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大家從東方出發,晚上來到了三亞,葉茂講了第三個故事《庸俗世界的佛系青年》。
我第一次聽到“佛系青年”這個詞的時候,還以為是指有宗教信仰的青年人。后來查了一下,“佛系青年”指的是沒有什么物質欲望,不愛參加社交聚會,不想戀愛結婚,對未來沒有什么大的期望,就喜歡一個人安安靜靜呆著的青年人。我覺得這個詞簡直就是為我發明的,實在是太符合我現在的狀態了。曾幾何時,我是一個熱血激蕩的青年,可是漸漸被生活磨平了棱角之后,我突然就放開了。現在,我只想在拖累社會之前默默死去,既不給社會增加負擔,又免得自己受苦。我的經歷可能也是很多人的經歷,來聽聽我是怎么變得佛系的吧!
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個傳統企業里做程序員,搞相機成像相關的方向。剛畢業的小伙子,對工作看得比什么都重。我可以不吃飯不睡覺,放棄一切休息娛樂的時間,把所有的精力都花在工作上。其實我之所以這么努力,就是覺得這么多年的所學的知識終于可以為社會創造一點價值了,而并非是想故意在領導面前表現得很積極,求得升職加薪的機會。上了二十年的學,要不就是在考試,要不就是在做實驗,所謂知識,沒有一次像現在這樣表現得真實有用。考試卷上的題目,前提條件都是“在理想的情況下”,“在封閉系統里”,而真正考慮實際問題時,我才明白解決一個問題有多么困難,這就是理想和現實之間的差距。
我的領導元西平五十多歲,是從美國回來的,聽說上大學的時候和公司的老總還是同學。他自稱在美國的好幾個大公司待過,有著豐富的項目經驗。的確,從他的身上,我看到了許多美式的做派。他衣著簡單,通常是白T恤配牛仔褲,每天早晨必買一杯咖啡,中午從不睡午覺而是在健身房跑步,在公司逢人就開不著邊際的玩笑。開始,我覺得這樣的領導很好很開明,能給團隊帶來外企一樣輕松自由的工作氛圍。不過漸漸地,我覺得并不是這樣:他獨斷專行聽不進別人的意見,墨守成規只信得過自己過時的知識,排除異己打壓在同事中有威信的老員工,這恐怕不是美國特色,而更像是中國古代梟雄的權術。
我和幾個玩得比較好的朋友,卜彥偉、顧家樂、孟子瑞、平貴杰下班之后經常一起吃飯看電影,這是很正常的同事關系吧,他看在眼里就很不高興。有一次,元西平找了個茬,先用工作上的事把卜彥偉罵了一頓,最后還問他,你和葉茂他們幾個人天天搞在一起,是不是在拉小隊伍,搞小山頭?從此以后,我們幾個在公司里都是分頭吃飯,怕再被他看到了穿小鞋。過了一段時間,我們組社招來了個技術大牛老黃,他曾經在一家知名外企干了八九年,我和同事們有問題都喜歡去請教他。元西平看到大家都圍著老黃轉,心里又不樂意了,就找到老黃問他,你是不是特別喜歡表現自己,故意顯得自己水平很高啊,現在組里的同事有問題都去問你不來問我了。老黃是個直腸子,并且看不慣元西平專橫跋扈的作為,就跟他頂了兩句。結果呢,一個星期之后,就被擠兌走了,大家都覺得特別可惜。從此,大家都看清了組長的為人,慢慢出現了一些奇特的現象。隔三差五,每個人都必須找幾個簡單的問題去問問組長,故意被他罵兩句,這么簡單的問題還要來問我,你到底有沒有腦子?要是誰不去問呢,在路上遇見他都不和你打招呼。
我怎么知道呢?當然是因為我就是那個不去問問題的“問題員工”了。不僅如此,我還和元西平爭執過。一些產品中遇到的技術問題,我想用最新的研究成果來解決,元西平非要說這些花里胡哨的沒有用,偏要用十年前的技術來做,而且他不聽你解釋新技術的優勢,一拍腦袋就把方案定了下來。我當時年輕氣盛,就說要不然你用你的方法試試看,我用我的方法試試看,做出結果比一比誰的好。辦公室里鴉雀無聲,誰都不敢這個時候咳嗽一下。元西平大吼一聲,你一個應屆生也配合我比,我見過的問題多了,根本不用做就知道哪個好。我和你的討論到此結束,以后我不會再和你討論任何一個問題。我也很生氣,一扭頭就走了。最終呢,評績效的時候他給我評了全組的最后一名,我當天就打了辭職報告。
