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在海山風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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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只手一路摸上他的胳臂，輕輕地但用力地抓住他的上臂，把他從床上拉起來。當他穿過屋頂上的窟窿時，天上所有的風似乎都向他撲來，把他吹過來吹過去。他的頭發給吹到一邊，睡袍給吹到另一邊，兩條腿都要從他身下給吹走了，讓看不見的襲擊者弄得頭昏眼花。他蜷縮著，用另一只手抓緊那握住他胳臂的大手，害怕起來。

“噢，北風！”他喃喃地說，可是話一出唇就消失了，就像他看到過吹肥皂泡，泡泡從管口出來，一下子就爆掉不見那樣。風把話不知吹到哪里去了。話簡直還沒有出口就給吹散。不過北風還是聽到了，從她的回答聽來，只因為她太大，沒有辦法，只因為她的耳朵和她的嘴離開太遠，遠得讓他感到可怕，她對他說話比過去更加溫柔，更加親切。她的聲音像低沉管風琴的低音，但沒有嗡嗡呻吟聲；像最優美的小提琴聲，但沒有尖厲的哀怨聲；像最華麗的小號聲，但沒有盛氣凌人的震耳聲；像嘩嘩的瀑布聲，但沒有噼噼啪啪聲。它像所有這些聲音，又不像其中任何一種——像所有這些聲音，又沒有它們的缺陷，像它們每一種聲音，又沒有它們的特質。總之，這聲音更像是他媽媽的聲音而不是世界上任何聲音。

“親愛的小鉆石，”她說，“勇敢點。你覺得最可怕的東西我一點都不覺得可怕?！?/p>

“不過它不會傷害你，”小鉆石喃喃說，“因為你就是它?！?/p>

“如果我就是它，你又在我的懷抱里，它怎么會傷害你呢？”

“噢，不錯，我明白了，”小鉆石悄悄說，“可是它看來那么嚇人，它把我那么推搡。”

“對，它是這樣，我親愛的。它是派來這樣做的?！?/p>

就在這時候，一聲來自天國的霹靂雷響，把小鉆石的心都震得在胸壁間亂撞；這聲雷響我不能說是來自天空，因為沒有天空。小鉆石沒有看到閃電，因為他一心在找北風的臉。她衣服的皺褶一直掃過他的眼睛，遮住它們，不過偶爾他能告訴自己，他是看到這姑娘眼睛的閃亮光芒透過他頭頂上山一樣的巨云的空隙看下來。

這聲雷響嚇得他膝蓋撐不住，沉落到北風的腳下，抱住她粗柱子似的腳踝。她馬上彎下身，從下面把他抱起來……抱上去……一直抱到她的懷里，把他抱在那里，像對一個傷心的孩子那樣說：

“親愛的小鉆石，不要再這樣?！?/p>

“噢，好的，不再這樣了，”小鉆石回答說，“我現在好了——很舒服。我向你保證，親愛的北風。只要你讓我待在這里，我真的很好?！?/p>

“不過在這里你會感到風的威力，小鉆石?！?/p>

“在風中只要感到你的雙臂抱著我，我不在乎?！毙°@石鉆到她巨大的懷抱里，回答說。

“勇敢的孩子！”北風把他摟得更緊，說。

“不對，”小鉆石說，“我看不出我勇敢。只要我感到你在這里，那就一點不是我勇敢?！?/p>

“不過你到我的頭發里不是更好嗎？這樣你就不會感到風，在這里你會感到的?！?/p>

“啊，不過親愛的北風，你不知道感到你抱著我有多好。在你的懷抱里和風在一起，這比只有你的頭發和你的頸背而沒有風要好一千倍。”

“可在那里要舒服得多?！?/p>

“也許吧，不過我開始想，有些東西比舒服還要好?！?/p>

“不錯，的確有這樣的東西。好，我就把你放在胸前吧。你會感到風，不過不多。我用一條胳臂抱住你，用另一條胳臂弄沉那艘船綽綽有余了?！?/p>

“噢，親愛的北風！你怎么能說出這樣的話呢？”

“我親愛的孩子，我從來不空口說白話，我總是說我能做到的事?！?/p>

“那就是說，你要用另一條胳臂弄沉那艘船了？”

“是的。”

“那不像你。”

“你怎么知道？”

“這太容易知道了。你這會兒用一條胳臂愛護一個可憐的小孩，怎么會用另一條胳臂弄沉一艘船呢？這不可能像你。”

“??！不過哪一個是我呢？你知道，我不能有兩個我?！?/p>

“不能。沒有一個人有兩個我?！?/p>

“那么，哪一個我是我呢？”

“現在我得想一想。看來是兩個?！?/p>

“對。問題就在這里——你不可能知道你不知道的事情，對嗎？”

