是蠻佩服曉悅這股勁頭的呢!

“……所以,他們只好把我調到投行部了。投行!這多高大上啊,比起在辦公室蓋章聽著好多了吧?”雅南一邊把酥皮撕成小塊一邊笑:“就是也難多了!好多產品我一看名字都覺得迷糊,什么債啦、股啦、信托啦、理財計劃啦,根本不懂啊!后來我想,干什么自己在這兒納悶?我哥他們天天搗弄這些,找他問問去不就得了?”

林山打斷:“找誰?”

“我哥,融發銀行那個……”

林山恍然大悟,拊掌大笑:“厲害、厲害!我說為什么非要去投行部呢!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啊。”

“主要是修棧道,要能度了陳倉,那就完美了。”

林山嬉笑:“什么時候能讓我見見你哥?這是何方神圣啊,居然讓這樣的美女死心塌地?”

雅南反擊:“什么時候讓我見見鄭陽?居然把你……”

她突然停住了口,緊張地看著林山。對方死死抓住了她的手,盯住大門的方向全身哆嗦著。

“鄭陽……”

雅南扭頭,見一男一女已經出了大門,女生邊走邊穿外套,男生肩上挎著一個女士背包。再回頭看林山,臉色慘白,如同被重擊過一動不動。突然又像是猛醒了過來,起身朝門口跑去。雅南抄起兩個背包,抱著大衣跟在后面,一邊跑一邊從包里摸出來幾張百元大鈔扔給了追在后面的服務生。

林山臉色慘白,直挺挺地站在新世紀購物廣場上,茫然地四處張望著。他們不見了。纏在樹上的彩燈忽明忽暗,步履匆匆的人們來來往往,嘈雜的音樂和人聲潮水一樣涌過來,林山的腦子亂轟轟的,許多事情攪在一起,旋轉成了一團。

雅南走到她身邊:“哪去了?跟丟了?”

這句話像風一樣在她耳邊吹過,變成了毫無意義的嗡嗡聲。突然,仿佛是哪位過路的神仙突然用手點了點她的頭,她瞬間靈臺清明,鄭陽的聲音穿過一片嘈雜,無比清晰地傳了過來:“明天再說吧,現在太晚了。”

林山轉身,雅南跟著她的目光看過去。就在她們側后方不遠處,Gucci巨大的海報下,一個女孩子正仰頭看著鄭陽,滿臉嬌嗔。兩個人的手緊緊牽在一起。林山全身的血液瞬間全部涌到了臉上。她的胃痙攣一般地陣陣抽搐著,腿軟得幾乎支撐不住,只好慢慢蹲在了地上。

“你干嗎?沒事吧?”雅南從一大堆物件里勉強伸出兩個手指頭,揪住了她的毛衣。

“我有點害怕。”林山從格格打架的牙齒里擠出了這幾個字。

“你怕什么?該怕的是他呀!”雅南急得上躥下跳。

林山仿佛失去了行動能力。她蹲在那兒,眼睛卻離不開那兩個人的臉。鄭陽正在說著什么,他討好地看著那個女生,伸手替她撥開了臉上的碎發。林山心里突然一口氣涌上來,猛然站起身,哆里哆嗦地朝他們走了過去。

鄭陽像被釘在了當地。他驚恐地盯著林山,微微張開的嘴看上去既可憐又可憎。林山想都沒想,掄圓了胳膊,用盡全身力氣照他的臉打了過去,只聽“啪”的一聲脆響,鄭陽晃了幾晃,險些摔倒。

那女孩子尖叫著沖林山撲過來。鄭陽大叫著“蓓蓓”,雅南迅速地扭住她的胳膊,她躥著跳著,卻掙脫不了雅南的手,只能大聲地叫罵:“你是不是林山?憑什么打人!潑婦!瘋子!難怪鄭陽不要你!”

“你給我老實點!”雅南狠巴巴地說。

林山詫異地扭頭盯著她。她居然知道她的名字,怎么回事?這出鬧劇里難道只有她是傻瓜嗎?

“不好意思,讓你見笑了。我是林山,您怎么稱呼?”林山夢游一樣走到她跟前。

鄭陽走過來擋在兩個人中間,哀求道:“林山,你別激動,求求你別這樣。咱們回家說好嗎?”邊說邊扯著林山的胳膊往外走。林山用力甩開的同時,聽到蓓蓓咬牙切齒地說:“鄭陽!你敢!”