自從我走之后,全組的同事,陸陸續續都離職了。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況且這些群眾大多都是來自985院校的高材生,就算是當時天天哄著元西平開心的那些同事也離職了。人力資源部門的同事一直在抱怨我們組的流失率太高,招聘的速度還趕不上辭職的速度。我聽以前的同事說,他有一天聽到元西平和別人打電話,說他天天和一幫垃圾一起工作,中國人天生就有性格上的缺陷。最終呢,他自己也被老板給開了,回到他一口一個“自由民主,睿智精英”的美國去了。
我的第二份工作是在一個軟件公司做研發工程師,這里的氛圍好多了,我覺得終于可以甩開袖子大干一場了。在這里不僅工作順心,而且又交了幾個好朋友。有個老同事叫和兆龍,和我關系挺好的,我就把在上一家公司的經歷說給他聽。和兆龍既同情我,又覺得好笑,他開導我說,“葉茂,你才參加工作,熱情高態度好,這都很不錯,但你要是覺得領導僅僅會因此而喜歡你,那就大錯特錯了。領導最喜歡的是聽話的人,你能力再強但是老跟領導頂嘴,肯定也不會受重用的。在我們中國的公司里,員工其實不需要有太多的想法,執行力高就足夠了。你的想法太多,往往還會變成壞事,我現在有什么想法一般都不提了,領導叫你做什么你就坐什么就行了。你現在才工作,等時間長了你就會發現,工作就僅僅是工作,上班的時候好好上班,下班之后就不要想工作上的事情,過好自己的生活就行了。當然人還是要有點追求,要是能搞一個代表作出來,那這輩子都有的吹了。以后就算我不在這個公司了,人家說起來這個工作,都知道是以前某某某做的。做工作,要專業,不要說什么喜不喜歡,有沒有價值,分配到你頭上你就要做。你要問我干得開不開心,我跟你說我們身邊的同事百分之九十都是不開心的。但是工作還是要做,因為還有老婆孩子要養,還有房貸車貸要還。但是現在的工作沒有能干一輩子的,等你工資高了年紀大了,你想干公司還不要你呢。在這個世界上只有兩樣東西是屬于自己的,一是身體,二是知識,搞好這兩樣就夠了。”
過了一段時間,和兆龍對我說他要離職了。為什么呢,就是因為最近做了手術,不能加班了。他沒有吵沒有鬧,而是經過一番討價還價,和公司達成了離職補償協議,就這樣平靜地接受了離職的決定。我問和兆龍有沒有覺得公司很無情,他說沒什么,合同法上寫得明明白白,一切照章辦事,公司和職員本來就是雇傭關系,公司從來沒有說過要你把公司當做是家,你也大可不必有什么太留戀的。工作嘛,換一個就是了,沒什么。這兩年,他每隔兩三個月都出去面試一回,看看外面的行情,自己的身價。有時候,還能遇見現在的同事,不過大家都是心照不宣,誰也不會說出來。資本市場從誕生就是這樣,感情在利益面前,一文不值。
從這次談話之后,我徹底地改變了,工作對我來說不再是事業,而是交易。我不想每天都不開心,所以我變成了一個沒心沒肺的機靈鬼,這算是一種無奈的自我保護。我可以故意表現地很滑稽,就像是《人間失格》中大庭葉藏那個樣子,三言兩語就能讓別人笑起來。早上來到公司,我看到穆登峰昏昏欲睡,問他說為什么這么困,穆登峰說昨天躺在床上看手機看到很晚,我逗他說,不要總是熬夜看手機,對手機不好;中午女同事蕭愛紅給我一顆糖,我嘗了嘗說挺甜的,蕭愛紅問挺甜的是多甜啊,我逗她說,挺甜的是就是比你還差一點點;下午上廁所的時候遇到尹懷仁,他開玩笑對我說,你尿這么黃腎不好吧,我逗他說,是你老婆告訴你的嗎;晚上加班到很晚,姚澤宇發牢騷說這個問題卡了我一天了都沒解決,我逗他說,有技術問題不要一個人憋著,你發到群里讓大家一起開心開心,他桌上放了一本證書,我看了看說,你這證書的含銀量挺高啊;下了班,大家一起吃夜宵,邵雄斌到了晚上九點就必須回去,說哪怕晚回去五分鐘女朋友都要罵他,就五分鐘我能干什么壞事兒,我逗他說,還是你女朋友了解你啊;周末祁少杰約幾個玩得好的同事吃飯,順便透露了一下,說拿到了新東家的offer,想去醫院體檢一下沒問題下周就提離職了,我逗他說,沒事的,資本家只看重工作能力,不在乎那方面。同事們都覺得和我是個逗逼,和我玩很有意思。只要別人在笑,就營造了一種快樂的氛圍,將我暫時包裹起來,讓我感覺到好像自己也很開心似的。
