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漢侯國地理(修訂本)
- 馬孟龍
- 3815字
- 2021-06-02 16:04:27
一、《漢書·地理志》行政建制斷限考
《漢志》京兆尹下注“元始二年戶十九萬五千七百二”,另后序曰:“訖于孝平,凡郡國一百三。”長期以來,人們普遍認為平帝元始二年(2年)為《漢志》的斷代年限。而清代學(xué)者錢大昕發(fā)現(xiàn),《漢志》所錄侯國名目與元始二年的時代斷限并不相符,其《侯國考》曰:
考哀、平間侯國,《志》皆不書。《王子侯表》堂鄉(xiāng)以下十一侯,《恩澤侯表》殷紹嘉以下三侯,皆成帝綏和以后所封,而《志》亦不之及,然則《志》所書侯國,蓋終于成帝元延之末。[1]
錢大昕的發(fā)現(xiàn)十分重要。他留意到成帝綏和元年(前8年)以后分封的侯國,都沒有出現(xiàn)在《漢志》中。而依照漢制,侯國與縣地位相當,封置侯國后,其名目自當?shù)卿浻诎婕希虼恕稘h志》所反映的侯國信息只截止于漢成帝元延末年。對于錢大昕的這一發(fā)現(xiàn),周振鶴先生給予充分肯定,并進一步指出綏和元年以后分封的侯國不見于《漢志》,恰恰說明《漢志》的時代斷限就在漢成帝元延、綏和之際。[2]
錢大昕及周振鶴先生利用侯國沿革來限定《漢志》斷代的做法十分巧妙,但結(jié)論未免寬泛。而筆者則試圖延續(xù)這一思路,對《漢志》的斷代作出更為明確的判斷。錢大昕已經(jīng)指出,《王子侯表》堂鄉(xiāng)以下十一侯、《外戚恩澤侯表》殷紹嘉以下三侯皆不見于《漢志》。而堂鄉(xiāng)侯(771)受封于綏和元年五月,殷紹嘉侯(768)受封于綏和元年二月,因此《漢志》斷代下限當在綏和元年二月。另外,《外戚恩澤侯表》載定陵侯(767)淳于長“元延三年二月丙午封”,而定陵見載于《漢志》汝南郡,《漢志》斷代上限可據(jù)此定于元延三年二月(前10年)。不過需要說明的是,《漢志》汝南郡定陵不注“侯國”,這樣便存在兩種可能。一是定陵侯國已分封,但《漢志》失注“侯國”。另一種可能是定陵侯國尚未分封,汝南郡之定陵仍為縣,如此則元延三年二月不可作為《漢志》斷代上限。但筆者以為,第二種可能性可以排除,這可從營平侯國(560)的置廢沿革得到輔證。《外戚恩澤侯表》載營平侯國元延三年廢,而《漢志》濟南郡并無營平之名,[3]可見《漢志》所反映的行政區(qū)劃確是元延三年元月以后的情形。[4]
利用《漢表》,我們可以把《漢志》的斷代限定在元延三年二月至綏和元年二月之間。若想進一步明確《漢志》斷代則必須結(jié)合漢代的簿籍編造制度來予以分析。秦漢時代,中央政府會在每年九月對全國各項數(shù)據(jù)進行匯總,此即見諸史籍的“計斷九月”。[5]為配合中央政府這一舉措,郡國長官要在每年九月之后派遣計吏前往長安上報地方相關(guān)統(tǒng)計數(shù)據(jù),在長安的各官署機構(gòu)也會對當年九月之前的各項數(shù)據(jù)進行匯總上報朝廷,中央政府則會根據(jù)各地、各官署上報數(shù)據(jù)編制各類簿籍。[6]居延漢簡曾見“元康三年十月盡四年九月戍卒簿”(5·14[7])、“建昭元年十月盡二年九月大司農(nóng)部丞簿錄簿算”(82·18A),以上兩類賬簿都是以頭年十月至第二年九月為一會計年度。而安徽天長紀莊漢墓木牘《算簿》則明確標有“集九月事算萬九千九百八十八”字樣。[8]這些賬簿雖然是西漢地方政府的文書,但所反映的簿籍計納制度應(yīng)當與中央相同。由此觀之,載有行政區(qū)劃的版籍也應(yīng)當根據(jù)當年九月的行政建制資料編制而成。[9]因此地方行政區(qū)劃的變動不會立即反映在政府籍冊中,而要等到當年(或次年)九月各項資料匯總后,才會編入政府版籍。依據(jù)前面的考證,《漢志》反映的行政區(qū)劃是元延三年二月至綏和元年二月的情形,所以《漢志》的主要文獻來源應(yīng)當是以元延三年九月或是元延四年九月為“計斷”的政府版籍。
