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夏洛書屋·精選版(套裝共10冊)
- (英)托摩脫·蒿根 伊迪斯·內斯比特等
- 5337字
- 2021-06-03 15:46:04
01 堆干草的閣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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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要我講講北風背后的故事。有位古希臘作者講起過,說那里有一個民族,生活得太安逸了,經受不住,結果沉溺在其中。我的故事跟他的不同。依我想,是那位古希臘作家希羅多德聽到有關那地方的傳聞失實。我這就要告訴大家的,是一個去過那里的男孩結果怎么樣。
他住在馬車房樓上一個低矮的房間里,它根本不在北風的背后,這一點,他的媽媽最清楚了。因為這房間的一邊墻只是些木板,木板也很舊了,用削筆刀就能插進去,一直插到外面北風里。這時候最好讓木板把削筆刀夾緊,因為北風更鋒利!我知道,只要一把削筆刀再拔出來,風就會像貓追老鼠那樣乘虛而入,跟進來,你們這就知道,這可不是在北風的背后了。除了當北風刮得比平時兇的時候,這個房間不太冷,不過我現在要講的這個房間總的說來是冷的,除了夏天太陽主宰一切的時候。說實在的,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應該把它叫做房間,因為它只是個閣樓,堆著馬要吃的干草、麥草和燕麥。當小鉆石——等一等,我必須向你們先交代一下,他趕車的爸爸給他起了自己心愛的那匹馬的名字,那匹馬叫鉆石,于是他也叫鉆石,他的媽媽也沒有反對——當小鉆石躺在床上的時候,他總聽到他底下那些馬在黑暗中嚼草,或者在睡夢中動來動去。因為小鉆石的爸爸在閣樓上給他做了張小床,周圍用木板圍住,這是由于他們夫婦在馬車房上面另一頭的房間太小。小鉆石的爸爸把他心愛的那匹老鉆石就放在小鉆石床下面的馬欄里,因為這匹馬很安靜,不站著睡覺,卻像有理性的動物那樣躺下來睡。不過它雖然是匹極有理性的動物,但小鉆石半夜醒來,感到床在呼呼的北風中晃動,不由得擔心風會不會把房子吹倒,他自己落到下面馬的食槽里去,老鉆石沒認出穿著睡袍的他,把他給吃了。老鉆石雖然一夜很安靜,可醒了站起來的時候像地震,不過這一來,小鉆石也就知道是什么時間,或者至少知道接下來該做什么——盡快再睡一覺。
他的腳邊是干草,頭旁是干草,一捆一捆干草一直堆到屋頂。說實在的,他要到他這張床,得穿過一條七彎八彎的窄路,這條窄路像是從干草中間特地為他鋸出來的。當然,這些干草不是像落潮那樣慢慢地少下去,就是像漲潮那樣一下子滿起來。閣樓頂上有幾塊小玻璃讓星星照進來,他躺在床上,有時候閣樓在他張開的眼前整個兒空空蕩蕩,有時候香噴噴的黃色草墻在半碼之內擋住他的視線。媽媽有時候讓他在她的房間里脫掉上衣,叫他快跑回自己床上去睡覺。他會爬到干草堆里,躺在那里想著外面風中有多冷,在他的床上有多暖和,他高興就可以馬上上床,可他先不上,要等冷一點再上。他冷一點,他的床就暖和一點,最后他從干草中間像支箭一樣飛上床,蓋上被子,舒舒服服地蜷縮起來,想著自己有多么幸福。他一點沒有想到風通宵從墻縫鉆進來吹他。因為他床后只有一英寸厚的木板,木板另一邊就是北風。