回到家,關上房門一個人呆著,這才是屬于我的孤獨的世界,沒有笑聲沒有哭聲,靜靜的什么都沒有。從前,我會哭會笑,那是因為我真的開心得要命或者難過得要命;現在,我也哭也笑,但是我真的不會特別開心或者特別難過。每天回到家,大約已經十點了,或者更晚。我已經很累了,甚至意識模糊,可是我卻硬撐著不讓自己睡覺。上了一天的班,我時刻都在應付社會,我想要一點屬于自己的人生。十二點,一點,兩點,三點,我卻還是不想睡。我搞不清我都在干什么,可就是不想睡,可能這就是現代工作繁忙的年輕人獨有的“晚睡強迫癥”吧。
我一樣會努力工作,不是為了國家和理想,連賺錢都不為,就為了保持和社會的聯系。不做點事,也許會死。明年怎么樣,后年怎么樣,不愿意去想,過得和今年一樣就行了。生活中有一點開心和不開心,總還能讓自己覺得還活著。開心什么呢?加點工資,加就加吧,反正也到不了財富自由;中個小獎,還不錯吧,反正又不差一頓飯錢;玩游戲贏了,挺好的啊,反正下一把還會再輸回去。不開心什么呢?給別人留言但是沒回,沒關系反正不是重要的事,回不回都可以;點個外賣,遲到一會兒沒關系的,反正又餓不死人;網上買到不好的東西,懶得退,給你點個差評算了。總的來說就是,世界,你隨便,對我來說,都行。
我沒有什么心理陰影,也沒有吃過什么大苦,童年并未給過我帶來傷害,現在也沒有感覺不幸福。我從沒有什么害人之心,更不會想去報復社會。我只是想普普通通地活著,在人群中不顯得奇異,如果能給別人帶來一點快樂,那再好不過,就這樣一直活下去。雖然我沒有覺得活著很不錯,但是也不會去尋死,那樣對不起父母,也會讓在意你的人覺得可惜,我不想給別人帶來麻煩。可是我不怕死,畢竟什么事情做得時間一長都會覺得膩,活了這么多年,看淡了,多活一天少活一天,又有什么關系呢?當我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義無反顧,當世界失去我的時候,波瀾不驚。星河浩瀚,我似微塵。一壺濁酒,慣看平生。
第四天,大家從三亞出發,晚上來到了萬寧,田野講了第四個故事《我在古廟修行的日子》。
我用了半年的時間,走過了大半個中國,足跡遍布大江南北,長城內外。一個夏天的傍晚,為了探尋隱者的遺跡,我迷失在一處荒野里。天色漸漸暗下來,又下起了大雨,前不著村后不著店,我一個人坐在大樹下躲雨。雨很大,先是灑落到蓊郁的樹冠上,再順著葉片的末端滴落下來,把我的衣服都打濕了。我蜷縮在樹下凍得瑟瑟發抖,真不知該怎樣度過這個凄涼的夜晚啊!饑寒交迫的時候,我忽然看到遠處走過來兩個人,走近了才看到是一個老和尚帶著一個小和尚。我連忙爬起來,拍了拍屁股上的爛泥和青草,那兩個人也剛好看到了我狼狽的樣子。
“師傅,請問附近哪里有人家?”
“縣城離這兒有十三里路呢”,小和尚答道。
“十三里啊,這么遠哪!”
“那可不,我帶著小師弟每個月去縣城采辦一點生活用品,都要走好遠一趟。你一定是走著走著迷路了。這么大雨你回不去了,不如隨我到寺里面過一夜吧。”
“太好了師傅,您可真是菩薩心腸。”
“誰還是頂著房子趕路的呢,施主只管隨我來就是了,道路濕滑,小心腳下。”
寺廟在前面的山頂上,路修得不太好,剛開始的一段還有石階,后面就是土路了,路邊的竹子都彎腰俯向路中央,淅淅瀝瀝地往下滴水。山不是很高,廟也不是很大,兩間正殿,還有幾座平房,一共只有不到二十個和尚。有一個年紀五十多歲的,看氣度應該是這里的住持。他看見我濕漉漉地進來,連忙上來問詢。
“施主,看你的樣子,是在附近的荒山中迷路了吧?”
