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流星
星際航船穿越一個個星系,在亙古的宇宙中流浪。
沒有人知道它航行了多遠,迎面而來的星系在資料庫中沒有一點記載。它在向著一片未知的領域前進。
更沒有人知道它航行了多久,它早已與母星失去了聯系,甚至母星是否還存在也未可知……
它花費了漫長的時間,跨越了半個宇宙……
它,到底在探索什么?
航船在絕大部分時間里完全是一塊毫無聲息的石頭,只有在掠過恒星進行加速的時候才發出那么一點微光。它所要完成的使命太渺茫了,它最終的可能就是化作宇宙中的一粒微塵。
終于有那么一天,它來到了這里。
探測器悄然掃描著這片空域,幾秒鐘的時間里,浩如煙海的資料涌入主機進行檢索、篩選……這項工作早已使主機厭煩了,這么遙遠的航程,卻沒有發現一點線索。可是這一次,一個重要的數據躍然而出,主機立刻開動了所有資源進行分析……過了幾毫秒……可以確認了,這就是它的目的地。
主機喚醒了飛船……發動機開始為飛船減速……航向對準那個星系……船艙內燈火通明……船員們正在從休眠中醒來……
船員們圍繞在全息星圖旁,欣喜萬分地觀賞著那顆蔚藍色的行星,主體構造吻合……大氣成分吻合……運行軌道吻合……毫無疑問,這就是他們用盡一生在尋找的星球。
舷窗外還看不到星球那晶瑩剔透的藍色身影,它還處在幾億公里外的深空中,但是與飛船所經歷的航程相比,這點距離是那么微不足道。
航船像一顆耀眼的流星向著星球飛去……
二、峽谷
踐遠彎著腰在田里收割麥子。
一手挽住麥稈兒,一手用石刀切割著……
他已經干了一個上午,身后割下的麥子堆成了小山。他的身體幾乎淹沒在麥叢中,在烈日的暴曬下,汗水不斷從額頭落在田間,腰部從酸痛漸漸變得幾無知覺,手掌上的水泡已經磨破,被汗水浸著,一陣陣刺痛。
他停下來,挺了挺僵直的腰部,向四周望去。在他的周圍還有幾千族眾在緊張勞作,這差不多是部族全部的人口了,就連能走路的孩子也蹣跚著在田間揀拾麥穗。踐遠看著他們,從一陣陣歡聲笑語中,他能感受到豐收的喜悅。他也很開心,于是呵呵地笑了起來。
他把目光放得更遠。
這是一片扇形的山間谷地。兩道高不可攀的峭壁沿著扇骨的外緣夾住了山谷;弧形的一面是波濤洶涌的海岸線;在扇柄的夾角處,一道巨大的瀑布從天而降,匯成了穿越谷地流向大海的無名小河,這條河滋潤了兩側的谷地,是部族的母親河,可是……
星球表面絕大部分被海水覆蓋,一年之中不是陰雨綿綿就是暴雨傾盆,難得見到幾天太陽。這條小河現在看來溫順而平靜,可是它隨時會在電閃雷鳴中展現出另一副可怕的面孔。
部族就生存在這一小塊山間平原上,主要依靠種植谷物為生,當然他們偶爾也會駕駛獨木舟出海捕魚,但那是一件極其危險的事情,變幻無常的海面隨時會掀起滔天巨浪,海中的生物也大都兇猛異常,不到萬不得已部族是不會涉足海洋的。
溫暖的氣候、肥沃的土壤和充沛的水量使谷地中非常適合谷類的種植,農作物一年可以成熟好幾季。然而這里絕不是部族生存的天堂,突然而降的大雨會讓瀑布變成咆哮的山洪,暴漲的小河會瞬間淹沒整個平原,辛苦了幾個月的部族就只有眼睜睜地看著勞動成果被一粒不剩地沖入大海。
今年是個數十年不遇的豐收年,幾個月的時間里,竟然有一半多的時間是晴天,雨水雖然依舊充沛,卻沒有引發山洪,小河的流水恰好灌溉了田野。金色的麥海從小河兩岸一直蔓延到山腳下的峭壁邊緣,每一顆麥穗上都果實飽滿。踐遠欣喜地望著一望無際的麥田,心里盤算著:再有兩天,收割作業就可以完成,這一季的收成大概夠部族一年的糧食了吧!大家終于不用在饑餓中掙扎度日了,自己也有時間去鉆研石壁上的神諭了,那上面一定記載著使部族真正擺脫困境的辦法。
一個五六歲的男孩捧著一個陶罐走過來。
“阿爸,吃飽了才有力氣干活。”男孩稚嫩的聲音在男人心里蕩起一絲暖意。
踐遠接過陶罐放在地上,一把抱起兒子,舉過頭頂。男孩高高地俯視著原野,咯咯地笑個不停。踐遠也跟著哈哈大笑起來。
父子二人的笑聲在山谷間回蕩,部族的人們紛紛停下手里的活,笑吟吟地注視著他們。
突然之間,踐遠的笑聲戛然而止。他呆呆地望著遠方的天際,一片濃重的烏云正從那里升起。
烏云的浮現就像拉響了戰斗警報,部族的每個人立刻陷入近乎瘋狂的工作狀態。
烏云的動作更快,幾乎是在眨眼間就已遮蓋了天空,天地間頓時昏暗一團,大雨傾盆而下。
星球上的雷雨天氣是極為可怕的,閃電如蛛網一般在云端此起彼伏,震耳欲聾的雷聲響成一片,雨水密集得分不出雨點,整個世界仿佛都沉入水底。
水像是從地面滲出來一般,飛快地沒過了腳面,又沒過膝蓋,金黃的麥田也不見了,只剩下一片蒼白的水面……
踐遠茫然四顧,族眾們開始向山洞中轉運割下的麥子,還有幾個人不甘心地在水中摸索著麥田。
必須要撤回高處的洞中去了,山洪隨時會前來卷走一切,剛才還平靜的峽谷現在變得極度危險。兩天啊,只需要兩天,這個吝嗇的世界卻不給他機會……
踐遠仰天發出一聲無奈的長嘯……
三、困境
夜深了,洞中的最后一堆篝火也已熄滅,一天的勞累和緊張使人們進入了睡夢。
踐遠倚靠在洞口附近,默默望著外面。雨下到現在,絲毫沒有停歇的跡象,反而愈下愈大,轟鳴的水聲與滾滾的雷聲響成一團,一道道電光不時照亮踐遠那嚴峻的臉龐。
他曾經期望這只是忽來忽去的陣雨,那樣被水淹的麥子還有救,多少會挽回一些損失,但是雨下到現在,他已經不抱任何希望。
一陣經久不息的咆哮聲隱約傳來,轉瞬間就變得震耳欲聾。睡熟的人們被驚醒了,人們在恐慌中交頭接耳,有幾個人靠近洞口向外張望,又垂頭喪氣地退了回去。
山洪來了,在山頂之上凝聚的龐大力量終于傾瀉而下,沿著瀑布,沿著小河,將把山谷中的一切卷入大海,那片金色的麥田,部族幾個月的心血全都完了。
從以往的經驗判斷,這場雨下個十天半月,在星球上是平常的事情。
踐遠的心中雖然沉重卻沒有過分的悲痛,即使在他擔任首領的這段不長的時間里,眼前的一幕也曾經不斷地上演,這或許就是部族的命運。其實比起多少次的顆粒無收,這次的情況算好的了,收割的糧食除了保留一部分作為種子,剩下的還足夠部族吃上三四個月,到那時,下一季麥子估計也快成熟了,山谷間又將是一片金黃。
他現在的思緒飄得很遠。
部族是從何處遷徙而來并在這道峽谷定居的,族里最長壽的老人也不知道,通天洞石壁上的神諭中同樣沒有記載。
從童年開始學習文字的時候,踐遠就在思考這個問題,那些復雜的文字絕對不是這個小小的部族能夠發明出來的,況且還有一些深奧的文字,族人們雖然在流傳著,卻不明白它們的含意。他斷定在世界的其他地方一定存在著一個龐大、富庶、文明的人類群體,部族大概是因為某種原因從這個群體中脫離出來,單獨去尋找新的棲息地,并最終被困在這里。
這道山谷雖然肥沃,卻并不適合部族生存,它的地勢太低洼了,一遇大些的降水就會化成一片澤國,要不是峭壁上存在著一些可以避難的洞穴,部族也肯定早就葬身于洪水中了。
年輕時代的踐遠曾經對周圍的峭壁和那道瀑布進行過多次探索,他試圖找到一條能夠通向外界的山路,但是沒有一次成功。環抱山谷的峭壁像是天造地就的城墻,表面光滑嚴密,寸草不生,很少能找到可供攀爬的巖縫。有兩次,踐遠以為找到了路,但沒到半山腰就被垂直的峭壁攔住了。瀑布從天而降的部位使兩道峭壁的交界處,似乎存在著可以攀緣的巖縫,但飛瀉直下的水流沖得人根本站不住腳,更別說向上攀登了。踐遠為此摔斷了一條腿,現在走起路來還有些跛。
踐遠又想到了大海,他曾經劃著獨木舟,期望能夠沿著海岸線繞過山脈,可山谷兩側的山脈綿延不絕,一座比一座高大陡峭,到最后密集的礁盤深入大海,阻斷了去路。他嘗試了幾次,險些船毀人亡,只得放棄。
