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廊群展“孤獨的映像”如期開幕。不大的展廳里,燈光柔和,人流不算多,但氣氛安靜而專注。穆璃那幅《霧中人》被掛在角落一個相對獨立的位置。灰白色的濃霧幾乎占據整個畫面,一個模糊卻透著沉重孤獨感的男性背影深陷其中,仿佛被霧氣吞噬,又仿佛本身就是迷霧的一部分。壓抑、窒息、卻又帶著一種詭異的、扭曲的深情。
林薇挽著穆璃的胳膊,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她的神色。穆璃的臉色比平時更蒼白,嘴唇抿得緊緊的,目光低垂,避開展廳里那些審視的目光,像一只隨時準備縮回殼里的蝸牛。她只想盡快離開這個將她內心傷口公開展覽的地方。
“小璃,你看,很多人都在認真看你的畫呢。”林薇壓低聲音,試圖安慰,“畫得…很有力量。”她斟酌著用詞,避開了“壓抑”和“痛苦”。
穆璃沒有回應,只是將手腕上的寬手鏈下意識地又往下拉了拉,仿佛這樣就能遮蓋住一切。力量?不,她只感到被剝光了示眾般的羞恥和脆弱。
就在這時,一個戴著金絲眼鏡、頭發梳得一絲不茍的中年男人,在畫廊老板的陪同下,停在了《霧中人》面前。男人看得格外仔細,眉頭微蹙,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下巴。
“張老師,這位就是這幅畫的作者,穆璃小姐。”畫廊老板微笑著介紹,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恭維。這位張承,是業內頗有影響力的獨立藝術評論家。
張承的目光從畫作移向穆璃,帶著審視和探究。那目光像手術刀,仿佛要剝開她蒼白的表象,直抵靈魂深處的創口。穆璃感到一陣窒息,本能地想后退,卻被林薇緊緊挽住。
“穆小姐,”張承開口,聲音平緩卻帶著穿透力,“這幅畫…很有意思。用色極簡,卻營造出巨大的壓迫感和孤獨感。畫中人深陷霧靄,姿態疲憊而絕望,但…這霧靄似乎并非純粹的囚籠?”他指向畫面中幾處被刻意刮擦、透出些許掙扎筆觸的迷霧邊緣,“這里,這里…我能感受到一種…對抗?或者說,一種在絕境中…扭曲的守望?”
他的解讀精準地戳中了穆璃潛意識里自己都未曾完全厘清的情緒!她猛地抬頭,撞進張承洞察的目光里,心臟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他想干什么?
“特別是…”張承的目光意味深長地掃過穆璃下意識護著手腕的動作,聲音壓低了些,卻更清晰地傳入穆璃耳中,“結合一些…背景信息,比如創作者本身的經歷…這種‘傷痕下的生命力’,這種‘絕望中的守望’,就顯得更加震撼和…極具話題性了。‘自殺藝術家’的浴火重生之作,這個切入點,非常有挖掘價值…”
“自殺藝術家”!
這四個字如同淬毒的冰錐,狠狠扎進穆璃的耳膜!瞬間刺穿了所有脆弱的偽裝!
“轟——!”
穆璃的世界天旋地轉!畫廊柔和的燈光、周圍低聲的交談、張承那張帶著職業性探究的臉…一切都在瞬間扭曲、變形!巨大的羞辱感、被當成怪物展覽的憤怒、以及被強行撕開傷疤的劇痛,如同海嘯般瞬間將她吞沒!她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冰冷的浴室,回到了被鮮血染紅的浴缸里,回到了被全世界拋棄的絕望深淵!
“不…不是…”她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臉色慘白如紙,嘴唇哆嗦著,想反駁,卻發不出任何完整的聲音。眼前陣陣發黑,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炸開!手腕的舊疤像被點燃般灼痛!她猛地掙脫林薇的手,踉蹌著后退一步,撞在冰冷的墻壁上,像一只被逼到絕境、瀕臨崩潰的小獸。
“張先生!請注意您的言辭!”林薇瞬間怒了,像一頭被激怒的母獅,一步上前擋在穆璃身前,怒視著張承,“我朋友的作品不需要這種低劣的噱頭!她的經歷更不是你們用來炒作的素材!請離開!”她的聲音因為憤怒而拔高,瞬間吸引了周圍所有人的目光。
張承似乎沒料到穆璃反應如此激烈,推了推眼鏡,還想說什么:“林小姐,藝術源于生活,我只是在探討作品的深度…”
“探討你媽!”林薇徹底爆發了,指著門口,“滾!再不滾我叫保安了!”
