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妻子和孩子在哪里?你們把她們怎么樣了?”肖漢青朝那兩個黑影喝道。
肖漢青話音未落,右邊忽然傳來一陣哭喊聲:“漢青!漢青!”
“爸爸!”
肖漢青轉頭望去,只見張群和佳佳被反綁著雙肩由特務押著從那邊走來,兩個特務剛剛扯下她們嘴里的布團和身上的麻繩,她們就掙扎著朝肖漢青大喊。
“你們怎么樣了?”肖漢青急忙沖過去,一把抱住張群和佳佳問道。
“他們下午闖進家里,讓我和他們去找你,我說我不能改變你做的事。”張群說道。
肖漢青仔細看了看張群,這才看清她的臉因驚嚇過度已經變得慘白,車燈一照,更是顯出一種驚恐和對未知命運的不安。
佳佳緊緊地抱著肖漢青的腿,弱小的身軀顯然經不住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微微有些發抖。
“漢青,你,你按他們的意思宣判了嗎?”張群問道。
結果就擺在眼前,肖漢青卻不知道如何回答。他只能躲避著張群的目光,低頭看著佳佳說道:“宣判了,但沒,沒按他們的意思。”
張群聽罷突然蹲在地下掩面而泣。突然被綁架的她,等待了一個下午,等來的卻是這樣一個結果,此時的她已經心力憔悴。
肖漢青一副悵然若失的表情,仰頭看著黑色的天幕,天幕上見不到一點星光。
“你為什么不按他們的意思做?你為什么不按他們的意思做!”令肖漢青和那些人猝不及防的是,張群哭了一陣突然站起來撲向肖漢青,雙手扯著他的長袍,嘴里毫無章次地嘶喊。
肖漢青什么都沒做,只是站在原地任她廝打,任她哭喊。喊著喊著,張群卻忽然趴在肖漢青的肩頭,喃喃地問道:“你為什么不按他們的意思做?為什么……”
臉上依然是淚流滿面,聲音依然是哽咽無力,但捶打的力氣卻由大變小,話里透露出來的意味,已經完全變了。
肖漢青緩緩地抱著張群,伸出手輕輕地撫著她的發髻。他聽的見張群的心跳,能感覺到她心跳的頻率,并且這種感覺越來越真實。突然,他覺得張群的心已經跳入了自己的胸腔,兩顆心在一起顫動著,顫動著。
“溫存夠了吧?”坡上的那兩個黑影走下來,前面說話的是伍立群,后面則是冷眼旁觀的丁世村。
肖漢青轉身看著他們:“我就知道是你干的!”
肖漢青胸口劇烈地起伏,指著伍立群罵道。
“知道就好。”伍立群冷冷地說道:“都說你平時工作太忙,沒時間陪家人。今天好了,我來成全你們,你們一家三口終于團聚了。”
聽了這話,張群的猛地抱起佳佳,用惶恐的眼神看著肖漢青。肖漢青回頭看了看張群和佳佳,轉過身來問道:“你,你們想怎樣?”
“你知道我用了多長時間和精力才培養出來那八個助手?他們都是我們特務總部的骨干,以后都能擔當大任!”伍立群在肖漢青身邊踱著步子說道:“可是你一紙判決書居然把他們送進了大牢,實話告訴你,肖先生,我很生氣!”
肖漢青不是不知道76號的殺人手段,不是不知道自己大限已到,可是令他自己都感到驚奇的是,在這個時候自己突然變得泰然自若起來,盡管伍立群說的這番話,字里行間都透出一種陰毒,仔細聞一聞,好像他的嘴里吐出的不是字,而是一股濃重的、裹挾著血腥味的殺氣。
肖漢青的瞳孔突然放大,挺起胸膛對伍立群回敬道:“既然伍先生這么說了,那我也說兩句。從九一八開始,中國對日本侵略軍的反抗就從沒停止過。尤其是八一三之后,放眼整個上海,乃至全國,明里暗里都在反擊日軍。你別害怕,我不想是和你談什么民族大義,也不想和你談什么民族氣節。因為你們根本不配!我只想告訴你,你自己也應該非常清楚,不管你們怎么助紂為虐,怎么實施恐怖手段,只要日軍呆在中國的土地上一天,那中國人的反抗就一天不會停止。說話實話,對于你們這種下三賴的流氓手段,我也非常生氣,而且非常鄙視!”