他向大海深處眺望,難道部族是從海的另一端來的?但是他立刻就否定了這個想法。這片無邊無際的大海大概是自然界最兇險的所在了,即使在岸邊你都能感受到那驚濤駭浪的毀滅力量。可以想象大海深處會是一幅多么恐怖的景象,何況海中還游弋著數不清的巨大海獸,它們可以輕易地將船只打得粉碎,事實上根本不可能有一艘人類的航船能夠穿越這片地獄之海。
踐遠慢慢地長大,后來成了部族的首領,他的全部精力都放在部族的事務上,保證族人們不受饑餓的威脅已經讓他傷透了腦筋,他很少再思考其他問題。但是他始終相信,只有離開這里,找到一片沒有洪水困擾的肥沃土地,才是部族唯一的出路,而部族既然能夠遷徙到這里來,有一天也一定可以離開。這一點在神諭上也有明示:你們是大地的精靈,你們受到眾神的寵愛,在經歷了神的考驗之后,神將給你們一個美麗的新世界。
所以生活雖然如此艱難,踐遠什么時候也沒有感覺到絕望。但是他并沒有想到,這場雨會持續那么久。
四、神諭
十天過去了……
一個月……
兩個月……
出乎踐遠的預料,雨一直沒有停。世界似乎成了一個被顛倒的沙漏,海洋仿佛就懸在空中,正傾瀉下來重新匯聚成海。踐遠每天都在洞口觀望一陣,烏云遮蓋了天空,外面漆黑一片,只有雨聲喧囂不絕,似乎永遠也不會停止。有的時候,他恍惚看到天邊透出了黃澄澄的微光,雨也小了許多,似乎隨時都會放晴,可是過了一陣,烏云重新合攏,雨的轟鳴聲再起,并且有愈演愈烈的趨勢。
沒有太陽就沒法晾曬麥子,幸好族人們帶回了大量麥秸,才能夠用篝火烘烤麥穗,使麥粒脫殼,但是得到的糧食隨著雨季的延續越來越少,現在每頓飯都是清得見底的米湯了。
雨還在無休止地下,峽谷里一片汪洋,水面還在不住上漲,淹沒了部族曾經居住的洞穴,人們已經向上層洞穴搬了兩次家。
踐遠的心也漸漸焦慮起來,不過他表面上仍然若無其事,族人們的眼睛都看著他呢,他們不安的心情需要他用自己的鎮定和自信去撫慰。但是他也是一個普通的人,他也有迷惘和茫然,也有孤獨與無助,他又能向誰去尋求解脫呢?
通天洞高高地處在部族居住的洞穴群上方,要到達那里需要從部族最上層的洞穴再攀爬一道十余米高的石縫才能到達,在風雨交加的天氣前往那里要冒一定的風險。
山洞的洞口狹窄細長,人匍匐著才能爬進去,洞內的空間也不大,只能容納五六個人。它只是個普通的巖洞,但是內側的洞壁卻像鏡子一樣平整光滑,絕非天然,而且以部族的能力也根本不可能做到。洞壁的左上角刻著著名的神諭:你們是大地的精靈,你們受到眾神的寵愛,在經歷了神的考驗之后,神將給你們一個美麗的新世界。正是這些文字讓部族一次次從絕望中堅持下來,并最終走到了現在。
踐遠到洞中來的次數越來越多,逗留的時間越來越久,他是期望從神的信仰中得到信心,還是在向神尋求部族的希望?
大部分洞壁上還密密麻麻地刻著神啟,部族用了幾代人的智慧也只能讀懂前面的一小部分。“神需要樹來為你們開啟通往新世界的天梯,神還需要一面旗幟來書寫神的史詩,神還要你們……”
谷地中貼近峭壁的一小塊高地,曾經是部族最好的田,那里的莊稼長得最茂盛,一般也不會被洪水淹沒,現在那里種植著一片樹林,樹木都已經成才,真的像天梯一樣直刺云端。
在部族最大的洞廳里,婦女們一有時間就在用神啟上記載的煩瑣方法編制一面巨大的旗幟,那是一件艱苦的工作,經歷了幾代人的努力和失敗,現在終于接近完成。
神還有許多莫名其妙的要求,比如一條長得出奇的繩索,和許多奇形怪狀的器物,沒人知道它們的作用,但部族都在努力制作,他們相信當神的考驗完成之后,神就會降臨,帶給他們一個美麗的世界。
踐遠坐在石壁前,有時一坐就是一天。他的眼睛久久地注視著那些浩如煙海的文字,他清楚地知道這些字可以為部族打開一個難以想象的天地,可惜能夠讀懂的不到千分之一,即使讀懂的也是一知半解,迷惑重重。石壁上還有一小半的空間是空白的,一個字也沒有,黑沉沉的像是一團看不破的夜霧,但是那更加深了踐遠的想象空間,讓他的思緒飄得很遠很遠……
在沒事的時候,踐遠總是喜歡在石壁前打坐,他希望從神諭領會更多的含意,雖然總是徒勞無功,但是他至少從中汲取了更加堅定的信念,作為首領,這無疑是極為重要的。
但是現在,他的心中是那么脆弱和無助。他在一遍又一遍向銀色女神祈禱。雨終于小了,烏云的縫隙中透過了幾縷天光,可是部族的糧食也所剩無幾,至多再堅持兩三天就會斷糧,然而山谷中的洪水退去還要七八天,然后耕田播種,及至莊稼成熟至少要兩個月,這段時間部族靠什么維持呢?即使把種子吃掉也堅持不了那么久啊。
一個高大但有些駝背的身影出現在踐遠身后。
“父親。”踐遠的聲音低沉無力。
“神是我們萬能的救主,但是枉自在這里祈禱,是不會得到神的憐憫的,只有經過神的考驗,我們才能得到她的救贖。”老人虔誠地望著石壁,聲音蒼老但渾厚。
踐遠的眼前一亮,霍地站起身:“我明白該怎么做了,我現在就組織人出海捕魚。”
老人的手有力地放在踐遠肩頭:“族人們還需要你,神也需要你完成歷練,我這把老骨頭隨便埋在哪里都行。”
五、潮起
此刻應該是正午時分,但是從洞口向外望去卻灰暗如黃昏一般,烏云不斷變換,如同一幅無法看懂的水墨畫,閃電停止了,雨小了許多,但還在下。峽谷已經被水完全淹沒,離地十余米的部族洞穴現在伸手就能觸到水面,兩側的峭壁像兩把利刃插入大海,使峽谷成了一個天然的海港。
八只獨木舟從洞口推入水中,每只上面三個人,一共二十四個壯年男子承載著部族的希望向遼闊的大海駛去。
踐遠和族人們站在洞口目送他們離去。
老人就在最前面的獨木舟上,目光一直望著大海,始終沒有回頭。
送行的人們逐漸散去,踐遠還默默佇立在洞口,兒子踐翎站在他身邊,一邊拉著他的手,一邊把頭偎在踐遠身上。這個孩子已經從父親的沉默中明白了許多東西。
獨木舟越來越遠,漸漸變成幾個黑點,漸漸地什么也看不見了。
踐遠悵然若失,像是生命中的某些東西突然消失不見了。
這個時候,在海天交界的地方,烏云突然裂開了幾道縫隙,幾束耀眼的陽光透射而下,在海面上反射起金色的閃光。
踐遠的手顫抖著,他的眼中陡然亮起希望的目光。
神跡,這是神跡啊,是神在向我們昭示一個美好的未來嗎?
仿佛是在應驗踐遠的猜測,傍晚的時候,雨終于停了,烏云悄然散去,露出一天繁星。
多少天沒有合眼的踐遠放心地安然睡去。
然而星球上那多變的天氣恐怕連神也無法預測。午夜過后,踐遠被一種越來越強烈的凄厲的嘯聲驚醒了。他馬上意識到,風,起風了。他踉蹌著奔向洞口。風雖然對部族沒有什么威脅,可是對于海上航行的人卻是致命的。
風很大,踐遠站在洞口要扶著洞壁才能站穩,風是向著大海的方向吹的,這說明父親他們會被風吹得越來越遠。更讓他驚惶的是,他在星空中看到了兩輪盈白的月亮。
兩輪月亮出現于一個天空在行星上是個罕見的天象,大概每過幾年才能出現一次,它們巨大的潮汐力量將在行星表面掀起一場大潮。
踐遠頹然跪在洞口,他竭力向黑沉沉的海面眺望,他似乎看到父親正帶著族人們在風暴中奮力搏斗。他感到自己是那么的渺小,他只有一遍又一遍地向銀色女神祈禱,期望她能夠在這個殘酷的世界中創造一絲奇跡。
雙月凌空的時候,老人的心中也是一沉。他茫然四顧,水手們也正驚慌地望著他,他們之外是沒有邊際的大海。風這么大,他們不可能逆風返回峽谷了,現在只有依靠自己的力量去與罕見的大潮對抗了。
剛才還平靜的海面驟然蕩起了波瀾。老人呼喚各船盡量聚集在一起,以免失散。平原般的海面變成了一片綿延不絕的丘陵,山丘一般的巨浪不斷向這些渺小而脆弱的獨木舟涌來。人們竭力控制著獨木舟,一會兒沖上浪峰,一會兒又落入浪底。
浪越來越大,越來越密集,與強大的自然力相比,人類的努力是徒勞的,一艘獨木舟剛剛從一個巨浪中穿出,就被另一個巨浪壓了下去,再也沒露出水面,上面的人甚至連一聲呼喊也沒能發出。
老人奮力與風浪搏斗著,他必須使船頭與巨浪垂直,一點點的偏離都會讓獨木舟傾覆。隨波逐流中,他的眼前一會兒是迷亂的星空,一會兒是深淵一般的海面。他知道,這樣下去,他們根本堅持不了多久,隨時可能會葬身海底,然而除了絕望的掙扎,他們還能做什么呢?