畫廊老板也慌了,趕緊打圓場,半推半勸地將面色不虞的張承拉走。周圍響起竊竊私語,好奇、探究、甚至帶著一絲獵奇的目光如同針尖般刺向角落里蜷縮顫抖的穆璃。
林薇顧不得其他,立刻轉身緊緊抱住穆璃,感覺到她單薄的身體如同風中秋葉般抖個不停。“沒事了,小璃,沒事了…我們走,我們馬上回家!”她半抱半扶地將幾乎虛脫的穆璃帶離了那個讓她窒息的展廳。
回到小院,穆璃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氣,倒在床上,陷入一種半昏迷的狀態。林薇寸步不離地守著,喂她吃了藥,看著她昏昏沉沉地睡去,眉頭卻依舊緊鎖著,仿佛在夢中也無法逃脫痛苦。
夜,深了。
窗外的南城,不知何時又被濃霧籠罩。霧氣無聲無息地滲入房間,帶著濕冷的寒意。
穆璃的夢境,不再是單一的分手場景或冰冷的浴缸。這一次,它變得更加混亂、更加碎片化,卻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真實感。
場景:一個陌生的、荒涼破敗的地方。巨大的、銹跡斑斑的金屬框架在濃霧中若隱若現,像巨獸的骨架。空氣里彌漫著鐵銹、機油和潮濕腐爛的混合氣味。是…廢棄的工廠區?或者碼頭倉庫?
時間:同樣是深夜,濃霧彌漫,能見度極低,只有遠處幾盞昏黃的路燈在霧中暈開模糊的光暈,更添詭異。
人物:她和時瑾。但不再是山頂星海下的甜蜜,也不是公寓里的冰冷對峙。氣氛劍拔弩張,充滿了令人窒息的危險感!
片段一:激烈的爭吵!她緊緊抓著時瑾的手臂,聲音帶著哭腔和巨大的恐懼:“…不行!太危險了!瑾,我們報警!把錢給他們!我們走好不好?”她看不清爭吵的具體內容,只感受到時瑾緊繃的身體里壓抑的怒火和一種不顧一切的決絕。
片段二:時瑾猛地將她拽到身后,用自己的身體將她嚴嚴實實擋住!動作帶著不容置疑的保護和一種面臨威脅時本能的兇狠。他對著濃霧深處幾個模糊扭曲、看不清面容的黑影厲聲咆哮:“動她一下試試!!”那聲音像被激怒的雄獅,充滿了駭人的威懾力。對方似乎在說什么,提到了“錢”?還是“東西”?聲音模糊不清,帶著威脅。
片段三:混亂!金屬猛烈撞擊的刺耳聲響!一聲壓抑的悶哼!她驚恐地看到時瑾的手臂似乎被什么劃了一下!黑暗中,有溫熱的液體濺到她臉上!是血?!時瑾的血?!
片段四:刺眼的車燈劃破濃霧!一輛出租車急剎在他們身邊!時瑾猛地將她推向車門,力道之大讓她幾乎摔倒!他的臉在車燈映照下慘白而決絕,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恐慌和一種近乎絕望的守護欲!他嘶吼著,聲音穿透濃霧:“走!快上車!別回頭!報警——!!”
車門被粗暴地關上!引擎轟鳴!車子猛地躥出!在車門關閉的瞬間,穆璃驚恐地回頭——只看到時瑾毅然轉身,高大卻孤絕的背影,如同撲火的飛蛾,決絕地沖回那片翻滾著濃霧和兇徒的、深不見底的黑暗之中!他的身影瞬間被濃霧吞噬,只留下那句嘶吼的尾音在死寂的夜里回蕩…
“啊——!”穆璃尖叫著從噩夢中驚醒!渾身被冷汗浸透,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跳動,幾乎要沖破肋骨!她大口大口地喘息,像一條離水的魚,眼前還殘留著時瑾轉身沖進濃霧的決絕背影,鼻尖仿佛還縈繞著那鐵銹味和…血腥味!
不是幻覺!這個記憶片段如此清晰!時瑾受傷了!為了保護她!在那個濃霧彌漫的、危險的夜晚!他讓她走,自己卻沖了回去!
“威脅”…那張紙條上的“威脅”…“斷干凈”…“讓她恨”…
難道…難道這一切的源頭…是那個夜晚?是那次為了保護她而引發的禍端?!這個認知像一道驚雷,劈開了她心中長久以來的混沌和絕望,帶來一種全新的、更深的震撼和…難以言喻的刺痛!
