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丘吉爾傳:與命運同行
- (英)安德魯·羅伯茨
- 6字
- 2021-06-15 16:17:18
第一部分 準備
第1章 名門望族
(1874年11月—1895年1月)
人們常說,但凡名人,童年往往是不幸的。對于一個孩童來說,環境的壓迫,苦難的磨礪,譏諷與奚落的鞭撻,恰恰可以喚醒他身上的堅毅果敢與超凡天賦。沒有這些,偉大的行動便無從談起。
——丘吉爾:《馬爾伯勒傳》
一半是英國貴族,一半是美國賭徒。
——哈羅德·麥克米倫談丘吉爾
1874年11月30日,星期一,凌晨1點半,牛津郡布萊尼姆宮,在一樓一間離正門最近的臥室里,溫斯頓·倫納德·斯賓塞-丘吉爾出生了。無論是這個孩子的出生,還是他母親的分娩,都曾令人擔心憂慮。先說這個嬰兒,他至少早產了6周;而他的母親,美麗的美國社交名媛珍妮·杰羅姆,則在幾天前摔了一跤。在分娩的前一天,他的母親還在馬車上被狠狠顛了一下,她的陣痛就是從那時開始的。孩子的父親倫道夫·丘吉爾勛爵,第七代馬爾伯勒公爵的小兒子,很快就開始這樣描述自己的孩子了:他“漂亮得出奇”,長著“一雙黑色的眼睛,頭發的顏色也很深,非常健康”。(孩子的頭發很快就變成了草莓金色。而從他5歲起,人們在宮殿那間曾經的產房里看到的,就是他那一頭濃密的紅發了。)
“溫斯頓”這個名字紀念的是兩個人。一個是丘吉爾的先祖,溫斯頓·丘吉爾爵士,他曾在英國內戰中效忠英國國王查理一世;另一個是倫道夫勛爵的哥哥,他在4歲時就夭折了。“倫納德”這個名字紀念的是孩子的外祖父。他是一位敢于冒險的美國金融家,同時也是一位鐵路實業家。而“斯賓塞”這個名字,則從1817年起,就與丘吉爾家族聯系在一起了,這是他們與富有的斯賓塞家族聯姻的結果。斯賓塞家族是北安普敦郡阿爾索普的望族,當時就已經擁有桑德蘭伯爵的爵位,后來成為斯賓塞家族世襲爵位。對于自己的斯賓塞先祖,丘吉爾感到非常驕傲,我們從他的簽名“溫斯頓·S.丘吉爾”上就能看出這一點。1942年時,丘吉爾曾經對一位美國工會會員說,他真正的名字當然就是斯賓塞-丘吉爾,比如他去參見國王時,宮廷通報中他的名字就是這樣的。
孩子父親這邊的先祖之一,正是布萊尼姆宮的主人約翰·溫斯頓·斯賓塞-丘吉爾。布萊尼姆宮被譽為英國的凡爾賽宮,同時也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戰爭紀念館”。作為第一代馬爾伯勒公爵,約翰·丘吉爾參加了1704年西班牙王位繼承戰爭,布萊尼姆宮的命名,就是紀念他所打的勝仗中最具榮光的那一場。宮殿的結構、掛毯、半身像、繪畫和家具之恢宏,都在紀念著這場勝利。這一仗讓法國的路易十四夢想破滅,歐洲也因此沒有形成超級大國統治的局面,英國得救了。對于這一點,年輕的丘吉爾心里一清二楚。國王喬治三世在1786年參觀布萊尼姆宮時也承認:“這場勝利無與倫比。”
“我們先打造了建筑,”溫斯頓·丘吉爾后來說,“而隨后,建筑會打造我們。”布萊尼姆宮可謂氣勢宏偉,正身高達500英尺
,房屋面積達7英畝
,而整個莊園占地更是高達2700英畝。盡管丘吉爾從未在布萊尼姆宮居住過,但是宮殿恢宏的氣勢還是深深地影響了他。在很多個假日和周末,他和堂兄弟們會一起到那里去,感受這座宮殿的富麗堂皇。時至今日,那里仍然彌漫著第一代公爵的精神。他是英國歷史上最偉大的軍人政治家,正如丘吉爾在他的先祖傳記中所描述的那樣,他是一位真正的公爵,是“公爵時代的公爵”。
對于維多利亞時代晚期的人來說,小溫斯頓·丘吉爾的名字會與兩個形象聯系在一起:一個是第一代公爵顯赫的軍事聲譽和他那氣勢恢宏的宮殿,另一個就是孩子的父親倫道夫·丘吉爾勛爵冒險的職業生涯。倫道夫勛爵在丘吉爾出生9個月前當選議會議員,從孩子6歲起,他就做了保守黨的領袖之一。他飽受爭議、機智善變、善于投機,在政治上冷酷無情。無論是在公共場合,還是在下議院,他都是位才華橫溢的演講者。他注定是未來的首相人選——只要他能克服自己那天性中的魯莽。在政治上,他遵循保守派領袖本杰明·迪斯累里的訓誡,要將海外帝國主義與國內漸進式的社會改革計劃結合起來。倫道夫勛爵把他的版本稱為“托利式民主”,后來,他兒子溫斯頓全盤吸收了這一理念。他的口號“相信人民”,在他兒子的職業生涯中也多次被使用。
雖然倫道夫勛爵是公爵的兒子,但是他并不富裕,至少與他那個社會等級的大多數人相比是這樣。在長子繼承制時代,作為一個貴族的小兒子,他不能指望從父親那里繼承多少遺產,盡管他的美國妻子珍妮·杰羅姆的父親近些年已經變得非常富有——甚至曾經被戲稱為“紐約之王”——但是在1873年的美國股市崩盤時,他也遭遇了巨大的逆轉。盡管如此,倫納德·杰羅姆仍然住在一棟豪宅里,整個宅院覆蓋了麥迪遜大道和第26街之間的整整一個街區。宅院里有寬敞的馬廄,還有一個全尺寸的劇院。他曾經擁有今天的杰羅姆公園水庫所在的全部土地,并創辦了美國賽馬會,還曾與人共同擁有《紐約時報》。
然而,股市崩盤一年后,到珍妮舉行婚禮時,杰羅姆每年就只能為他漂亮的女兒解決2000英鎊的開銷。馬爾伯勒公爵每年可以為兒子貢獻1200英鎊。再加上杰羅姆交給他們的一棟位于倫敦梅費爾高檔住宅區查爾斯街48號的房屋的租賃權。如果這對夫妻不是出了名的揮霍無度,那么他們就會過上舒適的生活。他們的兒子在二戰期間回憶說:“我們并不富有。我想我們一年大概有3000英鎊的收入,而花費是6000英鎊。”
倫道夫勛爵是1873年8月在懷特島的考斯賽艇會上遇見珍妮的。僅僅三天后,他就求了婚,她也接受了。1874年4月15日,在訂婚7個月后,他們在英國駐巴黎大使館結了婚。盡管馬爾伯勒家族也為他們的結合發來了正式的賀電,但是家人并沒有來參加婚禮,因為公爵曾派人去紐約和華盛頓查實杰羅姆的真正凈資產,他覺得他們的結合并非門當戶對,杰羅姆是“那種粗俗的男人”,是來自“投機階層”的“惡棍”。
父母為愛結合讓丘吉爾感到驕傲。他曾經對一本書提起誹謗訴訟,那本書把他說成是“著名的勢力加美元婚姻的第一顆果實”。1937年,他曾對一個朋友說:
書中對我父母婚姻的指摘令我非常痛苦,而且你也知道,那是完全沒有根據的。如果真要說般配的話,在愛情方面他們倒是勢均力敵,雙方都沒有多少錢。事實上,在倫敦社會里,他們只能以最簡單的方式生活。如果說這樁婚姻后來出了名,那是因為我父親——一個不為人知的貴族子弟,還有我母親,她是大家公認的那個時代的美人之一,這一點我們從她所有的照片中都能看出來。
(最終,出版商因為誹謗罪對他進行了賠償,包括500英鎊的精神損失費和250英鎊的訴訟成本,但是他最想得到的道歉始終沒能獲得。)
溫斯頓·丘吉爾出身于上流社會家族,出生在世界歷史上最大的帝國里,他的家族擁有巨大的政治和經濟實力。當時,這個階層還沒有受到不安全感和自我懷疑的困擾。丘吉爾身上那種超凡的自信和自立精神,完全來自他對自己是誰、來自哪里的本能的自信。在他的堂兄,第九代馬爾伯勒公爵“桑尼”(Sunny)的訃告中,丘吉爾寫道,“在英國三四百年的歷史中,有三四百個家族一直在引領著國家的命運”
