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加速:1945年以來人類世的環境史
- (美)約翰·R.麥克尼爾 彼得·恩格爾克
- 8100字
- 2021-06-03 15:40:25
導讀 人類世與環境史研究
2018年初,中信出版社邀我為《大加速》中文簡體版寫導讀,我感到很榮幸,但也有點兒忐忑。因為我雖然與作者之一約翰·麥克尼爾教授交往多年,對他的研究也比較熟悉,但這本書作為第一本從環境史視角闡述尚在討論中的地質時代——人類世和大加速的著作,理解起來并不是很容易。5月下旬,趁麥克尼爾教授來京接受北大授予他客座教授之機,我們談起了為本書撰寫導讀這一提議,麥克尼爾教授很高興,而且極力鼓勵我放手去寫。麥克尼爾教授的表態既是對我的肯定,也是對我的鞭策。可以說,是他幫助我下定決心來寫這篇導讀。
《大加速》是由麥克尼爾教授和恩格爾克博士合作完成的。恩格爾克博士曾是麥克尼爾教授在喬治敦大學外事學院指導的博士生,現在擔任著名的智庫“大西洋委員會”駐會高級研究員和歐洲多個智庫或基金會(如日內瓦安全政策研究中心、博世基金會等)的研究員,也是喬治敦大學繼續教育學院的兼職教師。他的博士論文主要研究20世紀50-80年代聯邦德國的城市規劃史,現在重點研究技術創新和斷裂、氣候變化和自然資源、地緣政治、城市化等全球和區域問題在未來30年的發展趨勢。
對于麥克尼爾教授,相信國內對世界史和環境史有興趣的讀者并不陌生。他是美國著名世界史學家和環境史學家,現任喬治敦大學校聘教授,美國藝術與科學院院士(2017年),美國歷史學會主席(2019年至今)。他1954年出生于美國一個歷史學世家(其祖父是研究教會史的專家,其父是享譽世界的世界史學家威廉·麥克尼爾教授),1981年在杜克大學獲得博士學位。1985年后,在喬治敦大學歷史系和外事學院任教。麥克尼爾教授迄今已出版著作6部,編著14部,發表學術論文200多篇。其著作一經出版,大多都獲得了多項學術獎勵,并被迅速譯成多種文字出版,產生世界性學術影響。
綜合來看,麥克尼爾教授的學術研究具有如下特點:一是博大。從研究范圍來看,從跨大西洋殖民帝國開始,遍及除北歐以外的全世界,兼顧微觀(國家的)、中觀(區域的)和宏觀(全球的)研究;從研究方法來看,在堅守歷史學注重檔案研究的同時,還能借鑒人類學的田野調查、環境科學的建模分析等方法,并能熔于一爐。二是創新。在環境史研究中開拓了太平洋環境史、人類世和大加速等新研究領域,提出了結構世界環境史的五圈層(巖石圈、土壤圈、大氣圈、水文圈和生物圈)新框架;在世界史研究中提出了人類之網新理論(經歷了第一個世界性網絡向城市網絡和世界網絡發展的過程)。三是精深。在建構歷史的同時,深入探索了歷史形成的推動力和形塑力,并從能量流動和復雜性增強兩方面試圖整合自然規律和人類社會發展規律。
麥克尼爾教授的兩本重要著作已經翻譯成中文出版。他們父子合著的世界史著作由北京大學出版社引進,已發行了兩個版本,分別是《人類之網:鳥瞰世界歷史》(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7月第一版)和《麥克尼爾全球史:從史前到21世紀的人類網絡》(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年3月第一版)。他獨著的20世紀環境史在中文世界發行了三個版本,分別是繁體字本《太陽底下的新鮮事:二十世紀的環境史》(臺北:書林出版公司,2012年9月初版),簡體字本《陽光下的新事物:20世紀世界環境史》(商務印書館,2013年7月第一版)和《太陽底下的新鮮事:20世紀人與環境的全球互動》(中信出版集團,2017年7月第一版)。前者已被多家世界通史課程指定為教材或主要參考書,后者成為世界環境史和世界近現代史課程的必讀參考書。從這個角度來看,這兩本書已經并將繼續對中國學術界、對中國知識人的世界歷史認識產生重要影響。
