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心智的本質
- (美)丹尼爾·西格爾
- 18411字
- 2021-06-11 11:25:55
“你好。”
這是我向你發出的一條簡單的信息。
是誰知道我是在用“你好”來向你發出致意呢?
你又是如何知道的呢?
以及,“知道”究竟意味著什么呢?
在本書中,我們將一起探索心智、你的心智和你的自我的本質,一起討論心智由誰參與、如何產生、是什么、為什么產生以及何時產生,并一起討論你感受到的我用“你好”向你致意的這種體驗。
一些人使用“心智”(mind)(1)這個概念表示智力和邏輯、思維和推理,這種做法將它與“心靈”(heart)或“情緒”(emotion)對立起來。無論在本書中還是在我的其他作品中,我都不會以這種方式從廣義的角度使用“心智”這個詞。我用心智指代與活著的我們感受到的主觀體驗有關的一切:從感受到思維,從理性的觀點到先于或潛藏于話語下的內在的感官沉浸(sensory immersion),再到我們感覺到的、與他人及整個地球的聯系。心智同時也與我們的意識有關,即我們對“活著”的感覺的覺察,以及存在于這種覺察中的覺知體驗。心智是我們最深刻的本質,是我們在當下時刻對“活著”、對此時此地最深刻的感覺。
心智不只包括這些內容。除了意識和意識對“活著”的主觀體驗的覺察,心智可能還包含一個更宏大的加工過程,即它將個體與他人及世界聯系起來。雖然這個重要的加工過程可能是心智中一個難以測量的部分,但它卻是我們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我們在接下來的心智之旅中將深入探索這一過程。
盡管我們或許無法量化我們心智中位于“活在此時此地”的體驗之中心的那些成分,但這種內在感受到的、關于“活著”的主觀現象,以及我們感到的與他人和世界聯系的方式,都是真實存在的。這些不可測量的、關于生命現實的成分有許多不同的稱謂。有人稱其為我們的本質;有人稱其為我們的核心、靈魂、心靈或者本性。我只是簡單地稱其為心智。
心智僅僅是主觀性(subjectivity)的代名詞嗎?或者說,心智僅僅等同于對我們的情緒與思維、記憶與夢、內在覺察和相互聯系的感受嗎?如果心智同時包含我們對這種每時每刻“活著”的內在感覺的覺察方式,那么心智的成分就還包含被我們稱為“意識”的體驗:我們借助這些體驗保持覺察,并由此知曉主觀生活中的內容的展現方式。因此,心智這個概念至少包括了意識,即我們覺察內在體驗和主觀生活的方式。
在低于覺察水平的層面上也存在某些與我們通常所稱的心智有關的東西。這些無意識的心理過程包括思維、記憶、情緒、信念、希望、夢、渴望、態度和意圖等,我們有時能覺察到它們,有時則不能。盡管在某些時候,甚至大多數時候,我們覺察不到這些心理活動,但它們不僅是真實存在的,而且影響著我們的行為。我們可以把這些心理活動看作我們思維和推理的一部分,以及允許“信息”(information)流動和轉換的過程。在未經覺察的情況下,這些信息流甚至都沒有引起主觀感受。因此我們能看到,在意識及其對主觀體驗的覺察之外,心智這個概念還包含了不依賴于覺察的、更基礎的信息加工過程。
如此說來,心智就可以被看成作為“信息處理器”的心智了,這是什么意思呢?信息是什么?如果信息影響著我們的決策過程并誘發了行為,那么無論有無意識參與,心智是如何令我們做出有意的行為選擇的,我們又是否具備自由意志?如果心智這個概念包括了主觀體驗、意識,以及包括問題解決和行為控制等在內的信息加工過程,那么什么是心智的核心成分?從感官知覺到執行控制的心理活動的連續譜系中的“心智成分”又是什么呢?
我們已經討論了意識、主觀體驗和信息加工這些關于心智的一般描述,它們通常以你可能很熟悉的方式體現出來,比如記憶、知覺、思維、情緒、推理、信念、決策和行為等。我們能用什么樣的理論將這些常見的心理活動聯系起來呢?從感覺到感受,再到思維和行為發起,如果心智是上述一切的源泉,那么為何這些東西都被歸于心智這個概念之下呢?心智究竟是什么呢?
心智作為一個術語、實體或過程,我們既可以將它視為一個名詞,也可以將它視為一個動詞。心智作名詞時給人一種這樣的感覺:它是一個穩定存在的物體,你既能夠掌控它,也可以宣稱擁有它。你擁有心智,它屬于你。那這個名詞性的心智是由什么組成的呢?心智作動詞時則給人一種這樣的感覺:它是一個動態的、不斷涌現的過程。心智中不僅充滿了活動,也展現出了永無止境的變化。如果這個動詞性的心智確實是一個過程,那么這些動態的東西、這些精神生活中的活動又是什么呢?無論作為名詞還是動詞,心智究竟是關于什么的呢?
有學者將心智描述為“信息處理器”。這種描述指出,我們能夠對觀點和事物進行表征化,并將這些表征進行轉換,通過記憶的編碼、存儲和提取,記住事件。從知覺到推理,再到行為決策,它們都是心智的信息加工過程的組成部分。作為一名科學家、教師和醫生,我從事與心智有關的工作已經35年了,有這么一種現象讓我百思不得其解:雖然上述對心智的描述廣為人知,然而在一系列與心智有關的工作領域中,無論是臨床、教育、科研還是哲學思辨,居然都缺少一個對心智的精確定義,缺少一種凌駕于其功能之上的、關系到其本質的清晰認識。
作為一名精神衛生工作者,即精神科醫生兼心理治療師,我也驚訝于這樣一件事,即這種對心智的工作定義都不明確的現狀將會在多大程度上制約我們臨床工作的有效性。明確心智的工作定義既意味著我們可以利用它開展工作,又意味著我們可以不斷修正它以適應研究數據和個人經驗,還意味著我們可以清晰地表述“心智的本質是什么”。盡管我們頻繁地聽到“心智”這個詞,卻極少注意到它缺乏清晰的定義。如果在科研、教育、臨床實踐、個人和家庭生活中都沒有關于心智的工作定義,那么至少在我看來,我們對心智的理解和交流中就缺少了某些東西。
只有對心智的描述,卻沒有對其做出工作定義的嘗試,我們真的能定義什么是健康的心智嗎?