情急之間,老人看到了捕魚用的繩索。那些繩索是按照神諭上記載的辦法用樹皮搓成的,堅固異常。原本是用來捕魚的,一端系在魚叉尾部,一端系在船上。海中的魚類大多體形龐大,生性兇猛,魚叉即使擊中目標也很難致命,只有用繩索牽著獵物在海中遛到其筋疲力盡才可能捕殺。
聚在老人左右的有四只獨木舟,遠處還有幾艘在浪間起伏,老人示意他們靠攏過來,用繩索把船相互綁在一起。
這個動作看似簡單,但在驚濤駭浪中卻是極為困難并且危險萬分的,靠得太近,就很可能相互撞得粉碎,太遠了又根本無法達成目的。他們只能互擲繩索,然后拉著繩索一點點靠近,一邊還要撐著槳使他們不能靠近得太快。
這段時間并不長,但對于他們來說仿佛過了一年,所有人都累得筋疲力盡,躺在船上動彈不得。最終有五只獨木舟捆綁在一起,形成了一艘大船,果然平穩了許多,雖然仍舊顛簸得厲害,傾覆的危險卻小了許多。
老人心中一陣欣慰,現在大概可以逃過一劫了吧,況且這個應急的辦法以后可以讓部族建造更大的船,也就能捕捉更大的魚了。他舉目尋找其他的獨木舟,但視野中只有滾滾而來的海浪。這個時候,老人的目光穿過層層波浪,無意間望向海天線,他頓時驚呆了。
在雙月與繁星的照耀下,海面上能見度很高,老人看到在海天線上出現了一道白線,那白線從天邊越升越高,就像一片烏云一直升起,飛速地吞噬著接近海面的星辰。老人知道那是什么,那是星球上最恐怖最具破壞力的自然現象:海嘯。那道直沖天際的白線是由百米高的海浪形成的,它們掃過的星球表面,一切都將蕩然無存……
“神啊,您的考驗竟然這般殘酷嗎?”
老人頹然跌落在船頭。
六、潮落
海嘯在黎明時分抵達峽谷,海水陡然上漲了近百米,一下子將峽谷全部淹沒,只剩兩道峭壁的頂部露出水面。在海嘯到來前,踐遠帶領全族臨時用石塊封閉了洞口,但還是有兩個下層洞穴被淹沒,七十余人葬身大海。
這一切發生的時間不到一個小時,而后海水像一個得意揚揚的破壞者,反身退去。
假如怒火可以燃燒,踐遠一定會化成扯地連天的烈焰將海嘯擋在峽谷之外,可是他的身體在強大無比的自然界中是那么的不值一提,除了苦笑,他甚至不能表現出他的憤怒和絕望。他只能徒然地等待平原重新露出水面,然后在上面重復日復一日的耕耘。
兩天后洪水全部退去,久違的黑色土地終于顯露出來,部族再一次從滅亡的邊緣起死回生。奄奄一息的人們開始在平原上忙碌,他們需要盡快把種子播種下去,并期待著一次夢想中的豐收。
踐遠驚異地發現,矗立在峽谷高地上的森林竟然安然無恙,它們的根一定深深地扎入了巖縫深處,那頑強的生命力讓他感慨萬千。
他把目光投向大海的方向,現在的大海風平浪靜,微微的波瀾反射著萬點陽光,幾只不知名的大鳥在海面上翱翔,根本讓人無法想象它幾天前那個暴怒的樣子,但是踐遠知道,父親永遠不可能再回來了。
老人從昏迷中醒來,睜開眼就看到了明媚而刺眼的陽光,難道自己已經來到了天國嗎?不過冰冷的海水讓他回到了現實。他發現自己仰臥在一艘獨木舟上。他想坐起身,可是根本動彈不得,整個身體好像除了大腦還在運轉,其他部分都已離他而去。
他還記得失去知覺前的景象:巨浪像一群瘋狂的野獸圍著獨木舟撕咬;同伴們一個個被卷走,瀕死的悲鳴在風中一閃就聽不到了;捆綁獨木舟的繩索在一根根斷裂;接著,鋪天蓋地的巨浪之墻轟然撞擊過來,一切都變得粉碎……現在海嘯已經過去,大海呈現出一派風和日麗的景象,老人甚至出現了短暫的幻覺,他覺得自己又回到了童年時代,母親正把他溫柔地攬在懷中輕輕搖動,但是他馬上就清醒過來。他艱難地挪動頭部,向周圍觀望,看不到一個同伴,甚至看不到一塊木頭或是一段繩索,無際的海面上只有他一人一舟在漂蕩。
過了一陣,老人終于積攢起一些力氣,他掙扎著坐了起來。他再次極目眺望,過了良久,他意識到只有他一個人幸存下來。一段繩索纏在他的腰間,另一端系在獨木舟上,如果不是這個巧合,他恐怕也早就沉入大海了。不過老人的命運可能比死去的人還要悲慘,獨木舟里只剩下一支長矛,他只能隨著獨木舟漫無目的地漂泊,直到饑餓慢慢奪去他的生命。
老人出奇地平靜。歲月的歷練已經讓他看破了生死的界限。他坐在船頭上,看著瑰麗的朝陽和湛藍色的大海。他回憶著自己的一生,雖然他和部族始終在艱難和困苦中掙扎,但現在看來卻充滿了樂趣,那是生命所賦予的最簡單也最美好的快樂……
一道風帆一樣的背鰭從附近的海面劃過,又沒入水中,打破了老人的思緒。不久,它再次出現,這次距離更近了,背鰭前面還露出了一個龐大而丑陋的頭顱。這是一只被部族稱作海丘的海獸,它的實際體積有小山丘那么巨大,不過與海中的大多數海獸比較,它的性情比較溫順,屬于腐食生物,現在它大概看到老人已是奄奄一息,才游了過來。
一道漩渦驟然在海面形成,獨木舟恰好處在漩渦核心,像一只失控的野馬在瘋狂地旋轉。它來了。它已經在獨木舟下面張開了大嘴,等待老人落入口中。
老人手中緊緊抱著長矛,等待著最后時刻的到來。
老人并不仇恨這只海獸,作為生命,捕食是它生存的本能,人類也是一樣;他也并不想去捕獲它,它是那樣的龐大,即使是幾十個人類聚集在一起也休想殺死它;但是老人仍舊準備用盡力氣進行反擊,那是他對命運最后的抗爭。
隨著一陣巨浪掀起,海丘的頭顱像山峰一般從海面聳立而起。老人發覺自己已經置身于海丘的血盆大口之中,兩排慘白的板牙正從頭頂上空合攏,自己的身體正向腳下一個無底的黑淵下墜。
這個時候,老人挺起長矛,奮力向海丘暗紅色的喉嚨刺去……
落日已經從海面隱去,只剩下一片緋紅的晚霞游動在天邊。
人們仍舊埋頭在田間忙碌,平原表面最上層的土壤由于海水的浸泡而充滿鹽分,需要鏟掉,田間的灌溉溝渠需要重新挖掘……他們的勞作還是很有成效的,有幾塊田已經插上了秧。
天色更晚了,但還是沒人停下來。踐遠也一言不發,回到洞中又怎樣呢?那里除了一些種子,再沒有一粒糧食,等待他們的只有饑餓和漫長的黑夜,也許讓他們留在田野中更好些,勞動可以讓他們看到豐收的希望,而希望也許可以讓他們暫時忘記饑餓。
海岸附近突然傳來一陣呼喊聲。
是父親回來了嗎?踐遠一陣驚喜,扔下石鋤,向海邊跑去。
海岸線上,一頭巨大的海獸被海水沖上岸來。它肯定才死去不久,身體還沒有腐爛,看樣子夠部族吃上幾個月。
人們跪在海獸周圍虔誠地祈禱,他們相信一定是神將其送上岸的,以此來挽救眾人的生命。
之后,他們開始切割海獸,把割下來的肉塊運往洞穴深處儲藏起來。不久,人們在海獸的口腔中發現了一支穿透了海獸大腦的長矛。
踐遠手捧著長矛,久久向黑沉沉的大海眺望。星光下,依稀可見他的眼中飽含著淚水。
七、幻滅
生命的種子已經埋下,人們天天關注著天氣的變化,期望著田野中的種子生根、發芽、成長、結出豐碩的果實。星空之上,是否冥冥中也有一雙眼睛在注視著這個小小的部族,并祝愿他們發展、繁榮,創造出一個燦爛的文明?