從《大加速》的書名,我們能夠發現兩個相互聯系但又各自不同定義的關鍵概念,那就是“人類世”和“大加速”。大加速出現在主標題中,人類世出現在副標題中,副標題用“1945年以來人類世的環境史”來限定和說明主標題。盡管早在100多年前,科學家就提出了諸如“人類圈”“智慧圈”等術語來概括地球環境發生的變化,但一般認為,人類世的概念是1995年諾貝爾化學獎得主保羅·克魯岑和尤金·斯托爾默在2000年發表于《全球變化簡報》第41期上的一篇論文中明確提出來的。后來,經過保羅·克魯岑和其他科學家在不同場合、以不同方式大力提倡而逐漸成為一個被科學界和大眾傳媒接受的術語。盡管如此,在有關人類世概念提出的合理性和可行性等方面依然存在著不可忽視的爭論。第一,在促使地球環境變化的因素中,人類是否已經超越了自然營力成為主導力量?在研究地球演化時,國際地質科學聯合會認定的標準是自然營力造成大規模的地質變遷,如舊物種滅絕和新物種爆發進而形成新生物地層。顯然,自工業革命以來的人類活動確實導致了物種以越來越快的速度滅絕,但尚未形成新生物地層。如果就此認為地球演化進入了一個人為的時代,那么就會出現兩套標準不統一的問題,這會在地球歷史研究(具體指地質學的框架——地質年代表:宙、代、紀、世、期)中引發混亂。第二,如果人類世概念成立,那么它從什么時候開始?或者說,這個具有普遍意義的“金釘子”(作為地質時代分界線的標志層)在哪里?因為涉及人類活動,因此形成多種說法,不一而足。綜觀而言,主要有兩類。一類認為人類世從我們現在所處的全新世中的某個時間點開始。有人認為始于1780年瓦特發明工業使用的蒸汽機,此后由于大量使用化石燃料導致大氣中二氧化碳含量持續上升;有人認為始于1945年第一顆原子彈爆炸,此后在地球圈層中可以測量出數量雖少但先前沒有的人造放射性核素。
另一類也承認提出人類世概念的合理性,但認為以200年或60年為界劃分地質時代不合理,主張人類世的起始與全新世相同,但人類世在內容上比全新世更加強調人類活動對自然界的適應和改變。
盡管存在這些爭議,但是如果換個思路,第一個問題將不成其為問題,第二個問題將會成為具體問題。從大歷史的視角來看,如果按同比縮小,假定宇宙形成于13年前,地球大概只存在了5年,多細胞的大型有機物只存在了7個月,滅絕恐龍的小行星撞擊地球發生在3周前,猿人僅存在3天,人類僅存在53分鐘,農業社會存在5分鐘,有文字記載的文明史只有3分鐘,現代工業社會只存在6秒鐘。這個時間序列說明,一方面人類及其文明在整個宇宙和地球歷史演化中非常短暫,但另一方面隨著地球的演化,人類及其文明對能量的消耗以及在此基礎上形成的復雜性都達到了史無前例的程度,但這與地球環境演化的基本規律是一致的,人類之網中的信息傳遞契合了能量流動的熱力學第二定律。換句話說,盡管人類在整個宇宙和地球歷史上作為單個物種第一次在塑造生物圈中扮演了關鍵角色,而且改變生物圈的速度越來越快,甚至表現出某種盲目性和危險性,但是,從整體論和有機論
的視角來看,這并沒有脫出地球環境演化的基本軌道和方向。進而言之,人類活動必須在地球環境的整體內來理解,但人又不同于一般生物體的演化,因為他具有無與倫比的社會性。從這個意義上說,改變原有的地質分層標準、引入人類力量不但具有了某種合理性,甚至可以使之具有包容性和復雜性,從而把歷史與未來、人類與自然力量熔于一爐。不過,需要指出的是,這里強調人類成為全球地質變化的重要力量,并不是要否認自然營力的基礎作用,因為在導致地球環境的基本變化中,自然營力仍是不可代替的。
人類活動導致大氣圈的變化及其對生物圈的影響是提出人類世概念的主要依據。作為大氣化學家的保羅·克魯岑特別強調地球大氣環境中二氧化碳含量的增加。他認為,人類世始于18世紀后期,因為對極地冰芯中所含空氣成分的分析表明那時全球二氧化碳和甲烷含量開始增加,這正好與瓦特在1784年改良蒸汽機的時間吻合。5年后,他與威爾·斯蒂芬和約翰·麥克尼爾合作,進一步厘清了人類世與全新世的關系,辨析了工業化以前人類對地球環境的作用,指出了人類世的三個發展階段,闡明了12項人類社會經濟指標與大加速的對應關系。