如果我們僅僅停留在這種描述的層面上,即心智包含思維、感受、記憶、意識和主觀體驗,那么我們會付出許多代價。例如,如果你反思一下你自己的思維,那么它是由什么構成的呢?你可能會說:“好吧,丹尼爾,當我在我的頭腦中感覺到一些詞語時,我就知道自己在思考。”我接著可能會這樣問你:“‘我知道’‘感覺到詞語’的意思是什么呢?如果它們都是信息加工過程,即動態的、動詞性的信息加工,那么被加工的究竟是什么呢?”你可能會說:“好吧,我們都知道那只不過是大腦活動而已。”如果上述關于大腦活動的觀點是真的,那么你也許會很驚訝地發現,關于你自己的思考的主觀感覺到底是怎么從你大腦中的神經元里冒出來的,這事兒沒人能說清楚。我們對于“思維”或者“思考”這樣常見且基本的加工過程尚無清晰的認識。好吧,是我們的心智對此沒有清晰的認識。
當我們把心智看作一種動詞性的、展現并涌現的過程而非存在物的時候,或者說,至少不僅僅是存在物或者名詞性的、靜態的、一成不變的存在物的時候,我們也許就離理解“你的思維是什么”以及“心智是什么”更近了一步。這是我們把心智描述為信息處理器或一種動詞性的過程的用意。然而,無論以名詞性的心智意指“處理器”,還是以動詞性的心智意指“加工過程”(2),我們對這個信息轉換過程包含的內容都一無所知。如果我們能在這些常用的、重要的、精確的描述性成分之外為心智提供一個定義,那么我們也許能更好地理解心智和心理健康究竟是什么。
我在過去的40年間持續思考著上述問題。我能感覺到這些問題的存在:它們不僅填滿了我的意識,而且在夢境和繪畫作品中影響著我的無意識信息加工過程,甚至塑造了我和別人相處的方式。我癡迷于這些關系到心智和心理健康的最根本的問題,我的朋友、家人、老師、學生、同事和來訪者都看在眼里。現在你也看到了。不過,就像他們一樣,你或許也會明白,嘗試解答這些問題的過程不僅本身是充滿樂趣的,而且催生出了一些有價值的觀點。這些觀點可以為我們提供一些啟發,從而令我們的生活更幸福,令我們的心智更強大、更堅韌。
本書就是這樣一段超越常見描述的、對心智進行定義的旅程。如果我們能夠定義心智,那么我們就能以一種更有力的視角解讀科學研究的成果,并在此基礎上更有效地培育健全的心智。
擁有心智的人類對自身充滿好奇
人類對心智的興趣從我們開始記錄思想史時就開始了。如果你也對“心智是什么”充滿好奇,那么你并不孤單。數千年來,哲學家、詩人和小說家們一直就如何描述我們的精神世界爭論不休。擁有心智的人類似乎對自身充滿好奇。這或許解釋了我們為何將自己命名為“現代智人”:我們知道,并且知道自己知道。
可是我們知道些什么呢?我們又是怎么知道的呢?我們既可以通過沉思和冥想探索我們的精神世界,也可以通過科學研究探索心智自身的特點。通過運用自己的心智,我們究竟能知道關于心智的什么內容呢?
在過去的幾個世紀里,對現實世界本質的實證研究試圖系統地揭示心智的本質,我們稱這種人類的心智活動為科學。不過正如我們將會看到的那樣,即便是對心智的本質感興趣的諸多學科,也尚未就心智的定義達成共識。雖然我們對情緒、記憶和知覺等心理活動有種種描述,卻沒有對心智做出定義。你也許會覺得這很奇怪,但事實確實如此。你也許會認為到處使用心智這樣一個沒有定義的概念是一件奇怪的事,但作為一個在學術上很重要的“表示未知事物的占位符”,它還真就沒有定義。有些人甚至認為我們不該對心智進行定義,我自己就從一些哲學和心理學界的同行那里聽到過這樣的觀點。他們認為對心智進行定義會“制約我們對心智的理解”。因此,在學術界,雖然人們廣泛地研究和討論著心智,卻沒有人站出來定義它。這真令人驚訝。
另外,在一些旨在幫助心智成長的應用領域,比如教育界或精神衛生界,人們也極少定義心智。
在過去的15年里,我在工作坊中反復詢問精神衛生界或教育界的專業人士“是否學過心智的定義”,答案驚人地一致:在全世界范圍內超過10萬名不同流派的心理治療師中,只有2%~5%的人在課堂上學過關于心智的定義。剩下的95%的人既不知道“心理”或“精神”的定義,也不知道“健康”或“衛生”的定義(3)。我還問過19 000余名教育工作者同樣的問題,從幼兒園教師到高中教師,在這個群體中,學過心智定義的人所占的比例與心理治療師群體大抵相同。
我們為什么要嘗試定義一個在這么多的學科領域中都很模糊的概念呢?為什么要用話語描述一個看起來就難以陳述、難以定義的事物呢?為什么就不能滿足于把它當作“表示未知事物的占位符”,并擁抱這種神秘感呢?為什么要用話語制約我們的理解呢?
以下是我對“為什么嘗試定義心智很重要”的一些看法。
如果我們能對“心智的本質是什么”給出一個確定的回答,即對心智給出一個定義而非僅僅陳述其特征,比如意識、思維和情緒,那么我們也許不僅可以在自己的生活中更有效地培育健康的心智,而且可以在家庭、學校、職場和整個社會中促進人們的心理健康。如果我們能對心智給出一個可用的工作定義,那么我們也許就有能力清楚地認識到健康心智的核心要素。在此基礎上,我們也許就能進一步優化我們個人生活和人際交往中的行為模式,以及我們與所有生活在地球上的其他生命互動的方式。
除了人類,其他動物既有心智,也有感受,還有像知覺、記憶這樣的信息加工過程。然而只有人類的心智發展到了一個很高的程度,從而將地球改造成今天這個樣子,成為人類命名的“人類時代”。是的,是我們擁有的語言做出了這樣的命名。在這個新的、全球性的人類時代里,給出對心智的定義或許能令我們找到更有建設性的、更有利于合作的生存方式,從而與其他人和其他生命在這顆美麗而脆弱的星球上共存下去。
綜上所述,無論是從個人還是從地球的角度來看,定義心智都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MIND
心智是我們做出選擇和改變的能力之本。
如果要改變地球的現狀,那么我們就有理由認為我們需要轉變人類的心智。在個體的水平上,如果大腦功能由于后天原因或先天原因受到了損害,那么知道心智是什么就可以更有效地改變大腦,因為許多研究已經揭示了,心智可以對大腦產生有益的影響。沒錯,心智不僅能夠“改造”大腦,它還能以同樣的方式影響我們的生理機能和宏觀生態環境。心智如何能做到這一點呢?我們會在后面的章節中陸續談到。
找到心智的精確定義絕不止于學術實踐。定義心智或許將令我們能以個體和群體的形式活得更加健康,這樣一來,我們就能把這個世界變得更美好。為了達成這些迫切的目標,本書將嘗試回答一個既簡單又困難的問題:“什么是心智?”