等待收獲的那些天里,人們并不輕松,雖然沒有再遭遇暴雨和山洪,但降雨卻幾乎沒有斷過,小河的水位一直很高。踐遠帶著男人們整天在小河兩岸修建一道堤壩。已經記不清從什么年代開始,部族就開始在河岸上建造堤壩,但它總是被洪水沖得無影無蹤,可是為了生存,部族就像螞蟻一樣,執著地一遍又一遍重復祖先們的工作,即使明知它根本沒有建成的那一天。
女人們除了做飯,就在洞中忙碌著制作神諭中神需要的物品,雖然那些東西是那么復雜,很多甚至根本無從著手,但那似乎是部族獲得新生的唯一希望。
踐遠每天晚上還是要對著神諭面壁沉思,不過他現在多了一個學生。他開始教授兒子踐翎學習文字。傳說在遠古時候,踐遠的祖上曾有緣覲見過銀色女神,并得到了女神最初的教誨和啟蒙,從此以后,每一代首領都出自踐遠的家族,有一天踐翎也會接替踐遠成為部族新的首領。
踐翎的智慧和學習能力要遠遠超過老成守舊的父親,這讓踐遠感到高興。說不定有一天兒子會從神諭中領悟到更深奧的真諦,從而揭示出一個嶄新的未來呢。不過,踐遠沒想到會有那么快。
這天,踐遠正和大家在堤壩上揮汗如雨,踐翎一跑一顛地把一塊石頭舉到他面前。踐遠拿著石頭端詳,開始還不明所以,突然間手就顫抖起來:“這,這就是可以提煉出鐵的礦石嗎?”
鐵是制作神諭物品的重要材料,沒有它,很多東西讓部族一籌莫展,沒想到竟然被一個孩子找到了。一個月后,第一件鐵制品在部族的熔爐中完成了。部族開始駛上快車道,一件件奇形怪狀的物品接二連三地制作出來。
這一天,男人們勞累了一天,回到洞中,女人們卻還沒有做飯,并且每個女人的臉上都洋溢著欣喜的笑容。踐遠被拉到洞穴深處,一面無比巨大的旗幟幾乎鋪滿了整個洞廳。
神諭上要求最難的一件物品終于完成了。踐遠在心中盤算著神諭中需要的物品,突然振臂高呼:“萬能的銀色女神啊,我們終于完成了您的要求,我們虔誠地向您獻上我們的貢品!”
那一夜,部族無人睡眠,眾人在篝火前載歌載舞,狂歡了一宿。
黎明時分,踐遠帶著族人們面對群山后面微亮的晨曦,無比虔誠地跪倒,金色的朝陽從他們頭頂緩緩升起。他們在等待著,等待著銀色女神從天而降,等待著部族的再一次新生……
然而直到中午,什么也沒有發生,一切還都是從前的樣子,午后甚至又下起了小雨,天空中一片陰霾,一點也看不出將要出現神跡的樣子。
踐遠的心中略微有些失望,但是并沒有影響他的好心情,畢竟部族等待這一天,已經等待了無數年,他們不在乎再多等幾天。
一天,兩天……一個月過去了,仍舊什么也沒有發生。
族人們的情緒一天天低落下去。他們一遍又一遍地清點為神制作的物品,并不厭其煩地一次次與神諭上的記載對比,得出的結論都是一個:他們確實完成了所有物品的制作。可是為什么銀色女神沒有降臨呢?每個人的臉上都流露著迷惘與恐慌,他們的迷惘與恐慌是因為世世代代對神的信仰已經刻入心靈深處,這信仰是一個美麗得無可言狀的希望,支撐著他們一天天熬過那些苦難的日子。可是現在,他們的心靈正變成無根的浮萍,漸漸地無所寄托,他們不知道自己將向哪里去,他們的生存究竟還有沒有意義。
這段時間,踐遠幾乎一言不發。族人們的疑問,他根本無以面對,他的家族是神的代言者,現在如何對族人解釋——他們克服了難以想象的困難,經歷了許多代人的努力,終于完成了神的試煉,可是神卻沒有現身來實現她對部族的承諾。
踐遠的心中也充滿疑問,但是他端詳著神秘的神諭石壁,一次次告訴自己:一定是哪里出了紕漏,一定是哪里錯誤領會了神的深意,才讓神沒有降臨。他在石壁面前徹夜不眠地鉆研,試圖找到一個合理的答案。幾天的時間,他的一頭黑發突然變得斑白,然而他仍舊沒有一點頭緒。
無論如何,生活還是要繼續。人們又開始辛勤勞作,試圖用勞動去掩蓋心中的失落。他們都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可是心上的傷口又怎么能瞬間愈合呢?只有踐翎還是整天無憂無慮地在峽谷中亂跑,歡快的笑聲使部族沉重的氣氛輕松了許多。
踐遠坐在堤壩上遠遠地看著兒子。踐翎正在峽谷盡頭的大瀑布附近攀攀爬爬,看樣子想找到一條通往峰頂的道路。他就和自己年輕的時候一樣,對什么都充滿好奇,時不時就有新奇古怪的想法跳出來,而且不得到答案決不罷休。也許,踐遠想,也許部族的將來就在于這個孩子了吧。他的心頭有幾絲欣慰,也有幾許悵惘。
忽然之間,踐遠隱隱聽到一聲悠遠、沉悶的隆隆聲,接著大地開始微微顫動起來。他把目光投向天際,烈日當頭,萬里無云,不是雷聲。族人們面面相覷,不明白發生了什么。忽然,有一個人跪了下去:“神啊,您終于要降臨了!”眾人也紛紛跪倒,向上天祈禱。
那一刻,踐遠的心頭也是一陣狂喜,可是他立刻又冷靜下來,也許是司空見慣的雷雨給他帶來了心理暗示,他總是對這種不明的震動有種強烈的不祥的感覺。他昂起頭,向著震動傳來的方向,那高高在上的瀑布源頭張望。他看見踐翎在瀑布腳下也停了下來,望了望上面,又回頭望著他,接著向他揮動著雙手,口中似乎在呼喊著什么。
踐遠還沒有明白過來,就聽到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接著看到一股滔天巨浪突然出現在瀑布源頭,像一頭兇惡的妖龍,張牙舞爪地向峽谷撲來,踐翎在一瞬間就被吞沒不見了。
黑沉沉的洞穴里,只有篝火在寂寞地跳動,周圍的黑暗中不斷傳來哭泣聲。
這場毫無征兆的洪水在部族的歷史上還從來沒有過,它吞噬了踐翎和三百余個正在向女神祈禱的族人,正在結穗的莊稼也全部毀于一旦。
踐遠默默地坐在篝火旁,他的眼中爬滿了血絲,目光讓人害怕。
踐翎的母親在生他的時候就死了,現在踐翎和父親也在幾個月的時間里死了,只剩下踐遠一個人孤零零地在這個世上,而他的部族呢?在他成為首領的時候還有四千多人,可是這些年下來,還剩下不到兩千人,那預示著部族在一步步走向消亡。他曾經把全部希望都傾注于無所不能的銀色女神,可是他失望了。他終于明白石壁上所謂的神諭不過是部族的祖先們留下的遺跡,它的本意是讓部族對這苦難的生活還能夠懷有一絲希望,而現在,這個唯一的美麗的夢幻終于也破滅了。
踐遠霍然起身,手中抄起一把斧子,向洞外沖去。
族人們追了上去,但是到洞口又停住了,他們已經知道踐遠去做什么了。
在神諭石壁前,踐遠用顫抖的手撫摸著那些來自遠古的玄奧文字,然后揮起了手中的斧子瘋狂地向石壁砍去。
八、遷徙
天亮的時候,回到族人面前的踐遠像換了一個人,曾經憨厚和藹的面容現在沉默而冷漠,讓人感到了距離。
他宣布了一項從來沒有過的決定:帶領部族向另一塊土地遷徙,至于那里是樂土還是地獄,甚至能不能夠到達,他都不知道,但是他已經決定了,一定要這樣做。
族人們用沉默表示了認可,這并不等于支持,只是他們還有其他的路可以選擇嗎?
三天后,第一批二十只獨木舟出發了。接著,第二批、第三批……
為了制造獨木舟,曾經是獻給神的樹林被砍伐了三分之一。
踐遠跟隨第十批,也是最后一批,共六十個人出海。
與其說遷徙,其實更像一次孤注一擲的大規模探險,參加行動的有五百名男性,這個數目是部族青壯年勞動力的絕大部分,還有一百名尚未生育的青年女性,此外有大約一千人留在了峽谷中。踐遠作出這個決定絕非是出于絕望與瘋狂,他為部族做了兩方面準備,假如他們找到新的棲息地卻不能返回,那么他帶走的這些人在幾代人以后,又會繁衍成一個昌盛的部族;如果失敗了,留下來的人也同樣能夠延續。
這些小小的獨木舟緩緩地向大海的深處劃去,轉過峽谷的一道岬角,終于消失不見。與浩瀚的大海相比較,他們還不如一粒微小的塵埃,但是他們所要做的卻是一件人類的壯舉,他們有成功的可能嗎?
