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的、坐的、站的、蜷的、攤的,在郝獸醫的醫院重地,一群不正經的人甚至可以用精神病人來形容,反正獸醫也不像個真正的醫生。
用鐵架子湊起來的簡易爐子,已經把那鍋草藥燒糊,糊味彌漫而出,香而苦,讓這里更像是一個廚房。
豆餅在幫著郝獸醫把成碗的稀糊的草藥送給屋里的傷兵。
康丫開始耍寶,“爺給你們練手絕活——吃粉條子!”
他照著豆餅正要端進屋的藥碗伸手,被郝獸醫毫不客氣地拿勺子給狠扣了一下。
旁人一陣大笑,其實并沒什么好笑,但是就是大笑。
迷龍很悻悻,他甚至還沒能找到在這爛糟的地方的立腳之地。“窮樂。逗貧。窮死的命!”
他憤憤的數落著,一邊毫不避諱地在郝獸醫血跡斑斑的手術床上躺下,“爺給你們表演睡覺打呼嚕。”
“呼呼呼呼~”
阿譯還未上場便已冷場。
“那我給你們唱首歌吧?!?
他忸忸怩怩很不識趣地唱道:“蝴蝶兒飛去心亦不在,凄清長夜誰來,拭淚滿腮,是貪點兒依賴,貪一點愛……”
這個畫面可以想象,一位穿著筆挺軍裝的少校,捏著嗓子唱這么一首好聽的歌曲,會如何折磨一群老粗的耳朵,而且他唱的真的很凄婉。
迷龍猛地砸著床板,以致把那并不結實的床板給砸下來一塊,他抄起那塊床板沖著阿譯扔了過去,若不是孟煩了拉得快,阿譯就要被開瓢了。
阿譯的臉介乎于鐵青和慘白之間,而迷龍仍在不依不饒地大叫:“雞皮疙瘩叫你嚎掉了一地!撿回來!”
阿譯氣得發抖,但他面對的是迷龍,有的只是妥協和驚嚇。
孟煩了趁機插科打諢:“各位看官,五湖四海的弟兄們,孟小太爺給你們演一個妙手回春,傷勢痊愈——咱表演吃藥,吃磺胺?!?
他伸出了手,掌心里放著兩顆得來不易的磺胺,另一只手上拿著水瓢。
一幫傻瓜啪啪地鼓掌。
磺胺并不可能讓他的腿傷痊愈,這一切就像小丑的鬧劇。
他把藥放進了嘴里,然后喝水。
傻瓜們在拍巴掌,呱唧呱唧,五湖四海,南腔北調。
沉默的阿譯嫉妒的看著他,從來沒人這樣為他叫好。
迷龍沖他夾著大腳趾頭啪啪跺腳。
孟煩了看著手里的兩粒藥。這是張陽今天塞給他的藥。
他大概能猜到,這兩粒藥從哪里來的。他敏銳的雙眼已經發現,迷龍手腕上的一塊表不見了,那是阿譯他爹留給阿譯的紀念品。
張陽、迷龍、阿譯,三個人,兩粒藥,不管他們在這個過程中扮演怎了樣的角色,他一下子欠了三個人的人情。
然后他猛然想起來一件事。
“要麻!你認得一個姓陳的連長嗎?瘦瘦的,高高的,挺白凈,二十來歲!”
要麻舔了舔仍帶著油光的嘴唇,“川軍團全死光了撒!我哪里還認得啥子連長哩。噯,我認得你個瓜娃子,你講的莫不是你自己吧?跟我們川妹子稱哥叫妹的,怕不安好心嘞?!?
“就是就是??隙ㄊ菍δ硞€妹子動心了吆?!?
“噢噢噢!”
一群人又是大叫,又是跺腳,又是吹口哨的。
好不熱鬧。
起哄讓孟煩了面紅耳赤,“沒影的事兒,都不許瞎說。”
“還有,我就是一個混蛋,人家才不會看上我!”
“嗷嗷嗷~”周圍一起起哄。
迷龍立即吼了起來:“喊什么喊?不就是愛情的事兒嗎?都彪???”
于是一切都平靜下來。
是啊,這都什么時候了,還想著情情愛愛,都要去打仗了,要腦袋別在褲腰帶上了。
說不定明天去,后天兩腿一伸,就見了閻王。
戰爭,是愛情的墳墓。
……
郝老頭終于忙完了,走過來苦笑著說:“該來的總會來。今兒有軍官來找我,說是要了解散兵的健康情況。他說還會來,還說征兵體檢要開始了?!?
沉默。
長久的沉默。
戰場是殘酷的,沒有人喜歡打仗,除了那些千人殺萬人恨的戰犯。
“我不想再去北邊了?!?