巨大的心理沖擊讓穆璃再也無法入睡。她蜷縮在床頭,抱著膝蓋,眼神空洞地望著窗外翻滾的濃霧,腦海中反復回放著噩夢中的碎片:時瑾流血的胳膊、他嘶吼著讓她走時眼中的恐慌、他沖進濃霧的背影…
手腕的舊疤依舊隱隱作痛,但此刻,另一種更復雜、更尖銳的疼痛占據了她的心神。恐懼、困惑、還有一絲被她拼命壓下去的、荒謬的擔憂…那個背影,他后來怎么樣了?
凌晨時分,外面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穆璃感覺喉嚨干得冒煙。畫室的保溫壺空了。她猶豫了一下,不想驚動隔壁房間可能剛睡著的林薇,裹了件厚外套,拿起雨傘,輕手輕腳地出了門。
巷子里空無一人,只有昏黃的路燈在雨幕中暈開模糊的光圈,映照著濕漉漉的青石板路。便利店就在巷口拐角,24小時營業的燈箱在雨夜中散發著慘白的光。
穆璃撐著傘,快步走著。雨水打在傘面上,發出單調的噼啪聲。就在她即將走到巷口,目光掃過便利店玻璃窗的剎那——
她的腳步猛地頓住!心臟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緊,瞬間停止了跳動!
便利店對面,一盞老舊路燈的昏黃光暈下,一個穿著深灰色連帽衫的高大身影,如同凝固的雕塑般,靜靜地佇立在迷蒙的雨幕中!
帽檐壓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張臉。但那個身形!那個站立的姿態!即使隔著雨幕,隔著十幾米的距離,穆璃也瞬間認了出來!
是時瑾!
是那個在她噩夢中沖進濃霧的背影!是那個當眾被她斥為“跟蹤狂”的男人!是那個…可能為了她,在某個雨夜流了血的男人!
他就站在那里!沒有靠近,也沒有離開。雨水順著他的帽檐滴落,打濕了他的肩膀。他仿佛與這雨夜融為一體,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孤獨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專注。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迷蒙的雨幕,穿透了便利店的玻璃,精準地、貪婪地、痛苦地…鎖定在了她身上!
穆璃渾身的血液仿佛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巨大的恐懼和被窺視的屈辱感再次攫住了她!但這一次,恐懼之下,還混雜著噩夢帶來的震撼和那個呼之欲出的疑問!她像被釘在了原地,無法動彈,無法呼吸,只能死死地盯著雨幕中那個幽靈般的身影!
幾秒鐘,如同一個世紀般漫長。
似乎是察覺到了她的注視,那個身影猛地動了一下!然后,如同受驚的鬼魅,迅速轉身,大步流星地、幾乎是倉皇地,融入了便利店側面更深的、被黑暗和雨水吞噬的小巷陰影里,瞬間消失不見!
“呃…”穆璃這才找回自己的呼吸,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擂動,幾乎要炸開!她失魂落魄地沖進便利店,甚至忘了要買水,只感到一陣陣刺骨的寒意和深入骨髓的驚悸。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小院的。雨似乎更大了。當她失魂落魄地推開院門,準備進屋時,目光無意識地掃過畫室那扇朝向小院的木門——
她的動作再次僵住!
只見冰涼的門把手上,掛著一個干凈的、沒有任何標識的白色紙袋!袋子被雨水打濕了一角,但里面似乎裝著東西。
一股寒意瞬間從腳底竄遍全身!她顫抖著伸出手,指尖冰涼,小心翼翼地取下了那個紙袋。
打開。
里面是兩樣東西:
一盒她常吃、但南城很難買到的、特定品牌的復合維生素片。這種維生素對她凝血障礙的輔助調理效果很好,她曾隨口提過一次。
一小盒包裝極其精致、沒有任何商業標簽的針劑。穆璃認得上面的分子式縮寫——這是進口的、效果最好但也極其昂貴的凝血因子濃縮劑!是她病情危急時的備用救命藥,需要特殊渠道才能獲得!盒子上貼著打印的、冷冰冰的使用說明和注意事項。
沒有署名。
沒有紙條。
只有這沉默的、昂貴的、精準的“關懷”。
穆璃握著紙袋,站在冰冷的雨夜里,渾身冰涼,如墜冰窟。雨點打在傘面上,發出沉悶的聲響。噩夢的碎片、雨夜路燈下那個幽靈般的身影、門把手上這無聲的“饋贈”…所有線索交織在一起,指向一個讓她恐懼又無法逃避的事實!
那個在無人之處悄然注視她、守護她(或者說監控她?)的人,真的是時瑾!
他就在附近!
他從未真正離開!
而這份來自“無人之處”的、沉默而精準的“關懷”,像一柄裹著天鵝絨的冰刃,溫柔地刺進了她剛剛被噩夢撕開的、混亂不堪的心口。帶來刺骨的寒意,和一種更深的、無法言說的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