,而“桑尼”就出生在這樣一個家族。丘吉爾知道自己來自社會金字塔的頂端,而那個階層當時的一大特點,就是不太在意更低階層的人對他們有什么看法。他最好的朋友,保守黨議員、大律師F.E.史密斯,就是后來的伯肯黑德勛爵,曾經這樣寫丘吉爾:“他的大腦可以屏蔽任何不自信”。
事實證明,這一點對丘吉爾來說彌足珍貴,因為后來他要多次面對的情況之一就是:別人似乎都不信任他。
在維多利亞和愛德華時代,到朋友和熟人的鄉村別墅去,共度“周五至周一”的加長版周末,在一定程度上就是上流社會的社交生活。丘吉爾后來常去度周末的地方,以及與他共度周末的家庭主要有:內布沃斯莊園的利頓一家,斯圖瓦特莊園他的堂兄倫敦德里一家,特林莊園的羅斯柴爾德一家,塔普洛莊園和潘尚格莊園的格倫費爾一家,達爾蒙尼莊園的羅斯伯里一家,哈特菲爾德莊園的塞西爾一家,伊頓堂莊園的威斯敏斯特公爵(也可能是到他的“飛云號”游艇上去),坎福德馬諾爾莊園他的堂兄溫伯恩勛爵及夫人,海韋爾莊園的約翰·阿斯特一家,以及克萊夫登莊園的華爾道夫·阿斯特一家。他還常常去拜訪布萊尼姆宮,以及很多其他類似的地方。雖然他在后來的政治生涯中偶爾會受到社會的排斥,但是他的社交網絡始終龐大無比,是可以依靠的。就是這張以友誼和親屬關系為主的貴族關系網,在他后來所經歷的幾個困難時期支撐他走了出來。
維多利亞時代的英國貴族是一個非常獨特的群體,他們有自己的等級制度,自己的口音,自己的俱樂部、中小學、大學,自己的職業道路、詞匯選擇、榮譽準則、愛情儀式、忠誠模式,自己的傳統和體育項目,還有自己的幽默感。其中有些東西相當復雜,外人幾乎無法理解。年輕的丘吉爾在做副大臣時,有人給他介紹了印度的種姓制度,他立刻就弄懂了。他的政治觀點主要源于迪斯累里于19世紀40年代發起的“年輕英國”運動,貴族的責任感給了他永恒的優越感,同時,特權階層必須為較低階層承擔一些責任,這也是他由衷贊賞的。對于貴族的責任,丘吉爾的解釋是:他和他的階層對國家有著深遠的責任,國家有權利要求他終身為其服務。
19世紀最后25年的英國上層社會,與社會的其他階層有些時候似乎是徹底分離的。比如德文郡公爵領地的繼承人哈廷頓勛爵,他就從未聽說過餐巾扣這個東西,因為他認為餐巾和桌布是每頓飯后都會洗的;政治家寇松勛爵也做過一件出名的事情,他一生中只坐過一次公共汽車,當司機拒絕載他到他指定的地方去時,他感到特別憤怒。同樣,丘吉爾第一次親自撥電話號碼,是在他73歲的時候。(他還會禮貌地向為他報時的鐘表道謝。)他并不覺得自己那么依賴仆人,在20世紀50年代,有一次他很自豪地對妻子說:“我應該自己做飯,我可以煮雞蛋,我見過別人煮雞蛋。”
(不過最終他并沒做。)15歲時,有一次他在信的附言中寫道:“我洗澡時米爾班克為我寫了這封信。”
兩年之后,有一次他因為不得不坐二等艙旅行而怨聲連連,他寫道:“天哪!我再也不坐二等艙了。”
上了年紀后,他很少在沒有貼身男仆的情況下出門,甚至在布爾戰爭和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戰場上也是如此。在南非的戰俘營里,他還要理發師來給他刮胡子。他在薩沃伊酒店點餐時,要了不在菜單上的食物。作為首相的他,要是想拍死一只蒼蠅,就會讓秘書叫他的貼身男仆來“擰斷那蒼蠅該死的脖子”。
很顯然,丘吉爾是不能代表那即將到來的平民時代的。
作為一個真正的貴族,他一點兒都不勢利。“僅僅因為一個人的出身就反對他,這有什么意義呢?”他想問問阿道夫·希特勒,那樣對待猶太人意義何在?他的好朋友來自各個社會階層,實際上,如果說他確有偏愛的話,那就是他對新貴們情有獨鐘,比如他的朋友布蘭登·布拉肯和瑪克辛·艾略特。一位親密的朋友寫道:“雖然始終浸潤在歷史感極強的傳統生活中,他卻完全不受傳統的束縛。”
這一點可以從他頗為古怪的著裝品位中看出來,比如他喜歡穿警笛服和拉鏈鞋,也可以從他那極不規律的作息中看出來。他喜歡無視等級制度,這常常會惹惱別人。“我傲慢,”他曾這樣敏銳地剖析自己,“但不自負。”
在現代社會,貴族的特權意識是會受到譴責的,但丘吉爾滿腦子都是這種觀念。這影響了他對一切事物的態度。例如,這解釋了為什么他總是樂于揮霍自己并不擁有的錢。他過著貴族的生活,即使他根本過不起這樣的生活,但是這種活法本身就是很貴族的。他要求提高信貸額度,他在賭場豪賭,一旦有了足夠的債務償還能力——那已經是他70多歲的時候,他就開始買賽馬。
很多人在回憶錄中都譴責丘吉爾,說他對他人和他人的觀點不夠關注。但他們沒有意識到,對于像丘吉爾這樣一個常常處在爭議中的人來說,這只不過是他必須披上的一層犀牛皮。他在寫給克雷加文勛爵的信中說:“確實有那么幾個人有能力做出讓我敬重的判斷,你就是其中之一。”克雷加文勛爵參加過布爾戰爭,擔任過北愛爾蘭總理。在1938年12月寫這封信時,丘吉爾正處在人生的一個低谷。與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和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曾分別努力與德國求和的蘭斯頓侯爵和塔維斯托克侯爵一樣,丘吉爾體內流淌著的貴族血液,始終都在激勵他完全準確地說出自己的想法,不計后果。盡管兩位求和的貴族的做法更應受到譴責。
丘吉爾早年是在都柏林度過的,他的父母住在“小官邸”,靠近鳳凰公園的總督府。倫道夫勛爵在那里做總督的私人秘書。第七代公爵于1877年1月被迪斯累里任命為愛爾蘭總督,而倫道夫勛爵正好不得不離開倫敦,因為他在社交領域受到威爾士親王的排擠。為了掩蓋他哥哥布蘭福德侯爵的一樁丑聞,倫道夫曾經試圖要挾威爾士親王,說要把親王的幾封有損名譽的情書和他的一位已婚前情婦公之于世。他的要挾沒有成功。在他短暫、動蕩,卻絕對是激動人心的一生中,倫道夫勛爵曾經多次陷入不那么光彩的困境,這便是其中的一次。愛記仇的親王記性很好,倫道夫勛爵有3年多沒被允許回到倫敦。
丘吉爾最早的記憶便與武力有關,他記著在1878年,祖父于鳳凰公園為盎格魯-愛爾蘭帝國英雄高夫勛爵揭幕一尊雕像時,曾發表一篇演說。其中有一句是這樣說的:“他以摧枯拉朽之勢,粉碎了敵人的防線。”那時丘吉爾只有3歲,但是他堅稱自己聽懂了這句話。祖父是維多利亞女王的代表,并在愛爾蘭履行女王的禮儀職責,這讓丘吉爾對君主政體產生了深深的敬意,這種崇敬將伴隨他一生。丘吉爾記著的第二件事發生在1879年,也就是來年的3月。當時他正在公園里騎著驢,突然遇到一隊人馬,他的家庭教師擔心那是愛爾蘭共和軍在游行,但實際上那很可能只是步兵旅在行軍。他后來回憶說:“我摔了下來,摔出了腦震蕩。這是我第一次接觸愛爾蘭政治!”