常見觀點一:心智就是大腦活動
許多來自生物學、心理學和醫學等領域的當代科學家通常會認為,心智純粹是大腦中的神經元活動的產物。這個一再被提及的觀點并不新奇,它已經存在了幾百乃至上千年。學術圈里的人一再強調這種觀點,實際上是想表明這么一種態度:“心智就是大腦活動。”
看到這么多受人尊敬且富有思想的學者認可這個觀點,并且他們不遺余力地為其背書,你也許會自然而然地認為它就是簡單且透徹的真理。倘若事實真如此,那么我的那句“你好”留給你的那種內在的、主觀的心智體驗,就只是大腦中的神經元放電現象了。沒有人知道從神經元放電到主觀上“知道”的體驗之間發生了什么,但上述觀點中似乎有個假設,那就是有一天我們將能夠計算出物質是如何變成心智的,只是我們此刻還做不到罷了。
就像我在臨床和科研訓練中學到的那樣,科學界和醫學界非常關注大腦的核心作用,正是它塑造了我們的思維、感受和記憶中的經驗,我們通常把這里的思維、感受和記憶視為心智的內容或其活動。許多科學家把覺察的狀態和對意識本身的體驗看作神經活動的副產品。因此,如果“心智=大腦活動”這個公式確實是關于心智起源的簡單且透徹的真理,那么對心智的神經基礎的研究,以及對感受、思維和我們所謂的“意識相關神經區”(NCC)(4)的腦機制研究雖然可能漫長而艱辛,但確實是一條正途。
許多人把身為醫生的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視為現代心理學之父。他在1890年出版的《心理學原理》中這樣說道:“大腦是心理運作的一個直接身體條件,這個事實現在確實已經得到了非常普遍的認可,我不需要花費更多的時間來對此加以闡明,我只是把它作為一個基本假定,然后繼續往前走。這部書的所有剩余部分都將或多或少是對這一假定的正確性的證明。”詹姆斯顯然認為大腦是理解心智的關鍵。
詹姆斯同時也指出,用內省法研究人的心理活動是“困難且不可靠”的。這種觀點和研究者在量化主觀心智體驗時,也就是科學家為運用統計分析而必須進行一些操作時遇到的困難加在一起,導致心理學和精神病學在發展過程中更加注重對神經活動和外在可觀察行為的研究。
然而你腦袋里的那團組織,也就是大腦,真的是心智的唯一源泉嗎?心智的源泉為什么不可能是你的整個身體呢?詹姆斯認為:“因而,軀體的經歷,特別是大腦的經歷,必然構成了心理活動的先決條件,它應當成為心理學的研究對象。”詹姆斯和他那個時代的生理學家們都知道大腦寓于身體。為了強調這一點,我有時候會用到這樣一個概念:“具身的大腦”(embodied brain)。我那十幾歲的女兒認為這個說法很荒謬。為什么呢?她這樣回應我:“爸爸,你難道見過沒在身體里的腦子不成?”我女兒有一種獨特的本事,就是她總能引發我另辟蹊徑的思考。她當然是對的。如今我們經常忘記,位于頭部的大腦不僅是神經系統的一部分,也是身體這個大系統的一部分。詹姆斯說:“心理狀態也會引起血管粗細的變化或者心跳的變化,還有更精細的過程,比如腺體和內臟的變化。如果我們將這些都考慮進去,再考慮到那些由于心理狀態變化而產生的動作,那么提出這樣一條一般法則就是安全的,即:心理變化的發生必定伴隨著或緊跟著生理變化的出現。”
我們可以看到,詹姆斯明白心智并非局限于顱腔,而是發生在整個身體之中。不過他強調的是生理狀態與心智相關聯,或生理狀態緊隨心理狀態出現,而生理狀態并不引發或產生心理活動。在很久以前,人們就認定大腦是心理活動的源泉。在學術界,心理或者說心智一直都是大腦活動的同義詞,即發生在腦袋里而非整個身體中的事件。有一個很有說服力且廣為人知的例子,一本現代心理學教科書在其術語表中將心智定義為“大腦及其活動,包括思維、情緒和行為”。
這種“大腦中心論”至少有2 500年的歷史了。神經科學家邁克爾·格拉齊亞諾(Michael Graziano)說:“人類將意識與大腦聯系起來的科學論述最早可以追溯到公元前5世紀的希波克拉底……他認識到心智由大腦產生,且在大腦死亡后隨之漸次凋零。”格拉齊亞諾接著繼續引用希波克拉底《論圣病》(On the Sacred Disease)中的觀點:“‘人們應當明白,我們的喜悅、快樂、歡笑,以及我們的悲傷、痛苦、哀愁和淚水,一切皆歸于腦,且僅歸于腦。’……希波克拉底關于腦是心智源泉的觀點再怎么強調都不為過。”
在我們的生活中,這種將腦看作心智源泉的視角有助于我們理解精神疾病。例如,我們將精神分裂癥、雙相障礙和其他嚴重的精神疾患,如孤獨癥,視為大腦器質性病變引起的內在功能失調,而非患者父母的行為引發的結果或患者人格中的缺陷,這是精神衛生領域的重大變革。這種變革令我們能更有效地幫助這些患者及其家人。
將注意力轉向大腦,可以讓醫生們轉變固有的態度,不再羞辱或責備這些可憐的患者和他們的親屬。精神類藥物的發明也令許多人從中受益,人們認為這些小分子能在大腦活動的水平上發揮作用。我之所以說“認為”,是因為研究表明,人們所持有的信念在某些情況下會發揮出同藥物一樣的作用,我們稱其為“安慰劑效應”。由于安慰劑效應的存在,即使一些人實際上并未服藥,他們也會在特定的情況下因為“認為”自己服用了藥物而表現出外在行為及大腦功能的顯著改善。當我們想起心智有時也能塑造大腦時,我們應該認識到即使個體之間的大腦存在差異,對心智進行訓練也是可以改善大腦功能的。
這種“大腦中心論”還得到了來自特定區域腦損傷個體的研究證據的支持。幾百年來,神經科學家們發現,大腦特定區域的特定損傷會導致某種心理活動,比如思維、情緒、記憶、語言和行為,發生特定的改變。在過去的100年間,把大腦與心智聯系起來的觀點令許多人從中受益,這甚至挽救了不少人的生命。關注大腦及其對心智的影響,這種做法極大地促進了我們對心智的理解和干預。