林山轉頭對雅南說:“咱們走吧,我想回家。”

夜很深了。一點還是兩點?林山并不知道。她和衣躺在床上,眼睛瞪得大大的,床頭亮著一盞小臺燈。眼皮底下還是被蓓蓓的指甲劃到了,有一點點痛。她想舉起手來摸摸,卻忘記右手已經腫了,這一動便疼得哼出了聲。雅南探頭進來仔細聽了一會兒,見再沒動靜,這才又輕手輕腳地關上了門。

鄭陽剛剛離去。

林山盯著床邊的凳子,仿佛他還坐在那兒,伏在她的膝蓋上痛哭流涕。他的話在她的腦海里一遍遍重放,直到每個字眼、每個語氣、每個表情都爛熟于心。

“蓓蓓跟我都是去年進的十九所,她爸爸是我們集團的領導。她從培訓的時候就開始喜歡我。她也知道我有女朋友,我告訴她的,真的告訴了的,可她并不介意,還是經常來找我玩,有的時候是叫我一起去打球,有的時候是吃飯。后來我和你冷戰,我跟她……我跟她……見面就比較多了。再后來,你悄無聲息應聘到了匯通,我特別意外,我一直覺得你不會為了我而放棄北京的機會,但你居然放棄了。我就和蓓蓓說我們不可能,但她很傷心,我又不能放下不管。我很痛苦,就申請去參加封閉設計,想避開她。可她馬上也打申請,跟著我一起去,搞得公司上下都知道她對我有意思。她父親還和我談過一次……中間我猶豫過的,真的!我一直這樣拖著,就是不愿意失去你。我既沒有辦法拒絕蓓蓓……也沒有辦法放棄你。林山,我愛你,我從沒想到這輩子傷得最深的竟然是你,你打我罵我,我都無話可說。我知道,從你看見我和蓓蓓的那一刻,我們倆就徹底完了。這是我一直希望的,但為什么我這么難受?為什么我難過得像要死掉一樣?我該怎么辦?”

他伏在林山的膝蓋上哭了起來。

林山心里燃起了熊熊大火,只剩下無窮無盡的恨。她恨鄭陽的背叛,恨蓓蓓用權勢把人性的丑惡揭開來給人看,更恨自己眼力不濟,為這樣一個人而千里迢迢來到A市,成了笑柄。

恥辱伴隨著恨意洶涌而來,她抬腿便把他蹬到了地上。“滾開!快別說這些讓我惡心了!什么叫你還愛我?什么叫你難過?為了顯得你是逼不得已?還是想兩邊都占著?你陪著蓓蓓,我陪著你?你是吃軟飯的,我是吃剩軟飯的?是這個意思嗎?呸!呸!鄭陽我告訴你,有膽選就要有膽認!要是不要臉還想遮遮掩掩,那就算搭上了蓓蓓,你也成不了什么大事!我林山是瞎了眼,落到今天的下場是我自己活該,怨不得你。請你立刻在我眼前消失,滾得越遠越好!這輩子,下輩子都永不見面才好!”

鄭陽用手捂住臉抽泣起來。看著他的肩膀默默顫動,林山突然喪失了全部力氣,發泄過的心像大火燒過的荒原一樣蒼涼。不知為什么,她突然想起了從前他的樣子:撩起衣服,把她冰涼的腳放到肚皮上去焐;騎自行車爬很陡很長的坡,卻不許后座上的她下來;打球的時候只輸給她一個人;生病輸液的時候,笨手笨腳幫她把頭發梳成一個馬尾。林山終于哭了,眼淚流啊流。她多想再抱他一次,像抱住過去所有的美好,但最終她一動也沒有動。她記得自己說:“走吧,你自己保重。”

他最終流著眼淚走了,高高的個子,表情卻像個迷了路的小孩子。

想到這兒,林山的心又痛了起來。她使勁揪住胸口的衣服,張開嘴大口的呼吸。可那痛不肯退讓,一波高過一波地涌上來。她坐起來,抬手就給了自己一個耳光,在心里厲聲叫道:都知道自己看錯了人,現在還不回頭嗎?不許再想他,不許再想過去,讓這個人在你的生命里迅速地、徹底地消失!