“不可能知道。”

“你知道的是哪一個我呢？”

“世界上最善良、最好的一個我。”小鉆石抱緊北風說。

“我為什么對你好呢？”

“我不知道。”

“你為我做過什么事嗎？”

“沒有?！?/p>

“那么我必須對你好，是因為我選擇了對你好。”

“是的?！?/p>

“我為什么要這樣選擇呢？”

“因為……因為……因為你喜歡?！?/p>

“我為什么要喜歡對你好呢？”

“我不知道，除了因為對我好是好事。”

“正是這樣；我對你好，因為我喜歡做好人?！?/p>

“那么你為什么不能像對我好那樣對其他人好呢？”

“那正好是我不知道的事。我為什么不知道呢？”

“我也不知道。那么你為什么不能呢？”

“因為我是這樣的人?！?/p>

“又來了，”小鉆石說，“我看不出你是這樣的人。這看上去完全是不同的人?！?/p>

“好，你聽我說，小鉆石。你說你知道一個我，這很好?！?/p>

“是的?！?/p>

“你也知道另一個我嗎？”

“不，我沒法知道。我不想知道。”

“就是這樣。你不知道另一個我。你斷定我是其中一個？”

“是的?！?/p>

“你斷定不能有兩個我？”

“是的?！?/p>

“那么，你不知道的我一定和你知道的我是一樣的——不然就是兩個我了。”

“是的。”

“那么你不知道的另一個我一定和你知道的我同樣善良？”

“是的?！?/p>

“好了，我告訴你，的確是這樣的，只是看起來不像罷了。這一點我可以坦白承認。你還有什么不同意見嗎？”

“沒有了，沒有了，親愛的北風，我聽了很滿意。”

“那么我要告訴你一些你會反對的事。你會說你知道的我像另一個我，說我一直很殘酷?！?/p>

“我知道這不可能，因為你那么善良?！?/p>

“但這善良可能只是一種偽裝，為了更殘酷。”

小鉆石把她抱得更緊，叫道：“不，不，親愛的北風，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不相信。那會要我的命。我愛你，你一定也愛我，要不然我怎么會愛你呢？如果你不愛我和其他人，你怎么知道怎樣露出那么美麗的一張臉呢？不。就算你會隨意弄沉多少船，我不會說別的話。雖然我不能說我喜歡看到這種事，這你知道。”

“那完全是另一回事?！北憋L說，她說話時從干草閣樓一跳，跳上了云頭，左臂緊緊把小鉆石抱在心口。那些云好像知道她來了，一下子爆成歡騰的電光。有幾分鐘，小鉆石覺得像是給抱著上升，穿過大片耀眼火焰；接著，風像狂舞的蛇在他周圍扭動。因為它們在云霧當中，自然成了風的形狀，像烏黑的水那樣旋轉，縈繞，竄來竄去。這么說，好像風也有了形狀，他看到烏黑的風在他周圍再瘋狂不過地狂竄怒號。一會兒它沖擊他的眼睛，使他什么也看不見；一會兒它震耳欲聾，使他什么也聽不見；甚至當雷響起來，他現在也知道這是空氣巨浪在相互撞擊，急于去填補閃電劈出來的空洞；現在疾風把他身體里的呼吸也吸走了。不過他并不在乎。他只不過先是氣喘吁吁，然后是哈哈大笑，因為北風那條胳臂在抱著他，他靠在她的心口上。他所看到的東西我無法形容。你們見過一個巨浪沖進巖石間的彎曲通道嗎？如果你們見過，你們就會看到水一下子四處奔騰，有一些甚至退回來沖撞其他的急流；除了驚慌失措的人群，你們再看不到更大的混亂了。風就像那樣，只是它速度更快，也就更瘋狂，它旋轉亂竄，又沖又撞，閃來閃去，咆哮怒號，除了人的激情，比什么都瘋狂十倍。小鉆石看到北風的頭發飛舞，他實在分不清哪些是頭發，哪些是黑色暴風。有時候好像所有的翻騰狂風是北風無數的頭發交織出來，纏結在一起的。小鉆石只感到風像纏住了他媽媽讓他留得很長的頭發，他也成為暴風的一部分，給暴風添了一份力量。可是他在北風的胳臂和心口庇護下，只是在狂風特別厲害的時候，才偶爾認識到他在其中心的暴風有多么瘋狂。

小鉆石還覺得，他們在這中心里非常安靜，所有的混亂和搏斗只在他們周圍。一道又一道閃光照亮了這種兇猛的混亂景象，顯露了相互紛爭的黃的、藍的、灰的、暗紅的氣體；一陣又一陣的雷鳴撕破無邊無際的空間，可小鉆石覺得北風和他安靜不動，動的只有頭發。其實不然。他們正在用風那種速度直飛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