然而這些研究結果在邏輯上或科學上都不足以證明大腦是心智唯一的源泉。大腦與心智實際上可能并不等同。例如,大量關于心智訓練對大腦功能和結構的研究表明,二者可能是相互關聯并相互影響的。換句話說,我們不能只因為“大腦可以影響心智”,就認定“心智不能影響大腦”。為了更好地理解這一點,我們不妨從“心智=大腦活動”的立場上后退一步,敞開我們的心智,看看更宏觀的圖景。
盡管我們知道大腦對于了解心智來說的確至關重要,但為什么要把引起、導致或組成心智的東西局限于肩膀以上呢?哲學家安迪·克拉克(Andy Clark)稱這種普遍的“心智=大腦活動”的觀點為“局限于腦”(brainbound)的模型,即“單一大腦”或者“具腦”(enskulled)的論調。這種論調盡管常見,卻忽略了一些構成我們心理活動的元素。我們的心理活動,比如情緒、思維和記憶,即使不是直接由整體的身體狀態決定,至少也受到它的直接影響。因此我們可以認為心智是具身的,而非僅僅具腦的。還有一個重要的議題:我們與他人的關系,以及我們生活的社會環境,都會直接影響我們的心理活動。那么,同理,我們的關系也可能產生了我們的精神生活,即我們的關系不僅僅“影響”了我們的精神生活,而且是它的起源之一;我們的關系不僅僅“塑造”了我們的精神生活,還導致了它的出現。因此,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們既可以把心智看作具身的,也可以把它看作關系性的。
語言學家克里斯蒂娜·歐內林(Christina Erneling)在2005年提出過這樣的觀點:
學會有意義的表達,即獲得某種語義性的溝通能力,并不只是將大腦活動設置為特定模式那么簡單。這種學習還要求其他人將說話者講出的內容識別為一個語言溝通的片段。如果我口頭向你許諾了一些事情,那么我的大腦處在什么狀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其他人明白我做出了許諾。上述過程不僅需要你我的行為和大腦活動,而且需要一個由意義和規則構成的社會網絡。僅僅通過大腦活動來解釋人類的心理現象,就像用關于軌跡的物理學原理解釋網球這種競技運動一樣……除了用個人行為表現、大腦結構或運算架構等方式分析心理能力,我們還必須將令這些能力成為可能的社會網絡納入考慮。
因此,我們最起碼應該意識到,腦袋、身體和我們的社會關系也許不僅是影響心智的情境要素,它們可能也是決定了心智是什么的要素。換句話說,無論心智是什么,它都有可能起源于我們的整個身體和我們彼此之間的關系,而非僅僅局限于我們顱腔里的大腦。難道“心智不僅僅限于大腦活動”的觀點在科學上就不可能站得住腳嗎?我們就不能把大腦納入一個更大的體系里,將其看作一個包含整個身體和我們的關系并促使心智產生的系統的一部分嗎?這會不會是一種比“將心智局限于大腦活動”更完善、更詳盡的觀點呢?
盡管心智確實與大腦活動存在重要關聯,精神生活卻不僅限于,也不能被單一歸因于我們顱腔里的那一團物質。是否有這種可能,即心智不僅僅限于大腦中簡單的神經元放電?如果這種更宏大的圖景確實成立,那么心智中不能被神經元放電解釋的、“不僅僅限于此”的部分又是什么呢?
常見觀點二:心智是社會建構的過程
如果“我們是誰”包括個體同一性和對生活的主觀體驗,如果這兩者都是心理過程,都是心智的產物和功能,那么“我們是誰”就等于“我們的心智是什么”。在接下來的旅程中,我們將探索有關心智的一切。我們不僅要探索你,或你的心智,或一般意義上的心智是由誰參與的,還要探索它是什么、在哪里出現、于何時出現、為什么出現,以及它是怎樣出現的。
我打算從一個已經成為共識的立場出發:心智受到大腦功能和結構的影響,它甚至完全由這兩者決定。我在一開始絕對不會反駁上述立場,故而我會完全同意大多數心智和大腦的研究者的看法,并在此基礎上嘗試將心智拓展到大腦之外。“顱腔中的大腦”這個概念僅僅是我們探索的起點而非終點。當我們逐漸看到更宏大的圖景后,我們最終既可能會放棄上述觀點,也可能會回到大眾認可的“心智僅僅等于大腦功能”的老路上。但現在,讓我們先接受大腦對精神生活的重要影響,并讓心智保持開放,進而看到一種可能性,即心智或許不僅僅限于大腦功能。我建議你接受的觀點是這樣的:大腦是一個更大圖景中的一部分,這個更大、更復雜的圖景及其可能為所有人帶來的好處值得我們一探究竟。隨著探索的深入,我們需要把自己沉浸其中。旅程的全部目的就在于尋找一個關于心智的更完善的定義。
有些學者認為心智獨立于大腦,這些哲學家、教育學家和人類學家認為心智是一種社會建構的過程。社會建構視角的觀點出現早于當代開展的大腦研究。這種社會建構視角的觀點將同一性,即從內在的自我感知到對外使用的語言,視為由根植于家庭和文化中的社交性互動建構的產物。語言、思維、感受和我們的同一性都來自我們與他人的互動。例如,蘇聯心理學家列夫·維果茨基(Lev Vygotsky)就認為思維源自將自己與他人對話的內化。人類學家格雷戈里·貝特森(Gregory Bateson)認為心智是社會建構的呈現過程。認知心理學家杰羅姆·布魯納(Jerome Bruner)認為敘事形成于一個人與其他人的關系當中。在這些學者看來,我們都是社會生活的產物,即來源于社會建構。
MIND
這樣一來,我們就有了兩種互不相同的心智觀,即作為神經元活動產物的心智和作為社會功能的心智。
這兩種觀點各自提供了認識心智本質的寶貴視角。盡管將兩者分開看待的態度有助于進行學術研究,盡管這種態度是可以理解并且是通常不可避免的結果,因為它源自科學家對認識現實的方式所持的特定興趣或傾向,但是,這種態度卻無助于我們看到心智的真正本質:它既是具身的,又是關系性的。
我們如何才能將心智既看作具身的,又看作關系性的呢?同一個事物怎能同時具有兩個看起來截然不同的特性呢?