感謝天公作美,航行的這些天里,天空萬里無云,海面風平浪靜,這在氣候惡劣的星球上是極為罕見的。
“是神在保佑我們嗎?”有人在感嘆,但是他意識到什么,立刻沉默了。
如果神在保佑他們,就不會讓他們踏上這條絕路。沒有人懷疑,他們終將葬身大海,另一個新世界不過是一個不可能的夢。這樣做是因為他們選擇了抗爭,而不是默默地消亡。
踐遠帶領著眾人始終靠著海岸線前進,一邊是高聳入云的懸崖峭壁,一邊是漫無邊際的大海。大海的平靜不過是表象,踐遠深知它的殘暴。
前兩天平靜地度過了。陸地的一面始終都是峭壁,根本無法靠岸,不過有一條小瀑布從懸崖上垂下,補充了消耗的淡水。一路上也沒有遇到前面出發的族人,看來他們是一路向前去了。
第三天的時候,他們發現了一個小小的峽谷,并且在岸上看到了前一批族人。他們棄舟登岸,與族人會合,在陸地上睡了一宿。踐遠本想帶領大家向峽谷深處探索,不過有人告訴他,前面的族人已經去過了,那是一個死胡同。
天亮后,他們繼續沿著海岸航行。
這一天,大海變臉了,掀起了一道風暴。幸好他們及時找到了一個避風的巨型巖縫,沒有遭受損失。
風暴停止后,他們再度起航,可是走了沒有多遠,不得不停了下來。一道密集的礁群從陸地一直伸向大海深處。
嘗試了多次之后,他們放棄了試圖從礁群中穿越的想法,礁石間充斥著數不清的暗流和漩渦,稍不注意就會船毀人亡。陸地上仍是無法登陸的峭壁,他們唯有向海洋深處前進,繞過這片礁群。
礁群的面積遠遠超出了他們的想象,航行了一整天,礁群還沒有盡頭,到了午夜時分,他們仍在奮力劃行。
踐遠暗自慶幸,如果這個時候出現一場風暴,后果是災難性的。
空中群星璀璨,海面上能見度很好。人們忽然發現礁群中出現了一個很大的縫隙,就像一條寬闊的道路,完全可以讓眾人輕松穿過。
眾人一陣欣喜,改變航向朝縫隙駛去。
這確實是一條捷徑,處于礁群最狹窄的地段,遠遠地似乎能看到對面的出口。
踐遠隱約聽到一陣呼喊,他側耳傾聽,發現聲音來自左前方的一塊礁盤上。
一個人從礁盤上站起來向他們揮手,身上的裝束顯示是部族的人,他搖搖晃晃的,看樣子很虛弱或是受了傷。
見到同伴,眾人加速向礁盤劃過去。
踐遠卻突然讓大家停了下來。
他怎么會一個人孤零零地待在礁石上,其他人呢?踐遠又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果然,在前進的方向上,一個龐大的漩渦幾乎占據了整個通道,它旋轉的速度并不快,所以在遠處根本看不到,可一旦誤入其中就根本無法掙脫。看來礁石上的人一定是前幾批族人的幸存者,其他的人肯定已經葬身漩渦之中。
踐遠也終于聽清楚那個人在呼喊什么,他是要族人們趕快離開這里,另尋出路,千萬不能靠近。
大家群情激昂,有兩艘船冒險向礁石靠近,卻被踐遠喝止了,他埋著頭,劃起了槳,獨木舟掉頭向縫隙外駛去。
眾人都默默地跟隨踐遠離開,除了劃槳聲,沒有一個人說話,悲痛像一座大山壓在每個人的心頭。
人們駛出了很遠,還能看到礁石上的同伴在落寞地向他們眺望。
一天后,船隊找到出路,繞過礁群,重新向陸地靠攏。經過這里的時候,那塊礁石上已經空無一人。
傷感始終籠罩著人群。踐遠憂心忡忡,他不知道有多少族人在那里遇難。直到三天之后,他們在海岸線上趕上了前面一批船隊。踐遠了解到,礁盤上的人是第一批船隊的唯一幸存者,不過正是由于他的指引,后面幾批才幸免于難。踐遠暗暗思忖:從第一批船到最后一批,間隔了六天,沒有食物和淡水,不知道他是怎么堅持過來的,那需要多大的毅力啊。
漫長的航程還在繼續,陸地上的山峰與峽谷交替出現,沒有遇到一塊可以長久棲息的平原,而峽谷的盡頭總是被更高的山峰擋住去路。踐遠甚至有一種錯覺,他們是面對著一堵永無邊界的世界之墻,墻里面的世界總是拒絕他們進入。
有的時候,踐遠也會向海面上眺望,但浩瀚的海面空無一物,連一塊礁石也看不到。
一路上,他們也再沒有遇到其他同伴。不知道他們現在情況如何,即使只有一支船隊能夠找到新的棲息地,這次探險也是值得的,踐遠這樣想道,可是,如果大家都失敗了呢?他簡直不敢去想。
時間悄然流逝……
踐遠已經記不清他們漂流了多少天,粗布的衣衫早就變成了布條,大家看上去像野人一樣,幸好食物和淡水能夠在陸地上補充,使航程還能夠繼續,但是探險的前景卻越來越暗淡,就連踐遠也已經不再相信他們能夠找到一塊沒有洪水威脅的肥沃原野。他們在繼續前進,只不過因為風暴、海獸和饑餓還沒有奪去他們的生命,前進就是他們活著的全部意義。
風暴開始一次比一次猛烈地襲來,盡管人們小心翼翼地防范,還是不斷有獨木舟沉沒,人員損失在一天天增加。
海獸也開始注意他們,不斷有巨大的海獸在遠處游弋,只不過由于擔心擱淺才不敢游到近岸來,但那是一個潛在的威脅,讓人們時刻繃緊著神經。
更讓踐遠擔心的是,開始有人莫名其妙地死去,不是饑餓,也不是傷病,就那么躺在那里默默死去。踐遠知道,這些人的死是因為他們已經對生存失去了信心。
終于有一天,山峰張開了懷抱,一道開闊的平原展現出來,上面似乎還有金色的麥田。
沉悶的船隊中猛然爆發出一陣經久不息的歡呼,人們熱烈擁抱著,雀躍不已。
踐遠也跟著歡呼起來,可是突然間,他看著那肥沃的平原,心中像挨了一記重錘,一口鮮血從口中噴出,天地間劇烈旋轉起來,他一頭暈倒在船上。
這片平原是那樣熟悉,他認出來,那就是他們世代生息的峽谷,他們航行了這么多天,只不過畫了一個完美的圓,最終又回到了起點,他絕望的意識到,這個世界是一個充滿了苦難的孤島。
九、大船
踐遠從昏迷中醒來,他并沒有睜開眼睛,他害怕看到族人們一張張憂愁的臉,可是很奇怪,他聽到了笑聲,不是一個人,好像整個部族的人們都在歡笑,他不禁睜開了眼睛。不錯,族人們正在圍著洞廳中央的篝火舞蹈,男男女女笑成一團,像遇到了什么天大的喜事。
踐遠站起身來,一臉迷惑。族人們見到他醒來,又爆發出一陣歡呼。
踐遠被帶到了通天洞,洞壁上還留著被他用斧頭砍過的痕跡。他一下子驚呆了,他終于知道大家為什么狂歡了:在神諭后面空白的洞壁上,現在寫滿了內容。
踐遠一下子撲到洞壁前,像個孩子一樣大聲哭了起來。
沒有人知道對神的信仰的破滅,在他的心中造成了多么大的創傷;也沒有人知道,他獨自承擔了多么大的壓力和責任,如果不是為了部族,他那天已經自殺在神諭石壁前;更沒有人知道,他明明已陷入絕望之中,他的身心已瀕于崩潰,但他卻要苦苦堅持下去,帶著部族去苦苦尋找另一條出路……
身邊的人都沉默著,沒有人勸他,讓他哭吧,多少天的苦悶都會在淚水中消失,因為他們終于確認,神一定在冥冥中保佑著他們,等待他們的將是一個美好的未來,但愿今后部族不會再有淚水。
從這天起,踐遠足不出戶地在洞中研究神諭上新增的內容。沒有人來打擾他,部族中只剩下他能通曉神的語言了,大家都在緊張地等待著結果。
四天后,踐遠來到了部族的洞廳中。在篝火的映襯下,他拾起一根燒焦的枝條,在地上畫了起來。他先畫了一個手指大小的橢圓形,又在周圍畫上許多波紋狀的線條。“這是我們的島,被浩瀚的大海所包圍。”他說道,然后他又在很遠的地方畫了一條長長的曲折線,“這是一片廣闊的大陸,也是我們一直期望的神賜予我們的樂土,部族會在那里無憂無慮地生活。”踐遠又說道,“我畫的就是神諭上新出現的圖案,不過有個問題,”他頓了頓,“在我們的島嶼與大陸之間的距離大概有八百公里。”