丘吉爾的下一個記憶是關于托馬斯·伯克遇刺的事,他曾經送給丘吉爾一個玩具鼓。1882年,愛爾蘭共和軍恐怖分子在鳳凰公園刺殺了新上任的愛爾蘭首席大臣弗雷德里克·卡文迪什勛爵和副大臣托馬斯·伯克,這一消息令丘吉爾一家深感震驚。
1880年2月,丘吉爾的弟弟杰克出生了,也是早產兒,當時他們一家還在愛爾蘭。同年4月,倫道夫勛爵的社交流放解除,他回到倫敦,在圣詹姆斯廣場29號安了家。丘吉爾的下一個有關政治的記憶,是1881年4月迪斯累里去世,當時他6歲。他回憶說:“我每天都非常焦慮地關注著他的病情,因為每個人都在說,他若離去會給國家帶來多么大的損失,再也沒有人能阻止格萊斯頓先生把他的惡意強加于所有人了。”在丘吉爾夫婦返回倫敦的那個月,自由黨人威廉·格萊斯頓贏得大選,第二次成為首相。1883年,倫道夫勛爵創立了櫻草聯盟,這是保守黨的一個草根政治組織,以迪斯累里最喜愛的花命名。聯盟的創建主要是為了促進倫道夫的事業和托利式民主的政治計劃,溫斯頓12歲時加入了櫻草聯盟布萊頓分部。
1882年1月,丘吉爾在布萊尼姆宮寫下他現存的第一封信,那時他父母剛剛在別處過了圣誕節。信中寫道:“親愛的媽媽,我希望您一切都好。我非常非常感謝您送給我這些漂亮的禮物,士兵、旗幟、城堡,真是太好了。您和親愛的爸爸對我太好了,我向你們獻出我的愛和許多個吻,你們親愛的溫斯頓。”雖然說許多男孩兒都有玩具士兵,但是丘吉爾的一位堂兄弟后來回憶說:“丘吉爾的游戲室有一張從房間一端到另一端的厚木擱板桌,上面有成千上萬個準備戰斗的士兵。他會組織戰爭,領頭的幾個營被調動起來投入戰斗,“豌豆營”和“鵝卵石營”遭受重大傷亡,堡壘被攻陷,騎兵沖鋒,橋梁被摧毀。”
他在這些戰斗中投入的興趣,“在一般的兒童游戲中是根本看不到的”。龐大的先頭部隊意味著父母對孩子的慷慨,那時他的祖母把他形容為“一只淘氣的、滿頭黃棕色頭發的斗牛犬”。
然而,他的父母并沒有和他一起過圣誕節。這就表明,他們與他在身體和情感上一直都保持著距離。在今天,這種距離幾乎可以被視為一種虐待。他弟弟杰克的兒子佩雷格林說的很可能是對的,他認為伯伯被父母忽視的程度,并不比大多數維多利亞時代上流社會的孩子高,只是伯伯敏感的天性讓他在這件事情上比大多數人更加叛逆。
倫道夫·丘吉爾勛爵的政治生涯,加上妻子珍妮活躍的社交生活,意味著他們沒有多少時間可以陪伴兒子。有一次,倫道夫勛爵在布萊頓做了一次演講,他竟然沒有順便去溫斯頓的學校看看兒子,而學校就在2英里外的霍夫。20世紀30年代末,有一次吃過晚飯后溫斯頓對自己的兒子說:“今天晚上我們在一起連續交談的時間,比我父親一輩子和我交談的時間還長。”珍妮在日記里記錄了她在1882年的頭7個月里13次見到兒子們的情形,例如“覺得孩子們都很好”,或是“見到了孩子們”
。她還寫到購物11次,繪畫25次,與朋友布蘭奇·霍齊爾夫人共進午餐或一起喝茶26次,與保守黨議員阿瑟·貝爾福一起喝茶10次。她晚上經常出去,所以她的日記里提到的反倒是很稀罕的沒出去的那幾次:“太困了,不出去聚會了。”其他時候她會去打獵,到鄉村別墅參加周末聚會,與著名的紈绔子弟貝·米德爾頓上尉喝茶聊天、打情罵俏,與朋友們共進午餐、打趣嬉戲,或是彈彈鋼琴,去皇家咖啡廳用餐,打打臺球,到圣詹姆斯宮吃午餐,去劇院看看莎拉·伯恩哈特和莉莉·朗特里的戲,“在床上待到下午2點”,打打網球。總的說來就是過著一種大眾追求的上流社會的忙碌生活。
珍妮日記中很典型的記錄是這樣的:“去參加索爾茲伯里家的晚會,然后去科妮莉亞的舞會。王子和公主在那里。不是特別好玩兒。”鑒于她不可能發現7歲的“小溫”特別好玩兒,他就不得不排在長長的隊伍里等待她的關注和關愛。她過的是維多利亞時代貴族和政治家的妻子所過的生活,在社交上充滿成就感,卻也難免空虛。有一次,她和馬爾伯勒公爵夫人康休洛一起出去給窮人“送毯子之類的東西”,為此兩天前她“去采購了整整一個上午”。
溫斯頓后來在描寫他母親的文章中說:“她照耀著我,就像啟明星。我深愛著她——只是隔著一段距離。”
丘吉爾的淘氣在他所就讀的各種學校都記錄在案,究其根源,他似乎總是想要引起人們的關注。不同于典型的維多利亞時代的孩童,丘吉爾一心想要別人看到他,聽到他。很少有人在描述自己時,會把自己描述得沒有本人聰明,但是丘吉爾在他1930年撰寫的自傳《我的早年生活》中就這么做了。他在學校的成績與他自稱為學術白癡的說法完全不符。1882年,就在他8歲生日前夕,他進入了位于阿斯科特的圣喬治預備學校。該校記錄顯示,他的學習成績連續6個學期排在班級前一半,或前1/3。
在圣喬治學校時丘吉爾經常挨打,并不是因為他的功課——他的歷史成績總是“好”“很好”或“非常好”——而是因為校長H.W.斯尼德-金納斯利是一個施虐狂。有個校友把他描述為一個“潛意識中的同性戀者”,他喜歡擊打小男孩兒裸露的臀部,直到流血。從表面上看,丘吉爾兩周挨一次打是因為表現不好,學校的描述是“非常淘氣”“還是找麻煩”“特別糟糕”“非常丟臉”等等。
“他在任何地方都不能讓人相信他會有很好的表現,”斯尼德-金納斯利在1884年4月寫道,但是他寫的下一句話卻是,“他的能力很強。”
“關于溫斯頓·丘吉爾的那些傳說相當可怕,”與他幾乎同期在圣喬治上學的作家莫里斯·巴林回憶道,“頑皮成了他的頭等大事。他因為從食品室里私自取糖而挨了鞭打,他非但沒有悔過,反而取下了校長掛在門上的那頂神圣的草帽,把它踢得粉碎。他在這所學校上學期間一直都與校方不和,孩子們似乎并不同情他,他們的觀念都很傳統,一個個都一本正經的。”(同時代的人過于傳統、自負,讓他無法獲得友善的支持,這種情況幾乎貫穿了丘吉爾一生。)
由于時間已過去太久,現在我們已無法弄清,是丘吉爾的不良行為真的應該受到懲罰,還是斯尼德-金納斯利傷害孩子的欲望才是主要原因。丘吉爾還不到10歲時,挨打已經損害了他的健康,他的父母帶他離開了圣喬治學校,把他送到了一所對學生要好得多的學校。學校位于霍夫,是湯姆遜姐妹倆開辦的。
在《我的早年生活》中,丘吉爾把圣喬治稱為“圣詹姆斯”。也許他是有意為之,但更有可能是因為近半個世紀以來,他一直很理智地把圣喬治學校拋在了腦后。第一個發現斯尼德-金納斯利打在這孩子身上的鞭子印的人,是丘吉爾52歲的保姆伊麗莎白·埃佛勒斯特,她是個老姑娘。丘吉爾后來回憶說:“我的保姆就是我的紅顏知己,許多煩惱我都會向她傾訴。”
丘吉爾給老保姆取的綽號是“娘胎”或“胎母”,對于一個在尋找代理媽媽的孩子來說,其中的心酸大概是不需要用弗洛伊德心理學來解釋的。而此時此刻,他的親生母親正在用她超凡的美麗、高昂的情緒和性感的魅力,讓威爾士王子的馬爾伯勒宮聚友們
神魂顛倒。祖母經常讓他住在布萊尼姆宮,姑母溫伯恩夫人,倫道夫勛爵的妹妹,在學校放假的時候也會在伯恩茅斯招待他,但是和他最親近的那個女人依然是埃佛勒斯特夫人。不在一起的時候,她會給“我親愛的小溫”寫信說:“把來自‘娘胎’的無盡的愛和親吻送給你。”
在他19歲,弟弟杰克13歲時,丘吉爾家毫無先兆地解雇了她,這令他心煩意亂,煩躁不已。不久之后,她因腹膜炎病倒,丘吉爾為她付了護理費。在她62歲臨終前,丘吉爾趕到了她的病床邊。他后來在談到她的離世時寫道:“她一生都過著一種為他人服務的純真而充滿愛心的生活,堅守著一種非常簡單的信念,她一點兒也不害怕,似乎也不怎么在意。在我人生的前20年里,她一直是我最親愛、最親密的朋友。”
后來他一直為她的墳墓支付維修費。
在他的一生中,后來有很多親密的朋友都比他去世得早,卻很少有人比伊麗莎白·埃佛勒斯特與他更親密。
除了臀部的傷疤,丘吉爾從圣喬治學校帶走的,還有他的音像記憶。或許是為了避免被鞭打,他把自己理解不好的東西都背了下來。他在自傳中說,在無法掌握拉丁語的第一個詞形變化時,“有一件事我可以做:我可以背下來”。他一生都具有記憶大量散文和詩歌的能力,直到晚年,這一點令同時代的人感到十分驚訝。在許多場合,他引用的大量詩歌、歌曲或演講,都是他半個世紀之前所學的。在他的腦海中,那些被選中保留的東西無所不包,其中包括莎士比亞的長篇戲劇獨白,也包括許多音樂廳表演者的作品,比如瑪麗·勞合、喬治·羅比、“小蒂奇”和喬治·切格溫(也就是“白眼卡菲爾”)。
在霍夫時,丘吉爾如饑似渴地閱讀各類書籍,尤其是關于英雄的,特別是帝國英雄的探險史詩故事,比如《金銀島》《所羅門寶藏》,以及G.A.亨蒂的作品。1885年,他的經典作品閱讀考試排名第一,法語考試排名第三,英語考試排名第四,這進一步說明,他后來說自己學習成績很差,那并不是事實,盡管他的品行成績是墊底或幾乎墊底的。
不守時這一條后來跟了他一輩子,即使是做了首相,他也會遲到,或者只留下幾分鐘來面見內閣和國王,與議會進行辯論。他妻子曾經非常氣惱地說:“溫斯頓總是喜歡給火車一個大好的機會,讓它跑掉。”
丘吉爾從小就知道他的父親很有名,他就向父親要簽名賣給同學們。有一次他被帶到布萊頓看一場啞劇表演,當觀眾向一位扮演倫道夫勛爵的演員發出噓聲時,他哭了,并且轉過頭來對身后的一個男人怒吼道:“別吵了,你這個塌鼻子的激進分子!”
