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節
隋對西北之交通
雅材斯基曾評高等學校歷史教科書對交通道路之發展,極少注意,(一九五三年《歷史問題譯叢》一本七頁)蓋地理交通即文化傳播之路線,經濟轉輸之血脈,上古氏族移徙之路徑,于歷史研究固具有密切關系者。
最近,蘇聯外貝加爾地區之考古工作,曾發現中國大土瓶一具,認為青銅時代我國人所用之器。(《文物參考資料》二六期八七頁)又一九三三年塔吉克共和國境發掘得唐中宗神龍二年(七〇六)河西官吏之文牒及唐代戶籍、借券斷片各一通。(《唐代文獻叢考》一四八—一五一頁)按貝加爾湖即漢蘇武持節不屈之北海,唐代對突厥族用兵,亦未嘗到達其地,土瓶之出現,即使非華人身履北方,亦必朔漠民族自中國攜歸。簡言之,上古初期我國與漠北及西北域已有不見于記載之實際交通,余嘗謂兩地域之間,后人視為荒遠者,在上古人視之,反若頗近,即斯義也。
周穆王西行,最遠所至何地,國人考證,已有數家,據我所見,沈曾植說最得其的。沈著《〈穆天子傳〉書后》云:“卷四末,里西土之數,與《漢書·西域傳》、《魏書·西域傳》大略相符。所謂自宗周至西北大曠原萬四千里。以今里法減折算之,大曠原蓋今里海、咸海之間大沙漠東迤北至烏拉嶺東吉里吉斯高原也。”(據張鵬一《阿母河記》引)自平王東遷,西北阻隔,然秦穆公伐戎王,益國十二,遂霸西戎(約公元前六二四)。波斯王大流士(Darius)磨崖刻碑(約公元前六世紀末),而秦代先世乃有石鼓十碣及詛楚文之精美刻石(約公元前四世紀)[1],亞力山大王(前三五六—前三二三)之東征,應與伊蘭文化東傳,不無影響。更后,則秦始皇三十三年(前二一四),使蒙恬渡河,取高闕、陶山、北假(各地皆在今河套之北),中筑亭障,以逐戎人;所謂“戎人”,當是伊蘭族類無疑[2]。羅斯道瑟夫(Rostovtseff)曾言,早在安息時期(公元前三二二年,即周慎靚王以后),中國曾發現一種奇異之波斯勢力,如鱗狀、環狀之胸甲,輸入于中國騎兵,又馬隊之戰術及裝備——包含弓、矢、短槍、劍、短劍及馬甲——亦依伊蘭模式而變化[3];其前期正與趙武靈王“胡服騎射,以教百姓”之時代相當(《通鑒》三系于赧王八年即公元前三〇七年)[4]。尤有進者,漢武帝太初元年(前一〇四)以后,開置張掖、酒泉、武威、敦煌四郡,其中昭武、驪靬等縣,解者都謂因西北歸化人之名以為名(昭武九姓在中亞,驪靬即大秦之別號)。以上所言,皆西漢中葉以前西域與我有交通聯系之確證;惜乎《秦紀》早佚,交通之跡,遂曖昧不明。
張騫既還,漢廷為通西域以斷匈奴右臂計,使節西行,絡繹于道,返國后,各以聞見報于所司,《漢書·西域傳》即此種材料之纂集也。傳云:“自玉門、陽關出西域,有兩道:從鄯善(非今之鄯善縣)[5]傍南山北(今昆侖山脈),波河西行(河即塔里木河),至莎車(經余考正為塞勒庫勒‘Sarikul’,今稱蒲犁縣)[6]為南道,南道西逾蔥嶺(今帕米爾‘Pamir’),則出大月氏[7]、安息(Arsak,今伊朗)。自車師前王廷(今吐魯蕃‘Turfan’附近)隨北山(今天山)波河西行至疏勒(今同名,亦稱喀什噶爾,‘’)為北道,北道西逾蔥嶺,則出大宛(其地屬今烏茲別克共和國)[8]、康居(居音渠,見《史記索隱》,又音其尼反,見《史記正義》,即元代之康里‘Qangali’)[9]、奄蔡(希臘古地志稱為Aorsi,今里海之北)、焉〔耆〕。”所舉兩道,均在天山之南。天山北之通道,并未提及,蓋漢使罕至,故付闕如,南道經行之地方,亦即希臘商人梅斯(