天快亮的時候,林山終于迷迷糊糊睡了過去,可是夢卻一個接一個。一會兒是蓓蓓和鄭陽牽著手對著她冷笑,一會兒是鄭陽說:“咱們不是早就結婚了嗎?什么蓓蓓,你做夢呢吧!”一會兒又是鄭陽摸著胸口對她說“我還愛你,林山你要我的心嗎?我剜給你。”

她在夢里哭著回答:“我不要,沒用,我什么都不要。”喊著喊著醒了過來,淚水已經把枕巾浸濕了一大片。

客廳傳來了一陣小心翼翼的敲門聲,昨晚睡在客廳的雅南一陣窸窸窣窣,趿拉著鞋子過去開門。來人同雅南壓低了聲音,在客廳一陣嘀嘀咕咕。

“就在斯巴克……碰個正著……那女孩她爸……哭了一整宿了……這肯定不能再在一起啊……”

“肯定難受啊……為這么個小白臉千里迢迢來……放棄了北京……那我上午待這兒吧,我今天是下午班。”這句聲音略高了一點,林山聽出來了,是曉悅。

“那我下午請假,中午過來替你。”雅南壓低聲音答道。

“都不用陪我。我今天還有事,要出門一趟的。”林山走出來對她倆說道。

“什么時候起來了?這大冷的天出門干什么呀?不是什么急事就過陣子再說吧!”兩人一起勸道。

“不用哄我,我又不是小孩子。這種事……誰陪著我也沒用,它就是一股勁兒,過去就好了。你倆聽我的話,該干什么干什么去,誰也不用陪,我也不會在家待著的。”

那兩個人對望一眼,都不吱聲。林山轉身走進臥室高聲說道:“好啦、好啦,我馬上換衣服,咱們一起出門。”

深秋的清晨,天空中彌漫著一層霧氣,大地陰郁而蕭索。催走了曉悅和雅南,林山徑自到了最近的一家商場里,找了一張長凳坐下。她希望獨處,但理智告訴她一定不能獨處,回憶和痛苦一定會趁虛而入,把她撕得粉碎,而商場里熙熙攘攘的人群、熱鬧嘈雜的環境是此刻最好的麻醉劑。她像做夢一樣,在長凳上坐了整整一天,直到商場晚上關門才回家。

第二天,又像前天一樣,周而復始。

雅南和曉悅忍不住勸:“跟我們說說話,說出來會好受一些呀。”

林山瞪大了眼睛:“事情明擺著的,有什么可說的?我不知道說什么。”

到了第三天,到了她該上班的時候,三個人都像是解脫了一樣。林山早早到了單位,在工位上等著開門。怔怔地坐了一會兒,突然記起還沒盤頭發,于是伸手從小盒里拿出一個扎錢用的綠皮筋,在頭上挽了兩挽。

“你褲子怎么回事?”李敏問道。

林山低頭看看自己,工裝西褲的底下露出一圈牛仔褲邊:“哦,忘了脫,直接套上了。”

李敏皺眉說:“怎么歇了幾天回來,看著還是這么沒精神?一會兒辦業務可得小心點。”

今天是交社保的日子。支行大門一開,如同吹響了戰斗的號角,已經排在外面的先遣部隊立刻沖了進來,后面的大部隊還在源源不斷地繼續涌入。不一會兒的工夫,營業廳里便已經摩肩接踵,擠得沒有下腳的地方了。空氣中彌漫著焦躁的氣氛,不時有客戶為先后的問題發生小規模的摩擦。林山對外面的情形充耳不聞。她如同一臺高速運轉的機器,只顧一筆接一筆埋頭做著業務。上一筆業務憑證剛打好流水號,接著又按下了叫號機。這時,人影一閃,羅九妹站在了她的柜臺前。

另一位顧客急急忙忙趕過來,手里拿著號說道:“別插隊呀!該我了,叫的是我的號。”

羅九妹依舊梳著高髻,卡著鳳凰,純黑色的貂皮大衣富貴逼人。她看都不看那個顧客,沖林山揚了揚手里的卡,說:“先給我辦。”

