贅　言

單方者，謂一藥無佐使，單獨之義也。單或作丹，殆比于煉丹之成，夸其捷效而仙之，此實俚說；或作發端之端，謂醫藥發始此其端，說亦紆曲。夫單之本義為大，引申為盡為周。而據《詩》其軍三單箋，單者無羨卒，余卒為羨，無羨卒是單獨矣。單本為復之對文，何以本義為大，蓋復而歸于單，即含有獨大之意，而大則賅周盡二義。故《小雅》俾爾單厚，《箋》為盡。楊雄《甘泉賦》單倦垣兮，注為周也。凡痛有正因、有副因，前古之人既試得主治正因之一藥物，屢試而屢效，且試知主病既去，其余副病之現象亦不治自愈，因而秘之以為方，此即單方之所由來乎。秘固不能盡密，而傳也散漫，未嘗有系統，即驗方新編等書，亦雜采而未必確有證據。又凡時流醫生，亦如昔年號稱業儒者之挾有兔園冊子，而不知其他。其于仲景經方，且視為古法廢物，更何心議及單方哉！葉君橘泉，既早有醫藥常識之著，茲又成合理的民間單方之輯，已自為緒言，抒其旨趣矣。復囑余為敘文，而云詩詞亦可。余大笑曰：“詩詞更何關于醫道？設謂有關，則枚乘七發，概可起憊疾；陳琳檄文，真能愈頭風乎？”又戲為謔曰：“現醫生方仇西法，力護時方，君既研究東醫舊學以其本于西法之化驗藥品，而發明仲景經方之主要，殆已不免樹敵于同業，茲復檢究單方刊布之，以便病者不求醫而自治，將不慮及門可羅雀乎？”君亦大笑曰：“以仇也而致羅雀于我們，是我說已大行，我又何憾！若慮合理之單方出，而有關一己生業，此必無之事。蓋方之合病證與否，必需醫生之審視，若人人有醫學常識，且人人能審病選方，則凡專業于醫者，自可概廢，我又何所憾乎？或謂審病酌方，據方審合于病，固然，奈醫率庸也。故別有簽方、有乩方，求方者頗有濟于病，方今祈禱舉行，當道且紉之。民化日進，神道之化亦必進而愈上，神方仙方之盛行，壓沒經方單方。審病開方之醫，將來必至徒業，未可知也。”余又大笑曰：“何俟將來，今就一方隅言，已有醫而神者。”據聞有所謂有閑階級之流，集茶肆，撐足高談，宣傳某神醫。每病人就診，三指一捺，舉筆一揮，病人尚訴病情，已付方揮手使去。凡吃其藥，病無不愈者。或疑其讕言，余聞此乃深信。昔者秦越人治病，盡見五臟癥結，特以診脈為名耳，此出《史記·扁鵲傳》。某神醫一捺指，殆猶自嫌多事。惟秦越人得禁方于長桑君，先自飲其藥，而后能藥人。不知此神醫曾亦得長桑君禁方乎？不知此禁方能不復為秦越人所秘，而得傳于世，層入于單方，如俗傳之孫思邈龍宮禁方乎。要之此神醫，已純乎其神，不但望聞問切皆無所用，即西醫所資以檢病之各器具，亦視為卑鄙不足道。合理乎哉？不合理乎哉？惟神也！固非人所能定為是醫非醫也，而人皆神之。噫嘻，此即徐靈胎所指為天吏之一者耶。隨筆書此，不成文體，只作談話。

甲戌（1934年）春暮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