肖漢青腰板兒挺得直直的,一番話說的鏗鏘有力,好像彈了一曲“十面埋伏”。聽的伍立群額頭青筋暴起,腮幫子上的肌肉也一抖一抖,就差撲上來把肖漢青吃掉了。
“好,很好!”伍立群沉吟許久,突然換了張臉拍了幾下手干笑道:“我們本想用鏹水的,毀尸滅跡嘛!可是考慮到鏹水太費時間。不過我聽說子彈穿過人的頭顱會產生千分之一秒的痛苦,而把人活埋在地下則會比這痛苦一萬倍。所以,肖先生,千萬別說我沒照顧您,我現在讓您選擇一次,您和您的家人會選哪個?”
伍立群說罷手一揮,后面幾個人就上來推著肖漢青和張群向前面走去。沒走幾步,腳下赫然出現一個大坑。坑深數米,周圍的東西幾乎都若明若暗地覆蓋在車燈下,惟獨這個大坑像是一個巨獸咧開的大嘴,猙獰地想要把所有人吞噬。
伍立群在他們身后掏出一把槍,咔嚓一聲上了膛,似笑非笑地盯著肖漢青問道:“選一個吧!肖先生?”
“隨便。”肖漢青沒等伍立群說完就淡然地接了這么一句,仿佛一切早已在他的預料之中。
“那好。”伍立群手一揮:“送他們上路!”
張群聽罷一手緊緊地挽住了肖漢青的胳膊,后面幾個人剛欲推他們下去,只聽丁世村說道:“且慢!”
伍立群回頭看看走上前來的丁世村,疑惑地目送他走到肖漢青身邊。
“還有什么事?”肖漢青皺著眉頭,一臉不屑地稍稍側過頭問道。
“肖先生,看在咱們都是同胞的份上,我再給你最后一次機會。”丁世村說著在他眼前亮出那張晨報,指著那條抗日評論上的署名“佘劍”,向肖漢青問道:“你認不認識這個人?你仔細想想。”
肖漢青知道他問的是佘劍,可是他沒有把目光停留在那個筆名上,卻再次瀏覽了一遍這篇評論。
丁世村以為他在考慮,至少是在回憶,但是當他聽見肖漢青的回答時,才發現自己完全錯了。
肖漢青讀完評論后,嘴角浮出一絲微笑,這個表情讓丁世村和伍立群非常費解。
“我不認識!”肖漢青笑著說道。
“真不認識?”丁世村還是不甘心,用懷疑的目光盯著肖漢青。
“真不認識,沒事了吧?我們要上路了。”肖漢青說完就把頭一轉,摟著張群說道:“群,對不起,這么多年我本來可以抽出很多時間陪你們,但是我卻沒有這么做。我不是個好丈夫,不是個好父親。你們,你們原諒我吧!”
