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生命還剩下最后一個月。

子巖是一個老師，教初三英語。他畢業三年，每一年教的學生年級都在往上升，從七年級、八年級到如今的九年級。他的教學任務一直都是沒有停下來的。

就在上個星期一次不經意的流鼻血之后，他到醫院做了檢查。才知道自己是得了鼻癌，而且已經是晚期了。他何嘗不知道自己鼻子有問題，只是從小流鼻涕的問題就很嚴重，小時候查過了，是鼻炎。小時候吃過鼻炎藥，但沒有效果。此后這二十多年，他鼻子的問題一直不斷，那塊皮膚一直都是紅腫的。他怎么也不會想到，自己居然會得了這鼻癌。

他是樂觀的，在得知自己還剩一個多月的時間之后，他只花了半天時間消沉，而后反倒將自己振作起來。人一旦知道自己還剩下多少時間可活，在做事上會更加注重自己的感受，這時候一些之前不敢做的事情，現在都敢擺上臺面了。

首先，他要去辭職。

他今天早晨還是按時早起，及時趕到學校打卡。照常去學生宿舍叫醒學生，帶著學生去食堂吃早飯，在六點四十前帶學生回到教室。這是他一直以來的工作。不同的是，他的臉上少了嚴格，多了微笑。學生們頗為詫異，以為發生了什么事，都戰戰兢兢，排隊也排得整齊。

他沒有像往常一樣在教室里看他們早自習。他花了二十多分鐘在收拾自己的辦公位，他知道現在學生基本上都不會出教室，要么在原位上趴著休息，要么坐著享受空調，積極一些的已經捧著書在看，剩下的在補昨天的作業。他之所以選擇現在收拾，就是因為現在不會有學生來辦公室找他。

不過他還是沒料到一點，有學生來辦公室交作業了。進門就看到班主任在收拾自己的辦公位，把書和試卷都整齊地疊到地上的箱子里，是個正常學生都會問一下老師是要去哪，他找了個借口說要換辦公桌了，以后找他到對面辦公室去。兩句話把自己了解的這個孩子打發走了。

早自習結束，晨讀開始。他還是端正地坐在講臺上，目之所及皆是自己朝夕相處的學生。有的從七年級就被他教，認識時間最短的也有一年。無論是誰，他都很珍惜彼此之間的師生友誼。作為九年級最年輕的班主任，他和這些學生的年齡差距，最多在八九歲。說白了，臺下這群孩子，叫他一聲哥哥也不嫌小。

晨讀到一半，他站起來拿起課本和學生一起讀書。他上次這么做，是去年開學的時候。當時的他才接手這個班級，他需要把班級的學習氛圍給鼓勵起來，于是乎他和學生定下來約定，每天早上比誰最早到教室，如果有超過十個學生比他早到了，那么他就請班里所有人喝奶茶。這一年來，他請他們喝了三次奶茶，但都不是因為早到，而是他們為班級贏下了三次全級第一。

學生們讀得異常賣力，他們也注意到了班主任的異常行為。一邊納悶，一邊大聲讀書。今天的英語早讀，讀的聲音比語文早讀還要大聲。整個走廊都聽得見。路過巡堂的副校長也在窗邊站了一會兒，他沒有理睬。畢竟是最后一次在這個班級帶早讀了，他必須心無旁騖，時間過一分鐘就少一分鐘，他必須要好好珍惜。

終于還是響起了下課鈴聲，他喊停了早讀，然后只身退出教室。往常來說，他會站在講臺邊或者門邊，注意著班級里不要有太大響聲，等待第一節課的老師來上課。今天他沒這么干，他覺得平時自己管得太嚴太多了，這最后一天，課間就讓這幫孩子自由一下吧。

