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嗡……轟嗡……”
頭發斑白的老人靜靜地推著巴掌大小的石磨,光滑的石磨在石槽中來來回回地滾碾早就將曬干的草藥磨成了粉狀,但老人并沒發覺,依舊出了神似的推拿著,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院子前靜坐在竹椅上白色病人。
病人就那樣挺直著身子坐在屋檐前的竹椅上,一動不動,雙眼空洞,春日的陽光透過竹葉的細縫閃爍在他的臉上,有時候他會突然抬起纏滿紗布的手臂,機械地低下他那布滿黑色根系疤痕的眼臉呆呆地凝視一會兒,然后又挺直身板,將纏滿紗布的雙手輕放在膝蓋上,雙眼呆滯,繼續凝望深邃而幽靜的竹林……
老人到現在依舊覺得是個奇跡,他實在不敢相信自己的有些昏花的眼睛——一個幾乎只剩下尸骨的人大半年后還能走出來,曬曬陽光,看看風吹竹葉。
病人是他孫女暮云扛回來,而他則是這鄉間小野,一個有點小名氣的瘸腳郎中。
他來回推拿著光滑的石磨,思緒又回到了大半年前那個皓月當空的晚上……
那天他早早的做好了晚飯,卻遲遲等不到上山采藥的孫女,平時這個點他早就和孫女吃過晚飯了,今天這是這么了?他在院子的門口來回踱步,時不時張望。
“爺爺,呼~”
就在他提著油燈從屋里一瘸一瘸地走出來時,孫女的聲音從竹林那邊虛弱地傳來。
“云兒,你沒事吧?”他焦急地杵著光滑的棍子,走了出去。
“沒…沒事兒?!睂O女虛弱地從竹林里一點一點地出來,滿頭大汗。
老人趕緊給孫女把路照亮,看著她滿頭的汗水,焦急地詢問著是不是受傷了。孫女暮云擺了擺手,佝僂著腰吃力地讓老人趕緊去把家里的止血的藥膏和白布取來,聽著孫女焦急的語氣,他不敢怠慢,將油燈遞給她便慌慌張張地往屋里奮力走去。
“云兒,傷到哪兒了?快讓爺爺看看。”,他慌慌張張帶著孫女要的東西拐到屋檐,這才注意到孫女背著一塊血色的石頭回來。
就在老人慌張地邁出那一步時,孫女旁邊的“血石”突然“咔”的一聲碎裂開來,伴著血腥味的冰水快速地從碎冰上流出,而映入他蒼老的眼簾的是一具鮮紅的能看見骨頭的“尸體”,那一刻周圍突然寂靜了,蟲兒也不再嘶鳴,竹葉也失聲了,而他卻聽到了除了他心跳之外,不屬于孫女的微弱呼吸……
“云…云兒……”老人被眼前的這一幕著實嚇到了,身子不自覺地往墻靠去,靠墻的右手不由自主地扶住老舊的竹墻。
“爺爺,沒事,他還活著。”也許早就有了心理準備,暮云很快恢復了過來,快速接過爺爺差點嚇掉的白布與藥粉藥膏。
“爺爺,幫我接盆熱水?!蹦涸浦苯庸蛟诒涞氖迳希贿呌脧澋秾撞几畛隹谧?,一口銜住,“刺啦”地將白布撕成布條,又一邊請求著老人。
“爺爺,幫我接盆熱水!然后打盆火。”
“爺爺……”
……
老人依舊處在震驚中,雖然自己學醫看藥一輩子了,但這種情況卻是他這一輩子第一次見,腦子一下陷入了空白,耳朵也傳來嗡嗡的回音,直到暮云加重了音量,又扯了扯他的衣角,他這才緩過神來。
“好……好!”