具體而言,以大氣中二氧化碳的濃度增加為唯一的和簡單的指標來衡量,人類世開始于工業革命發生的1800年左右,其核心特征是化石燃料使用的迅速擴張。1800年之前是前人類世時期,盡管人類學會了用火,發生了更新世大型動物滅絕,早期農業在全新世中期的發展或許延遲了下一次冰期的開始時間,中國宋朝煉鐵用煤和13世紀以后英國倫敦的家內用煤增加了大氣中二氧化碳的含量,但人類對地球環境的影響在很大程度上是地方性的和暫時的,人類及其社會在影響地球環境方面仍然無法與自然營力相提并論。
1800年后開始的人類世可以分為三個階段。其中,第一階段從大約1800年到1945年,是工業時期的人類世。在農業時代,人類最大程度上利用了肌力,在當時最好技術條件下利用了水力和風力等,但這種能量利用是有限度的,是瓦特改良的蒸汽機突破了這個瓶頸,從而把世界經濟和人類與地球系統的關系推向新階段。工業化之前大氣中的二氧化碳含量為270~275ppm,到1950年上升到300多ppm。顯然,在短短150年內增長25ppm已經突破了自然營力造成增長的上限,說明人類活動對環境已經造成了全球性影響。1945-2015年,人類世進入第二階段,即大加速。大氣中的二氧化碳含量自1950年起飛速增長,從310ppm上升到380ppm,自工業革命以來大氣中增長的二氧化碳含量一半多發生在過去30年。大氣中二氧化碳含量的高速增長恰好與社會經濟因素的高速增長相對應,包括人口、實際國內生產總值、外國直接投資、河流建壩、水利用、化肥消費、城市人口、紙張消費、麥當勞餐廳、機動車、電話、國際旅游等12項。這從另一方面證明了人類社會經濟的發展成為影響地球系統的首要因素。大約在2015年之后,人類世進入第三階段,或許可以稱之為管理地球系統。應該說,這個分界點是建立在一個猜想基礎上的,他們認為,隨著全球環境主義的發展,經濟社會發展中的某些關鍵因素的增長出現放緩或逆轉趨勢,與此同時,人類通過科技和制度創新干預和減緩全球氣候變暖也已取得進展,這必然會遏制大加速,從而使全球系統處于人類的精心管理之中。盡管這個進程仍在路上,其結果也具有很大不確定性,但大體上可以總結出三條思路,分別是相信市場可以調節的一切如常論、通過改進技術和管理來減輕人類對地球系統壓力的減壓論,以及采用地質工程方法控制和減少溫室氣體的工程干預論。
在參與“第四紀地層學分會”(Subcommission on Quaternary Stra tigraphy)成立的“人類世工作組”之前,約翰·麥克尼爾已經在2000年出版了《太陽底下的新鮮事》。從書名就可以看出,作者要告訴讀者20世紀的世界發生了和以前完全不同的事情,即人與環境的關系發生了巨變。這種變化從廣度到深度都是前所未有的。這種基于扎實的環境史研究的判斷似乎與科學家提出的人類世構想有異曲同工之妙。在2014年出版的《大加速》中,他改變了2007年在與威爾·斯蒂芬和保羅·克魯岑共同發表的文章中對人類世分期的看法。他認為,盡管關于人類世始于何時存在著不同認識,
但他和恩格爾克認為,人類世始于20世紀中期,其中兩個重要原因分別是:第一,人類的無意識活動自20世紀中期以來成為改變生物地質化學循環和地球系統的最重要因素;第二,人類對地球和生物圈的影響自20世紀中期以來升級了。
顯然,這個改變不僅僅是把人類世開始的時間從1800年改到了1945年,更重要或更深刻的是它改變了衡量人類世的標準,從單純關注大氣中的二氧化碳含量變化和相應的經濟變化擴展到了更全面和徹底的變化。具體而言,就是此后出現了大規模的新變化激增的現象,包括化石燃料使用、人口增長、城市化、熱帶森林濫伐、二氧化碳和二氧化硫排放、平流層臭氧損耗、再生水使用、灌溉和河道治理、濕地排水、含水層枯竭、化肥使用、有毒化學物質排放、物種滅絕、海洋酸化等。從這個意義上說,人類世就是人為活動與環境相互作用的新地質時代,標志人類世開始的“金釘子”就是出生于1940年代到1950年代的哺乳動物的骨骼和牙齒中含有明顯的核試驗和核武器使用所造成的化學印記。
換句話說,大加速啟動了人類世,雖然大加速已經呈現出不可持續的跡象,但人類世還將繼續或進入新階段。
也就是說,大加速只是人類世的初始階段,人類世的新階段正在醞釀。顯然,從2007年開始參與人類世研究到2009年加入“人類世工作組”后經過與不同學科的科學家合作進而深化對人類世的認識,約翰·麥克尼爾實現了從追隨、遵從保羅·克魯岑的概念到提出自己見解的轉變,實現了從用單一指標界定人類世到用系統、復雜因素衡量人類世的轉變,在一定程度上也實現了把人類世從一個自然科學概念變成綜合科學概念的轉變。