比較這兩個年份,《漢志》利用元延四年九月版籍的可能性較小。《漢書·文三王傳》載武帝元朔年間“削梁王五縣……梁余尚有八城”,又載成帝元延年間“削(梁王)立五縣”,則元延末年梁國當余有三縣。但《漢志》梁國仍轄有八縣,誠如周振鶴先生所言,《漢志》梁國封域顯然是“元延中”削地之前的形勢。[10]若《漢志》所載梁國領(lǐng)有八縣反映的是元延四年九月的形勢,那么此次削地只能發(fā)生在元延四年十月至十二月間,這已是元延紀年的末尾,顯然與史籍“元延中”的描述不相吻合。故筆者以為《漢志》所錄版籍為截止于漢成帝元延三年九月的行政區(qū)劃信息,這便是《漢志》的時代斷限。
明確《漢志》的斷代在元延三年九月,則《漢表》和史籍中的相關(guān)記載皆能得到合理的解釋。定陵侯國分封于元延三年二月,營平侯國則在此年九月以前廢除,故《漢志》汝南郡有定陵而濟南郡無營平。《漢志》所著錄梁國封域仍滿足八縣之數(shù),說明“元延中”漢廷削梁國五縣發(fā)生于元延三年十月至次年十二月間。而分封于綏和元年的殷紹嘉等侯國自然不會出現(xiàn)在《漢志》中。
需要指出的是,周振鶴先生認為《漢志》并無統(tǒng)一的斷代,《漢志》不同郡國的行政區(qū)劃信息可能得自不同年份的版籍。[11]周先生之所以作出如此判斷,主要得自對中山國疆域變遷的分析。《王子侯表》載漢武帝曾分封陸城(306)、薪處(307)、安險(400)三個中山王子侯國,根據(jù)“推恩令”,王子侯國乃析王國地而置,分封后別屬漢郡,故三侯國必須從中山國析出。但《漢志》中山國轄縣見有陸城、薪處、安險之名。周先生根據(jù)《漢書·成帝紀》綏和元年“益中山國三萬戶”的記載作出如下推測:
陽朔二年以后的中山國本應(yīng)僅有盧奴、北平、曲逆、望都、唐縣、苦陘、深澤、毋極、新市九縣而已。但《漢志》載中山有縣十四,新增之五縣:北新成、安險、安國、陸成、薪處蓋由成帝綏和元年三萬戶而來。……北新成在三萬戶中;其余四縣本由中山國分封而別屬涿郡者。由此可見《漢志》所表示的郡國縣目亦有截至于綏和元年的。[12]
周先生以為陸城、薪處、安險三侯國分封后,別屬涿郡。直到綏和元年漢廷才將已除國為縣的陸城、薪處、安險益封予中山國。因此,載錄三縣名目的中山國封域乃得自綏和元年版籍。
周先生所言有理,但并非定讞。歷史上某一現(xiàn)象的形成,往往存在多種可能。而在古史研究中,由于相關(guān)史料的缺失,對某一現(xiàn)象成因的分析就變成一個不定方程式,存在不止一組答案。就拿《漢志》中山國轄有陸城、薪處、安險的現(xiàn)象來說,錢大昕便提出另外一種解釋:
中山之陸成、新處、安險皆嘗為侯國,改屬它郡矣。宣元之世,中山絕而復(fù)封,所封又是帝子,故稍以舊封益之。如北新成,劉向以為涿郡,而《志》屬中山,亦是后來益封之證也。[13]
錢大昕留意到,中山國在宣帝、元帝時代有過一次國除復(fù)封的經(jīng)歷。[14]錢氏以為,三縣回屬中山國,當在中山國重新封置之時。在史料記載不完整的情況下,錢大昕的推測同樣可以成立。當然,我們還能舉出其他可能,比如說昭帝、宣帝曾益封中山國,但史籍中沒有留下記載;或者中山國除國為郡時,其故地紛紛回屬;[15]或者還有別的答案。總之,《漢志》中山國轄有陸城、薪處、安險這一現(xiàn)象的形成,存在多種可能,不一定是承襲綏和元年版籍的緣故。
