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大象皮艾洛是在三年前了吧。

睡夢中莉伢模糊地回憶著，那是鯨骨島的第三個雨季。

雨下個不停，蝸牛們正在舉辦雨季運動會。莉伢待在廊檐下，穿著黃色的雨衣。

她在看雨，除了看雨，她還在等待早上九點鐘起床的木槿花；她還在看蝸牛的比賽，為每只蝸牛吶喊助威。

那時的莉伢，幼小的心中總是會浮現出奇怪的念頭。

那時的莉伢，覺得自己也是一只巨大的蝸牛——柔軟的身體外面，背負著一個巨大的外殼。這層外殼是如此柔軟，可是有一天，它一定會變得異常堅固。

周博士在實驗室里做實驗，那里有好多動物的標本、化石。實驗室里陰沉安靜，只有打開實驗臺的燈，屋子才會瞬間明亮。可那種明亮卻像是能照得到人身上的缺點似的，讓人心里很不舒服。

莉伢和爸爸周博士住在實驗室后面的房子里。

這是一棟兩層的房子，一樓是客廳和廚房，二樓有兩間臥室，莉伢和周博士各住一間。對面的院子里有個方方正正的小花壇，種著大片的鈴蘭花，與整齊的鈴蘭花不同，唐菖蒲、野玫瑰、雛菊、薔薇，在花壇外的草地上、小徑旁，在院墻內外肆意地生長著。墻根處有虞美人，墻上有星星點點的野花，小徑的兩旁開滿了紫色的勿忘我。

整個科學之家最特別的，要數那株大得有點出奇的木槿花了，她就像一位老奶奶那么高，雖然佝僂著身子，但身姿蒼勁有力。她的花瓣是濃紫色的，紫得太厲害了，就好像紫色中摻雜了墨色。木槿花的位置就對著一號實驗室——那棟又大又空曠的大平房，她的枝丫舒展著，在微風中搖動，好似一位老婆婆在注視著科學之家。

這天夜里，莉伢被鈴蘭花嗆進雨水的咳嗽聲吵醒了。

院子正中央花壇里的她們，花瓣開得那么大。

莉伢連忙穿上雨靴，提起花傘，跑到院子里來。

“你看，又嗆到了吧？提醒過你們多少遍了！”

莉伢邊說邊搖晃鈴蘭花的腦袋，幫她們把雨水搖出來。

“咳咳。”嬌弱的鈴蘭花扶著自己纖弱的腰。

“咳咳，我說莉伢，什么時候才能幫我們建一個花棚？不要太華麗，只要能擋風遮雨就好，再怎么說我們也不是野花啊，這風吹雨淋的誰受得了？”

“是啊莉伢，我們都是花呀。”

其他花附和著。

莉伢咬了咬嘴唇，沒有回答。她求過周博士，可周博士說像這樣的花朵地球上還有很多，不需要特意保護。莉伢小聲辯駁：

“可是她們經常被雨水嗆到啊。”抬起頭，周博士那不可思議的眼神透過鏡片遞過來，莉伢感覺到，自己敏感的觸角緊緊地收回了自己的殼里。

“你最好多看些書，莉伢。”周博士說，“別總胡思亂想。”

鈴蘭花像是看懂了些什么，她們好心地搖起身體，散發出能安撫情緒的芳香。“莉伢，別難過，沒有花棚我們也很舒服。雨水是多么好喝啊，雖然不小心會被嗆到，其實也沒什么……”

“對啊，有了花棚就看不到月亮了！”唐菖蒲驕傲地挺起了腰。

“我的墻就是我的花棚！”薔薇花長在科學之家的院墻上。

“也是我的！哈哈！”常春藤插嘴說道。

連花朵這么嬌嫩的植物都比自己堅強呢，莉伢笑了。她細心地幫花兒們搖出嗆到她們的雨水，搖著搖著，忽然眼前閃過一道藍光。

藍光從正對著莉伢的實驗室里閃出來，光照射到漆黑的窗簾上尤其醒目。幾道光過后，窗簾上出現了一個長鼻子的圖案，鼻子左右擺動著，似乎在尋找什么，莉伢看呆了……

這是第一次見到皮艾洛，莉伢至今仍記得。大象在偌大的實驗室里跳舞，他甩著自己的長鼻子，搖頭晃腦，他從這頭走到那頭，又從那頭走回來，越走越快，最后團成了一個圓球，圓球上升起來，像肥皂水吹成的泡泡一樣。