眾人騷動起來,失望的情緒迅速蔓延,八百公里,八百公里無所依靠的航程,八百公里風暴肆虐,到處出沒著猛獸的大海,那根本是一段不可能逾越的距離。
踐遠沒有言語,帶著七八個人忙碌起來。
又過了一個月,一個精致復雜的物體制造出來,踐遠小心地捧著它,贊嘆道:“這是神賜予我們的禮物,它可以帶著我們駛向遙遠的彼岸。”
族人們迷惑地端詳著它。
“這是一艘大船的模型,是根據神諭上的圖紙制作的,”踐遠道:“當然,真的把它制作出來還是一件艱苦卓絕的工作,不過……”他沉吟著,“那一天終究會到來的。”
部族馬上投入到制造大船的熱潮中去了。
大船的建造地點設在峽谷深處樹林所在的那片高地上,一方面能夠就地取材,一方面在洪水到來的時候可以盡量減少損失。
人們在高地上挖了一個巨大的深坑作為船塢,將來大船建成之后,還要挖一條運河使大船下水。
制造大船確實是一件宏大的工程,艱難程度遠遠超出了部族的想象。僅僅是挖掘船塢就用去了半年時間,而安放龍骨則更是一個復雜的工作,不僅要集中大量的勞動力,還需要足夠的技巧,而這兩方面都是部族所欠缺的。經過了四次失敗,浪費了十幾棵最高大的樹木之后,他們終于成功了,而這時已是兩年之后了。
踐遠一直暗自慶幸,在自己那次絕望的探險中只損失了一百余人,絕大部分人先后安全返回了峽谷,為制造大船留下了寶貴的勞動力。
這期間,峽谷中經歷了三次洪水的洗禮,部族又挨過了兩次饑荒。
人們早就從最初的狂熱中冷靜下來,日子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白天,男人們在船塢中忙碌,女人們負責照料莊稼,維護小河上的堤壩;晚上,草草用過晚飯之后,他們就聚集在一起制作大船上需要的一些部件。
踐遠終于明白了銀色女神的深意,她考驗部族的那些要求全都是為了制作這只將要承載著部族遠航的大船。高地上的那片樹林,在洪水泛濫的峽谷中即使順利的話,沒有幾百年的時間是不可能生長成現在的規模的,沒有這項材料準備,即使有了圖紙,制造大船也只能是個幻想。而部族織就的那面旗幟,現在看來是大船的風帆,制作它不僅需要大量的樹皮和極為復雜的制作程序,也同樣需要漫長的時間與部族堅持不懈的努力,那樣大船完工的時間大概就要用去幾代人的時間。由此可見,為了部族未來要進行的遠航,銀色女神在許多年前就著手準備了,只不過部族還蒙在鼓里。
時光流逝……
大船的建造在穩步推進。
艏柱和艉柱被嵌接于龍骨兩端,然后將船底肋骨橫向安置在龍骨上,船首和船尾精心的結構設計是為了抵御舵和錨索的張力以及海浪的沖擊力……
內龍骨則沿著龍骨置于底肋骨,船底肋骨除了兩端外都是筆直的,在兩端,木材開始彎曲,也就是向上翹起……
復肋材與船底肋骨緊接在一起,這些都是彎曲的或弧形肋材,構成了帆船的曲邊,這些肋材被安排得非常緊湊,而且在船的中間部分和靠近桅的地方是雙層的,在這里會受到巨大的應變作用……
沉重的厚壓板水平排列在肋材內側,支撐住甲板梁的兩端……
桅孔加固板是很結實的木材,垂直穿插在甲板梁之間,用來支撐桅桿,而桅的根部則豎立在內龍骨之上……
隨著樹木的減少,大船開始在高地上顯露出龐大的身軀,它是部族有史以來制造的最雄偉的物體,連他們自己也幾乎不敢相信,這簡直是一個奇跡。
大船竣工的日期日益臨近,踐遠的心中卻逐漸彌漫起一股淡淡的憂傷,雖然他大部分時間都是喜悅甚至是亢奮的。他迫切地期待這艘大船竣工,恨不得馬上揚帆啟航,可是每當他一個人獨處的時候,那股憂傷就侵染著他的情緒,揮之不去。
是他的心底還在眷戀著這個峽谷嗎?是的,因為他的親人都埋葬在這片土地上,他一生的大部分時光也是在這里度過的。可是這并不是憂傷的全部。有時在干活的時候,他向遠處的懸崖無意間的一瞥,或是在夜深人靜時他孤單地仰望星空,他都似乎感覺到好像有一雙眼睛在幽怨地注視著他,那是一個飽含著許多情感的目光,那是神的目光。
對于這莫名的憂傷,踐遠也覺得奇怪,怎么會這樣呢?神是無所不在、無所不能的,她從遠古至今一直在暗中保佑著部族,即使部族最終越過海洋,遷徙到新的大陸去,也同樣會得到神的庇佑,自己有什么可擔心的呢?不,不,不是這樣的,他突然發現在潛意識中與神已沒有隔閡,他把神當作是一個人,一個最親近的人,一個和自己一樣被拋棄在孤島上的人,當他率領族人離開之后,神就會一個人孤零零地留在島上,慢慢地被人遺忘。踐遠一次又一次地告訴自己,不,神是萬物的救主,神是至高無上的,自己的想法褻瀆了圣潔的神,簡直該死,可是他偏偏無法把這種情緒揮去,反而日漸強烈。
踐遠又開始把目光投向峽谷深處那道飛流直下的瀑布。那次探險使他基本上了解了這個島的地貌,沿著海岸線,它全部是由高山峭壁和山間峽谷構成的,整個島就像一個高大的城堡,可是在島的中心是怎樣的呢?是更高的山脈,還是其他什么,不得而知。在那道瀑布背后的群山中一定隱藏著什么!踐遠斷定。
半年前的一次雷雨,瀑布旁邊的峭壁恰好被幾道閃電擊中,光滑的巖壁上出現了一些蜿蜒向上的裂縫。
“自己或許可以沿著這些裂縫爬到瀑布頂端去呢。”踐遠尋思。
終于有一天,在一個滿月的夜晚,踐遠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沖動,帶了幾根火把,來到了瀑布前。
在月光的映襯下,他沿著巖縫緩緩向上爬去。
即使有了那些巖縫,要攀上陡直的峭壁都是一件異常危險的事。裂縫時斷時續,踐遠一度被困在那里上下不得,好在他一次次找到了出路。巖縫中的石塊有許多是松動的,扳動一塊,弄不好就會有一連串的碎石滑落下來,他也幸運地躲過了。漸漸地,他的手和膝蓋都受了傷,巖壁上留下了一串血跡,他的頭也被石塊砸破了,血順著額頭流下,他不得不不斷地擦去眼睛上的鮮血。但是他忘記了疼痛,他只有一個心思,無論如何都要爬上去。
最終,他登上了瀑布的頂端。
在他的兩側是更高的峭壁,如同兩扇微微開啟的大門,而門內,展現在眼前的是一個遼闊的高山湖泊,峽谷的瀑布就是它的出水口之一。在湖泊與瀑布之間,一艘巨大的星際航船橫臥在那里。
出乎意料地,踐遠沒有感到震驚,他知道那是一艘飛船,并不是神的宮殿,他對這里的感覺是那樣熟悉,就仿佛自己離開了千年,一切的記憶都已抹去,現在重回故地,遠古的記憶又在一點點恢復。
他默默端詳著飛船。
飛船就毫無聲息地矗立在那里,不知道有多少年了。它的外殼殘破不堪,有兩處完全斷裂開來,看上去似乎已經與巖石融為一體。
在飛船的中部,有一扇艙門敞開著。踐遠邁步向那里走去。
十、星空之上
走進艙門,是一條黑沉沉的走廊,踐遠點亮了火把,摸索前進。
走廊曲曲折折,仿佛迷宮一般,兩邊有許多艙門,有的關閉著,有的敞開著,但同樣沒有生氣,就像是一座在深山中沉寂了無數年的溶洞。走廊和敞開的艙室全都銹跡斑斑,墻壁呈現出斑駁的灰黑色,完全看不出當初的樣子。
踐遠慢慢走著,腳步激起的塵埃像一團迷霧在走廊中擴散。
他不知道飛船從何而來,為什么會出現在這里,但是他知道,飛船已經在這里停泊了千百年,它已經老化、死亡,再也不可能飛到星空中去了。而且它已經徹底被屬于它的那個世界遺忘了,它將永遠停留在這里,直到歲月的刻刀將它劃得粉碎,完全融解在異鄉的土地上。
踐遠還在向前走著,他并沒有灰心,他知道他一定會得到一個答案。
