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亨特爾。”老人吃飯的動作慢了下來,猶豫道,“你是不敢有孩子,還是有不了?”
亨特爾回答道:“我現在已經不是人類身體了。”
米索爾吃飯的動作徹底停了,片刻后,他表情依舊如常,聲音卻帶著歉意:“不管什么原因,這是你老師對不起你,也是獵巫人對不起你……只能選擇承受,這是所有得到救贖的人虧欠你的。”
“我知道。”亨特爾依舊平靜。
米索爾閉了閉眼,他的眼睛有些發澀,鼻子也有點酸。
以前,他見到的亨特爾,能直觀的給人陽光、朝氣蓬勃、充滿活力。
甚至因為獵巫之心的原因,待在他的身邊能感受到那溫和的、讓人舒心的希望力量。
現在,他身上的希望力量如此強盛,身負詛咒的米索爾甚至能感覺到詛咒的瑟縮。
來到這里后,雖然他能感受到詛咒依舊存在,但他一直都沒咳嗽過。
然而,這樣的亨特爾帶給人的感覺,卻是冰冷、淡漠、陰暗、陌生、甚至暮氣沉沉。
即使他的目標依舊十分堅定,這也讓他看起來無所畏懼,但連旺盛的希望力量都無法沖散的負面感觀,讓人無比清晰意識到他的痛苦。
米索爾無法想象,他只是承受著一個詛咒,便只能痛苦茍活,那亨特爾呢?
女巫死亡帶來的詛咒一向不會直接致死,但卻生不如死。
“你……辛苦了。”米索爾嘆了口氣。
他也只能對亨特爾表達前輩的認同和鼓勵。
亨特爾輕輕點頭。
聊了沒多久,跪了大半天,早已精神疲憊的米索爾變得茫然且懵懂,進入了無意識的夢境,睡著了。
亨特爾最后看了眼似乎在夢里呢喃著神言的米索爾,右手置于胸前,微微躬身,離開了夢境。
現實中,亨特爾從陰影中走出,袖口不斷滴落鮮血,構筑成纖長挺直的長刀無望。
如蛇一般扭動身軀,纏上亨特爾手臂的葬巫把自己搭在亨特爾手中,傳達著興奮的情緒。
緋名從亨特爾的懷里飛出,鉆進無望,過了一秒,再次飛出鉆進了亨特爾身體。
現在的亨特爾不是生物,自然可以承載精靈,擁有獵場能力的亨特爾也能控制住自己的靈魂,不至于讓自己的靈魂和意識把緋名的意識沖刷走。
一切準備就緒,亨特爾卻沒有面向刑場方向,而是向著巷道深處的角落沖去,數道刀芒開路,血影緊隨其后。
角落處,一個存在感極弱的家伙也沒想到亨特爾竟直接動手,剛探出頭想表達自己沒有惡意,就險些被飛來的刀芒斬斷脖頸。
亨特爾是真的要殺他!
不再猶豫,角落里猛的竄出一個消瘦的身影,是個黑發碧眼的年輕人。
他的身手算不上很好,險之又險躲過幾道刀芒,便看到亨特爾本人已經到了他的面前。
“我是個好人啊!”
撕心裂肺的叫喊聲中,刀鋒停在了他的喉嚨,一雙棕色的眸子近距離注視著他。
“你的名字。”亨特爾冷漠道。
“沃克,我叫沃克!”年輕人緊張道,“我沒有惡意,真不是故意偷看的……”
亨特爾閉了閉眼,緩緩道:“看到我無所謂,但你為什么在刑場附近藏匿?周圍都被女巫的侍從封鎖,你別告訴我你只是好奇刑場上跪著什么人。”
這個問題才是亨特爾動手的真正原因,一個有著獨特隱匿方式的年輕人,躲過女巫侍從來到刑場附近,有必要弄清楚原因。
沃克咽了下口水,喉嚨的動作觸碰到了刀尖,當即綻開一條血口。
不像是被切開,反而像是皮膚被侵蝕出一條極細的縫隙。
流出的血液被吸入刀鋒,沃克的嘴唇以肉眼可見速度變得發白,他的臉色也因為恐懼,比嘴唇還要白。
見此,亨特爾默默把長刀收回。
這種血液吸收量便受不了,一看就是連艾曼德魔藥都沒喝過的普通人。
一個普通人來這里做什么?
“我能問,問一下嗎?”沃克小心翼翼問道,見亨特爾點點頭,便鼓起膽子,“你,您是什么人?”
亨特爾平靜道:“獵巫人。”
“果然!”沃克突然振奮起來,但很快意識到自己的處境,重新變得萎靡,只是眼神中的欣喜難以掩飾。
“在這個時間以這種方式出現,又這么危……強大,您肯定不是女巫侍從,那只可能是獵巫人!”
看著沃克興奮的視線,亨特爾微微搖頭道:“我沒問你這個,回答我的問題。”
“啊,是!”沃克平復了一下呼吸,眼神堅定道,“老獵巫人前輩不該這么死去,您也不該為了這種事犯險,我只是來探查這里的情況,以便營救行動的成功實施。”
為了引來亨特爾,女巫們只能選擇將處死老獵巫人這件事大肆宣傳,這樣才能讓不知在世界哪個位置的亨特爾知曉情況。
亨特爾瞇了瞇眼,嘴角帶著一絲笑意:“年輕人真有活力……救援的人,除了你還有多少人?”