莉伢撐著花傘呆呆地看著。當大象卷起黑色的窗簾用鼻子做了個“請”的姿勢時，她毫不遲疑地走了過去。這太有趣了，莉伢想。莉伢一直生活在鯨骨島的科學之家，幾乎沒怎么看過電影，更別說馬戲團演出和動畫片。

鯨骨島是個奇怪的地方，莉伢沒有媽媽，她跟周博士生活在這里。這座島嶼上只有這家科學研究所，沒有其他居民。

莉伢很孤單。

實驗室的門虛掩著，莉伢躡手躡腳把門打開，頃刻間，實驗室里燈火通明。莉伢看見一個身穿燕尾服的大象，戴著禮帽，歪歪斜斜地站在恐龍的骨骼旁。

他瞇起一只眼睛，舉起酒杯：

“快入座，演出就要開始了！”

莉伢發現，實驗室里的燈光不再是慘白一片的無影燈，而是劇場里一般的熠熠生輝的吊燈。

在大象站立的位置，還掛著一串串漂亮的彩燈。彩燈下，大象吹出巨大的泡泡，泡泡載著他在實驗室里低飛，逗得莉伢呵呵直笑。大象出現在莉伢身旁，拍拍用泡泡做成的花籃，做了一個“請”的動作。

花籃抖動了幾下，大象則靜靜地看著她。燈光照射著透明的氣泡，折射出細碎的七彩光。莉伢伸出手，摸了泡泡花籃一下，花籃軟綿綿的，就像泡泡浴的泡泡一樣。

莉伢輕輕跳了進去，奇怪的事發生了，泡泡花籃竟然沒有被撐破。莉伢被泡泡包裹住，大象用鼻子吹了吹，花籃起飛，飛出了實驗室。

“哇！”花朵們發出羨慕的叫聲。莉伢透過花籃朝外看，她感覺自己像被裝入了一個水晶球，而這個水晶球還有點軟趴趴的。

“水晶球”飄飄忽忽，帶莉伢在整個科學之家上空盤旋。

當“水晶球”落到地面，莉伢跳出花籃，實驗室里恢復了以前的光。試管支架旁邊，散發藍色光芒的大象用他渾厚的聲音對莉伢說：

“我叫皮艾洛，是一頭試管里的大象。”

“我叫莉伢。我住在這里。”莉伢介紹自己。

“莉伢，這個名字真好，是花朵的小孩。”大象說。

“對的，就是花朵的小孩！”莉伢熱切地點點頭，雖然沒有人給她解釋過，她完全認同大象所說的。

“真是個好名字。”大象稱贊道。

“我們還能再見面嗎？”莉伢問。

大象笑了，他用長鼻子指著支架上的一支試管說：

“我就在這兒，想找我的時候，可以去搖一搖那支試管。當然，要趁周圍沒人的時候。”

莉伢詫異地睜大了眼睛。她不能相信，大象那么大，怎么可能住在試管里？

大象再次看透了她的心思，他變成一個個細碎的小氣泡，排著隊，整齊地飄進了試管，裝了試管的一半。大象不忘伸出已經變小的長鼻子，把試管外的塞子蓋好。

試管里的大象縮小了，液體里有模糊的樣子。大象對著莉伢揮了揮手，莉伢縮起腦袋笑了。

從此，在試管架下面，有了一個被刻得歪歪斜斜的“P”字。P代表皮艾洛，一個記號，記錄莉伢與大象的相遇。

次日清早，莉伢舉著牙刷問周博士：

“大象是什么顏色？”

“灰褐色。”周博士說。

“那，有沒有藍色的大象呢，透明的，像氣泡一樣的？”