忽然,他停下了腳步。五六步遠的前面是一扇關閉的艙門,艙門上有一盞綠色的小燈發出微弱的光亮。
他推開艙門。在艙門打開一道縫隙的時候,里面還是一團黑暗,但接著就亮起一片柔和的光線。
于是,踐遠就看到了銀色女神。她就仰臥在船艙中央的一具水晶棺內。她并不是傳說中肋生雙翅,渾身光芒四射,讓人不敢正視的女神,相反,她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類女孩,身材嬌小柔弱,讓人憐惜,一張娟秀的臉上幾無血色,帶著一種病態的美。
踐遠看到她的時候,她還在沉睡著,但是一瞬間她就醒來了。
她坐起身,看到了踐遠,她并沒有驚訝,只是疲倦地說道:“來啦。”然后她站起身來,走到旁邊的一張椅子上坐下,她走得很慢,身體像是很虛弱的樣子。“坐吧。”她指了下旁邊的椅子。
踐遠站在那里沒有動,他一時還不知道該以怎樣的態度去面對她。
“坐吧。”她又說道,“你現在應該知道,我并不是神。”
“不,不,您就是我們的神。”踐遠的情緒有些激動,“是您在石壁上留下的神諭鼓舞著我們一次次渡過災難,是您給我們指引了一個新的世界,而且我還相信,”他充滿感情地望著她,“我相信,是您創造了我們這個部族。”
女孩受到了踐遠的感染,她似乎回憶起許多事情,眼圈一下子紅潤起來:“其實你不該來。”她憂郁地說道。
“我應該來。”踐遠堅決地說道,“我們要知道自己是從何而來,將要向何處去,至少,我們應該知道自己的母親是誰。”
女孩沉默著,但踐遠能夠感到她的內心思潮翻涌,忽然她捂住嘴劇烈地咳嗽起來,身體搖晃著,幾乎從椅子上跌倒。
踐遠急忙上前幾步,可是又忽然停下來,他想去攙扶她,可是多少年的信仰所帶來的尊崇與敬畏又讓他不敢妄動。
女孩終于止住咳嗽,她虛弱地再次指了指旁邊的椅子。
踐遠猶豫著坐了下來。
“好吧,不知道有多少年沒有和人交談過了,今天就對你講一講吧。”女孩說道,“凝春是我的名字,你們的先祖就出生在這個艙室里,我和葉城的細胞合在一起誕生了他們。四個男孩,四個女孩,照顧孩子可真是件辛苦的事,尤其是對我這個沒有做過母親的。”凝春陷入回憶之中,嘴角浮起一絲甜甜的微笑,“他們在暖箱里的時候倒還好,只要喂飽他們就會香甜地睡著了,可是到他們會爬的時候可就麻煩了,剛哄好一個哇哇大哭的,另一個又不小心掉到床下去了,最嚇人的是小三,他不知什么時候爬出了艙室。我找遍了也找不到,急得我大哭起來,另外七個孩子也跟著我一起哭,后來發現他竟然在線纜地槽里睡著了。”凝春自顧自說著,仿佛那些事就發生在昨天,“不過隨著他們長大,我竟然不再害怕也不再孤獨了,他們給我帶來了說不盡的快樂,他們慢慢地會叫媽媽了,會走路了,會說話了。我教他們寫字,教他們知識,教男孩武術、游泳和怎么種植莊稼,教女孩做飯、織衣,還有舞蹈、繪畫。他們整天圍攏在我身邊,有的到湖里捕魚,有的給我做飯,還有的把自編的舞蹈跳給我看,哦,那恐怕是我生命中最快樂的一段時光了,直到他們十二歲的那一年……”凝春忽然停下來,臉色又變得憂郁。
“后來怎樣了?”踐遠問。
“后來我就把他們帶到了峽谷的山洞里面,我要讓他們開始自己的獨立生活。”凝春用低低的聲音說道,“開始他們還很開心,可是沒過幾天,他們就開始滿峽谷地到處呼喚我,我以為過幾天就好了。但是一個月過去了,地里的莊稼都荒蕪了,他們仍然只顧尋找我,那一天,小三為了爬上懸崖,結果失足摔了下去。”女孩的眼中泛起了淚花,“他們不知道,我和他們一樣傷心,每天夜里都睡不著,一閉眼,眼前就全是他們的音容笑貌。白天要不傻傻地坐在那里,腦袋里一片空白,要不就莫名其妙地哭個不停,我真想到峽谷去,從此與他們生活在一起,可是我不能,后來,我只得進入了休眠。”
凝春把頭扭過去,不讓踐遠看到她流下的淚水,她沉默了一會兒,心情漸漸平靜下來。她接著說道:“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三百年之后了,部族已經發展到六百多人了,當然他們早已忘記了我的存在。他們開始在這片土地上憑借自己的勞動和智慧自由發展了,我很欣慰也很高興,可是不知道為什么我的心中又那么失落。他們是我的孩子,我卻不能去相認,這是多么殘酷的事啊!”沉默,“我再次睡去,這次過了一百年,再看到他們的時候,我大吃一驚。部族的人數只剩下不足三百人,我意識到,峽谷中的大氣成分和土壤、植被雖然都與母星相仿,但是這里的氣候卻要嚴酷得多。我教授給他們的知識太少了,根本不足以與這么惡劣的大自然對抗,況且,他們那時已經失去了戰勝自然的信念,他們開始自甘墮落,開始一步步走向滅亡。于是我在一個小山洞中刻下了那些知識,同時讓他們開始為遷徙到海對岸去做準備。更重要的是,我要讓他們重新樹立起信心,讓他們知道,他們不是弱者也不是生命的棄兒,總有一天他們會成為這個荒蕪世界的主人,并重新踏上光輝的文明之路。”女孩的眼中爆發出粲然的光芒。
“是的,”踐遠說道,“我們把您當作了神,也正是對您的信仰讓我們堅持到了現在。”
凝春望著踐遠道:“這些年來我只接觸過兩個人,上一次我正在峽谷中觀察部族的情況,恰好碰到了一個。他看到我一身銀色的宇航服,就把我當作了銀色女神,嚇得跪在那里一句話都不敢講,可是你不同,至少你很冷靜。”
“我是在那次探險之后突然意識到的。”踐遠道,“我發現您并不是萬能的神,我甚至覺得說不定您比我們還要脆弱,還要無助。”
“看來是被你猜中了。”凝春微微一笑,但目光是那么的凄然。
“大海對面的大陸是什么樣的?”看著她,踐遠心中一陣酸楚。
“與峽谷相比較,那里是一片樂土。”
“在您的指導下,大船快要造成了,不久之后我們就準備啟航。”踐遠道。
“你是來向我道別的?”
“不,”踐遠第一次大膽地凝視著女孩,“我是來帶您一起走的。”
凝春注視著踐遠,目光里亮起一團火焰,那一刻,踐遠可以肯定她一度動了心,可是最終她的目光又暗淡下去:“你能想象這艘航船當初的樣子嗎?它矗立在那里,像一座巍峨雄偉的大山,像一位意氣風發的銀甲武士,可是現在它已經腐朽成一堆廢鐵,只殘留下一副骨架。我雖然還是年輕時的樣子,可即使休眠也不能抵御時光的侵襲,我的身體已脆弱不堪,生命隨時會逝去。你們去吧,這個世界的未來是屬于你們的,我根本就不應該在這個世界,在你們的歷史中存在。這里,這里就是我最終的歸宿。”
踐遠猶豫著還想說什么,卻被凝春用目光制止了,她向他伸出手:“走吧,我送你一程。”
凝春挽著踐遠的手向外面走去。
她的手是那么小巧,那么冰涼,可是踐遠卻有了異樣的感覺,他恍惚間回到了孩童時代,母親拉著他的手,呵護著他走出了人生的第一步……踐遠從來沒有見到過自己的母親,可是現在感覺是那么真切,他的心中感到一陣刺痛,幾乎落下淚來。
他們就那么手挽著手,默默走出飛船,走過湖岸,來到懸崖頂端。
他們在崖頂站立了很久,手握在一起,久久不愿分開。
“還不知道我們是從哪里來的,我們的故鄉在哪里?”踐遠問道。
凝春抬頭仰望浩渺的星空:“我們來自星空之上,我們根本看不到它,甚至大概位置也不知道,這也是我一直迷惑的,最初的時候,我核對了電腦里所有的星圖,卻不能找到母星的位置,或許我們是來到了另一個宇宙吧。”
“我們有家難回。”踐遠感嘆,“那么我們當初為什么來到這里呢?”