“是啊,我在鄉道上下了汽車,沿著小路走了一會兒就迷路了,手機也沒有信號。正巧遇見兩位大師,把我給領回來了。”
“你這身上都濕透了,法明法凈,你們帶他去客房換身衣服吧。”
剛才帶我過來的兩個和尚,大的是法明,小的是法凈,兩個人把我領到客房里面。法明叫法凈把我的外衣拿到廚房去烤火,再去倉庫拿一件僧袍和一雙布鞋過來。我換上了干衣服,喝了些熱水,身上暖和多了,就和法明法凈攀談起來。
“法明師傅是什么時候來出家的?”
“我俗家姓毛,爸爸是外鄉人,來這里打工認識的我媽媽。生下我不久,媽媽就跟人跑了,爸爸后來整天賭錢喝酒,做工的時候從高處摔下來死了,剩我一個人。爸爸的工友禹瓦匠和做飯的阿姨米大姐看我可憐,就把我送到這里來當和尚。那年我七歲,剛要上小學。后來,米大姐嫁給了禹瓦匠。一晃三十年過去,禹瓦匠死了,米大姐也死了,縣城里很多人都死了,連我爸爸的墳頭都被鏟平了。”
“原來師傅也是可憐人。”
“世人皆苦,這世上的人大多都是不如意的。人間不過是六道中的一道,這一世好好修煉,下一世往極樂世界去。”
“極樂世界就沒有苦了嗎?”
“沒有苦。”
“沒有苦,哪有樂?”
“你的心開悟了,所見到的一切,就不是尋常之物,而是快樂了。”
“所以極樂世界里的快樂,就是最常見的事情嗎?”
“是的,無有眾苦,但受諸樂。”
“我能理解,可是悟不到。”
“沒關系,慢慢就悟到了。這一世悟不到,還有下一世,再下一世,佛陀也是經歷過很多世的修行才成佛的。”
“法凈師傅呢,今年多大年紀了?”
“我今年七歲了。”
“你這么小年紀怎么不去上學,跑來出家了呢?”
“他呀,是我和師傅撿回來的。早年間我和師傅去縣城辦事,在河邊的一條破船里撿到了他。當時好些人圍在那看,就是沒人認領,我和師傅看他可憐,就把他抱回來養在寺里。我們把他從襁褓里抱出來的時候,他脖子上還掛著一塊金鎖鏈,刻著‘小貝’兩個字,可知他父母很疼他,要不是迫不得已也不舍得把他扔下。我們托縣里的兒童福利院發了廣告,有好人家就讓領回去”,法明回答道。
我摸了摸法凈的頭說,“一直到現在都沒有消息么?”
法明搖了搖頭,“師傅說要是到十歲還沒有人要,就給他燒疤受戒。”
“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從哪里來呀”,法凈問道。
“我叫田野,從很遠很遠的地方來的。”
“比縣城還遠嗎?”
“比縣城還遠呢。”
“比縣城還大嗎?”
“比縣城還大。”
“那里好玩嗎?”
“就是因為不好玩,所以哥哥才跑來這里呀!”
“好了好了,法凈別問了。該吃飯了,施主也和我們一起去用點齋飯吧。”
所謂齋堂,就是一間小平房,里面擺著一張長桌,兩條長凳。兩邊僧人對坐著吃飯,齋菜就是白菜豆腐。住持拿過來兩個雞蛋,給法凈和我一人一個。
“寺里養了兩只母雞,專門生蛋給法凈吃的,你不是出家人,也可以吃一個。”
“謝謝師傅”,我真的有點餓了。
僧人們大概九點就睡覺了,我就在廂房里住下。外面的雨小了,但是還沒有停,打在樹葉上滴滴噠噠地響。我打開手機看書,好多小蟲子圍著屏幕飛來飛去。我想起一首清代的小詩:“眾響漸已寂,蟲于佛面飛。半窗關夜雨,四壁掛僧衣。”下雨天空氣格外清新,我躺在床上聞到了自然草木的芳香,渾然不覺地睡去了。
第二天清晨,我聽到了僧人們誦經的聲音,很早就醒了。天色已經泛白,看看表才將將五點鐘。我穿好衣服爬起來,洗漱完畢,僧人們剛修完了早課正好一起排隊去吃早飯。吃完早飯,僧人們各自忙去了,法凈正拿著掃帚在門口掃地。我走到院子里,伸了個懶腰。山頂的光明總是來得比山腳更早些,我從山門極目遠眺,到處都是山,看不到其他的人煙。我覺得精力異常的充沛,感覺好久沒有睡得這樣飽過了。我看院墻邊還立著一把掃帚,就拿起來和法凈一起掃地。
住持走過來向我問道,“昨夜睡得怎么樣?”