1883年夏天,在丘吉爾8歲時,他的父親帶他去了巴黎。當他們開車經過協和廣場時,丘吉爾注意到在那些紀念碑中,有一座上面覆蓋著黑紗,他問父親這是為什么。“這些是法國各省的紀念碑,”倫道夫勛爵回答,“但是阿爾薩斯-洛林在上一場戰爭(1870年—1870年的普法戰爭)中被德國人從法國人手里奪走了。對這件事法國人很不高興,他們希望有一天能把這個地方奪回來。”丘吉爾清楚地記得:“我當時心里就在想,我希望他們有一天真能奪回來。”
這是他第一次聽人介紹所謂“條頓和高盧的長期不和”。1919年,《凡爾賽和約》將阿爾薩斯-洛林歸還給法國,而丘吉爾的親法傾向,卻在此后的很多年一直未變。
霍夫的學校對學生比圣喬治要好得多,但是丘吉爾在那里發生了兩次意外。第一次是在1884年12月,10歲的溫斯頓被一個男孩兒用鉛筆刀捅中胸部,當時他正拽著男孩兒的耳朵。所幸他只受了一些皮肉之傷。第二次是在1886年3月,他患了肺炎,體溫高達104.3華氏度(約為40.2攝氏度),神志不清,病情嚴重到他父母決定去看望他。治療的一部分是在口腔和直腸定期給藥,藥品則是大劑量的白蘭地。
他父親后來告訴保守黨領袖,第三代索爾茲伯里侯爵說:“我在布萊頓上學的兒子上周差點兒死于雙肺炎癥
。”
不過總的來說,丘吉爾在霍夫是很開心的,在那里他可以追求自己的個人愛好,主要包括學習法語、歷史、騎馬、游泳,還有就是背誦大量詩歌。
1885年6月,索爾茲伯里勛爵任命倫道夫·丘吉爾為印度事務大臣。這個任命與其說是對他所表現出的忠誠的肯定,不如說是對他在制造麻煩方面的天賦和才能的認可。作為所謂保守黨議員第四黨的領袖,倫道夫勛爵在下議院經常和保守黨領導者唱反調,拿保守黨開涮,索爾茲伯里希望一個重要的內閣崗位能夠約束他。
1886年2月,倫道夫勛爵將緬甸,這個面積是英格蘭5倍大的國家,并入了大英帝國(當時大英帝國的面積已經是羅馬帝國鼎盛時期的3倍)。此前,1882年格萊斯頓轟炸亞歷山大時,他持反對態度,認為這簡直就是帝國主義政策的“前鋒”。但是僅僅4年之后,他自己所做的卻有過之而無不及。同樣,1885年時他曾向愛爾蘭民族主義領袖查爾斯·斯圖爾特·帕內爾保證,他將支持愛爾蘭自治,但是僅僅一年后他就出爾反爾,宣稱那些北方的新教徒在加入統一的愛爾蘭之前就會發動內戰。他在1886年5月7日的一封公開信中挑釁道:“阿爾斯特會斗爭的,斗爭才是阿爾斯特正確的選擇。”在公開倡導自由貿易之前,倫道夫勛爵還私下發表了支持“公平貿易”(當時帝國貿易保護主義的符號)的言論。他的原則或許彈性較大,但是他的演講聽眾的數量依然十分龐大,有時多達數萬人,因為他是一位令人振奮的演說家。然而,他那明顯的野心和機會主義傾向,卻讓索爾茲伯里勛爵和保守黨建制派無法信任他。
1886年夏天,溫斯頓11歲的時候,倫道夫勛爵和珍妮分居了,有關他們正式分居的傳言四處傳播。珍妮甚至把更多的時間花在與馬爾伯勒宮聚友們的聚會上,她尋求與派頭十足的奧地利駐倫敦公使卡爾·金斯基王子的外遇,直到1892年,她又開始追求英俊的弗雷迪,即沃爾弗頓勛爵。
與此同時,倫道夫勛爵如果不是在下議院或“卡爾頓俱樂部”,就會花大量的時間待在巴黎,人們認為他在那兒沉溺于女色。有一次他給珍妮寫信提到他們的兩個朋友:“告訴瑪麗,不原諒比利她就太傻了,偶爾和某個廚師或女仆人有點兒關系有什么大不了的?”