“和你來到這里一樣,”凝春道,“我們是來尋找我們的祖先。”
“哦?”踐遠吃了一驚,繼而不解地望著她。
“對于這些,你不需要明白,至少現在還不到揭曉的時候。”凝春說道,“你只要知道,對于你們來說,這里就是你們的家,未來是你們必須用雙手親自去創造的,你們的明天決定著我們的未來。”
“我不明白,”踐遠一臉迷惑,“就像我不明白您千辛萬苦創造了我們,卻寧肯受盡孤獨的煎熬,也不愿與我們生活在一起。”
“總有一天會明白的。”凝春松開了手,“去吧,孩子,照我說的去做。”
凝春用充滿母愛的眼神望著踐遠。
踐遠知道,只要一回頭,就將是他們的永別……
十一、彼岸
又是兩個月過去了,峽谷大部分時間被大霧籠罩,難得見一次陽光,雖然耽誤了莊稼的生長,好在沒有遇到強降水天氣。
這天,天空終于放晴,刺向半空的主桅豎立起來,大船終于建造完成,這是星球上有史以來最為龐大的智慧產物。它的船身由無數塊木板拼接而成,顯示出人工雕琢的精巧之美,人們甚至雕刻了一尊頭生雙角、身披鱗片的神獸圖騰,安放在船頭,使大船平添了幾分生氣。不過要讓大船下水,卻還是一件非常艱巨的事。
部族的大部分人在開鑿大船下水所用的運河,一部分人在為大船安裝風帆和各種索具;麥田里人們在搶收莊稼,盡量為不久后的遠航多積累一些糧食;還有一部分身體最強壯的男子,建造了兩艘小帆船,整天在海里練習航海技術,他們將是大船的第一批水手……整個部族已經陷入瘋狂的工作狀態,他們強烈盼望著揚帆出海的那一天。
運河終于挖開,它大概有五百米,從大船的船塢起始,傾斜著與無名小河的上游交匯,這是最便利的辦法,剩下的一千米航道就利用了小河的河床。
河水開始灌入船塢中,隨著水位的上漲,大船一點點浮了起來。起初人們還真擔心這么個龐然大物究竟能不能漂浮起來,現在見此情景,部族頓時歡聲雷動。大家開始興高采烈地向船上轉運貨物,首先是黏土和石塊等壓艙物,接著是淡水和食物,最后是一些生活必需品。出海是人們所盼望的,但他們的心中又惴惴不安,誰也不知道將要在無依無靠的海上漂流多久,誰也不知道遙遠的彼岸什么時候才能抵達。
天開始下起了雨,雨并不大,半空中云彩的縫隙中能透出昏黃的天光,踐遠的臉卻陰沉起來,他可不想在這關鍵時刻出什么亂子。
忙碌了一宿,終于裝船完畢。
黎明的第一縷曙光照射在高聳入云的峭壁上,它飛快地向下移動著,在瀑布頂端反射起一片銀光,最終將熱火朝天的峽谷完全展現出來。
踐遠的眼睛卻在望著另一個方向,在無際的海的盡頭,海與天交接的地方,似乎騰起了一團通體漆黑的太陽,那黑色也像曙光一樣在迅速擴展著,一會兒就吞噬了小半個海面。
踐遠的心中掠過一絲恐懼。與此同時,熟知這星球上氣象萬千變化的族人們也預感到大難臨頭。部族頓時愈加瘋狂地投入到勞作當中。
上百條系在大船上的繩索投下來,人們在河兩岸拉著大船一點點向前移動。他們是在與時間,與風起云涌的暴雨云團賽跑。
大船剛剛駛出船塢的時候,陽光退出了山谷,天地間陷入一片漆黑;又行了幾十米,暴雨傾盆而下。
有史以來的第一次,人們沒有退縮,這一回終于有了一次獲得新生的機會,他們寧死也不會放棄。
大雨滂沱,對面已經看不到人,只有一團灰色的微光。微光中,數不清的人影在泥濘的地面上拼死拉動繩索,所有人的動作協調得像一個人一樣。
大船緩緩挪動,十米,二十米……
雨水漫過了腳面,又沒過了膝蓋,然后到大腿……
時而有人不小心滑入河道中,在暴雨和雷電的轟鳴中悄然消失,但仍舊沒有人動搖。
終于,大自然退卻了,烏云拖著滾滾雷聲,漸漸遠去,陽光重新投射下來。
不過危機仍舊沒有過去,這場暴雨造成了嚴重的后果,無名小河已經在雨水的推波助瀾下泛濫,淹沒了峽谷,雖然水位并不深,但部族要更加小心翼翼地移動大船,使它不至擱淺。
更讓人憂心忡忡的是瀑布的流量大增,由兩股變成了五股,并且還在不斷擴大。踐遠知道,暴雨雖然停了,但各個山峰上的雨水正化成無數股溪流,向高山湖泊匯聚,隨著湖水暴漲,洪水就會沿著瀑布狂瀉而下,淹沒整個峽谷,現在看來,洪峰的到來只是遲早的事情。
沒有人松懈,此刻正是緊要關頭,大船已經抵達運河與無名小河的交匯口,只要轉過這個拐角,大船就會沿著小河順流而下,直奔大海。
大家勝利在望。
而與此同時,在瀑布頂端傳來一陣恐怖的咆哮聲,瀑布化成了一個無比巨大的浪頭猛地砸了下來,峽谷中的一切頓時淹沒在驚濤駭浪之中。
洪峰過后,峽谷中一片狼藉,雖然人們死死拉住了繩索,卻還是有百余人被沖入大海。但是大家驚喜地發現,大船還在,堅固的船身使它成功抵御了洪峰的沖擊,但由于洪水到來時船身恰好側對著洪峰,現在它傾斜著船身,擱淺在小河與運河交匯口的岸邊。
這是最危急的時刻,更兇猛的第二道洪峰隨時都可能襲來,大船再不可能經受那樣的打擊,一定會傾覆,一定會被洪峰擊得粉碎,他們只有趕在洪峰之前讓大船駛上小河的河道。
人們分成兩部分,一部分在岸上推,一部分在對岸拉,試圖使大船重回河道。
大船的船身緩緩回正,一點點在泥濘中挪動……
咆哮,那令人驚恐萬狀的咆哮再次響徹峽谷。
人們放下了手中的繩索,抬頭向瀑布頂端望去,目光中滿是絕望與無奈,末日,這是部族的末日,再沒有什么能夠拯救他們了。許多人頹然倒地,連日的勞累使他們疲憊不堪,本來就在依靠一絲希望堅持著,現在他們的精神支柱已轟然坍塌。
剛剛恢復平靜的瀑布再次涌起,一道幾十米高的水墻從瀑布頂端扯起……
一個銀色的紡錘體突然出現在峽谷上方,它的體積只有一艘獨木舟大小,但是它周身散發著刺眼的銀光,簡直比陽光還要刺眼。
它沿著峽谷劃出一道弧線,并明顯在大船上空停頓了一瞬,接著就像一顆銀色的流星,猛然撞向瀑布左側的峭壁。
一聲天崩地裂的爆炸響徹峽谷,那道峭壁搖晃了一下,然后突然從中間折斷,上半部分坍塌下來堵住了瀑布所在位置的缺口。整個峽谷淹沒在鋪天蓋地的煙塵之中。
被攔腰切斷的洪峰像一頭被斬首的怪獸,頹然落入山谷,化成一個大浪。大船在大浪的浮力下,一下子脫離河岸,順著小河向大海漂去……
浪大,順風。
大船張滿了帆,向著遙遠的彼岸,乘風破浪地前進。
水手們不住忙碌著,他們操縱大船的技術還很生疏,還不時會出錯,不過經歷這次遠航之后,他們會成為最出色的水手。
大部分人無事可做,但是沒有人去睡覺,盡管每個人都已筋疲力盡。他們都在默默望著來時的方向發呆。拉,拼命地拉,大船在緩緩移動……洪水鋪天蓋地……大船傾斜在岸邊……那銀色的物體……那光亮真的刺眼啊……突然響起的爆炸把耳朵都震聾了……峭壁,無比堅固的峭壁竟然像脆弱的莊稼一樣折斷了……不久前發生的這一切還不斷在他們的腦海中閃過,簡直像夢境一樣。是神在危難時刻又一次拯救了他們,他們一次又一次向島的方向頂禮膜拜。
島已經在天邊化成了一個黑點,幾不可見。
踐遠從那里收回目光,然后又把目光投向了廣闊的海面,那遙遠的海天之線……
只有他知道發生了什么,但是他什么都沒有講。在前進的方向上,肯定還有更多的艱險,對神的信仰可以使人們心中無所畏懼。他準備把這個秘密永遠藏在心底,并且他寧愿相信,那個來自遠古,來自星空的女孩還在安然入睡,有一天會再次出現在他的面前……
十二、尾聲
幾座墳塋,背靠巍峨險峻的群山,面對波光粼粼的湖泊。
風云變幻,日月如梭,白晝與黑夜交替閃現,墳塋上的野花不斷綻放又不斷枯萎……
是否還有人知道墳內的主人是誰?是否還有人記得他們叱咤風云的一生?
曾經有一個女孩經常來到這里,給墳上除除野草,放上一束花,然后在墳邊坐上半天,她會和他們聊聊天,回憶他們在一起的那些時光。
后來,那女孩也再沒有來過,曾經在峽谷中生息的部族也早已消失在海的盡頭,墳塋陷入了永久的寂寞。
沒有人知道,即使歲月將他們磨滅得沒有一點痕跡,即使這片土地上崛起多么輝煌的文明,他們永遠都是這顆星球上最偉大的豐碑。
他們從母星出發,跨越了半個宇宙,來到這片蠻荒之地。他們原本是來尋找自己的祖先、自己的源頭,可是他們沒有想到會揭開一個宇宙間巨大的秘密,這個秘密隨著他們的死去也許永遠也不會被人知曉。但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文明的種子已經播下,他們為自己的使命畫上了一個完美的句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