她手里拿的是匯通銀行的貴賓金卡。這種卡的持有人一般在匯通都存有大額資產,因此享有種種辦理業務的便利和優惠,不用排隊便是其中之一。林山對那個拿號的顧客做了解釋,他悻悻回到了座位上,邊走邊氣憤地說:“銀行就是一幫勢利眼,有奶就是娘。”

羅九妹扔了幾摞錢進來,都是各種面值混在一起的,已經非常破舊了,有一些達到了殘幣的標準。林山需要先一張張挑出來歸好類,才能繼續清點。她扭頭對后座的搭檔說:“我碰到大活兒了,剛叫到號的那個顧客,你先幫人家辦一下吧,別讓他等太久。”搭檔伸頭往她桌上看了一眼,立刻明白了,說“好的”。

林山開始清點。羅九妹見外面的顧客都不滿的盯著她,故意不耐煩地拿卡敲打著柜臺,大嗓門自言自語道:“慢死了!這要是放在別家銀行,早就辦完了。”

顧客們轉移了注意力,不滿地嗡嗡成一片。

林山默不作聲。她抽出一張一百塊,給李敏看了一下,然后站起來面無表情地說道:“跟你說一下啊,這張是假幣,我要收繳的。”

羅九妹立刻叫了起來:“別!你先遞出來給我看看。”

“別給她,給了她就不還你了。”搭檔在一旁小聲提醒。

林山把假鈔貼在玻璃上:“就這么看吧。我們有規定,假鈔不能再出柜臺。你看清楚,邊上這四分之一是假錢拼接的。”

“你遞出來,這樣我看不清楚。”

林山搖搖頭:“不行,有規定,進了柜臺的假鈔不能再出柜臺。這張錢我們要蓋上假幣章交人行。”

羅九妹立刻翻臉,大叫起來:“好端端的鈔票,你說假的就是假的,就收掉了?我損失了一百塊錢,誰來賠我呀?我管你什么規定不規定,你今天要是不把錢還我,我就打你們92366投訴。”

后面跟了一長串的土話,林山依稀聽見其中有個“小娘……”什么的詞被反復說了幾遍,顯然是在罵人了。她冷著臉說道:“你嘴巴給我放干凈點!辦業務歸辦業務,你憑什么罵人?”

羅九妹用手指著林山大叫:“就是罵你怎么著?就是看你不順眼,罵你又怎么樣?你快點把錢還我,不然惹惱了我還要打你呢。你出來呀,縮在玻璃后面耍什么威風!”

怒火瞬間沖到了頭頂。林山心想:大不了不干了吧!反正是為鄭陽來的,現在被他甩了,A市已經完全沒有意義了。新仇舊恨一塊兒算,今天不撕了這個潑婦就不姓林!她使勁往后踢了一腳凳子,朝營業廳外猛沖了出去。

大家張口結舌,都愣在了原地。

李敏先反應了過來,連聲喊到:“回來,你干什么去!你們快拉著她。”

已經晚了,林山像一頭斗牛,已經一溜煙地跑了出去,保安和大堂經理見勢不妙,擋在中間分別攔住了兩個人。羅九妹對著林山破口大罵,一連串土話破鑼似的咚咚作響。她的手指配合著指指戳戳,貂皮大衣里的樟腦球味隨著手臂的動作一陣陣涌過來,令人作嘔。

林山一聲不吭,瞅準她手伸得長點的一個機會,猛抓過去,卻被保安師傅手疾眼快地擋住了。

“丫頭,快別,犯不著,咱們犯不著跟她動手。”老師傅連連勸說道。

林山一擊不中,便相罵反擊:“潑婦!不害臊!”她的經驗不多,翻來覆去只有這幾個詞,遠不如羅九妹花樣翻新。周圍的人也顧不上辦業務了,都抻長了脖子,饒有興味地看著。

張樊趕了出來,先對著林山呵斥道:“你給我回去!進里面去!”然后扭頭對羅九妹說:“假幣必須沒收,這是人行的規定,我們只是執行。你有意見找人行提去,別在這兒鬧了,不然我就打110。”

羅九妹跑到門口大聲叫嚷著:“仗著你們人多欺負我嗎?你們就是這么對待客戶的嗎?大家都來看看啊,匯通銀行是土匪窩啊,千萬不要來這兒存錢!不知道什么時候錢就會不見了!”