張群一手抱著佳佳,一手捋了捋前額的亂發,然后將肖漢青的衣襟整了整,抹平,對肖漢青莞爾一笑說道:“為伊消得人憔悴,跟著你這么多年,我沒后悔過。”
張群說完轉頭問伍立群:“我有一個要求。”
“說說看。”伍立群面無表情,盯著張群說道。
“請放過我們的孩子。”張群說這話時用一種已經近乎哀求的目光看著伍立群,伍立群從這目光中讀出了百分之一的希望,但是還有百分之九十九的絕望。
“不可能。”伍立群說罷把手一揮。
張群的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幾個特務從后面一推,肖漢青一家三口就跌進了坑底,佳佳被摔得嚎啕大哭。
“佳佳乖,不哭!”張群和肖漢青沒有站起來,而是面對面地躺著,把佳佳護在兩個人中間,兩手緊緊地扣在一起。
混著草腥味的泥土一鏟接一鏟地從上面飛揚下來,覆蓋在三人的身上。丁世村和伍立群背著手站在坑邊,默不作聲地看著眼前這一幕。
泥土已經蓋住了全身,就剩肖漢青的臉露在外面了,丁世村和伍立群腦子里好像都在想著什么,忽聽肖漢青來了這么一句:“伍先生,殺我們的時候別忘了評論上的那句話,我在下面等著你們。”
伍立群起先是瞪著眼睛一愣,然后才反應過來,他什么話都沒說,而是發瘋一般地搶過特務手里的鐵鏟,狠狠地鏟了一大塊泥土,猛地揚在肖漢青的臉上,泥土飛下去的那一刻卻見肖漢青的嘴角依舊是露出一絲微笑。就這樣,最后的一點縫隙也被他們填上了。
“哎?你說他會不會就是佘劍?”伍立群看著已經泥土已經蓋滿了大半的大坑,突然轉頭向一旁若有所思的丁世村問道。
丁世村看了看伍立群,漠然地說了一句:“不會。”
伍立群也不好再說什么,只是心里惡氣難平,對著大坑狠狠地唾了一句:“死到臨頭還吟詩作對,呸!”
丁世村卻背著手,歪頭看看腳下的大坑,只說了一句話:“這才是真正的文人。”
伍立群似乎對丁世村的這句話不感興趣。他又看了看這個大坑,頭一扭,走了。丁世村在已經填平的坑邊站了一會,也跟了上來。
夜色,依舊是無邊的朦朧,只能看見直射在路上的燈光,還有燈光過后的一股黑煙。
當詹生被一陣敲門聲驚醒的時候,他猛地起身抽出枕頭下面的槍,發現敲門聲很平常,他看了看手表,七點了。
進來的是何先法,進屋就對詹生笑道:“怎么?昨晚睡覺沒脫衣服?”
詹生看了看自己的身上,一夜睡過去,西服上全是皺褶。
“嗯!”詹生坐在床邊,兩手搓了搓惺忪的眼,看得出,他這一夜都沒怎么睡。
“去洗洗吧!早飯馬上送過來了。”何先法勸道,轉而從包里拿出一些日用品,拿起一塊香皂遞給詹生:“我給你買了些日用品,這個牌子的香皂現在特別有名,聽說川島芳子就用這個,給你。”
詹生看了看說道:“謝謝!不過這玩意兒是女人用的,用不慣。”
何先法被他這句話噎得好沒趣,臉上的笑容也收斂起來,心里暗暗罵他一點幽默感都沒有,就是屬于說一句話能把人嗆死的那種人。
詹生往臉盆里倒了些水,剛剛洗了幾下,阿寶就把早飯送來了。
阿寶見門虛掩著,是直接推門進來的。他這個舉動惹得正在洗臉的詹生回頭說了一句:“以后進來之前先敲門。”
阿寶應了一聲,將飯菜放在桌上,轉身剛要走,卻被何先法叫住:“阿寶,來,幫我去路口買幾份報紙。”
阿寶接過何先法的錢,問道:“買什么報紙?”
“一份《申報》,一份《文匯報》,還有一份《中美日報》。”何先法說道。
阿寶剛要轉身,何先法卻又將他叫住:“對了,你一定幫我問問賣報的人,《正大報》復刊了沒有?要是復刊了,就再買一份《正大報》。”
“什么叫復刊?”阿寶又瞪起了眼睛問道。
“你按我說的問就是了。”何先法白了他一眼,他懶得和阿寶解釋那么多。
何先法將門關上,這才對剛剛洗完臉的詹生說道:“今天我給你介紹一下上海的情況,你對上海的形勢越是了解,對咱們的行動就越有利。”
詹生坐在桌子邊,一言不發地聽何先法說道:“我先給你強調一點,因為在這次行動里,你我的關系是親戚。我是你的姑父,你是我的侄子,所以你必須叫我姑父,別人不在的時候也得這樣。”
何先法的態度不容置疑,詹生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