等到第一節課上課，他便來到校長室門口，敲了門，沒人應。

他獨自走到教學樓一處安靜的陽臺，手肘靠著石制護欄，點了根煙。他從不在教學區抽煙，因為他不想帶著煙味去教室。這一次，他想試試這感覺。

畢竟，是最后一天在學校了，就當做給自己破破例吧。他心里這樣想著。

抽完煙，他回頭就看到校長室的門開了。

他進了校長室，照常禮貌問好，然后徑直走向前去，把自己昨晚手寫寫好的辭職信遞給了眼前這頭發灰白的老人。這老人看到辭職信三個字時便露出驚訝神情，或許是他不會想到這樣一個在學校勤勤懇懇工作了快三年的老師，居然會毫無征兆地提交了辭職信。

他在信中直接了當地寫了自己的病情，希望學校能夠另謀良師，自己在今天就結算工資回家去了。

校長首先表達了自己的遺憾和對他病情的關心，但希望他可以留下來到學期末，畢竟現在九年級中途換老師是一大諱忌，不僅會影響學生的心情，也會讓人事安排變得措手不及。

顯然這說服不了一個鐵了心要離職的人。他現在不畏懼金錢的失去，也不畏懼這些上級領導的人事威脅。事實上他可以無聲無息地離開，反正自己只剩下這一個月的光景，失了未來期望的人做事不計后果。他和校長說了一聲自己今天上完課之后就會離開學校，無論財務有沒有給自己結算工資，他現在最寶貴的東西就是時間，一刻也不能浪費。他禮貌地給面前這位老人說了聲謝謝三年的培養，然后退出了校長室。

他回到自己收拾得差不多的辦公位前備課，這幾乎可能是他人生中的最后一堂課了，他必須要好好備課，上好這最后一節課，這才使自己的教師生涯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他的手機響了好幾次，有校長打來的電話，也有主任打來的電話，他全部電話都按掉。

他的課是第三節，不早不晚。

到點時，他戴好擴音器，在鏡子前理了理自己的發型，拿起課本，走向教室。

當他到達教室時，他發現班級里沒有他預想中的那樣吵鬧。他本以為“重獲自由”的學生會在教室里鬧騰一番，但出乎他的意料，所有人都乖乖地坐在各自的位置上，課本和筆都整齊地擺好，坐姿整齊，臉上掛滿了愜意的笑容。

看到學生笑了，他也笑了。這是他今年第二次笑著走進教室，第一次是開學第一課。

上課！起立！他們齊刷刷地起身，老師好！

同學們好，請坐！

他在黑板上寫下了這節課要講的知識點和主要考點內容，點開PPT課件。深吸一口氣，回過頭，開始給學生講課。這節課他講得異常輕松愉快，他把知識點具象化，還怕拋出了很多流行的梗和學生互動，在一連串的交流中，學生們笑聲不斷。

很快，下課鈴響了。他最后一次喊了一聲下課，聲音不大，但充滿了他的底氣和他的愛意。對他來說，時間花在他熱愛的事業，和他熟悉的這群人身上，是他最想做也是最愿意做的，現在他已經把愿望完成了。

現在，他，該走了。

只是，他唯一舍不得的，就是他班里的這群孩子。他不敢跟這群孩子道別，只是在他們上課期間迅速將自己的物品收拾好，然后下樓，坐車，回家。

他靠著教室外的護欄站著，面對教室，眼睛一刻不停地看著教室里的每一個人，每一張熟悉的面孔。有幾個學生拿著試卷過來問問題，他在試卷上給他們解答，最后還給每個來問題的學生畫了一個手繪的比心畫在上面。下一節課的上課鈴響了，他站在教室門口，學生們自動回到位置上。當他看到這節課的老師慢慢走過來，他輕敲了一下門板，然后離去。

他走進辦公室，這節課剛好辦公室里的老師都有課都去上課去了，他喝完了水杯里所有的水，然后背起背包，把水杯拿在手里，把工牌放在自己的辦公桌上，然后出來，合上了辦公室的門。

當他聽到自己的教室里傳來了熟悉的起立和問候，于是放心地走了。

他不想讓學生這么突然地知道他的離去，至少在他走出這學校之前，因為他不知道怎么告別。他只喜歡這樣安靜地走，不喜歡那聲勢浩大的離別。

下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去找前女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