綜上,所謂《漢志》某些郡國政區(qū)資料得自綏和年間版籍的看法并非堅實可靠。筆者以為,《漢志》所記錄的行政區(qū)劃面貌不是由不同斷代的版籍拼湊而成,而具有一個統(tǒng)一而明確的年代斷限:漢成帝元延三年九月。
[1] 錢大昕:《廿二史考異》卷九,第172頁。
[2] 周振鶴:《西漢政區(qū)地理》,第22—23頁。
[3] 《外戚恩澤侯表》營平侯條下注“濟南”,說明該侯國地處濟南郡,而《漢志》濟南郡無營平之名。巧合的是,尹灣木牘《東海郡下轄長吏名籍》中有“東安侯家[丞]濟南營平侯國□譚故侯仆以功遷”的記載(見連云港市博物館等編:《尹灣漢墓簡牘》,第94頁),進一步驗證了《外戚恩澤侯表》有關(guān)營平侯國地處濟南郡并延續(xù)到元延年間記載的可信性。
[4] 《外戚恩澤侯表》沒有記載營平侯免于元延三年哪一月份,故只能保守估計《漢志》所反映的是元延三年元月以后的情形。
[5] 有關(guān)“計斷九月”見《周禮·秋官·小行人》“令諸侯春入貢,秋獻功”,東漢鄭玄注:“秋獻之,若今計文書斷于九月,其舊法。”(《十三經(jīng)注疏》,北京:中華書局影印本,1980年,第893頁)另《續(xù)漢書·百官志五》“(郡國)歲盡遣吏上計”,劉昭注引盧植《禮注》曰:“計斷九月,因秦以十月故也。”(《續(xù)漢書》志二八,中華書局,1965年,第3621—3622頁)
[6] 嚴耕望:《中國地方行政制度史(秦漢地方行政制度卷)》第八章《上計》,第257—268頁;葛劍雄:《秦漢的上計及上計吏》,《中華文史論叢》1982年第2輯。
[7] 此類簡號見謝桂華、李均明、朱國炤:《居延漢簡釋文合校》,北京:文物出版社,1987年。
[8] 天長市文物管理所、天長市博物館:《安徽天長西漢墓發(fā)掘簡報》,《文物》2006年第11期。
[9] 葛劍雄師及嚴耕望先生都指出,行政區(qū)劃和政區(qū)變遷是地方政府上計的重要內(nèi)容(見葛劍雄:《秦漢的上計及上計吏》;嚴耕望:《中國地方行政制度史〔秦漢地方行政制度卷〕》,第260頁)。另尹灣漢墓木牘《集簿》是難得的上計文書實物,其中載錄有大量東海郡行政信息(見連云港市博物館等編:《尹灣漢墓簡牘》,第77—78頁)。
[10] 周振鶴:《西漢政區(qū)地理》,第59頁。
[11] 周振鶴:《西漢政區(qū)地理》,第23—24頁。
[12] 周振鶴:《西漢政區(qū)地理》,第96頁。另周先生以為《漢志》中山國安國縣即《王子侯表》所載之安郭侯國,故謂“四縣本由中山國分封而別屬涿郡者”。今按《水經(jīng)·滱水注》載安國縣有安郭亭,故知安國、安郭為兩地,《漢志》安國縣不應(yīng)視為安郭侯國。
[13] 錢大昕:《廿二史考異》卷八,第152—153頁。
[14] 五鳳三年(前55年),中山王修薨,無后,中山國除。永光元年(前43年),元帝復(fù)以中山郡置為王國,徙清河王竟為中山王。
[15] 筆者更傾向于這樣的看法。因為武帝曾分封安城、容陵、攸、茶陵四長沙王子侯國,但在《漢志》中四地皆屬長沙國。這一現(xiàn)象的產(chǎn)生,便與初元元年長沙國除時,四縣回屬長沙郡有關(guān)。參見下編第二章附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