“很好很好,我第一次在寺廟里過夜,聽著外面的蟲聲雨聲,覺得和大自然特別親近,我的內心好久都沒有這么安寧過了。”
“那就好,其實大家都是凡人,都有雜念。為了排除干擾,出家人才必須有諸多的戒律,更要到深山老林里面來避世修行。”
“師傅,我有個不情之請,我想在這里住上半個月,您看行不行?我不白吃白住,我給香火錢的。”
“錢倒不用,敝寺還負擔得起,只是施主為什么想住在這兒呢?”
“我在這里找到了另一個世界,讓我覺得非常快樂。我是個俗人,我知道時間一長我肯定呆不住的,但是我還是想住上一段日子,享受一下內心的安定。”
“既然你有這個想法,那就不妨多住幾天。至于房租,那就不必了。國家宗教局每年都給我們一筆撥款,本來都是你們納稅人繳的,來住幾天又何妨呢。”
“謝謝住持大師。”
當時正值八月,白天太陽很毒辣,烤得地面都騰騰地冒著熱氣。大中午和尚們都回僧房睡覺去了,我沒有午睡的習慣,就一個人坐在大殿的門檻上發呆。院子里有一棵大棗樹,樹葉被風吹得稀里嘩啦的響。我想起小時候,爺爺家的院子里也有一棵大棗樹,夏天爺爺搬一張竹床放在棗樹下面,我就坐在床上和爺爺下象棋。爺爺總是故意讓我贏一局,然后再給我兩角錢去村頭的小賣鋪買冰棍。我會拿爺爺看報紙的放大鏡燒螞蟻,隨地撿一根枯樹杈扣上繩子去蘆葦蕩里釣龍蝦,在西瓜地邊的田壟里捉小螃蟹,光屁股下河在橋墩子上摸螺螄。要是下雨天不能出去,我可以在家對著墻壁打很久的乒乓球,再看一晚上的動畫片。可是現在呢,即使有這樣的條件,身心的狀態已經讓我無法再感受這種樂趣了。小時候覺得有趣的事情,長大了卻覺得在浪費時間,更不可能再去喜歡。現在再做一件事情的時候,我們更多考慮的是能不能帶來什么效益,這樣怎么可能再去單純地享受快樂呢?一件事情,只要當時覺得快樂,就不是在浪費時間。
一只小黑貓不知從哪里跑出來,趴在樹下面瞇著眼睛乘涼。它的尾巴有時在身上掃個一下兩下,好像是哪里癢了又懶得用爪子去撓。我就這么呆呆地看著它,看著它身上熨帖的毛發,想過去摸摸又怕把它嚇跑了。樹上掉下來一粒大青棗落在它身后,它嚇得一蹦老高,躥出去兩三步又不甘心地回頭望了望,確認剛才是不是僥幸躲過了一場大禍。它看到我在遠處望著它,便盯著我看了一會兒,倒把我盯得不好意思了,覺得我像是在偷窺別人的生活。我朝它拍了拍手,想讓它過來,可是它并不搭理我,一扭頭悠閑地鉆進草叢里消失了。哎,連只貓都不愿意陪我玩,我只好一個人看著地下搖曳的樹影發呆。哦,這漫長的盛夏呀!時光多么寶貴,我不應該覺得任何一刻是無聊的,因為即便以后再怎么努力,也回不到這平凡的一天了呀!如果能把這一天保留起來,讓我在生命的最后一天來過該多好呀!如果可以,我還想把所有無所事事的日子都保留下來,放在生命的最后,我一定會覺得那些日子很珍貴,很美好,絕不舍得讓任何一分一秒偷偷溜走。
“施主,你坐在這里干嘛呢?”
“哦,沒什么,就是發發呆”,我抬頭一看,是住持大師。
“我不是想趕你走,但是你要是覺得呆得沒意思,就早些回去吧。”
“不是的大師,其實我挺喜歡這里,只是不知道做什么好,這里的師傅們每天都忙些什么呢?”