我已經說過了,這些木板又松又軟。說真的,它們外面涂上了焦油,有很多地方與其說是木板,更像是火絨。既然板上松軟的地方破了,有一天晚上小鉆石躺下來以后,發現其中一塊木板有個樹結脫落,寒風狠狠地向他吹過來。他想這件事不能將就,于是重新跳下床,抓了一小把干草,搓成一股,當腰折起,像個塞子似的塞到墻洞里去。可是風開始吹得又響又生氣,當小鉆石睡著時,把這草塞子吹了下來,落到他的鼻子上,重得足以把他打醒,讓他聽到洞口的凄厲風聲。小鉆石找他那個草塞子,找到了,更加用力地把洞塞住,他正要躺下來,撲托!塞子隨著它后面生氣的呼呼聲,又一下彈出來打了他,這一次是打在他的臉頰上。他再次起來,用干草做了一個新塞子,狠狠地塞住那個洞。可他還沒躺下,撲托!塞子打在他的腦門兒上了。他只好乖乖地認輸,把衣服拉到頭上,很快就睡著了。
雖然第二天刮大風,可小鉆石把那墻洞的事全忘了,因為他忙著在他媽媽的爐火旁邊用一只三條腿破凳子、一條毯子做了個藏身洞,坐在里面。不過他媽媽發現了那個墻洞,在它上面糊上一片牛皮紙,因此第二天晚上小鉆石鉆進被窩時,沒有想到它。
不過他很快就抬起頭來聽。會是誰在跟他說話呢?風又刮起來了,風聲非常響,呼啦呼啦的。他斷定是有人在說話——而且離他很近。可是他不害怕,因為他還沒學會什么叫做害怕,于是他坐起來仔細聽。那聲音雖然很溫和,聽上去最后卻有點生氣了,它像是從床背面發出來的。他爬近它,把耳朵貼在墻上。這時候他除了實在響的風聲,什么別的聲音也沒有聽到。可就在他把頭離開墻的時候,他聽到那聲音又在耳邊響起來。他伸出手去摸,摸到他媽媽糊在洞上的那張紙。他把耳朵貼到紙上,一下子清楚聽到說話聲。那張紙掀起了一個角,那缺口就像墻上一個嘴巴,聲音就從那里發出來。
“小家伙,你這算什么——關掉了我的窗子?”
“什么窗子?”小鉆石問道。
“昨天晚上你用干草把它塞了三次。我得把它吹掉三次。”
“你是說那小洞!那不是窗子,那是我床后的一個洞。”
“我沒有說它是一個窗子。我說的是它是我的窗子。”
“可它不能是一個窗子,窗子是用來看外面的!”
“對啊,我開我這個窗子正是派這用處。”
“可你已經在外面,你用不著窗子。”
“你錯了。你說窗子是看外面的。對啊,我在我的屋子里,我正好要用窗子來看外面。”
“可你把窗子開到我的床這里來了。”
“那么,你的媽媽把三個窗子開到了我的舞蹈房,你們有三個窗子開到了我的頂樓。”
“可我媽媽那一回要我爸爸在墻上開一個窗子,我聽爸爸說那是違法的,因為它會看到戴夫斯先生的花園。”
那聲音哈哈笑。
“法律可管不到我!”它說。
“可你知道,”小鉆石說,“如果這是不對的,不管怎樣,你就不該做。”
“我高過法律。”那聲音說。
“那你一定有座高房子。”小鉆石說。
“對,有座高房子,云彩都在它里面。”
“我的天啊!”小鉆石想了一下說,“那么我想,你不會認為我愿意在我的床上讓你開著一個窗子。你為什么不把窗子開到戴夫斯先生的床上去呢?”
“沒有人會把窗子開到垃圾坑里去,”那聲音很難過地說,“我喜歡望出窗子看到好東西。”
“可他的床一定比我的好,雖然我的床也挺好——好得我不想有更好的了。”
“我在乎的不是床,而是里面的東西……不過你就打開那窗子吧。”
“這個嘛,媽媽說我不該逆人的意,不過這也挺難。你知道,如果我順從了你,北風就要直接向我臉上吹了。”
“我就是北風。”
“噢——噢——噢,”小鉆石一邊想一邊說,“那么,如果我打開你的窗子,你答應不吹我的臉嗎?”
“這一點我沒法答應。”
“你會讓我牙疼的。媽媽已經牙疼了。”
“我沒有窗子又會怎么樣呢?”