這封信足以讓我們看清他的態度,但是在給妻子的信中表達這種態度,真是太令人吃驚了。
在1886年7月的大選中,保守黨和與他們一同反對愛爾蘭自治的自由黨(此后他們一起結為“聯盟黨”)取得了徹底勝利。鑒于倫道夫勛爵在調動全國廣大聽眾的熱情,用機智與雄辯打擊格萊斯頓等方面功不可沒,首相索爾茲伯里勛爵任命他為財政大臣和下議院領袖。索爾茲伯里比倫道夫年長20歲,而且他是上議院而不是下議院的議員。顯而易見,倫道夫勛爵似乎能成為首相繼承人。他所處的位置,對于促進他的政治哲學,也就是迪斯累里的托利式民主理念,也是至關重要的。1885年時,有一次一位朋友讓他解釋一下所謂托利式民主的意思,他半開玩笑地說:“我認為基本上就是機會主義。”三年后,當不得不公開其明確含義時,他含糊其詞地說:“托利式民主援引了那樣一種政府理念……一個激蕩著崇高和自由思想的理念。”
在任僅5個月后,倫道夫勛爵就威脅要從內閣辭職,因為他認為軍事預算(概算報告)過高,盡管在作為反對黨時他曾支持更高的國防開支。這背后的企圖是從首相手中爭奪內閣的權力。索爾茲伯里勛爵沒有像過去幾次那樣做出讓步,而是干脆接受了他的辭職。從此,倫道夫勛爵再未擔任過公職。多年來,他一直讓人感覺恃才傲物,對同事總是盛氣凌人,結果沒有一個內閣大臣在這件事情上支持他。
在丘吉爾后來為他父親所著的傳記中,他把這次辭職與一種神秘疾病的發作聯系起來,10年后倫道夫正是死于這種疾病:“他那虛弱的身體,靠著精神的力量,在過去的5年里已經達到了最高負荷。是好運在支撐著他,可是災難、誹謗和不作為,卻以壓倒一切的力量突然而至,那傷害是致命的。”這個男孩兒深受他父親這次自作孽的影響,并且從中學到了幾點重要教訓。最重要的一點就是:除非做好了要走進荒野的準備,否則不要威脅辭職。如果沒做好這種準備,就應該這樣做出威脅:和其他幾個有能力推翻政府的人一起辭職。
在試圖奪權的努力化為泡影后,倫道夫勛爵在政治、精神和個人生活上都開始走下坡路。盡管丘吉爾夫婦已非正式分居,但他們仍然住在同一屋檐下,一家人有時還會有一些公開的集體活動,盡管這種場合越來越少。1887年8月8日,威爾士王子喬治(未來的國王喬治五世)的日記記錄道,在維多利亞女王登基50周年的慶典上,“倫道夫·丘吉爾夫婦和他們的小溫、杰克”登上了停泊在斯皮特海德的皇家游艇“奧斯本號”。在皇家游艇上航行,穿過由海軍中將威廉·休伊特·VC爵士指揮的12艘戰艦組成的艦隊,這讓12歲的丘吉爾激動不已。在英國歷史上,這些戰艦的名字很多都是流芳千古的,其中包括“阿金庫爾號”“黑王子號”和“鐵公爵號”。那天晚上,他們還登上了新下水的裝甲旗艦“科林伍德號”。
“你上的是哈羅公學還是伊頓公學?”1887年10月的一天,丘吉爾這樣問自己的父親。他不知道父親上的是伊頓公學,這似乎有些不同尋常。但他自己注定要去哈羅公學,這主要是因為哈羅山在陽光普照的高地上,應該更有益于健康,而伊頓卻是在霧蒙蒙的低地上。哈羅公學始建于1572年,是英國最偉大的公立學校之一。學校古建筑眾多,同樣古老的,是它為那些未來紳士們所提供的偏向古典的精英教育傳統,學生以后會成為這個國家和帝國的領導者。讀完維吉爾的《埃涅阿斯紀》第2本書后,丘吉爾于1888年3月通過了入學考試。
丘吉爾的私人秘書約翰·“喬克”·科爾維爾也是哈羅公學畢業生。1941年9月,丘吉爾回顧自己在哈羅公學的遭遇時對科爾維爾說:“在那里我度過了一生中最不愉快的時光。”
第二年11月,他在給父母的信中寫道:“別幻想我在這里會快樂。”盡管如此,1938年—1962年,他還是經常會回到哈羅公學。
在《我的早年生活》中,丘吉爾沾沾自喜地講述了自己的入學考試多么糟糕。與他同時代的一位校友,杰拉爾德·伍茲渥拉斯頓爵士(后來的嘉德紋章官)回憶說:“其入學問題上的不便,有可能是倫道夫·丘吉爾勛爵的兒子自己有意拒絕而造成的。”丘吉爾曾聲稱:“在我上學的12年里,除了字母表,沒有人能讓我寫出拉丁文,也沒有人能讓我學會希臘語。”
但是他的成績報告顯示,這是不真的。盡管如此,他在回憶自己的學生時代時,還是說那是“我人生旅途中的一段灰暗時光”,是“一段充滿不安感、束縛感的漫無目的的枯燥日子”。
1888年4月17日,他進入哈羅公學的那天,學校名單上在他前面三位的男孩兒,就是阿奇博爾德·坎貝爾-科爾克霍恩,當時住在肯特郡韋斯特漢姆的查特韋爾莊園。
盡管丘吉爾后來一再否認,但實際上他在哈羅公學的學習可以說是成功的。14歲時,他因為能夠一字不差地背誦出1200多行的麥考利的《古羅馬方位》而獲獎。一位同時代的校友回憶說:“他能夠整幕地引用莎士比亞戲劇,如果老師們引用錯了,他就會毫不猶豫地予以糾正。”他喜歡麥考利以古代世界為背景的英雄主義故事。1946年,他對一位熟人說:“如果我非得寫出自己在文學方面的愿望與感謝,我必須承認,我對麥考利的感謝,比英國任何其他作家都多。”
才華橫溢的羅伯特·薩默維爾校長在哈羅公學教丘吉爾英語語法。“就這樣,英國句子的基本結構深入我的骨髓,”丘吉爾寫道,“這是一件高貴的事情。”
他唯一一次作詩的嘗試倒是沒顯得那么高貴,那是一首題為“流感”的頌詩,共12節,其中第4節是這樣寫的:
在莫斯科的集市和名鎮上,
在拿破侖第一次丟了皇冠的地方,
凄慘慘它飛撲而至;
高貴者、低賤者、富人、窮人,
相同的癥狀席卷了人們,
灰溜溜它垂下雙翅。
丘吉爾也會忙于形形色色的消遣活動,可謂兼收并蓄。他是常勝的豪斯游泳隊隊員,他為學校雜志《哈羅公學人》撰稿,他收集郵票、鳥蛋和各種簽名,他建了一個模型劇場,他下棋、養蠶、畫風景畫、拉大提琴。1892年4月,在奧爾德肖特,他贏得了公立學校擊劍錦標賽花劍冠軍。據《哈羅公學人》報道,盡管他比其他選手年齡小、體重輕,他還是贏得了比賽,“這主要是因為他快速有力的進攻讓對手措手不及”。
對丘吉爾后來的人生很重要的一點是:在哈羅公學,他還磨煉出一種嬉皮笑臉地巧妙應答的本領。梅奧先生是哈羅公學的一名教師,他在課堂上煞有介事地勸誡學生們:“真不知道該拿你們這些孩子怎么辦!”14歲的丘吉爾反駁道:“教我們唄,先生!”之后還有一次,令人敬畏的校長韋爾登博士對他說:“丘吉爾,我很有理由生你的氣。”他得到的回答雖然沒那么機智,但同樣勇敢:“而我,先生,也很有理由生您的氣!”
丘吉爾曾帶著他的保姆埃佛勒斯特夫人轉遍了整個哈羅公學,那時他也表現出同樣的勇氣。沃拉斯頓回憶說:“讓埃佛勒斯特夫人特別高興的是,丘吉爾并不滿足于此,他還在大街上挽著她的胳膊大步流星,就是要讓所有愿意看的人都看到。”
丘吉爾的表兄沙恩·萊斯利回憶說,丘吉爾和保姆的故事“在學校里像野火一樣瘋傳,很遺憾,故事對他當時在學校的名聲可沒什么好處。當他和她一起散步時,一些朋友嘲笑他,跟著他走到了車站,他竟然勇氣十足地吻了她”。
丘吉爾不打算讓他同齡人的勢利與嘲笑破壞這個一生都珍愛他的女人的幸福。正如萊斯利所說:“他的健康,甚至他的生命,都離不開她的奉獻。”
丘吉爾喜歡聽關于滑鐵盧戰役和色當戰役的講座,在色當,德國曾先后于1870年和1940年兩次對法國一劍封喉。他也喜歡聽著名登山家,瑞士策馬特的愛德華·溫普爾關于登山的講座,還有關于蝴蝶的自然選擇的講座,這可能就是他畢生熱愛蝴蝶的原因。當被問及他的職業打算時,他回答:“當然是軍隊,只要能打仗就行。等仗打完了,我會嘗試一下從政。”哈羅公學檔案館收藏了一份丘吉爾14歲時撰寫的堪稱非比尋常的文檔,全文1500字,背景設定是未來英國入侵俄國,后面還附著6頁的作戰計劃。文章主人公是第一人稱的“西摩上校”,日期設定是1914年7月7日。文章通篇都是軍事演習、“閃閃發光的刺刀”、“如黑云壓境的哥薩克人”,還有英勇無畏的英雄和副官,他們在尸橫遍野的戰場上沖鋒陷陣,在指揮官之間傳遞著緊急命令。丘吉爾還寫道:“早晨還是綠油油的田野,現在已經染上了1.7萬人的鮮血。”