“世人日日都求在解脫,可是真正無拘無束的時候,又不免空虛寂寞。我們出家人沒有功名利祿纏身,每日就是誦經念佛,習字健身而已。你若是無事可做,不妨明天和法明法凈一起籌辦寺里的法事,過幾天縣城里有幾戶人家要來上香。”
“那太好了,我在這里住著,正好可以搭把手,你就當我是寺里的火工道人,有事盡管吩咐,掃地挑糞都行。”
后面的幾天,我就隨著法明法凈一起,刷佛像、補屋頂,把廟里修葺了一番。又過幾天,果然有幾戶人家帶著小孩兒來燒香。他們大都是爺爺奶奶帶著孫子,應該是父母輩的都外出打工去了。磕完了頭燒完了香,幾戶人家都給了一些公德錢,并說想把孩子放在這兒玩兩天,住持說沒問題,開學前接回去就是了。
我向法明說,“真有意思,這地方的人還有讓孩子來短期出家的覺悟。”
法明笑了笑說,“咱們寺里供奉的是魁星,自古七夕節的時候有拜魁星的習俗,所以老年人都帶著孫子過來上香。不過他們一來是燒香拜佛,二來是讓廟里幫著看幾天孩子,三來是讓師傅給孩子們剃個頭好回去上學。你看,他們的算盤可精得很嘞!”
我這才恍然大悟,“到底是上了年紀的人,樣樣都算得好,師傅不討厭么?”
“都是順手的事情,出家人慈悲為懷,哪里會計較那么許多呢。”
“太好了,這偏偏讓我覺得,佛教不是大隱于山,而是真正在入世隨俗。”
過了兩天,城里的人來接孩子們回去,我就跟著一道回縣城去了。我本想和法明留個電話,法明說山里根本沒有信號,所以也就沒有電話,以后有緣再見吧。法凈很舍不得我,我就把自己的隨身聽留給了他做了紀念。法明法凈一直送到半山亭處,才告別回寺。下了山,我轉身回望,小路上花遮柳隱,不見了山門佛像,只有一陣陣鐘鳴傳來聲聲入耳。再向前看,順著腳下漫長的鄉道一路走去,就可以重返紅塵世界了。
第五天,大家從萬寧出發,晚上來到了文昌,臧恕之講了第五個故事《我與寫作的情緣》。
我小時候是個挺聰明的孩子,但是這樣的聰明僅限于理科,文科就不太行了。上學的時候,我的數理化成績都不錯,甚至還在學科競賽中獲過獎,英語學得一般般,而語文就很不好,每次考試都拖后腿。說真的,要不是高考的時候語文成績不行,我說不定能考上個京城里的學校呢。我大學學的是控制專業,畢業之后家里托關系給我安排到了國有銀行當辦事員,壓力不大,工資不少,很多同學都羨慕我。國企,你們懂的,事情大多數是應屆生來做,老一點的人連office都不會用,更不想學,除了喝茶看報紙,整體什么都不干,還拽得二五八萬似的,工資卻一分不能少了他,要不然他能為了五塊錢鬧到經理辦公室去。剛開始的時候,我熱情滿滿,國企是為國家服務的,我的工作一切以國家利益為奮斗目標,多干點又有什么呢?不過在這里,做得多不代表升得快,人際關系比工作能力重要很多。眼看著關系戶一個個升職加薪,自己卻原地踏步,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是個急性子,有一天我一腳踹開了主管辦公室的門,問他什么時候給自己調級。湛主管看了我一眼,淡淡地說,你是科室里工作做得最好的這個不假,但是你的資歷最淺,我現在沒有名額給你。我說同事小汪和我同屆進來,憑什么這次升級有他呢?湛主管說他是副市長的兒子,我不照顧一下,不好和他爸爸交代。我直接罵了一句,去你媽的,以后我就干我自己的事兒,其他的事你找別人干去吧。國企就是這點好,我就是罵你,你也不能隨隨便便開除我,而且我還是應屆生。當然,雖然湛主管不能開除我,但以后不可能再給我好臉色看。我想調去別的科室,沒有他的同意根本去不了。我們事事針鋒相對,就像在比到底誰的命更長一樣。
我記得當初和同學聚會的時候我發下豪言壯語,以后我就是銀行的行長,你們要是誰缺錢了跟我說一聲,我讓底下給你貸個千八百萬的。現在想想,真是可笑。我不再像之前那樣忙于工作,而是把更多是時間放到生活中來。以前我總要忙到八點才到家,現在六點就回來了。突然之間,我還感到有些手足無措,放著一整晚的時間,我就像剛中了五百萬的窮人,突然不知道該怎么花了。于是,我開始找各種事情來打發時間,我試過養花,遛鳥,吹笛子,練書法,做烘焙,開網店,最后都不了了之了,唯一堅持下來的事情就是看書了。我堅持每天晚上睡覺之前看一小時的書,這樣下來每個月都能讀完一本書。讀書就像是和作者做了一次超時空的交流,他生活在不同的時代,不同的國家,不同的境遇,把我帶入書里的情節,就像多活了一種人生一樣。我讀的書很雜,大到世界歷史,小到文人筆記,可以說什么都有。雖然我不喜歡上語文課,但是對于讀書,卻深為著迷。我最為喜歡看的,是中國古代的話本小說。雖說在古代,這些都是下九流的東西,都是說書先生在天橋下面講給販夫走卒聽的,不過正是由于樸實無華才貼近普羅大眾,很多故事直到現在依然廣為流傳。以前我爺爺家有一套線裝的歷代通俗演義,我翻了又翻,實在是喜歡得不得了。后來我看了三言二拍,更是愛不釋手。我幻想著哪一天我走遍天涯海角,也能夠擺個地攤拿把扇子,把自己見過的奇聞異事說給觀眾們聽,那該是一件多么有意思的事情呀!