多年來,研究和思考心智的學者提出了兩種對心智的描述:第一種認為心智是神經元活動的產物。第二種認為心智是社會化的產物。我們怎樣才能調和這兩種立場呢?這到底意味著什么呢?既然這兩種觀點分別代表了對心智的不同認識,那么,二者是否可能各自代表了真相的一部分呢?是否存在一條路徑能令我們找到產生心智的系統,而這個系統既是具身的,也是關系性的?這種觀點或許有助于將內在的神經活動和人際的社會活動整合到一起。
為什么要寫這樣一本討論心智的書
總體來說,我覺得“‘心智就是大腦活動’即代表了真理的全部”這個觀點有些不對勁兒。在討論“心智是什么”這個極為復雜的問題時,我們需要讓自己的心智保持開放。主觀性絕非大腦活動的同義詞,意識也絕不等同于大腦活動,深刻的、關系性的精神生活更不等于大腦活動。意識的本質及其內在主觀性,以及心智的“人際-社會”本質,都邀請我們做出更多的思考,而非將心智局限于顱腔中那嗡嗡作響的神經元放電現象。
我知道這種探索心智的視角與現代心理學、精神病學、神經科學、醫學和精神衛生等領域的主流觀點大相徑庭。雖然我自己那多疑的心智促使我對此表示擔憂,但我所受過的科學訓練又迫使我對這些問題抱著開放的態度,而非粗暴地否定各種可能性。
根據我作為醫生和精神科醫師的受訓經驗,以及過去30多年來作為心理治療師的工作經驗,我的患者和來訪者的心智似乎都超越了他們的大腦及軀體。心智既存在于個體內部,在我們的整個身體之內,也存在于人際之間。它不僅存在于我們與彼此的關系中,也存在于我們與大環境,即與地球的關系中。“心智是什么”的問題尚有待進一步探索。從科學的角度看,心智的本質仍是未解之謎。
我之所以寫這本書,就是為了以一種直接的、沉浸式的方式向你講述“心智是什么”。
我懇請你在這一路上以開放的心智看待這些問題。在探索心智的旅途中,當我們深入研究有關心智的信念時,也許我們將不得不重新審視這些信念。我們能否發現一些對自己的生活有益的新觀點?但愿如此。但你得自己看看這一路上能收獲些什么。在這場探索中,發現的問題甚至可能多過答案。不過,就算我們不認可最終的答案,甚至根本找不到最終答案,我仍然希望這些探索心智本質的經歷能對你有所啟發。
考慮到推動我們探索下去的這樣那樣的理由,無論最終我們發現心智是什么,或許都應當對“心智是什么”的問題保持心智開放。心智或許不僅僅限于顱腔中的大腦活動,提出這種觀點的目的并非為了否定大腦的地位,而是為其提供補充。我們無意拋棄現代科學研究的成果,而是要進一步探索它,充分尊重它,并試圖擴展它,以便在更深的層面上探索心智是什么。我們將以科學的方式展開對話,并邀請科學家、醫生、教師、學生、父母,以及一切對心智及心理健康感興趣的人士一同加入這場討論。這場心智之旅的目的在于拓寬對心智的討論范圍,加深對心智的認識,并增進對心智的理解。
MIND
開啟這樣一場關于心智和心理健康的討論或許能令我們更有效地對心智進行研究,從而對臨床工作進行概念化,指導我們更好地開展臨床工作,組織教育培訓,同時為家庭生活提供指導,啟發我們更好地理解和踐行自己的生活方式,甚至改造整個社會。這場心智之旅可以為我們的生活賦權,令我們了解心智的本質,令我們在日常生活中孕育更多幸福。
盡管現代生活用信息淹沒了我們,以數字化的方式轟炸著我們,卻也把全世界的人聯系在了一起。可同時,我們也日益與世隔絕又備感絕望,日益不堪重負又孤獨不已。我們是誰?如果我們不能意識到自己的生活被能量和信息淹沒的后果,我們又會變成什么樣子?我們比以往更加迫切地需要了解什么是人類生活的核心、什么是心智,并學會培養心理健康核心特質的方法,即了解形成健全心智的關鍵。
了解心智本質的一種策略是直接找一個新詞來代替“心智”,并使用這個新詞來澄清人際聯系、外在生活、主觀體驗、內在本質、目的感、意義感以及意識的起源和機制。如果不用心智這個詞,那么你會將上述這些人類生活的關鍵特征稱為什么呢?
用一個新概念來表述不完全等同于大腦活動的心智,這也許是一種可行的做法,但探索心智不僅僅意味著從語義的角度討論術語、定義和解釋。如果心智這個術語能夠代表我們存在的本質,那么且看我們是否能用“心智”這一個詞涵蓋這些含義,并看看這種心智,即人之所以為人的本質究竟是什么。不如讓我們用“大腦活動”來表示神經元放電,用這個概念表示顱腔里面的神經元活動。這樣一來,我們就可以去探索更完整的心智的概念,而不致引發那種我們經常聽到的爭議了,例如,某些人認為“心智不僅僅限于大腦活動”的觀點可能“顛覆科學”。即使心智完全依賴于大腦活動,也并不能說心智就完全等同于大腦活動。
因此,在旅程開始時,我們就繼續使用“心智”這個詞,且看它會把我們帶向何方。如果有必要,之后可以回過頭來換個新詞。在日常用語中,在我們準備一同前往的旅程中,在此時此刻,我們暫且認可心智有寬泛的含義:它包含了主觀性的覺察,充滿了有覺察和無覺察的信息流。雖然我們暫時不需要一個新術語,但可以對此保持開放的態度。且看我們如何來澄清心智的本質,以便更深刻地理解它,支持它的功能,并將其引向健全吧!