“我實在不知道。我只能說,我會比你更糟糕。”
“不,不會的。有了窗子你不會更糟糕——我向你保證。你只會更好。你相信我的話,照我說的做好了。”
“好吧,我可以把被子蒙住頭。”小鉆石說著,用他的小尖指甲摸索著,抓住那張紙掀起的邊,一下子把紙扯了下來。
呼呼的寒風像長矛一樣插進來,刺他光著的小胸口。他連滾帶爬地鉆進被窩。在他和聲音之間沒有紙擋住了,他覺得有點——不能說是害怕,我說過了,他還沒有學會什么叫做害怕——只是有點怪怪的,因為這個北風住那么大的房子——小鉆石想,“我想它叫做‘戶外’”——把窗子開進別人的床上,那一定是個多么古怪的人啊。可那聲音又來了,現在聽得很清楚,哪怕他的頭在被子底下。這聲音現在更溫和,雖然有剛才的六倍響,他覺得這聲音聽上去像他媽媽的聲音。
“你叫什么名字啊,小朋友?”那聲音問。
“鉆石。”小鉆石在被子底下回答。
“一個多么滑稽的名字!”
“這是一個好名字。”名字的主人回答說。
“我聽不出來。”那聲音說。
“可我一聽就是。”小鉆石回答說,有點粗魯。
“你知道你在跟誰說話嗎?”
“不知道。”小鉆石說。
他實在不知道。因為知道一個人的名字不等于知道這個人。
“那么我不能生你的氣。——不過你最好看看清楚。”
“鉆石是個非常漂亮的名字。”小家伙堅持說,很懊惱它不能讓對方滿意。
“鉆石是沒用的東西。”那聲音說。
“不對。鉆石很好——有兩個人那么大——夜那么安靜!只是早晨用四條粗大的腿站起來的時候吵了點!像打雷。”
“看來你不知道鉆石是什么。”
“噢,我不知道?鉆石是一匹高大的好馬,它通宵睡在我底下。它是老鉆石,我是小鉆石;或者你喜歡這樣說吧,因為你很特別,北風先生,它是大鉆石,我還是小鉆石。我不知道你更喜歡哪一種叫法。”
很爽朗的哈哈大笑聲,笑聲很大,但非常溫和好聽,聽上去就在身邊什么地方,不過小鉆石還是把頭藏在被子底下。
“我不是北風先生。”那聲音說。
“你剛才說你就是北風。”小鉆石堅持說。

“我可沒說北風先生。”那聲音說。
“對,那先生是我加的,因為我媽媽告訴我,我要有禮貌。”
“那么讓我告訴你,你稱呼我先生,我一點不認為你有禮貌。”
“可我不知道怎樣做更好。我很抱歉。”
“你應該知道。”
“我實在不知道。”
“可我知道。你這樣做不能說是有禮貌吧:躺著說話——頭縮在被子底下,不抬頭看看跟你說話的是何等樣人——我要你出來和我在一起。”
“我要睡覺。”小鉆石說,都快哭出來了,因為他不想被人罵,哪怕他活該。
“你可以明天夜里好好睡。”
“不過,”小鉆石說,“你在外面可以到戴夫斯先生的花園,我去不了那里。我只能進我們自己的院子。”
“你把你的頭伸出你的被子行不行?”那聲音說,有點生氣了。
“不!”小鉆石回答說,半是不高興,半是害怕。
就在他說出這個字的當兒,刮起一陣大風,猛撞一塊墻板,把小鉆石的被子掀開。小鉆石嚇得驚跳起來。俯在他身上的是一張女人臉,大大的臉,很美,很蒼白。那雙黑眼睛有點生氣,因為它們剛開始閃亮,可是她甜甜的上嘴唇抖動,讓她看上去這就要哭出來。最奇怪的是,她的一頭黑發朝四面八方散開,干草閣樓這么黑,好像就因為這緣故,可是當小鉆石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又很安心——因為這孩子被她的絕頂美貌迷住了——死死看著她時,她的頭發開始在黑暗中收攏,落到她身上,她的臉嵌在頭發之間,像云彩間一輪明月。就著她眼睛里發出來的光,小鉆石看到了她的臉和她的秀發,到這時他看到的她就這么多。風過去了,停了。