“這是在干什么!”曹行長剛從外面回來,此刻夾著包站在門口,聲色俱厲地問道。

張樊上前低聲解釋:“收她假幣了。”

曹行長一看是羅九妹就皺起了眉:“這是菜市場嗎?這是銀行營業大廳!有什么話不能好好說?銀行都有制度擺著,有什么事不能解決?又耍又罵的成什么樣子!張樊,她要是再叫一句,立刻就報警!”

張樊答應著,扭頭又對林山說道:“你還不快點回去!”

林山低頭往回走去,聽見羅九妹在背后叫喊:“報警我怕你嗎?你會報警,我要投訴,我要把存你們行的錢全轉走!我要跟你們總行投訴,你們等著!”

羅九妹到底還是打了總行的客服電話。總行隨即給H省分行服務辦發來了查詢,要求分行處理。總行級別的查詢,在中興東路支行還算是頭一回。

“你是炮仗啊?哪個柜員收假幣不挨客戶罵?個個都像你這么能耐,跑出去跟客戶打架去了?”張樊斜眼看著林山說道。

“你別說她了。羅九妹那個樣兒,我們都看她不順眼,就算林山不打,我們早晚也得跟她打一次。”李敏在一旁說道。

張樊瞅著她:“我說她呢,你跟著摻和什么?她打架還打對了?她跑出營業廳去跟客戶干仗,我還該給她戴朵大紅花?”

林山一直坐在那兒不吭聲,聽到這兒忍不住說:“我闖的禍我自己擔,扣我錢吧,扣多少我都認了。反正架也打了,現在再怎么批我也沒用。”

“嗬,你還挺硬氣!你以為是分行發查詢啊?扣你點錢就完了。這是總行客服發過來的!除非你讓客戶滿意了,主動去撤銷投訴,否則要扣支行的分數你知道嗎?”

林山沒想到結果這么嚴重,不由得愣住了。她囁嚅道:“那我辭職行嗎?”

“你辭職!”張樊氣得直嘬牙花,“真牛啊!你辭職行不行我說了不算,羅九妹說了才算。你辭職也好,你賠禮道歉也好,如果羅九妹不肯撤銷投訴,那這個分數是扣定了。”說完不再理她,氣呼呼往后邊去了。

李敏追著問:“這是收假幣引起的,咱們占理啊!不能和總行溝通溝通嗎?”

張樊說:“跟總行溝通?我還不如去找羅九妹賠禮道歉呢!”

張樊果真登門賠禮道歉去了。

林山是沖突當事人,又是年輕女孩兒,肯定不能讓她去,這是對她的保護。張樊是她的領導,他代表的是中興東路支行,希望羅九妹記得以前那三萬塊的昧心事,這次找個臺階下來就好了。這是曹行長和張樊商量的結果。

林山心里那個難受勁兒就別提了,那種闖了禍,眼睜睜看著別人背鍋的感覺真是太痛苦了。所以當張樊灰頭土臉地回來,說羅九妹不肯撤銷投訴的時候,她心里反而坦然了:自己闖的禍自己解決,她決定自己去找羅九妹,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那天,她悄悄跟營業廳的幾個人打聽羅九妹的鋪位地址,結果還沒下班便被張樊叫到了后面。他黑著臉說:“我直接跟你說吧。你別自己去找羅九妹。曹行長已經說了,這個投訴愛撤不撤,總行愿意扣分就扣,我們不再理它了。所以,我請求你,千萬千萬不要再添亂了。你要是有點什么事兒,這個責任我擔不起。”

林山只好放棄了這個計劃。

“其實我還是想去,可又怕真去了的話會節外生枝,反而辜負領導的好意。”事后,林山十分矛盾地跟雅南和曉悅說。

“曹勇都肯兜底了,你還非要去干嗎?自己給自己找事啊!”雅南直撇嘴。

“就是說呢!你命好,趕上曹行長這樣的領導。要放在我們支行啊,估計戴昀得先臭罵你一頓,然后扔給你自己解決。上門下跪也好,挨打挨罵也好,她才不管呢,反正你得把事情擺平了,不能扣了支行的分。”曉悅感慨。

林山不信:“你這太夸張了,頂多就是不高興而已,怎么還臭罵,還逼著自己解決?畢竟是按規定收假幣,客戶撒潑,那也不能全怪在柜員頭上啊?”