邀請你加入心智之旅
在我們系統地回顧了已發表的學術作品、臨床文獻和流行作品后,可以很明顯地看到,科學界、臨床工作者或媒體很少談及這種結合了具身(內在)和關系性(人際)特征的心智觀。有些人關注內在特征,有些人關注關系性特征,但極少有人兩者并重。難道心智就不可能同時具有兩方面的特征嗎?如果我們能清晰定義心智的本質,我們就能更好地幫助彼此,或者在家庭、學校、社區和社會的層面上更好地互助。因此,看起來是時候提出一種新觀點,以便把對心智的討論推向一個更寬泛的層面了。
盡管我已經寫了不少關于心智的學術著作,比如《心智成長之謎》(The Developing Mind)、《正念之腦》(The Mindful Brain)和《人際神經生物學袖珍手冊》(Pocket Guide to Interpersonal Neurobiology),我也討論了心智在臨床實踐中的運用,比如《第七感》(Mindsight)和《正念的心理治療師》(The Mindful Therapist),并在好幾本書中探索了公眾,包括家長和兒童在日常生活中應用心智的方法,比如《青春期大腦風暴》(Brainstorm),與瑪麗·哈策爾(Mary Hartzell)合著的《由內而外的教養》(Parenting from the Inside Out),與蒂娜·布賴森(Tina Bryson)合著的《全腦教養法》(The Whole-Brain Child)和《去情緒化管教》(No-Drama Discipline),但我還是需要專門寫一本書,以便以一種更直接、更整合的方式專門討論“心智是什么”這個話題(5)。
“整合”的意思是說,因為心智至少包含我們“活著”的內在主觀體驗、我們的感受以及有意識覺察的實在感覺,所以一本專門討論“心智是什么”的書也許最好以一種讀者和作者都被充分代表的方式寫作,在討論基本概念時感受并思考我們的主觀心智體驗。我們需要對內在體驗保持覺察,而非僅僅討論沒有內在覺察和主觀實質的空洞的事實、概念和想法。通過這種做法,我將邀請你有意識地運用心智探索你的個人體驗。觀點只有與充分的主觀體驗相結合時才能產生最大的影響。作為作者,我向你發出這樣的邀請;作為讀者,你可以選擇加入進來。一旦你這樣做了,這本書就是你我之間的對話。我負責給你提供觀點、科學知識和經驗,你負責為自己的心智賦權,選擇接受我的溝通,并做出回應。隨著你閱讀的繼續,你自己的心智也將變成探索心智的過程中的一部分。
如果心智完全是關系性的,那么本書就會在鼓勵你反思自己的內在體驗的同時盡可能地趨向于關系性。雖然你可能正在閱讀這本書,但我的初衷是將它變成一種合作的探索,邀請你把你的心智和我的心智一起投入這個旅途中。
換言之,閱讀這本書的過程也就是反思這本書內容的過程,即探索“心智是什么”的過程。
如果我們忽略了精神生活具身的一面或關系性的一面,就可能在探索過程中錯過心智的本質。怎么能任由這種結果發生呢?對此我有這樣一種想法:身為作者,如果我能在本書中既表現出自己的個人風格,又表現出自己的理性思考,那么或許作為讀者的你也能做到。如此我們便可以將科學和個人兩個層面合而為一,而它們在探索心智的過程中本就難分彼此。
以科學的方式思考心智要求我們不僅要尊重實證研究的結果,也要尊重主觀性和人際性。雖然這也許不是典型的科學研究的視角,但為了探索心智的本質,我們只能這樣做。
這是我對本書的期望,這是一場你我共同探索心智本質的旅程。
如何開啟這段旅程
我們活在每時每刻。無論我們是在覺察當前的軀體感覺,還是在以先前的經歷反思當下,抑或是在沉浸于回憶,這一切都發生在現在。另外,我們也在此時此刻預期未來并做出計劃。從許多層面上來說,我們所擁有的全部就是當下。心智既在記憶中出現,也在每時每刻的體驗中出現。這種體驗以感官沉浸的方式在此刻展現,并伴隨著我們對未來體驗的心理表象,我們以此預測并想象未來。這就是我們在當下將過去、現在和未來聯系在一起的方式。即使時間并非我們想象中那樣,變化仍然是真實的,而且這種作為心智結構的、跨越時間的聯系仍然是一種跨越變化、將體驗彼此連接起來的方式。心智中充滿了永遠流動著的、關于變化的體驗。對本書的閱讀也因此與心智中這些有關變化的體驗有關,我們以時間的形式稱其為過去、現在和未來。研究記憶的恩德爾·塔爾文(Endel Tulving)稱這種連接過去、現在和未來的做法為“心靈的時間之旅”。如果時間是一種心理建構,那么“心靈的時間之旅”就是心智的行為,它是我們組織內在體驗和對變化進行表征化的方式。
為了尊重這種核心的、關于改變的心智起源,以及這種心智跨越時間建構自我的方式,我將以“心靈的時間之旅”作為本書的基本框架,即以“過去—現在—未來”的順序探索心智的本質。為此,我將以編年史的方式寫作本書,以敘事的方式回顧過去和現在,并將心智向未來展開。
本書通篇采用概念化的討論和非虛構敘事相結合的方式,以便將材料聯系起來,并幫助你更好地形成記憶。故事是心智最好的回憶方式。我們沉浸于故事時的感受方式影響著我們與自己的體驗相處的方式。我邀請你思考如何將你自己體驗中的不同成分與本書關于心智的特定討論聯系在一起。你將會讀到一些關于我個人的故事,也許這會讓你想起甚至寫下一些你自己的故事。
為了把過去、現在和未來聯系在一起,并且將個人敘事和概念討論聯系在一起,我會把本書的敘事以5年為單位拆分開,作為一個章節的敘事內容,以這種方式在時間上和概念上組織我們的心智之旅。請注意,這些按時間拆分的敘事并非總是遵循時間順序的。你將看到我的自傳體式反思、日常經歷中對心智的主觀體驗、每時每刻的反思性沉浸,以及與科學研究結果相關聯的概念性思考。這些實證研究結果來自很多學科,我將會把它們進行比較或對比,總結其共有的見解,并通過科學推理將其進行拓展。這些內容將會和實踐應用以及心智化反思進一步交織在一起。
隨著各個章節的展開,我會邀請你探索自己在此時此刻的主觀現實中思考的內容。你可能會發現你關于“自己的心智是如何在自己的生活中隨時間推移發展起來的”的自傳體式反思逐漸出現,它會成為你注意的焦點。你甚至會以新的方式產生關于未來的諸多可能性的感覺。我邀請你打開自己的心智,來一場內在的“心靈的時間之旅”。當這些關于過去、現在和未來的體驗出現時,請你對它們進行思考;如果你愿意,甚至可以將它們寫下來,這樣做可以深化你的體驗。一方面我們是感官動物;另一方面,當我們的心智在每時每刻從對過去的反思和對未來的想象中出現時,我們也依賴于自傳體記憶。感官輸入、記憶中的反思和想象都是“心靈的時間之旅”中不可或缺的部分,探索它們是很有趣的一件事,這就是“心智的樂趣”啊!