2016年8月,在南非開普敦召開的國際地質學大會上舉行了一次非正式投票,科學家同意提出人類世概念,并提議向“第四紀地層學分會”提出正式命名建議。“第四紀地層學分會”的“人類世工作組”也在2019年5月投票通過確立人類世作為一個時間、過程和地層的地質單位,并以20世紀中期作為人類世的起點。
現在,科學家正在努力從10個候選地址中確定一個標志這個時代開始的“金釘子”。“人類世工作組”計劃于2021年前向負責監管官方的地質年代劃分的國際地層學委員會提交正式確立人類世的提議。如果獲得通過,最終將由國際地質科學聯合會的執行委員會審批確立。如果終審通過,這就意味著1885年國際地質學大會通過的全新世概念將正式成為一個歷史概念,其時限可以明確劃定為大約1.2萬年前到1945年。
這本書雖然篇幅不大,但內容豐富,四大專題(能源與人口、氣候與生物多樣性、城市與經濟、冷戰與環境文化)幾乎涵蓋了當代世界環境史的所有重點領域。其中,能源消耗和人口的指數性增長在1945年后的人與環境其他部分相互作用中發揮著基礎性作用。自從人類經濟從有機經濟轉向礦物能源經濟之后,能源利用不但帶動世界經濟大發展,而且在一定程度上促成了世界霸權的轉移。第二次世界大戰后,與人口的高速增長相結合,能源消耗大加速。與此同時,城市化和工業化從規模上看在廣大發展中國家迅速擴展,從強度上看在工業化國家迅速升級。這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視為爭奪能源和資源的冷戰愈演愈烈,于是環境危機率先在發達工業化國家爆發,然后在后發國家形成環境污染和生態破壞疊加的復合型環境問題,環境危機全球化。最令人擔憂的全球性環境問題是氣候變暖和生物多樣性減少,最引人注目的新變化是全球性、多層次的環境主義運動的興起和發展。隨著化石能源有限性的凸顯、利用技術的提高和替代能源的出現,隨著發達工業化國家人口增長趨勢的逆轉和環境主義運動的壓力,大加速似乎即將接近峰值,人類世的歷史或人與環境其他部分相互作用的歷史正在進入一個新的階段。
不同于一般研究人類世或大加速的、帶有強烈悲觀色彩的著作,這本書在辯證思維的基礎上達致悲觀與樂觀的統一。早期的環境史著作大都是一種“倡議史學”,為了喚起人們對環境破壞的關注而強調環境污染對人體造成損害的一面,客觀上造成忽略環境與社會的彈性和恢復力的片面性。深度生態學滲透進歷史學研究后,人類被等同于一般生物體,其社會性和能動性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進而簡單地把人變成生態系統的破壞者和罪人。這兩種思路在人類世和大加速研究的論著中都有突出反映。雖然這種敘事能夠起到驚醒世人的作用,但也容易墮入對人類文明進步失去信心甚至產生失望情緒的深淵。麥克尼爾是在環境主義運動中成長起來的學者,受到其父和湯因比、克羅斯比等學者的影響,既能看到人類活動對環境的負面影響,也不忽略人類通過改進文明應對環境問題的能力。作為智庫學者,恩格爾克不但要發現問題,更重要的是要提出解決問題的思路和辦法。在研究人口增長對環境的影響時,他們像許多環境主義者一樣,注意到了人口增長對環境造成的壓力,但他們并未停留于此,而是進一步發現在某些文化中人口增長對環境保護的正面影響,從而給讀者描繪了一幅人口增長與環境互動關系的復雜圖景。在分析冷戰與環境文化時,既看到了冷戰導致的獨特環境問題,也看到了在一定程度上由冷戰帶來的無意識的客觀環境主義運動;既包括發生在發達資本主義國家和社會主義國家的環境主義運動,也包括中產階級和窮人的環境主義運動,還包括建制內或官方的環境主義運動和建制外或非政府的環境主義運動。這種辯證思維讓讀者在正視人類處理與環境的其他部分的關系時無意識或有意識產生的后果的同時,也看到了人類在環境問題反作用力推動下做出的調整和改進,從而讓人看到希望和未來。