“那不是真正的大象，孩子。那是經過藝術加工的形象，加入了人們自己很多的想象。”周博士一本正經地回答。

“想象？”

“對，想象。想象是假的，是不存在的。真正的大象是灰褐色的。”周博士拿上硬皮筆記本，走出房門。

“不存在？”莉伢咀嚼這句話。什么叫不存在呢？是指看不到嗎？

我知道花朵們是從來不在大人面前說話的，那是因為大人經常無緣無故地把她們從地上拔起，所以她們不敢說話。有人經過的時候她們早就嚇得臉色蒼白，哪有興致說話。可是，她們的確是會說話的。這不是想象。

莉伢想著，刷牙的動作變得遲緩，晶晶亮的洗面池里落下細碎的牙膏沫，在朝霞中也散發著自己的光彩。很多大人是不會相信自己眼睛沒見過的東西的，可是很多東西需要先用心來感受，然后才能用眼睛看到。

莉伢來到實驗室的外墻邊。

“小環，你覺得有沒有藍色的大象呢？”莉伢問蝸牛。

“我想，應該是有的吧，雖然我沒見過。”蝸牛慢條斯理地說。

“就像廊檐下的常春藤，早上是金色的，中午變成濃綠色了，到了傍晚，葉子上會有一層橙色的光線。還有，半夜的時候，如果房檐上傳出燕子的夢囈，他們就會跟著抖動起來，變成濃藍濃藍的一片。”

莉伢覺得很有道理，她點點頭：“我昨天晚上就碰見了一頭藍色的像氣泡一樣的大象。”

“他好看嗎？”

“他好看極了。他穿著燕尾服，會變花籃，還能帶我在空中飄來飄去。”

“啊，那簡直太棒了！下次再遇到他，別忘了喊我出來看看。”

莉伢在餐廳攢下幾個米粒，來到餐廳后那棵大樹下。

“螞蟻，你們見過藍色的大象嗎？”莉伢把米粒放在大樹下。

螞蟻們聚集而來。

“藍色的大象？你是說空中飄的那個嗎？”螞蟻說。

“是啊！”

“見過，見過，我還見過藍色的小熊、藍色的孔雀、藍色的杜鵑花！”

“啊？”

“晴天的時候，總是有那么多云彩飄在藍天上，小熊、孔雀、花朵、恐龍，云彩被湛藍的天鍍上一層淺淺的藍，非常好看！”

螞蟻說著，搬起米粒嘿呦嘿呦地走掉了。

莉伢把剩下的米粒朝他們的洞穴推了推。

莉伢想出一個問題，又找到了一個答案。

那層看不見的外殼，伴隨莉伢一起成長，一道旋轉的波輪，一微米的厚度。莉伢在自己的花園里，努力成長著。

鈴蘭花為什么會被雨水嗆到？這個問題或許一生都無人能回答她，只能變成她背上的殼隨著時間變堅硬，護住她柔軟的身體，當她不再想知道答案的時候，或許她就長大了。

她走到那棵半人多高的木槿花旁。

“花婆婆，你見過藍色的大象嗎？”莉伢問。

“我見過黑色的土地、紅色的土地，還有金黃色的土地。”

“土地？”

“是啊，土地。黑色的土地物質豐富，紅色的土地肥沃，金黃的土地炙熱。它們曾經是大海，后來大海干枯了，變成一粒粒的流沙，遠遠看去，金黃一片。”

“好想看一看啊！”莉伢說。

“我猜想，藍色的大象也像藍色的海洋一樣，他一定是古老又珍貴的東西。”花婆婆說。

“古老又珍貴？”莉伢陷入了沉思。

昆蟲和植物總是能看到人們看不到的風景，而人們卻固守著以往對環境的印象不再細看。天上的云彩那么美，人們卻因為早已熟知，就視而不見。

“莉伢——”周博士在叫她回家。

莉伢穿過一院子的花，花瓣的香氣沾染在她的發梢上。

天上，一朵酷似大象的云正在悄悄蓋住西邊的太陽。

被云彩蓋住半邊臉的夕陽，給傍晚的常春藤葉子鍍了一層夢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