本書的每一章都包括三個部分,它們分別是某一個特定時段的敘事,最后的“邀請你思考”,以及介于兩者之間的核心部分。核心部分將聚焦于科學概念,這些概念有助于我們拓展并深化對心智的討論。在每一章的核心部分,我們會從自傳體式敘事和反思中抽離出來,討論與前一部分敘事相關的核心概念或問題,只有這部分內容是由理性主導的概念建構的。在閱讀這些以科學性為主的內容時,你可能會感覺到它們引起了你不同的心智體驗:也許感覺更深奧、更遙遠,甚至不那么引人入勝了。如果你產生了這樣的感覺,那么就隨它去吧。雖然我很抱歉讓你的感覺發生了變化,但你不妨讓這種變化為你提供一些體驗,它們也許能教會你一些東西。每一刻都是重要的,無論發生什么都可能是有用的。就讓所有的體驗都成為學習的機會吧。安塞爾·亞當斯(Ansel Adams)的一句話曾被反復引述:“在隨時間積累起的智慧中,我發現每種體驗都是一種探索的方式。”
如果這些概念性的中間部分起初并不吸引你,那么你也可以選擇跳過它們。畢竟,這是你的旅程。盡管如此,我還是懇請你至少試著讀一讀,讓閱讀的體驗成為一種信息源,從而幫助你了解心智、了解你自己的心智、了解我們如何通過事實或故事彼此聯系在一起。且看你會如何“審視”(SIFT)(6)你自己的心智吧:用你的感覺、表象、感受和思維檢驗它。就讓每一次體驗成為一次思考的邀請,以及一個深化我們對自己和心智的認識的機會吧!這是你的探索之旅。
如果你想了解更多的概念化討論,并尋求一種純粹基于理論的、相對客觀的對意識的討論,那么你需要閱讀其他更“標準化”的書籍,而非本書。本書的主旨是定義“心智是什么”,包容主觀性中存在的現實,邀請你探索你自己體驗的本質,并試圖以科學性的討論和體驗性的反思呈現心智的本質。盡管本書不是一本典型的科學著作,但我相信這種對心智本質的跨學科的探索仍然是科學的。任何對心智感到好奇并有興趣建構更健康的心智的人都能從本書中獲益。對心智的進一步探索不能僅靠吸引人的概念性討論和科學發現,我們還需要將上述內容與主觀的生活體驗結合在一起。
對反思性話語的反思之辭
無論是我和你、你通過內在的思維和你自己、你和另一個人進行的反思性談話,還是我們在日記中寫下的自我反思,我們都是用話語進行溝通的。通過話語的使用,我們事實上既塑造了我們對心智的理解,也制約了我們對它的理解。一旦一個詞被“給出”供我們分享,即使它還是“在這里”,即在我們內部塑造我們的思維、觀點和概念,它也會制約我們的理解。這也許可以解釋我之前提到的那件事,即某些學者敦促我不要定義心智,因為這樣做會制約我們的理解。只考慮這一點的話,他們也許不會喜歡本書。然而,若沒有話語,沒有我們內在或外在的語言,我們就幾乎不可能分享觀點,更遑論解釋它們,無論是用日常概念,還是以科學經驗。作為一名醫生、教師和家長,我認為用話語找到基于真相的定義是值得的,這樣做很可能為我們帶來好處,只要我們確實承認話語有其局限。
不過且讓我們先聊表對話語及其局限的尊重和審慎吧,這是你我從現在起通過這本書彼此建立聯系的方式。無論我們怎么做,哪怕我們小心措辭,只要開始說話寫字,話語就制約著我們,而且它自有其局限性。哪怕不是討論心智,只要一項工作是基于話語的,它就對我們提出了巨大的挑戰,也許作為說話的人活著本身也是如此。如果我是個音樂家或畫家,我或許會一言不發地演奏一首樂曲,或者僅用顏色和對比度創作一幅油畫;如果我是個舞者或編舞師,我或許會創造一套動作,以便更直接地表達心智的本質。但我是個使用話語的人,因此現在我只能用話語和你溝通,而這本書起到了媒介的作用。我十分迫切地想要探尋這樣一種將你我連接在一起的心智概念:我們所用的媒介只有話語,而它制約著我們,并且有自己的局限性。我們在彼此分享話語的時候既要對彼此多一些耐心,也要對自己多一些耐心。我們需要謹記,話語既可以創造一些東西,又會產生束縛。將這一點牢記于心有助于我們更好地理解這次探索之旅,以及我們可能找到的概念。且讓我們盡力用那連接彼此的話語為心智演奏樂曲,描繪畫面,翩翩起舞吧!
