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異被圍在城外樹林旁的廢舊農屋里，他背靠著土墻，癱坐在正對屋門的地上，門被破爛的桌椅抵著。剛下過雨，劉異能聽到雨滴落到水洼的聲音，他看著自己左臂傷口流下的血與屋頂里漏進的雨水混在一起。他想他過不了多久就要倒在這血水中了，潮濕冰冷的感覺讓人生厭。月光沉靜，刀光閃爍，外面是一群沉寂的人，他們將屋子圍住，等待后援，以確保萬無一失。

雨后的空氣又涼又輕，劉異感到自己也開始變得輕飄飄的，就像將與這空氣融為一體。在這死亡之前的寧靜里，劉異想起的是家鄉那座小城，他從不覺得自己會懷念它，但他想起了它，它是開始，無端的開始。

那時候，劉異靠四處幫人做零工過活，在他看來，他沒有經歷過什么值得記住的日子。從某一天開始——具體時間他記不得了——他每天傍晚都會跟著城南的那位大叔學劍。大叔不是本地人，劉異沒問過他的名字，他知道，有一身本領而又甘于居住在這種地方的人，一定都有些來頭，也一般不會有什么好的結局，少知道為好。他交錢學藝，大叔收錢教學，僅此而已。他們平時交流的不多，談論的都是關于練劍的事。又在某一個晚上，教學結束之后，大叔把劉異留了下來。大叔找了家飯館，他們真正地談了次話。

時間還早，飯館里人不多，他們找了角落里的位置，大叔點了幾個不錯的菜。

“我沒什么可以教你的了，能教的都教了。從今以后你不用再來了。這頓飯我請你，算是為你踐行。”

“踐行？為什么踐行？我沒打算去哪里。”

“你遲早會的。雖然我不知道你打算去哪里，但是你會的。像你這樣的年輕人，學藝有成之后，怎么會不想出去看看。也許出發之前，你還會安慰自己，如果在外面過得不順，還可以回到這里過太平日子。”

“我還沒這樣想過。”劉異接過店家送來的酒，把兩人的酒斟滿，舉起酒杯說，“敬你。”

大叔一飲而盡，接著說：“不是說我想阻止你。我只是想提醒你，很多事不是由你能決定的。”

“我知道。”劉異有些不快，他覺得對方是以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在教育他。

“是的，每個人都知道。”大叔回敬了一杯。

“我從小就在這小城里生活。我沒有見過那么多的劍客。我想知道，我的實力達到了哪個層次？”

“哪個層次，我說出來你也不會有直觀的感受，只有你自己經歷過了才知道。我只能說，靠你這身本事，輕易死不了。”

“比你如何？”

“為什么跟我比？”

“我認識的人里，會武功的，除了在你這里學劍的，就是你了。學劍的那些我覺得也就那樣了。我只見過你教，卻從沒見你動過手。”

“挺自信的啊，確實，在這些學徒中，你算最有天賦的。不過我這里也沒幾個人。再加上你是最刻苦的，你確實是他們中最強的。而且我看的出，你以前學過一些劍法，雖然不純正，但是有了基礎，更有利于你的成長。話說回來，我在這邊是沒動過手，你動過手嗎？”

“沒有。”

“那我覺得你跟我差不多了。”大叔推開小酒杯，讓店家拿來兩只空碗，在碗里斟起酒來。

“那完了，你都要到這里避難了，我也看到我的結局了。”劉異本想開個玩笑，話一出口，又覺得不太尊重這位老師，他不愿叫他師父，在劉異心里師父至少得是個與自己關系緊密的人，他們之間僅僅是交錢學藝。劉異匆匆舉起酒碗，敬了大叔一碗。

“哈哈哈哈。沒關系，你還年輕嘛，還有空間。我這輩子就這樣了。”大叔端起碗來一飲而盡，“我真希望這輩子就這樣了。”

“話說，學了這么久，你也沒告訴過我們，這劍法叫什么名字。”

“名字就是個代號嘛，你愿意叫什么就叫什么，就像你也沒問過我叫什么。”

“我如果要出去看一看。你有什么經驗要給我說嗎？”

“經驗嘛，有，命是最要緊的，命沒了就什么都沒了。”

“就這？”

“這還不重要？沒事兒多練練跑步，逃命的時候跑的快一點。哈哈哈哈。”

兩人碰杯，喝完最后一口酒。夜已經來臨了，飯館里正是人聲鼎沸的時候，他們不再有話，只是吃著最后的飯菜。

回到家里，劉異坐到院子中，那個夜晚也像現在這樣寂靜無聲，月亮是殘缺的，空氣比現在渾濁。劉異看著天空，他看不出個所以然來，就只是看著天空。寂靜中，旁邊響起了打孩子的聲音，緊接著又是夫妻爭吵的聲音。這些噪音劉異本來都習以為常了，在那個夜晚卻讓他心煩意亂，他要出去走走。

街巷還是如往常一般，劉異閉著眼睛都知道每條路通向哪里，但這一次，他站在街口，卻不知往哪里走。每條街都在他腦海中，他發現在腦子里他就可以把這座小城逛遍，他甚至能想象到此刻人們正在做些什么，那都是冷冰冰的事物。還是回去吧。

劉異是在第二天傍晚出發的。他把能換成錢的物件都換了，房子沒有賣掉，雖然他不知道還會不會回來，雖然他不想再回來，但有個叫家的地方在某處，總是令人心安的。劉異沒有人需要告別，他也無需向這座小城告別。告別是用于至少有些感情的人或物之間的。他走了，就像他只是路過這里，然后在這里住了二十年，這二十年他來不及結識什么人，來不及跟任何事物培養感情，這二十年就如一日。目的地是京城，因為除了京城，他并不了解其他城市。當然他也不了解京城，只是在這小城中，京城被提及的次數是最多的。

如今劉異被圍在這破屋之中，臨死之際，回想起故鄉，只因為那里是一個開始，這個開始可以是任何地方，只是在他這里正好是他的故鄉，他只是回想起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