高中的時候,我迷戀上了寫詩,不是現代詩,而是近體詩,講究格律的那種。現代詩在我看來,只有少數是精品,大多數都是垃圾。后來我又學著填詞,不過無論詩還是詞,都沒有寫故事來得有意思。上學嘛,沒有什么閱歷,只能照著明清的筆記小說胡編亂造。后來我明白了,編故事本來就是痛苦的,要寫出好的作品,必須有真實的生活經歷,文學不過是生活的藝術加工而已。不過這一段經歷并非一無是處,我對于文學創作的熱情就是在這個過程中培養起來的。但是說到語文考試的作文,那是真的沒有意思。雖說不是清朝的八股文,但是總體的套路差不多。語文老師上課的時候都說了,什么類型的作文是什么樣的模板,找點內容往里面填就好了,硬生生把寫作文搞成了做填空題。那個時候,在同學中流行的刊物是《讀者》和《青年文摘》,大家都在其中摘錄一些能夠套用的句式和材料,以便在應試的時候湊點字數。不僅不費腦子,還能拿高分。但是這種事情我是不愿意做的,這樣寫出來的文章,就像是整容院造出來的美女,千篇一律,反很普通。我的高中語文老師明永華是特級教師,他就曾評價說,我的作文要么極好,要么極爛,總是不同凡響。
初入大學,我的生活并不太順利。從小我就是個比較內向的人,不善與人交往,甚至有一點社交恐懼癥。人生總是孤獨的,沒有誰能永遠陪著誰。以前你的生命中有別人,現在有我,以后又會有別人,所有的相聚都是臨時伴侶。當我和別人在一起的時候,不是害怕自己無聊就是害怕讓別人無聊,所以我更喜歡一個人呆著,這樣不管是開心和難過都由自己引起,自己承受,這讓我舒服多了。但是人總是有情感需要抒發,既然沒有人可以說,那就寫下來。我寫了一陣子日記,可惜搬宿舍的時候把日記本弄丟了。所以我就在網上開了博客,每當生活里遇到什么有趣的事情,就記錄下來。在本科和研究生時代,我都保持著這樣記錄生活的習慣。像我這樣懶惰又隨性的人,連自己都感到驚訝,除了吃飯睡覺,竟然還有一件事情讓我堅持了這么久,直到現在。我偶爾會翻看以前的文章,當我感受到其中的快樂與痛苦時,我知道生命沒有虛度,我真真切切地在這個世界上生活過。
工作之后呢,我沒有那么多時間了,生活總體也比較枯燥,所以寫的東西漸漸少了。我感到很惋惜,有些事情高興了一陣子,或者悲傷了一陣子就過去了,沒有記下來的事情,過幾天就忘了。所以每到月底,我還是會寫一篇月記來記錄生活。當我老的走不動路的時候,坐在陽臺上曬著太陽,桌上泡了一杯香茶,腳下躺著一條傻狗,一篇篇翻閱著數十年生活中那些難忘的事情,該多么有意思呀!在我死了很多年以后,我的后人,假如有的話,可以從中了解他們的祖先,他少年的煩惱,青年的沖動,中年的憂郁,老年的頹唐,就像他們在人生中將要經歷的一樣。
后來,我得了嚴重的抑郁癥,對工作,對女人,對任何的事情都提不起事情來。我以為我很健康,但其實抑郁癥并不是看起來愁容滿面痛不欲生,而是硬撐著心里的冷漠強顏歡笑。我在別人面前偽裝得很好,所以其他人根本就不理解我的感受。我辭了職,離了婚,什么都不要,一個人四處流浪,就像《月亮與六便士》中斯特里克蘭先生那樣。在當初讀那本書的時候,我以為作者純粹是胡編亂造,怎么會有一個人,放棄股票經紀人的工作,拋下豪華的別墅,美麗的妻子,躲進山洞里畫畫呢?可是沒想到,我卻變成了他,突然在某一天,掙脫了世俗的枷鎖,打破了自己在所有人中的形象,對一切不管不顧地瘋了。爆發是一瞬間的,但是情緒是慢慢累積的。這個世界對年輕人并不友好,你需要先在大眾面前活出個人樣,在剩余的狹小空間內,如果你有辦法證明自己可以在另一個方向上表現得同樣優秀,才會被社會認可,而實際上很少有人能夠有精力去開拓第二個天地。作為一個有志青年,我們并不是僅僅為了生存而奮斗,而是應該有更高的精神追求。我原本的生活算不上完美,但是已經算很不錯了。可是有些人,單是活著就已經拼盡了全力。所以他們的天分就無情地被生存的需求所埋沒,特別是在很多人,包括理性和非理性的,嘗試失敗之后,其他人就會更加謹慎。作為一個草根來說,不能獲得小的成功是因為天生擁有的太少,不能獲得大的成功是因為奮斗得到的太多。生活在這個時代,你我都無法選擇。如果沒有勇氣,請向勇者致敬。