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前25年,他已經明白,由于軍事技術的進步,“前線已不再是騎兵的陣地”。但是與丘吉爾心中的英雄拿破侖一樣,“西摩上校”卻總是在馬背上忙活著。“當我騎馬離開去執行命令時,”他寫道,“我回頭望了望C將軍站著的地方,這時,一顆9磅
重的炮彈在離他不到三步遠的地方爆炸了,而那正是我剛才站了半小時的地方。你會說:‘碰巧了!’那可不僅僅是碰巧了。”
在一次英勇的騎兵沖鋒中,第17槍騎兵團和第10、第11輕騎兵團襲擊了敖德薩和第聶伯兵團,英軍損失了1/3的兵力,特別是在“一陣槍炮混合的轟炸聲”后,英軍損失慘重。文章中寫了許多軍令,例如“100碼
外準備射擊,開火”“開始行動”“分散成隊”,以及他從哈羅公學步槍義勇軍社團學到的其他命令。西摩被敵人抓獲,但在混亂的戰斗中,“我看準了機會,跨上一匹失去主人的馬逃脫了”。
在后面的戰斗中,“敵人開始緩慢而謹慎地撤退,但到了伏爾加河,他們就徹底潰敗了,我們的輕騎兵和重騎兵發起了一次漂亮的沖鋒,一舉結束了當時的混亂狀況”,顯示出“約翰牛對俄國熊的優勢”。
這樣,故事的主人公“今晚就在勝利的感染下睡著了,勝利是這世上最好的催眠曲”。丘吉爾最后寫道,1914年9月21日,“試圖在沃隆佐夫高地上加強防御工事時”,“西摩上校”英勇犧牲。
丘吉爾十幾歲所寫的少年作品似乎并不值得記錄,但是在后面的日子里,他真的參加了一次第21槍騎兵團(后來與故事中的第17槍騎兵團合并)的騎兵沖鋒,而且被敵人抓獲,但后來逃脫了。他也真的見證了英國遠征軍到蘇聯后的命運,見證了在他不久之前剛剛站過的地方,一顆炮彈落了下來,令他差點兒喪命的過程。丘吉爾參加的這場戰爭,就爆發于他那篇文章所推測日期的25年之后的一個月之內。斯大林格勒就位于伏爾加河畔,1943年,德國對蘇聯的侵略戰爭就是在這里爆發的。“碰巧了,你會說……”
他非凡的預見力并不只是表現在這一次。1891年7月的一個星期日晚上,教堂晚禱結束后,在韋爾登博士家地下室的一個房間里,丘吉爾正在和他的朋友穆蘭·埃文斯討論他的人生計劃。他告訴埃文斯:“我看到這個和平的世界即將發生巨大的變化。”
劇變中的動蕩,可怕的爭斗,無法想象的戰爭,我告訴你吧,倫敦將處于危險之中——倫敦將受到攻擊,而我將在倫敦保衛戰中發揮非常重要的作用。我比你看得更遠,我可以預見未來。不知為什么,我們國家將遭受一場嚴重的侵略,用什么方法我不知道,但是我告訴你,我將指揮倫敦的保衛戰,我將把倫敦和英國從災難中拯救出來……關于未來的夢是模糊的,但主要目標卻很清楚。我再說一遍——倫敦將處于危險之中,而我將身居高位,承擔起拯救首都和帝國的重任。
埃文斯后來去了陸軍部,他的記憶力是可以信賴的。
丘吉爾在1952年說過這樣的話:“我總是樂于學習,盡管并不總是樂意讓別人教我。”在哈羅公學他還是繼續挨打,因為正像與他同時代的同學后來回憶的那樣:“他總是打破老師或同學們制定的幾乎所有規則,相當不可救藥,而且回起嘴來詞匯量大極了。”
例如,1891年5月25日,在學校一間廢棄的廠房里,他“闖入房舍損壞財物”,屁股被鞭子(藤條)抽了7下。這倒沒有使他顯得特別,因為哈羅公學的懲罰簿記載,那個月有14個男孩兒被鞭打了7下。丘吉爾不顧校規,養了一只斗牛犬,還經常和鎮上的一個人一起遛狗。他為學生頭目紐金特·希克斯做過零活兒,希克斯因為他沒有履行職責而“狂揍”了他。“我會成為一個比你更偉大的人。”在一次遭到鞭撻時丘吉爾對希克斯說。他選擇說這話的時間太早了,后來成為林肯主教的希克斯回答:“那就再給你兩頓鞭子。”
沒有什么能吸引他的父母到學校去看望一下他。1891年2月他寫信請求道:“請一定一定一定一定一定一定要來看看我,一定要來,你們不能來的事情已經讓我失望好多次了。”他們還是沒有來。“最親愛的兒子,不要這樣懶,這樣對寫信的事情不上心。”這是珍妮寫給他的信中很典型的一封:“只有當你想要什么東西的時候,你似乎才寫信來——這時你的筆就停不下來了!”
她的虛偽是可以精確衡量的:從1885年到1892年的7年里,丘吉爾給父母寫了76封信,而他們只給他寫了6封信。丘吉爾在絕大多數的書信里,除了在字里行間尋求愛與關注,沒有提過任何要求。另一方面,父母寫給他的信永遠是指責。1890年6月,珍妮在信中寫道:“我是想過去看看你,但是下周的阿斯科特晚會有太多事情要安排,我實在忙不過來。我有許多話要對你說,恐怕不會是讓你高興的話……你父親非常生氣(因為你是用打字機寫的信)。”
關于丘吉爾的功課,“你父親和我都說不出有多失望……我敢說你肯定有一千個借口……你讓我很不開心……你的功課是對你智力的侮辱……你最大的敵人就是你的粗心大意……我必須說,你沒能很好地報答他的恩情”。
1891年,17歲的丘吉爾曾試圖拒絕在圣誕節時被送到一個法國家庭去學法語。珍妮在給他的信中寫道:“你的信我只讀了一頁,我把它退回給你,因為我不喜歡這封信的風格。”“我親愛的媽咪,”他回信說,“我永遠不相信你會這么狠心。我非常痛苦……我無法形容你讓我感覺多么悲慘……哦,我的媽咪!……我想你一定是太忙于聚會和圣誕節的安排了。我以此安慰自己。”
在附言中他補充說:“我的難過幾乎無法用語言來形容……你親愛的兒子,小溫。”
這樣的信還有很多。12月18日,他寫道:“我太痛苦了。直到現在我還在哭泣。親愛的媽媽,請善待愛你的兒子吧,別讓我那封愚蠢的信再惹你生氣。至少讓我覺得你愛我吧——親愛的媽媽,我絕望了。我真可憐。我不知道該怎么辦。別生氣了,我很痛苦。”珍妮甚至都懶得給兒子回一封信。她在寫給她丈夫的信中說:“和溫斯頓之間的麻煩我無法說清楚。當然,不能回家過圣誕節是一件非常令人失望的事情,但是他的反應夸張到好像要他去澳大利亞待兩年……我想我已經把一切都安排得令人滿意了。”
珍妮不想讓她的兒子回到倫敦,因為那會給她與金斯基伯爵的婚外情帶來不便。唯一安慰溫斯頓并支持他和家人一起過圣誕節的人是埃佛勒斯特夫人,當然,她在這件事上沒有發言權。
各個學院每學期都要一起演唱哈羅公學的校歌,全校師生每年也要一起演唱校歌。校歌由大師們創作,旨在鼓勵學生認同學校、著名的校友和英國輝煌的過去。其中一首名為《愿幸運之神降臨此地》的歌曲于1891年成為校歌,當時丘吉爾是個在校生。這首歌的一段歌詞是這樣的:
今晚我們在愛國者的合唱中,
贊美往昔,
贊美善良偉大的攀登者,
我們的先輩;
謝里丹和皮爾從這里出發,
在輝格和托利時代,
艾希禮在這里立下服務于民的宏愿,
拜倫從這里冉冉升起。
另一首歌曲《當羅利站起來的時候》將學校與打敗西班牙無敵艦隊的英雄們聯系在一起。那首《巨人》則要求哈羅公學人記住:“英雄一族可能去去來來/但絕不會真正死去!我們所有人/無論是誰/都要走上前來,迎接歷史上的巨人。”還有一首最著名的歌曲叫作《四十年后》,寫于1872年,有一段歌詞是這樣的:
失敗與混戰,沖鋒與集結,
占領基地的嘗試,拯救與勝利,
爭而不怒,毫無惡意的技藝,
四十年后,你會怎么想?
到那時,你會說,我虛弱的心臟,
和顫抖的膝蓋,沒有一分鐘,緊張過。
戰斗從沒有激烈過,但是在戰斗中,
我們既不是最后一個,也不是最弱一個!