Titianus,公元六八—八〇)所經之絲路[10]。
漢人取玉門、陽關以西行,一則避匈奴之威脅,二則可以捷達于闐。奈東漢以后,新疆大沙漠(Takla Makan)受西伯利亞暴風之影響,逐漸南侵,舊日旅途,埋于沙磧。然交通是人類與土地斗爭之歷史,故外行者多改由今之安西出發,專走北道,玉門關亦隨而移往安西(其確年不詳)。
裴矩導煬帝以勞民傷財,誠無可取,然凡商胡至者,矩恒誘令言其國俗與山川險易,成《西域圖記》三卷,前此所未有也。其自序有云:“復以春秋遞謝,年代久遠,兼并誅討,互有興亡,或地是故邦,改從今號,或人非舊類,因襲舊名,兼復部民交錯,封疆移改,戎狄音殊,事難窮驗”,確是研討有得之言,不可因人而廢。由隋至今幾千四百年,我國習外國史地者,率未能依照矩所指示,做過切實工夫,故迄無如何成績。隋祚短促,述作不多。近年所得陸法言《切韻》殘本,學者猶珍如拱璧,矩書不存,至為可惜。
新疆對外通道,至矩撰《西域圖記》,始大致完備;其自序又云:“發自敦煌,至于西海,凡為三道,各有襟帶。北道從伊吾(今哈密)經蒲類海(今巴里坤)、鐵勒部、突厥可汗庭(今巴勒喀什湖之南),渡北流河水(今錫爾河),至拂菻國,達于西海。其中道從高昌(即漢之車師前王廷)、焉耆(今同名)、龜茲(今庫車之古譯)、疏勒度蔥嶺,……至波斯(今伊朗),達于西海。其南道從鄯善、于闐(今和闐)、朱俱波、喝槃陀[11]度蔥嶺,……至北婆羅門(今北印度),達于西海。其三道諸國亦各自有路,南北交通。”矩所稱南道之東段(蔥嶺以東),即《漢書》之南道,其西段則通至印度。彼所稱中道之東段(蔥嶺以東),即《漢書》之北道,其西段則接入《漢書》之南道。又彼所稱北道之東段,乃天山北邊之交通路線,《漢書》未之載,其西段則接入《漢書》之北道。序中三個西海,函義不一;南道之“西海”指印度洋,中道之“西海”指波斯灣,北道之“西海”指地中海[12]。
突厥民族自初已雄長北方,近世考古又發見天山留上古徙民之遺跡,從可信矩之“北道”,存在或較“中”“南”兩道為更早。試再比觀(1)周穆王西行(約公元前十世紀),(2)希路都吐司(Herodotus約公元前五世紀中葉)敘述黑海海岸通西伯利亞之路程[13],(3)東羅馬使臣邪馬克司(公元五六八)赴突厥報聘,(4)成吉思汗西征(一二一八),(5)哲別、速不臺二將自康里回軍(一二二三),(6)教皇使臣勃拉奴(Plano de Carpine)赴蒙古(一二四五),(7)法囯路易第九派路卜洛克(Rubruck)赴蒙古(一二五三),(8)蒙古人常德馳驛西謁皇弟旭烈兀于波斯(元憲宗九年,一二五九)[14],皆嘗踏上此途程或其一部,是知矩之“北道”,不特如白鳥所言,中亞胡商欲利用之以輸出華絲于東羅馬,實際上,匈奴早已運用為轉輸華絲于西亞、羅馬之通途。易言之,此一“北道”即華絲外輸之間接路線,白鳥擬名為“毛皮路”[15],似乎所見未廣。

圖三 裴矩的西域三道