這幾年是我過得最窮最苦,但是最開心最自由的日子。我住最便宜的賓館,吃最便宜的盒飯,倒不是為了省錢,而是想聽最淳樸的故事。我去門診部看,去民政局看,去養老院看,去拆遷辦看,哪里有故事,我就去哪里。世界真大,逛一圈要費不少的功夫。就這樣走走停停了五六年,我發現我原來的圈子太小太小,出來逛逛很快就刷新了我對于社會的認識,有幾次還真的差點送了命,過了這幾年就過了好幾輩子似的。有時候我在想,人們終其一生,究竟是在追尋什么呢?后來我明白了,那就是為了在死的時候覺得自己活夠了唄——我現在死了都不虧。父母,朋友對我有各種各樣的不理解,可我不管,我就是要按照我自己的方式度過每一分每一秒。人生在世,最重要的財富就是時間,時間就像空氣一樣,只有失去了才知道可貴。很多人在月底費盡心思要把手機剩余的流量用完,卻意識不到偷偷溜走的寶貴光陰。對于那些嘲笑我的人,我只有一句話,謝謝你們的時間。
我把聽來的故事寄給出版社,他們嫌我的文筆太差,不予接受。送了幾次都被拒絕之后,我就在路上說故事給別人聽,同時也聽別人的故事。有一位前輩對我說,想要寫好書,你需要一點天賦,一點努力,還有一點好運氣,一點壞運氣。這些我都有了,可是仍然不能成為一個好的作者,大概是因為還沒有受夠磨礪吧。回望過去的歲月,我已經赤著腳在一條泥濘的道路上奔跑了很久。如果當初告訴我是這樣的結果,或許我連跨出這一步的勇氣都沒有。可是真的走一步看一步,就走過來了,而且感覺還很不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回望過去,后怕如此。翻開史書,名垂后世的大英雄們,他們該經歷過多少磨難呀!如果能夠選擇,愿世人都可以幸福安穩地度過一生。波瀾壯闊的人生誰不想擁有,可是大時代埋葬了多少的小人物?莫以為是時勢造英雄,偉大,是穿越生死的原因,而不是結果。
第六天,大家從文昌出發,晚上回到了海口,在機場大家互相告別。田野拿出本科時候的書稿《你好,世界》交給臧恕之,“這是我們宿舍每個人從大學開始的故事,我整理了一下匯集成這本書。你既然是個喜歡收故事的人,我想一定對我們的事情感興趣。其實我們都是平凡人,所經歷的都是平凡的事。然而世界上平凡的事情那么多,每個人不會有機會把這些都親歷一遍,也許在別人看來,我們的故事還很特別呢。”
“好的,我想你們的故事一定很精彩,我可以在網絡上發表出來嗎?”
“當然可以,你們說呢”,田野轉頭問了問另外三個人,他們都點點頭。
“隨你吧”,田野說,“其實我們都很普通,別人談論什么也不會影響我們。”
“沒問題”,臧恕之欣然笑道,“那你們每人來寫一句話想對讀者說的話吧。”
云飛寫了一句話:于艱難處體會人生的美好,于平凡處感受世界的偉大。
田野寫的是一首詩:貧賤多情是一家,登山越水販煙霞。無關風月何須著,紙上人生似落花。
水清寫的是:使人變得謙卑的,始于歷史,陷于地理,終于天文。
葉茂寫的是:我是一個小人物,不指望改變什么,我的一生就是來看看這個世界。
這次聚會是四個人生命的又一個十字路口,在短暫的相逢之后,匆匆分別的每個人又馬不停蹄地踏上了各自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