“聽孩子們唱著這些我記憶猶新的歌曲,”1940年倫敦大轟炸期間,去學校拜訪后丘吉爾對兒子說,“我仿佛看到50年之前的自己,在與他們一起歌唱著偉人和偉大事跡,暢想著我如何才能為國家做些光榮的事情。”他的兒子認為:“這些歌曲喚起的激蕩人心的愛國主義伴隨了他一生,是他政治行為的主要動力。”
學校和這些歌曲傳達的信息非常明確:哈羅公學人要成為偉人,義不容辭。丘吉爾曾經把一個小個子同學利奧波德·阿莫里推進學校的游泳池(達克泳池),當時他并沒有意識到阿莫里實際上已經是即將畢業的高年級學生了。丘吉爾在隨后的道歉中說道:“我父親,他是個偉人,也是個小個子。”
在哈羅公學學習期間,丘吉爾經歷了長期的病痛和各種事故,包括牙痛、膽汁分泌過多(用Eno鹽治好的)、從自行車上摔下來造成腦震蕩、“高燒”、麻疹,還有腹股溝早期疝氣。1893年1月,18歲的他和堂兄弟們在溫伯恩莊園里追逐嬉戲時,從一座人行橋上跳了下來,他希望下面的樹枝會折斷并接住他,但是事情并沒有按照他的預想發生。他從近30英尺高的地方直接摔到堅硬的地面上,他的腦震蕩持續了3天,臥床近3個月,腎臟破裂,腰部骨折(直到1962年的一次X光檢查才發現了這次骨折)。他寫道:“有一年的時間,我在生活中會加倍小心。”
在休養期間,丘吉爾參觀了議會。他旁聽了維多利亞時代晚期政要們的講話,偶爾還有機會與他們見面。這些政要包括阿瑟·貝爾福、約瑟夫·張伯倫、羅斯伯里勛爵、赫伯特·阿斯奎斯和約翰·莫利等。“在那些日子里,政治在我看來非常重要,也非常生動有趣。”他回憶說。1893年4月21日,他在旁聽席目睹了也許是當時最激烈的議會辯論,討論的是威廉·格萊斯頓向下議院提交的第二份愛爾蘭自治法案。作為議會的一項重要議題,愛爾蘭自治這場戲一直持續了半個世紀,才被丘吉爾本人出色地演完。丘吉爾的計劃是在進入下議院繼承他父親的“托利式民主”遺產之前,先做一名杰出的軍人。
丘吉爾從哈羅公學畢業后加入英國陸軍,倫道夫勛爵同意兒子從軍,溫斯頓相信,是因為“父親憑借他的經驗和感覺,已經在我身上看出了軍事天才的品質”。他的這一幻想持續了好幾年,直到有人告訴他,他父親實際上只是認為他不夠聰明,當不了律師,更不用說在他的政治生涯中幫忙了。丘吉爾回憶說:“只要我表現出一點點想與他并肩戰斗的想法,他立刻就會發火。當我提出想幫他的私人秘書為他寫幾封信時,他的眼神幾乎把我凍僵了。”他還提到1892年秋天:“我和他進行了三四次親密的長談,這就是全部我可以夸耀的。”他發現父親很有魅力,盡管倫道夫勛爵是以一種完全自我陶醉的方式結束談話的:“記住,我的事業并不總是一帆風順。我的每一個行動都被誤判,每一句話都被曲解……所以,該讓步時也要讓步。”
他的兒子后來后悔沒有早點兒離開哈羅公學。他寫道:“我應該早點兒去了解父親,對我來說那會是一件樂事。”其實不會是這樣。
1893年6月,丘吉爾參加了桑赫斯特皇家軍事學院的入學考試,由于他的高等數學太差,他還專門找人進行了考前輔導。他考了三次,第三次才通過,但是在389人中排在第95名,這意味著他只能加入騎兵而不是步兵。“我親愛的溫斯頓,”他父親在8月9日給18歲的兒子的信中說:
考試成功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是值得夸贊的,另一種則相反。不幸的是,你選擇了后一種,并且你似乎對你的成功還非常滿意。這次你最丟人的失敗,首先是沒能加入步兵,在這一失敗中,你表現出的那種馬馬虎虎、隨隨便便的工作作風是無可否認的,你在之前所上的學校里,全都以這種作風著稱。我從未從任何一位老師或導師那里,獲得你在學習上表現非常好的報告……“總是落后”“在班上從來沒有進步”“學習上完全不能投入”,這些批評可謂層出不窮……憑著你所擁有的一切優勢,憑著你愚蠢地認為自己所擁有的一切能力……你取得的偉大成績就是成了一個二三流的、只適合去完成騎兵團任務的人……你強加給我一年大約200英鎊的額外費用。別以為我還會在你的每一次失敗、每一次愚蠢行為后不辭辛苦地給你寫長信……因為我不會再看重你對自己的造詣和成績所做的任何評價。你千萬要牢牢記住,如果你的表現和行為還是和你在其他學校時一樣……那么……我對你的責任就結束了。我只能讓你做一個依靠自己的人了,除了給你一些必要的幫助,使你能夠過上體面的生活。因為我確信,你如果不能終止自己在學生時代及其之后幾個月所過的那種懶散無益的生活,你就會成為一個純粹的社會渣滓,成為公學中成百上千的失敗者之一,淪為一個低劣的、寡歡的、徒勞的存在。如果是那樣的話,你自己將不得不為這一切不幸負責。
愛你的父親 倫道夫·SC
那時,倫道夫勛爵的判斷力已經被他的神經退化遮蔽。一種尚未確診的疾病引起的抑郁和暴怒,使他的語言能力、聽力、平衡能力和注意力都出了問題。
盡管如此,37年后,丘吉爾仍能從記憶中引用那封信,從中可以看出,他所崇拜的那個人傳達的不信任和蔑視,曾經讓他痛苦萬分。倫道夫勛爵也不是因為盛怒才寫了那樣一封信,因為他在4天前寫信給他的母親公爵夫人的信中也說了類似的話:“我經常跟你說,而你總是不相信我,他根本談不上聰明,也談不上有學識和有解決問題的能力。在夸張和偽裝方面,他表現出的本領倒不小。……毫不隱瞞地說,這讓我失望透頂。”
珍妮也寫信說:“對于你幾乎是僥幸考進軍校,差了18分沒能加入步兵這件事,你爸爸并不是很高興。對于你的成績,他并不像你看上去那樣歡喜!”
多年后,丘吉爾最親密的朋友注意到,倫道夫勛爵“在一個如此非凡而有創見的孩子身上,竟然沒有看出任何不同凡響、前途和希望”。
在溫斯頓進入桑赫斯特學院之前的那個夏天,他和弟弟杰克在一位家庭教師的陪同下徒步游覽了瑞士。在澤馬特逗留期間,他們花了16小時,爬上了1.5萬英尺高的蒙特羅莎山和維特霍恩山。他們去了很多地方,之后在日內瓦湖上,溫斯頓又遭遇了一次死里逃生。他和一個被他描述為“同伴”的人從湖中央的一條船上下來游泳,只有他們倆,突然一陣風把船吹走了。他在《我的早年生活》中寫道:“我相信這是死神離我最近的一次,我看到他就在我們身邊的水域游著泳,在越來越大的風中不時低語著,而風繼續以我們能游出的最快速度,把船一點點從我們身邊吹走。附近沒有人可以幫忙,而沒有幫助,我們永遠無法回到岸邊……我開始拼命地游……我爬進船里,把船劃回來搭救我的同伴,他雖然很累,但顯然沒有意識到,剛剛突然出現的那驚心動魄的一幕,對于我們來說是多么致命的危險。”這位年輕的同伴其實就是杰克,但丘吉爾大概不希望他的讀者知道,他曾經把弟弟置于如此致命的危險之中吧。
1893年9月1日,丘吉爾進入桑赫斯特學院。他身高5英尺6.5英寸,胸部測量的尺寸卻只有31英寸。他皮膚嬌嫩,面容英俊,淡藍色的眼睛略微突出。在英國首屈一指的軍事學院,他度過了一段快樂時光。尤其使他愉快的,是學習戰術和防御工事,還有就是總可以騎馬。他的騎術越來越高,開始參加障礙賽跑、馬球比賽,偶爾還參加業余賽馬。
然而,與父母通信時的痛苦并未改變。9月17日,他寫信告訴母親:“父親不贊同我信中的說法,我感到非常遺憾。寫這些信讓我遭受了巨大的痛苦,經常會整頁整頁重寫。如果我在信中描述一下我在這里的生活,你就會暗示我,說我太過依賴格言警句,風格太生硬了。但是另一方面,如果我寫的是一封平淡無奇、過于簡單的信,就會被說成是馬馬虎虎糊弄事兒。我怎么做都不對。”
有一次,丘吉爾一不小心,把父親給他的一塊懷表掉進河里。他太害怕承認這一損失了,于是不顧一切地展開搜索行動。他從一個步兵連調集了23人來搜尋懷表,然后雇用一個消防車在河水里打撈。最終,他通過從源頭改變河流的方向,找回了那只懷表。當倫道夫勛爵從修表工人那里得知發生了什么事時,果然不出所料,他勃然大怒,對兒子再次表現出不屑。
1894年,一種罕見的、無法治愈的腦部疾病,使倫道夫勛爵開始步入死亡的殿堂。由于這種疾病的一些癥狀與梅毒相同,他的醫生就為他下了梅毒的診斷。倫道夫勛爵和珍妮在6月做了一次環球旅行。丘吉爾后來回憶說:“我再也沒見過他,眼前只閃現過他那迅速消失的身影。”后來他和父親的醫生,羅布森·魯斯和托馬斯·巴澤德聊過父親的病情,他們把自己的診斷告訴了他。于是在1894年11月初,他給母親寫了一封提醒她注意的信,她當時在新加坡:“我問過魯斯醫生,他把一切都告訴我了,也給我看了診斷書。我沒有告訴任何人……不必說你也知道我有多擔心,我從來沒有意識到爸爸病得那么重,直到現在我才相信這件事有多么嚴重……我親愛的媽媽,你來信時一定要把你確切的想法告訴我。”
對于父親的病因,丘吉爾幾乎從沒有說過或寫過,這也是可以理解的,只在一個場合他提到了這一點。1951年或1952年,他告訴他的私人秘書安東尼·蒙塔古·布朗:“你知道,我父親死于運動共濟失調,是梅毒引起的。”實際上,運動共濟失調是對神經紊亂的一種一般性描述,當然也不是梅毒獨有的癥狀。丘吉爾很可能一輩子都在為父親死于一種其實他壓根兒就沒得過的病而感到羞恥。然而,這并沒有減少他對這樣一個高傲、冷漠、不可一世的人的英雄崇拜。丘吉爾在談到父親時寫道:“他身上蘊含著只有天才才能表現出來的力量、任性和魅力。”
正如丘吉爾的摯友維奧萊特·博納姆·卡特(娘家姓阿斯奎斯)所說:“他把他那并不熟悉的父親奉若神明。”
當丘吉爾的父母正在世界的另一端旅行時,丘吉爾發表了他平生第一次公開演講,而且是在一個最不可能的講臺上。那年夏天,倫敦郡議會議員奧米斯頓·錢特夫人領導了一場純潔社會運動。她針對的是萊斯特廣場帝國劇院的休閑區,就是劇院花樓座位背后的酒吧區,年輕人會在那兒喝酒,去見無年長女士陪伴的年輕女士,其中有一些是水性楊花的女人。憤怒的錢特夫人設法搭建了一些木頭和帆布隔板,將男女兩性隔離開來。1894年11月3日,包括丘吉爾在內的一大群人吵吵鬧鬧地將隔板摧毀了。一位目擊者回憶說,丘吉爾和他的朋友們“拆除了隔離他們和鎮上女士們的柵欄,向暴亂者發表了講話。之后他和一位未來的將軍揮舞著戰利品,開著一輛雙座出租車離開了”。遺憾的是,他在那些廢墟上發表的講話沒有被錄下來,人們只記住演講開頭的那句雙關語:“帝國的女士們,我站在自由這邊!”