天山南路一帶當日住民之情形,亦應趁此略為述及。依近世勒柯克之考查,并參以我國記載,大約自西漢起,至九世紀中葉止[16],其北部——或東至哈密,大都被伊蘭之粟特人[17]所占,種族為吐火羅(Tuxara)[18],屬印歐語系[19]。西南二方至疏勒附近,被伊蘭別一系塞(Saka,余曾考定“西夜”是其別譯[20])族所占。蒲昌南界則為印度人所占,彼輩自印度西北部向東推進,并與藏族通婚,面部想已多少與東亞人相像,故中國史家稱作羌族[21]。因此之故,歐人所創“東土耳其斯坦”一詞,絕不適用于彼時。又吐魯番附近掘得之青銅器,與南俄及克里米之斯開提亞古物相合,石像之特點,亦與南俄所見者同。現時存在之建筑,非波斯式即印度式[22]。
[1] 參拙著《秦代已流行佛教之討論》。(重慶《真理雜志》一卷一期二二頁)
[2] 見拙著《伊蘭之胡與匈奴之胡》。(同上雜志一卷三期三〇九頁)
[3] 據Huart著《古波斯及伊蘭文化》一九七頁轉引。
[4] 同前引《真理雜志》三〇九頁。
[5] 魏源《海國圖志》以辟展為鄯善,清人不察,沿誤立縣,陶葆廉《辛卯侍行記》六曾辨之,經近年發掘,更證實其錯誤。
[6] 國語舊無r,又無l收聲,故Sa-Ku譯作莎車;徐松《西域水道記》一:“塞勒庫勒在葉爾羌城西八百里,為外藩總會之區”,其地位重要,正與莎車相合。清撰《西域圖志》,閉門造車,誤蘇巴什為郁立師(辨見《侍行記》六),誤阿克蘇(Aksu,義為“白水”)為溫宿(辨見《史地叢考》一〇二—一〇三頁),多不可據。彼又以莎車為今之葉爾羌(Yarkand),微論對音不符,里距亦與《漢·西域傳》相差甚大(別有詳說),若蒲犁古國則應在今帕米爾之內。
[7] 近人往往以斯開提亞(Skythia)當大月氏,其實此一希臘文名稱,義甚廣泛,至今未得到結論。大月氏當年領域一,部分在今阿富汗境內。
[8] 今著名世界之吉爾吉思馬,即漢武帝所求之大宛馬也。
[9] 康居為北方之突厥民族,當西漢時勢力南伸于中亞,其后退回北方,別有粟特人所建之撒馬爾干(Samarkand),漢譯為康國,自《晉書》起,因'康'字相同遂混而為一,,今時中外學人沿誤者仍甚多。
[10] 外國學者均認“絲路”經過疏勒,與《漢書·西域傳》不符。
[11] 據余所考定,朱俱波又譯悉居半,其語原為Sarigh-Cupan,喝槃陀之語原為Kala panja,均在今帕米爾之內,見拙著《〈佛游天竺記〉考釋》三一—三五頁。
[12] 白鳥庫吉《塞外論文譯叢》一輯二九四頁。
[13] 白鳥庫吉《塞外論文譯叢》一輯三〇五頁。
[14] 劉郁代作《西使記》,見元王惲《玉堂嘉話》。
[15] 同前白鳥《譯叢》三〇四頁。
[16] 勒柯克記回紇入侵天山南路為七六〇(肅宗上元元)年,非也,其確年應為九五〇以后,今改正。
[17] 原譯文誤作“康居”,參三九頁注①。
[18] 勒柯克認吐火羅系大月氏遺民,尚待證實。
[19] 稱kand與拉丁文之Centum相同,但又謂粟特文本自閃(Sem)語。
[20] 《漢書·西域傳》既有“塞”“”,又有西夜,實方言不同之異譯,見《輔仁學志》六卷一、二期拙著《漢書西域傳校釋》。
[21] 似指《漢·西域傳》之婼羌。據余所見,婼羌應與Yarkand(今譯葉爾羌)相當,“羌”是譯音,不是指民族,其理由則非本篇所能具也,可參看三八頁注④。
[22] 參《地學雜志》一九三一年四期及一九三三年二期陶謙譯《中國土耳其斯坦地下的寶藏》,并參與《唐史》三節(二)項。寶藏》,并參下《唐史》三節(二)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