語言符號是我們要分享的信息的呈現形式,如果能將此牢記于心,那么我們就可以通過話語本身來揭示心智本質的諸多要素。例如,如果我要表達如何“抓住”心智的概念,就會看到我們的觀點是多么明晰,我們使用的話語是多么具象化:伸出手去抓握,“伸出”我們的心智去理解。我們既可以通過“抓住”這個動作實現理解,也可以通過“站在那人之下”實現理解(7)。這就是心智的一種本質:它的語言是具身的。話語即信息,信息是某種表意的符號,而非僅僅是能量模式。然而即使是表象,即使是聲或光的符號,“抓住”和“理解”這樣的詞也還是不足以充分表達深層的理解,或觸及真相,或看得真切。或許沒有哪種東西在脫離了內在的澄澈之感后還能做到這一點吧。
此外,當使用“分享”這樣的詞甚至用你自己的話來說時,我們的心智還是體現出了其隔離、理性的一面:它既反映在我們的語用、措辭中,也反映在心智自身的內在本質中。海倫·凱勒(Helen Keller)在其自傳中提到,在她既盲且聾的狀態下,在她將“水”這個詞分享給她的老師安妮·沙利文(Anne Sullivan)的那一刻,她感到自己的心智仿佛真正誕生了。為什么分享會令她的心智得以誕生呢?這就是我們要用自己的內在語言和自己秘密溝通的原因嗎?當我們用話語理解自身并反思自身的時候,我們在心智中分享的話語就變成了我們在心智中記住的話語。在探索心智的整個旅程中我們都應當牢記,我們所用的語言,我們生活中充斥的語言,既令我們彼此連接,為我們指明了道路,亦同時束縛了我們。我們需要時刻保持高度的清醒狀態,以覺察話語帶給我們的連接、自由和限制。
起初我們渴望揭露真相、促進更深層的理解。然而,一旦這一長串話語離開了那個難以用話語描述的現實,我們就可能偏離最初的方向,偏離事實本身。這件事很重要,我們在深入探索心智的時候需要將其謹記于心。對我們的探索而言,分享能夠幫助我們掌握并共享關于心智本質的話語,它是我們最好的前進方式。我們不僅會討論科學和概念,也會直接交流我們內在發生的體驗。雖然話語能部分表述那些體驗,但只有話語是不夠的,它無法百分之百精確地表達我們的體驗。
且讓我們承認我們總是會說出這樣的話,“好吧,實際情況遠比話語所描述的復雜”,或者“并非完全如此”。無論我們用了怎樣的話語試圖表述,這些表述都是對的,好吧,就是這樣,并非完全如此。實際情況就是比話語所能描述的更加復雜,這也千真萬確。有時候為了做到精準無誤,最好的辦法就是緘口不語。而且我們最好不時這么做。不過,也說不定我們真能找到某些超越語言內在制約的話語,以及它們試圖描述的想法和體驗,這樣就可以更接近我們稱其為事實真相的那些東西。那些東西是真實的,它們具有預言性的價值,能讓我們活得更充實、更真實。從沉默開始是個好主意。話語則是繼續旅途、照亮心理現實本質的好工具。話語也許還能幫助我們更好地與那些接收語句的人,甚至和我們自己建立深層的連接,因為我們被邀請進入我們自己的心智正在體驗的東西,哪怕沒有話語參與,只有真相在沉默中顯現其自身。
我們分享的每一句話都會觸動你非言語的精神生活。就像把自己“浸入”大海里那樣,我們有時候會讓自己進入非言語的世界,其中最好的辦法就是沉默。因為你有感覺、表象、感受,以及言語和非言語的思維,所以我要請你在這些話語激起你精神世界中的不同元素時進入沉默,以“審視”你自己的心智。
我們只能盡力保持溝通、保持開放,同時不要對終點太過在意。就像心智自身持續地涌現出來那樣,這趟旅途是隨時間展開的。正因為如此,我們才要探尋時間的本質,以及其在生命中出現本質上意味著什么。
提出這些問題不僅是為了推動探索的進程,也是為了獲得啟迪,這種啟迪就來自提出問題的過程。就像我過去的導師羅伯特·斯托勒(Robert Stoller)博士曾寫到的那樣,“對澄清的渴望包含了一種樂趣,這種樂趣我直到現在才徹底明了。有時,在把一個句子縮略到極簡的時候,我發現它變成了一個問題、一個悖論,或者一個笑話。上述三者可以看作同一實體的不同形式,就像冰、水和蒸汽一樣。這令我感到輕松:澄清是一種請求,而非回應”。
你會在本書中看到我著眼于與心智的不同元素相關的一些基本問題,這些問題很有趣,它們仿佛要彼此交織,進而結成一張大網。我們會一路探討心智的種種特性:它由誰參與,它是什么,它來自何處,它何時出現,它為何出現,以及它怎樣出現。這是我們的通用模型,它就像一個由六部分組成的羅盤。我們將用兩副眼鏡看著這個羅盤來導航。一副眼鏡是個人的主觀體驗:我的體驗用于描述,而你自己的體驗用于反思;另一副眼鏡是科學和概念推理,也就是科學研究的結果及其意義。
我在本書中選定這樣一種呈現形式的一個理由是希望你能像我一樣,將你心智中的個人體驗和你對與這個主題有關的科學研究結果的逐步理解相結合。我希望這種帶有你自己好奇心和想象力的“主動閱讀”,你對個人精神生活的反思,以及你對心智的科學基礎的建構,三者可以合而為一。通過本書,我們可以在探尋心智本質的過程中一起提出問題。本書只是一個開始,甚至只是我們最初的集結點。在接下來的一路上,我們需要超越話語的限制,以理解那些言外之意。
就像我的孩子們經常提醒我的那樣,我并不善于講笑話,不過我想我們在這一路上會發現許多悖論和問題。對心智的本質的思考有時本身就非常燒腦,這令人頭痛欲裂,有時甚至讓人發瘋。有許多書試圖告訴你答案,這其中既有嚴肅的科學寫作,也有個人化的思考。我試圖在本書中既包含科學知識,也包含個人經驗,通過上述二者的整合,再加上一些問題,從而以一種引人入勝、發人深省的方式引導作為讀者的你前行。
討論心智時存在一個難點,那就是我們既需要將心智視為個人體驗,也需要將其視為科學上可理解的過程、實體、客體,或者東西。前者是個人化的、無法從外部觀察的、不可以量化的,后者是可以客觀了解的、可以從外部觀察的、可以量化的,二者之間本質上存在沖突。在過去的100年里,這種沖突導致對心智的學術研究的主流從對主觀體驗的內省和反思轉到了有條理的科學研究上。心智由誰參與,心智是什么,心智何時出現,心智為什么出現,心智是怎樣出現的……為了理解這一系列關于我們精神生活的問題,我們最好在我們的主觀生活和客觀生活中同時注重心智的主觀性和客觀性。
我最真誠的愿望就是與你一起澄清心智的本質,揭示我們所相信和不相信的一切,證明心智在生活中的重要性,并為定義心智做一些貢獻。這樣一來,我們就能進一步探索健康的心智應該是什么樣的了。一旦我們能做到這一點,下一步自然就是找出各種方法武裝自己,從而為自己和他人培育健康的心智。為了發現、探索、開墾和培育我們的心智,我誠邀你加入這段對心智的探索之旅。
你準備好了嗎?讓我們就此開始吧。愿你享受這一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