在藥粉與纏布的過程,病人時不時會痛哼幾聲,雖然聲音極其微弱,但至少傳遞著還活著的訊息,才讓醫治的暮云多了一份信心和堅持下去的理由,她一邊輕聲安慰,一邊加快了動作。
自從腿受傷后,老人慢慢地就不再行醫了,偶爾有病人來,他也只做些醫護的雜活,他很快將屋里的被子搬了出來,偶爾也幫暮云清洗一下病人的傷口,然后扶住固定的棍子纏上幾圈紗布,或者往火盆里添些燒好的火炭。
初秋的夜雖然有幾分寒意了,但爺孫倆依舊滿頭大汗。
就這樣在外面守了幾夜后,他們才敢把病人往屋里的床榻上搬,也就是從那以后,病人就像是睡著了的王八一樣,不吃不喝,不排不泄地躺了一個月。
一個月后,她們才隔三差五給病人換藥換布,擦拭身子,換下臟了的衣物,直到兩個月前,病人第一次醒來,并且無聲地走出了竹屋,然后時間恍惚而過,時至今日。
一切都太快了,快的像一場奇幻的夢,就像許多年前自己還是一個闊綽的府邸老爺,而今卻是一個瘸了腿的老漢,老人一邊回想著,一邊暗自感慨,目光終于移回了手里工作。
不僅是自己家有了變化,外面的世界也變了許多?。?
這大半年里,人皇重新征收了已經停歇三十多年的賦稅,征丁入伍的兵制更是如洪水猛獸般傳達各鄉各里,聽說南區已經有不少子弟穿上了兵甲奔赴邊關,趕集的人也因此議論紛紛,說是北疆與西疆的戰事非比尋常,傳言那些隱居在如柏山的修者也去了不少,甚至還有傳聞說這外族的戰馬不僅能吐冰噴火,還能變成人的模樣……
“哎……”老人無奈地嘆了一口氣,又繼續推起了石磨。
“爺爺,您怎么了?哪兒不舒服么?”剛剛晾曬完衣服的暮云拿著簸箕從后屋回來,見爺爺哎嘆不已,輕聲問道。
暮云是個俊姑娘,雖然常年采藥讓她的皮膚有些黑,但臉蛋鵝圓,青碧秀發,眼睛也生的水靈靈的,尤其是她的眼眸,是帶點紫的黑眸,不似常人。
“嗐,爺爺剛才想到街上的傳言嘞,有些氣惱?!崩项^子繼續滾動石磨,抬頭苦笑著回答孫女。
“爺爺,他怎么又出來了!”這時暮云才注意到靜坐在院子前的病人,趕忙放下簸箕,跑出查看。
上一次病人也是這樣悄無聲息地坐到外面,結果傷口崩裂,流了一大灘血,要不是發現的及時,可能就白救了!
“云兒,我看過了,沒什么事兒?!崩先艘妼O女有些生氣,連忙安慰道。
“這一點,你總是和你爹很像。”老人無奈地搖頭笑了笑,雖然兒子已經消失快十八年了,老伴兒也走了快年了,但還好有個懂事的孫女,日子雖然清苦,但并不難過,只是自己走后……每想到這兒,老人的心里總是愧疚。
暮云圍著病人仔細地看了看,沒發現血漬,頓時松了一口氣。
“你怎么又跑出來了呀!”暮云鼓著紫黑色的瞳眸,蹲在病人側面笑著問道。
一如往常,病人依舊空洞地望著前方,沒有言語。
“算了,你這個樣子已經很好了。”她失望地嘆了一口氣,站起身來,準備把曬干的蘿卜和僅剩的兩三根臘排骨洗洗,下午燉上兩根,給病人補補。
“陽光?!?
就在暮云剛邁出一步時,身旁傳來一個她從未聽過的嘶啞聲。
“?。俊蹦涸葡仁倾读艘幌?,才迅速蹲在病人面前,盯著他空洞的雙眼期待地問道,“你……你說什么?”
竹林閃爍,微風和煦,溫潤的陽光透過竹林的間隙灑落在兩人的身上……
“陽光,竹葉。”病人機械地回答道。
暮云真真切切地聽到了回答,一時間驚呆在那里,沒有什么比這更讓一個醫者更開心了,她激動地握著病人纏滿布條的手。
“云兒,怎么了?傷口又裂開了?”老人見孫女一直盯著病人,以為又出什么事了,一拐一拐地下了屋檐前的石梯,緩緩走來。
“爺爺,他說話了,說話了!”暮云激動地流出了淚水,“爺爺,我們真的救回來了!”
老人定在了原地,像蒼老的古木,搖著他那殘敗的身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