在場的另一個人回憶說,他“在大廳里躲來躲去”,拍著女人們的屁股,有個保安在他身后緊追不舍。
這就是下個世紀最偉大的演說家的公共演講職業生涯中的第一次亮相?簡直不可思議。
1894年12月,丘吉爾從桑赫斯特學院畢業,在130名學員中排名第20,在艱苦的騎馬比賽中名列第二。那時,倫道夫勛爵病得太厲害了,根本注意不到兒子,更不用說祝賀兒子了。“我父親是在1月24日凌晨去世的,”35年后丘吉爾回憶道,“當時我正在附近的一幢房子里睡覺,被叫過去的時候,我在黑暗中跑過了裹挾在大雪中的格羅夫納廣場。他死得并不痛苦。實際上,他長期處于昏迷狀態。我想和他并肩戰斗,與他一起進入議會并在他身邊支持他的那些夢想全部破滅了。我能做的余下的事情,就只有追尋他的目標,完成他的遺愿。”
半個世紀后,他告訴女兒,他父親的死令他悲痛欲絕,一天一夜都是痛不欲生的感覺。
盡管珍妮和倫道夫已基本分居,但在倫道夫生病的后期,她一直盡職盡責地照料他。盡管有些荒唐,但是珍妮堅決認為,倫道夫的死應該歸罪于托利黨領袖索爾茲伯里勛爵。她對一位朋友說:“毫無疑問,他的病是由擔憂和過度勞累引起的,我知道你會同意我的看法,S.勛爵需要負很大責任。幾年前那個時候,如果他能慷慨地伸出一只手,就可能拯救一切,現在R勛爵也會像以前那樣依然和我們在一起。但是S.勛爵和其他人都太嫉妒R了——我深切地感受到這一點——希望有一天這些事會為人所知。”對丘吉爾來說很幸運的一件事,就是他父親是在擔任下議院議員期間去世的。如果他活到6個月后從下議院退休,就幾乎肯定會被授予貴族爵位,并很快傳給他的長子——這就意味著丘吉爾不可能擁有他在下議院的事業,1940年當選首相的機會也相應地會小很多。
葬禮在布萊尼姆宮附近布雷頓村教區的教堂舉行。會眾唱了《萬古磐石》和《現在,勞動者的工作結束了》,其中可以聽見這樣的歌詞:“凡夫俗子,生命短暫,人生悲慘。”1894年3月成為首相的第五代羅斯伯里伯爵致了悼詞。隨后,丘吉爾、珍妮和杰克站在白雪覆蓋的墳墓前,將鈴蘭撒在棺木上。他后來回憶當時的情形說:“陽光燦爛,大地一片蒼茫,白雪鋪成一層閃閃發光的棺罩。”
如果丘吉爾沒有那么強大,那么父母對他的不在乎和感情上的殘酷很可能會把他壓垮,但是丘吉爾卻產生了一種無法抑制的對成功的渴望,他渴望的不僅是在總體上成功,而且是在他父親所選擇的政治道路上成功。他對父親的崇拜延伸到背誦倫道夫勛爵的幾篇著名演講;還有拜訪他父親的朋友,如羅斯伯里勛爵和大法官杰拉爾德·菲茨吉本勛爵,主要是為了聽一些關于父親的故事;采用父親特有的說話姿勢,就是手朝下放在胯上。后面我們還要講到,他還為父親寫了一部兩卷的傳記,以示孝心;他經常在演講中提到父親;在擔任了與父親相同的職位后,他穿上了父親的財政大臣長袍;他給自己唯一的兒子取名倫道夫,并且寫過關于父親去世半個多世紀后他遇到父親的白日夢。
丘吉爾告訴議會新聞采訪記者A.G.加德納,為了吸引聽眾的注意力,他模仿父親講話時使用停頓的做法,甚至故意在口袋里摸索他根本不想拿或是不需要的紙條。他如果一直反叛他嚴厲、疏遠的父親,那么這也許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他性格中那些偉大的成分,卻使他把自己畢生的工作,視作推廣他父親基于“權力與自由”的迪斯累里主義和托利式民主主義思想。1931年,他寫道:“毫無疑問,我的政治理念可以說是從他那里繼承來的。”他說,盡管他的父親生前和死時都是一名忠誠的托利黨人,“但他認為,教會與政府、國王與國家這些光榮傳統,沒有理由不與現代民主相調和。為什么勞動人民不應該成為那些使他們獲得自由和進步的古老制度的主要捍衛者”?
如果可能的話,溫斯頓希望能夠對被他稱作“托利黨建制派陰謀集團”的群體進行可怕的報復,他指責這個陰謀集團害死了他的父親。
人們常說,拿破侖三世的名字既成就了他,也毀掉了他。溫斯頓·倫納德·斯賓塞-丘吉爾的名字也讓他從同時代人中脫穎而出,人們對他的期望也是超乎常人的。他曾寫道:“獎牌會發光,但也會投下陰影。”他的名字也是這樣。眾所周知,父母如果很出名,做他們的孩子就會異常艱辛,但是對丘吉爾來說并非如此。他取得了各種成就,而且在為人子方面也取得了成功。
丘吉爾認為自己不會活得很長久,他經常提到父親45歲就去世了,以此來解釋他那奮蹄揚鞭、時不我待的個性。他同時代的人認為他咄咄逼人,他也的確如此,但這背后的原因卻是經過精打細算的冰冷事實。他父親有三個兄弟早亡,一個10個月,一個2歲,一個4歲。他的姐妹們也分別在40歲和51歲的時候死去,他們的哥哥,第八代馬爾伯勒公爵在48歲的時候死去。丘吉爾一直擔心自己會英年早逝,這表明他認為,可能是一種與性活動無關的運動共濟失調導致了父親的死亡。不管怎樣,他認為自己想要在這世上留下痕跡,留給他的時間并不是很長。
如果說創造一位未來的帝國英雄需要一些理想的條件,到1895年1月底,丘吉爾已經完全具備了這些條件:出身名門;父母自私自利、毫無惻隱之心;接受了愛國主義教育,也許并不系統,但是他明白了偉人如何通過偉大的壯舉改變歷史;接受了一流的軍事教育;具有一個男人想要拯救帝國的雄心壯志;沒有足夠的錢去好逸惡勞;欣賞英語散文、崇敬英國歷史,覺得這些都流淌在他貴族的血脈里;最重要的一點是,有一個以孤傲而著稱的父親,他36歲吞并了緬甸,45歲去世。丘吉爾現在20歲了,已經掙脫父親的影響,即將成名。很少有人會有他那樣冷靜的深思熟慮,他決心先做英雄,再做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