沃克也覺得自己的說辭有些像是年輕人的熱血,撓了撓頭,試探道:“那個,不是我不相信您,而是……”
呼——
溫暖人心的心火燃起,年輕人當即道:
“為了保證隱秘,我們的人不多,只有十三人,但每個人都有特殊的地方。
“就比如我,我曾被詛咒過,因此很沒有存在感,只要在角落一蹲,絕大部分人發現不了我,如果刻意藏起來的話,效果會更好。”
亨特爾感受著他身上散發出來的詛咒力量波動,點點頭,“但你們要面對的是女巫。”
沃克面色一苦,不管他們的準備多么充分,一想到他們面對的是女巫,就有些心驚膽戰,甚至想要退縮……
但下一瞬,他一想到他們要營救老獵巫人,便忘記了一切。
“我們會引發騷亂,制造防守空隙,這只是基本方案,還需要專門確認過現場情況結合實際來完善,成功的把握還是不小的。”
眼前的年輕人這么有活力和激情,亨特爾也覺得自己沒必要打擊他們,只是淡淡說了聲“注意安全”,便轉身離開。
要知道,如果只是被詛咒,沃克的身上不會有這么強烈的詛咒波動,他還被施了巫術。
沃克望著亨特爾逐漸消失的身影,受到獵巫人鼓勵的他一時激動莫名,對于行動的信心和動力變得更大。
另一邊,亨特爾已經開始循著女巫們在刑場留下的詛咒力量來進行暗殺標記,悄無聲息地解決著沒有稱號的幾位黑女巫。
而被迫參與的白女巫,則被他斬斷夢境,造成意識昏迷。
這些白女巫并不擔心獵巫人,更不會參與可能得罪獵巫人的事,所以亨特爾弄暈她們,也算是給她們一個面對其他的借口——其他女巫都死了,為什么她們活了下來?
問題的答案會讓黑女巫羞惱,但她們終歸不會殺害白女巫,也只能惱羞成怒。
明月高懸,深夜的涼意讓刑場上的人們難以入睡。
亨特爾這邊的行動,也暫時沒有意外。
只要不去暗殺稱號女巫,他被發現的概率很小。
再度從陰影中現身,亨特爾出現在一座房屋的角落。
屋里沒有光源,月光也被窗簾遮蔽。
這里是臥室,床上的被子隆起,里面窸窸窣窣的小聲交流聲。
亨特爾身體素質的提升包括了五感,所以他很清晰的聽到了被子里的交談聲。
“真的可行?我覺得……只要熬過這一陣子就好,沒必要冒險吧?”
“真的沒必要嗎?你忍心看著那些無辜的人去死?還是死在咱們這些自認為同樣無辜的人手里?”
“不……不忍心。”
“更何況,獵巫人如果知道咱們也參與了囚禁和處死那些人,你覺得獵巫人會放過咱們?”
“但,但獵巫人不知道……”
“呵,我可從不指望那些黑女巫不把咱們供出去,來多多少少轉移他的怒火。”
“好吧……但咱們怎么做?”
“我聯系到了一些被詛咒過的人,他們因為詛咒擁有了奇特之處,他們會和咱們里應外合……”
接下來的事,亨特爾就沒再細聽了。
被窩里那兩個白女巫和沃克他們聯合,成功當然是不可能的,但至少有活下來的一絲可能。
這時,暮光女巫的聲音在他背后響起:
“真是不錯的畫面吶,一群正義的小伙伴聯合反抗大壞蛋。”
亨特爾沒有回頭,也沒有回話,而是閉著眼睛,不知道在思索什么。
暮光女巫能找到他很正常,相較其他女巫,暮光女巫對于女巫的死更加敏感一些。
暮光女巫繞著他飛了一圈,玩味笑道:“決定好了嗎?需要我幫忙嗎?”
“嗯。”亨特爾平靜道,“請干脆利落些。”
得到了滿意的答案,暮光女巫抬起手,輕輕往下一按。
轟!
頓時,不遠處傳來巨大的轟鳴聲。
屋頂上觀察侍衛行動的規律的沃克怔怔看著被無形力量壓平的刑場,和那平整地面上展開的肉泥,腦子空白了許久。
“嘔!嘔!”
回過神來,他險些從屋頂上摔下來,干嘔著,顫抖著,流出眼淚。
他并不是在悲傷,他和那些人完全沒關系,即使刻意做作也很難在他們死后擠出眼淚。
他是因為恐懼。
死亡頭一次距離他如此近,即使是余波也險些將他壓垮,而在死亡降臨前,他甚至和一群有著同樣目標的人企圖主動走進死亡。
現實的恐懼帶來的強烈情感,讓他腦海中被悄然釋放的巫術解除。
從小在克羅城長大,還被女巫詛咒過的他,終于想起了女巫給他帶來的恐懼,這恐懼足以讓他失去反抗的力量。
緊接著,他也想起了,有一個面容溫和、眼角有著幽藍玫瑰標記的白女巫,召集了一群因詛咒而顯得特殊的人,給予了他們相同的目標,還有意志和動力。
但……為什么呢?他為什么會因為對方的語言,就成為了堅定送死的反抗者?
與此同時,一間房屋中的臥室里,被子猛的掀起。
兩個剛剛還在說悄悄話的白女巫,一個略顯茫然還躺在床上。另一個,已經第一時間坐起了身,驚愕看著刑場的方向。
在她的右眼角,一朵精致微小的幽藍玫瑰仿佛亮著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