與傳統的歷史學著作具有很強的人文特點和歷史性敘事的寫作方式不同,這本書主要采用專題性分析和用統計數字說話的方式來展示全球性的人類與環境的其他部分的互動史。在20世紀的歷史編撰中,曾經發生了兩次轉向:一次是由年鑒學派引發的、歷史學的“社會科學化”;另一次是由建構主義和解構主義引發的歷史學的“語言學轉向”。前者讓社會、經濟等成為歷史敘述的主要內容,打破了歷史學以政治史和外交史為主的局面;后者讓歷史學脫離對歷史史實的分析,變成依賴話語和權力分析方法的文本分析史。在這本書中,作者大量采用了第一次轉向的寫法,同時在分析全球氣候變化及其相關認識時采用了第二次轉向的寫法,但需要特別指出的是,作者提出了歷史學的第三次轉向即“環境轉向”的概念,并在本書的寫作中進行了實踐。雖然作者沒有對歷史學的“環境轉向”做出明確解釋,但是,從本書的內容和麥克尼爾在其他論文中的論述,大致上可以感知,他們所講的歷史學的“環境轉向”就是廣義的環境史,最終將形成“超級史(Superhistory)”。這種歷史的研究和寫作不僅僅要關注人與人、人與自身心靈的歷史,更要把這些置于人與環境的其他部分的關系史中來認識。形成這種歷史認識需要借鑒自然科學的概念、方法和研究成果,這在一定意義上就是歷史學的“自然科學化”。
在他2018年獲得荷蘭皇家人文與科學院頒發的喜力歷史學獎獎詞中,主辦方總結了他在融合不同學科方面的成就。具體而言,就是整合了自然科學、地球科學、技術科學、考古學和農業科學,并從中獲得啟發,進而把環境史和全球史這兩個新潮流整合在一起。
作為一本探索性著作,這本書也提出了一系列需要進一步研究的問題。從這個意義上說,它可能會成為建立在人類世概念基礎上的新史學的起點。第一,傳統上的地質分期和歷史分期的匹配問題。從傳統思維來看,無論是全新世還是人類世,主要是建立在地質時間分期基礎上的,而人類史的分期是建立在歷史時間基礎上的。盡管從整體論和有機論視角出發可以從理論上整合地球史和人類史,但這兩種既有分期顯然是不協調、不匹配的。1945年后的歷史在人類史的分期中對應的是當代史范疇,那么,在此之前的全新世如何與古代史、中世紀史和現代史對應呢?或許克服這一難題的思路在于形成新的歷史分期標準和規范。
第二,全球系統與人類社會的協調問題。全球系統是科學家用來分析地球環境變化的概念,其中雖然也包括人及其社會,但只是把它當作與其他環境因素類似的因素來對待。在傳統歷史學中,人被從人文科學和社會科學的角度來看待,人的自然屬性被忽略。進而言之,從這兩個不同的視野出發,前者塑造的是地球之史,后者塑造的是人的全球史。這兩者顯然是有區別的。人類世的環境史試圖融合這兩個視野和建立在此基礎上的兩種歷史,但如何在地球系統的大框架下求得人的自然性、人文性和社會性與地球系統中其他環境因素的交融互動和平衡仍是一個需要進一步探討的問題。
第三,環境可持續性與社會可持續性的平衡問題。1972年羅馬俱樂部發布《增長的極限》的研究報告,通過建模分析得出人口增長和工業發展在未來某個時刻會出現崩潰或增長中斷的結論。這個報告對人類重新認識進步主義的歷史觀產生了重要影響,促使人們反思整個社會中洋溢的發展主義意識形態。直到1987年聯合國發布的《布倫特蘭夫人報告》提出了“可持續發展”的理念,發展理論進入一個新階段。建立和維護環境可持續性似乎已成共識,但如何在嚴重分化的世界和社會建立社會可持續性仍是一個未解之謎,如何在這兩個現在仍然是理想的或虛擬的可持續性之間建立平衡更是需要探討的問題。對未來的預測一定是在歷史的延長線上進行的,從這個意義上說,對人類世環境史的研究是正確預測未來的前提。
總之,這是一部建立在新概念基礎上、視野宏大、采用跨學科研究方法、富有啟發性的探索性著作。對學者來說,它不但提供了新的思路,也激發出進一步探索的興趣。換句話說,人類世與環境史研究的關系是一個開放的、發展中的研究領域。對實際工作者而言,它不但奉獻出新知識,還為思考未來走向提供了深沉的歷史路徑。大體而言,未來統合的地球系統和人類系統將建立在生物和文化多樣性的基礎上。
包茂紅
2019年4月于北京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