“現在你和我一起走好嗎,小鉆石?很抱歉我不得不對你這樣粗暴。”那女人說。
“好的,我走,我走!”小鉆石伸出雙臂回答說。“不過,”他放下雙臂加上一句,“我怎么拿到衣服呢?它們在媽媽的房間里,門鎖上了。”
“噢,別管衣服了。你不會冷的。我會照顧你。和北風在一起,沒有人會冷。”
“我本以為跟北風在一起,人人都會冷的。”小鉆石說。
“那完全想錯了。不過大多數人都想錯了。他們覺得冷,倒因為他們不和北風在一起,沒有北風和他們在一起。”
如果小鉆石稍微大一點,自以為更聰明一點,他就會以為這個女人是在開玩笑。可他沒有稍微大一點,也沒有自以為更聰明一點,因此他一聽就相信了。他重新伸出雙臂。那女人的臉往后退一點。
“跟我來,小鉆石。”她說。
“好的。”小鉆石說,只是有點苦惱。
“你不害怕吧?”北風說。
“不怕,太太,不過不穿鞋子,媽媽不會讓我走的;她從來沒說過衣服,所以我想,不穿衣服她不在乎。”
“我很理解你的媽媽,”那女人說,“她是個好女人,你出生的時候我經常來看她。我見過她同時又哭又笑。我愛你的媽媽,小鉆石。”
“那你怎么不知道我的名字呢,太太?我可以叫你太太嗎,太太?”
“一次問一個問題,我親愛的孩子。我當然知道你的名字,不過我想聽你自己說出來。你不記得那一天,那個男人挑你名字的刺——我是怎么吹開窗子進來的嗎?”
“對,對,”小鉆石急著回答說,“我們的窗子像扇門那樣打開,它就在馬車房門上面。風——是你,太太——進來了,把《圣經》從那人手上吹下來,書頁在地板上一個勁兒地翻動,我媽媽把書撿起來還給他,書打開著,在那上面……”
“那《圣經》上面有你的名字——主教彩色胸兜上的第六顆寶石。”
“噢!——一顆寶石,是嗎?”小鉆石說,“我還以為它是一匹馬呢——我一直是那么以為的。”
“沒關系。不管什么時候,一匹馬都比一顆寶石好。好了,你看,你和你媽媽的事我全知道。”
“對,我要跟你走。”
“現在我來回答第二個問題吧:你不用稱呼我太太。你只要叫我我自己的名字——尊敬地叫,當然——叫我北風。”
“好的,北風,你太美麗了,我準備好了跟你走。”
“你絕不可以碰到每樣美麗的東西就隨時跟著走,小鉆石。”
“可是,美麗的東西不可能壞。你就不壞,對嗎,北風?”
“不錯,我不壞。不過有時候美麗的東西會做壞事變壞,他們做壞事要過一段時間才損壞他們的美。因此,如果小孩子只因為東西美麗就跟,會上當的。”
“好的,我就跟你走,因為你又美麗又好。”
“哦,還有一點,小鉆石——萬一我丑卻不壞呢,那怎么樣?——我看上去丑,因為我在讓丑的東西變美麗。——那怎么樣?”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北風。你告訴我怎么辦吧。”
“好,我來告訴你。如果你看到我的臉變黑了,你不要怕。如果你看到我拍動蝙蝠那樣的翅膀,有整個天空那么大的翅膀,你不要怕。如果你聽到我怒叫得比鐵匠的老婆比爾太太還要兇十倍——甚至看見我像園丁的老婆伊芙·德拉珀太太那樣偷看別人的窗子——你必須相信我是在做我的工作。還有,小鉆石,就算我變成一條蛇或者一只老虎,你千萬不要放開我的手,因為你只要好好握住,我的手在你的手里,是不會變的。只要你抓住,你會一直知道我是誰,就算你看著我,一點看不出我像北風。我會看上去像是非常可怕的東西。你明白嗎?”
“全明白了。”小鉆石說。
“那么跟我來吧。”北風說,在堆積如山的干草堆后面消失不見了。
小鉆石爬下他的床,跟著她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