“當然要怪了!明知道她是什么樣的人,還非要去觸這個霉頭,這不是找事嗎?一般大客戶、熟客戶或者這種潑皮無賴一般都不收的。你以為個個都像你這么死心眼呀。”

“所以說,林山還是沾了領導的光。”雅南嘖嘖稱贊,“人家中興東路的好風氣、曹勇的好口碑果真是名不虛傳。”

曉悅應酬得多,雅南身在機關,兩個人都經歷得多、見識得廣。支行以及曹勇的好口碑林山以前從來沒聽說過,只是覺得在支行待得特別舒服而已。如今兩人一提,這才意識到自己原來一直身在福中而不自知。

她很聽話,那之后沒有再去找羅九妹,只是更沉默寡言了。好一陣子,除了專心做業務,便是出神地盯著支行的落地窗。街對面有棵楊樹,她剛到這里的時候,葉子濃密翠綠。而現在,枯黃的葉子一片片飄下來,最終只剩下了光禿禿的枝丫。冬天已經來了。

年末,十二月三十一號,大家嘴里念叨了許久的年終決算終于到來了。空氣莫名的緊張,開門營業前,張樊一反常態地囑咐道:“都仔細點,千萬別錯賬!”

樓上信貸科的客戶經理跑上跑下,預約要趕在今天放三四筆貸款。營業廳里的電話響個不停,都是問某某企業的錢到了沒有。對公窗口幾乎放棄了對外營業,柜員一個在不斷地查詢企業賬戶余額,一個則守在打印機前面,看著它吐出長長的賬單。連后廚的大師傅也分外忙碌,一趟一趟往食堂提著菜蔬雞鴨。

“什么是年終決算呀?”林山悄悄問李敏。

“就是一年工作要收尾啦!有希望完成的任務要再沖刺一把,所有的賬目要軋平,晚上還要一起吃流水席呢。你可小心點,千萬別錯賬,不然會麻煩死的,全國二十幾家分行跟著一塊下不了班。”

林山也跟著緊張起來,一板一眼地做著每一單業務,隔一會兒就要碰一下賬目,生怕出錯。終于到了要關門的時候,大家吐口氣,埋頭收尾,大廳里鴉雀無聲。

“張樊,張樊,快!電力公司突然來了四個億,快踢出去!”二樓信貸科的黃莉一陣急促的叫喊,回蕩在空空的營業廳里,讓人心里緊緊一縮。

張樊迅速躥起,一溜小跑到了對公窗口前,指揮著柜員噼里啪啦一陣操作。他緊盯著屏幕,嘟囔了一句:“是融發銀行踢過來的。”

黃莉個兒不高,看上去精明又爽利。聽見張樊的話,她罵道:“我就知道,融發這幫孫子最狠了!”

上午不是還在盼存款嗎?怎么現在來了四個億反而不要了呢?林山正納悶,便聽黃莉已經接著說道:“不過都是干銀行的,能理解。像這種過路錢,就待這么一晚上就把存款時點拉高一大截,白白把明年的任務基數也拉高了,擱我我也得踢出去。”

“來不及了,大額系統關了。”張樊說。

黃莉的臉立刻急得變了形:“那怎么辦?元旦回來,這錢一轉走立刻就是四億的窟窿呀!要死了要死了!”

“隨便編個名目先劃走,算是在途資金,等元旦回來上班了再做未用退回。”

柜員抬頭看著他:“行嗎?會不會被會計結算部發通告?”

張樊的眼睛在瓶底厚的近視鏡片后閃爍。他狡猾地說:“我看過,沒有一條內控規定說不可以這樣的。”

柜員立刻噼里啪啦打了一陣子,最終吁口氣說:“劃走了。”

黃莉如釋重負,高興地直叫:“太好啦!快上去喝酒去,我等著敬你們啊!”