孟煩了說了一句話,然后愣了一會兒,發現所有人都在瞪著他,于是他明白剛才他說了一句廢話。
郝獸醫解釋道:“誰說的是去北邊,這次是去南邊!南邊,緬甸!”
沉默。
又是沉默。
蛇屁股道:“獸醫啊,你要是病了,我給你煲青蛇骨頭湯?!?
要麻立即同意:“是啊。緬甸,那就是遠征軍,嫡系去的。英國人幫忙,美國人出錢出槍,啥都有,啥都不缺,這樣的肥美差事,我們這些后娘養的,能輪得上?”
不辣附和:“獸醫睡覺吧,獸醫累糊涂了?!?
阿譯用他的方式表示了自己的質疑:“他們又打了個大勝仗。英國人都服了。”
孟煩了難以忍受阿譯的詞不達意,替他向大家解釋說:“阿譯的意思是說,這么大的勝仗,跟我們這幫雜牌軍沒什么關系?!?
阿譯看了孟煩了一眼,很想說他不是這個意思,但恰巧就是這個意思。
郝獸醫并不打算被這堆雜牌軍的推論給扳倒,解釋道:“大概就是要補充兵源,要拿咱們補充兵源,準是那邊傷亡慘重,傷亡慘重準是沒有吹的那么大勝。敵軍幾個月就玩兒完啦,這種話,鬼子說,我們也說,都信不得的?!?
大家沉默,老頭子說出來的話,是最理智的,正因為如此,大家沉默了。
因為,這就是真相。
真相往往是殘酷的,什么大勝,就是雙方都死光了,拼光了。都打得沒有人了,這樣一群老弱病殘,都可以拉出去,充當炮灰吸引火力了。
“狗屁的川軍團,整一堆炮灰團!漚出了蘑菇的木頭疙瘩,傻子才會去!”
迷龍一陣鬼叫,他的話伴隨著巨大的動靜,他離開了,一路踢凳子推桌子的怒氣。
當初,虞嘯卿的話,此時如果再想起來,就像是放屁一樣。
假的,全都是假的。
他們就是舅舅不疼姥姥不愛的雜牌軍,一幫準備去送死的炮灰!
一幫人愣著,彼此看著彼此。
這回沒有人昏昏欲睡,或者嘻笑怒罵。
孟煩了無法像迷龍那樣干脆地做出決定,因為從撤退開始,他已經失望了很多年。
他們心中的信仰早沒了。
更準確的說,他們心中的魂沒了。
他們沒有了目標,失去了方向。
去南邊做炮灰,還是繼續在這里漚蘑菇,這是一個十分嚴重的問題。
阿譯像泥雕木雕似的發了一會兒呆,堅決說道:“我要去。我要帶著軍隊從緬甸打回上海。我要給家父報仇!”
然后,他蹲在地上哭泣。
大家又開始沉默。
孟煩了覺得阿譯的進軍路線有點兒匪夷所思,而且說話也頗為不自量力。
主要是他討厭長久的沉默,這種沉默如同刀割,于是他想打破這種沉默,刻薄地說道:“阿譯,你的進軍路線有點兒問題,往緬甸打下去很快就下海了,而不是你的上海?!?
阿譯氣惱而尖聲地反駁:“我學過地理,都知道啦!可不論是什么海,都是去打鬼子的!”
“不,我是一定不會去的。因為我已經死過一次了。”這是孟煩了的最后宣言,他站了起來,準備離開。
就在這個時候,張陽也站了起來,走到一群人的中間,緩緩地說道:“人間正道是滄桑。勝利也許會遲到,但絕不會缺席!”
“我知道,你們困惑,你們抱怨,你們憤怒。但請你們相信我,我會替你們找到一條真正的光明之路,帶領你們走向未來!”
張陽站在正間,做了一個非常標準的軍姿,然后打了一個敬禮。
他相信,歷史總不會錯,他的信仰也不會錯,只有走上那條道路才能帶領他們真正的走向光明!
一群人呆呆地看著他。
然后……用拿得到的東西,扔他,砸他。
甚至開始有人錘他,踹他,壓他……
因為他的話太空洞,難以讓人理解,難以讓人接受。
最重要的的是,他不是他們的頭兒,現在沒有人聽他的。
打打鬧鬧之后,又是長久的沉默。
他們看著這個還沒有來幾天,就放出大話的新兵蛋子,看著被整慘的臉面,都不知該怎么辦。
但是,那一鍋好吃到極點的白菜豬肉燉粉條,卻又讓他們不得不相信——有些人,真的是上天派下來的神使,是來拯救他們的神!
張陽的話,是真的嗎?
光明之路又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