二樓食堂的餐桌上都鋪了白白的桌布,上面擺滿了各種冷盤,雞鴨魚肉都在食堂的大鍋里“咕嘟、咕嘟”地燉著,只等客人來了便擺盤上桌。林山她們上來的時候,信貸科的客戶經理們早就已經坐滿了一桌,擼胳膊、卷袖子地喝上了。

曹行長見人到齊了,剛舉起酒準備提一杯,便聽說審計部和會計結算部來團拜了,大家都起身去迎接。剛落座沒一會兒,科技部和風險部又到了,烏泱泱走進來一堆人。曹行長迎上去又是握手又是寒暄,前后腳進門的兩撥人也忙著互相打招呼,小飯廳頓時熱鬧得像菜市場。這些人有喝幾杯便趕往下一處的,有坐下來東拉西扯不動窩的,走馬燈似的人來人往,席上的菜不一會兒就換了好幾茬。大家無一例外地祝賀曹行長今年指標完成得好,在大型支行里拔得了頭籌。過不多時,又有人通報說吳行長過來了。曹行長有些吃驚,忙起身往外去迎接。

林山想著之前拒絕王同輝的那幾次,略覺尷尬,于是趁著亂悄悄從偏門溜回營業廳。正一張一張地撕著小山似的對賬單,林山突然聽到一陣人聲喧嘩,原來吳行長和一眾隨從到營業廳視察了。她心里叫苦不迭,趕緊站了起來。

曹行長邊走邊跟吳良策介紹:“您看,這裝修還都是九二年前后的式樣,一看就落伍了,客戶的體驗確實不怎么樣。您再看看這桌椅板凳,也都有年頭了……”

王同輝打斷他:“行了行了,老曹,你怎么見面就提你那點事兒啊!都快成討債的了,天天追著吳行長要錢!下次再見吳行長的時候,記著手里捧個盆,再放個鋼镚進去嘩啦兩聲啊。”

大家哈哈大笑,吳行長也繃不住勁兒咧嘴笑了。王同輝接著說:“你就是個填不滿的無底洞,有五就想六。當初你這兒缺人,吳行長可是先緊著你安排的。對了,我們給你分過來的新學生鍛煉得怎么樣了?你得好好培養,別給我們耽誤了。”

“王總給布置的任務,我能不完成嗎?都是按分行的意思,現在在柜臺學習呢。這孩子不錯。”說完扭頭招呼:“林山!”

林山走出來,叫道:“吳行長。王總。”

吳良策輕哼了一聲。王同輝則高聲說道:“這不是林山嗎?可是好久沒見著了。聽說前陣子跟客戶吵架了?后來解決了嗎?”

林山尷尬地笑了笑,不知說什么好。曹行長連忙解圍:“正想辦法解決呢。那個事也不能全怨她,她是收假幣,那個客戶本身素質就比較低。”

王同輝打個哈哈:“好,好,挺有個性。”說完不再看她,陪著吳良策朝門外走去。

九點多的時候,團拜的人陸續離開了,曹行長讓大家也都散了,只留下各部門負責人等著最后的決算。林山裹緊圍巾,走出了支行。天干冷干冷的,夜空很清透,她沿著馬路慢慢朝家的方向走著。

已經十點多了,可路上依舊熱鬧無比。新世紀購物廣場附近已經堵得水泄不通,準備赴夜場搶購的汽車排成長龍,紅紅的尾燈亮成了一條車河。街上的行人川流不息,有手拿玫瑰依偎在一起的情侶;也有又叫又笑的女孩子們;還有聚餐后準備去KTV通宵的年輕人。一個流浪漢躲在路邊一個暖風出口,身上蓋了一床破棉絮。林山走過去,又折回來,摸出五十元錢遞給他。他嚇了一跳,猶猶豫豫接住說了聲“謝謝”。

幾個月過去了,林山又站到了新世紀購物廣場,周圍的一切都還是老樣子。她望著貼大幅海報的櫥窗,仿佛又看到了鄭陽捂著臉、全身哆嗦地站在那兒。

兜里的電話震動了起來,是王同輝。

林山不接。她把它捧在手里,自言自語道:“你們以為,人人都是鄭陽嗎?”

主站蜘蛛池模板: 常州市| 襄城县| 德令哈市| 彩票| 青田县| 和平区| 五常市| 崇左市| 揭东县| 伊宁县| 杭州市| 成都市| 金昌市| 扬州市| 武功县| 西贡区| 内江市| 五原县| 土默特右旗| 文成县| 夏津县| 牡丹江市| 团风县| 西乡县| 马关县| 隆回县| 高邑县| 会宁县| 读书| 浮梁县| 罗源县| 周口市| 黑龙江省| 娄烦县| 武功县| 新营市| 建宁县| 本溪市| 武安市| 巴彦淖尔市| 靖西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