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我是荷花
雨夜里石頭被雨滴敲打,發出吆吆箜箜的聲響,有時像鳥叫,有時像鷹鳴,有時像琴吟。風吹水塘,響石唱的歌讓水塘的水漫上來,我會張開裙擺,在水塘上面輕輕蕩著,輕盈地踩著響石的節律跳舞。
下帥鄉的孩子都聽過響石唱歌。
下帥鄉的孩子都喜歡看我跳舞,荷塘上溢彩流虹。
郵遞員的車鈴鐺一路響著過來,和著響石的節拍。
他還是拿著那張綠色的單子,憑單子可以去郵局取錢,他講過了。他已經是第七次來這里找水仙阿嬤了,這一次,郵遞員不是一個人,他還帶著鄉村小干部,還有在鄉鎮上做事情的六叔公。
但是水仙阿嬤還是像前六次一樣,用力推搡著郵遞員,將那張單子塞回給他。水仙阿嬤的臉映在太陽底下,潮紅潮紅的,那樣子很堅決很干脆,根本就不容商量。
鄉村小干部有些無奈,一直搓著兩只手,不知所措,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六叔公,想要救援。
“這次拖著蒙干事一起來,你也看見了。郵遞員送七次了,次次都這樣。明明是送到了嘛,這不是叫我們難做嗎?”
黑狗圍著水仙阿嬤轉圈圈,還咬了六叔公的褲腳兩下。
“不能算了。”那是黑狗的話。黑狗的腳爪撲拉著地上的土,一顆小石子跳到我身上時,我就聽懂黑狗的話了。
我跟著叫應我的姐妹們一起搖頭。當一池的姐妹們捻著綠色的荷葉裙擺搖起來的時候,水塘上就漾起一層層的水波。
六叔公也聽懂了,他勸水仙阿嬤:“阿姐,這是鄉里的撫恤金,派了給你的,你就接了嘛,總算了了這件事。”
水仙阿嬤的手伸進水塘里,從里面舀出一捧水,甩到六叔公臉上:“我有什么事要了的,你少亂講!”
六叔公嘆了口氣:“阿姐,有些事不是我們一廂情愿就可以翻轉得了的,人死哪可以復生?”
水仙阿嬤恨恨地瞪了六叔公一眼,甩手往前走,氣哼哼的,嘴里念念有詞:“亂吖什么,是哪個講的我崽不在了?這是死人的錢,你當我蒙了嗎?”
小干部要追上去,被六叔公拽住了。
水仙阿嬤進了自己的院子,哐地關上了門。
田畦里有一對忙碌的鄉里夫婦是水仙阿嬤的鄰居,這會兒他倆停了活計,看著眼前發生的情景,搖頭嘆氣:“不要再提那事了,水仙阿嬤不信,就不要惹她傷心。”
六叔公也嘆氣,回應道:“按理說,他們去挖水晶礦,那是外出打工攬私活,鄉里沒有責任的。但是看在男人去挖礦的家里都不易,才給各家撥了撫恤金。”
女人接口:“好是好,但收了這錢,就斷了水仙阿嬤的念想。尤其兜兜仔,從小沒有阿媽,要是再沒有阿爸,可憐哪。”
男人立刻虎著臉對自己的女人說:“不要亂講,叫水仙阿嬤聽到了生氣。”
六叔公無奈,背著手離開。黑狗“汪汪”地對著他叫了兩聲。
“還要想辦法。”黑狗說。
六叔公點一下頭,看了一眼黑狗。六叔公心里有數哪。
水仙阿嬤那天把我摘了下來,將我帶回了家,放到水缸里,比著我的樣子繡到她的頭帕上。
對著水井照的時候,我看到頭帕上的我,栩栩如生,顫顫瑟瑟,就好像是我真的跳到了水仙阿嬤的頭帕上。
穿戴得這么齊整講究的水仙阿嬤是要去做大事情的哪。
水仙阿嬤撐著竹筏子出了桃源洞,沿著田埂埂,小腳一路踏著碎步到了鄉委大院。
黑狗一直追到桃源洞邊,汪了幾聲。這家伙有點嫉妒我。
“帶我去。”黑狗汪汪地吵。
為了爭我的位置,黑狗把水缸里的我咬壞了,但那是昨天的我,今天的我已經被繡到了水仙阿嬤的頭帕上。
水仙阿嬤到了鄉委大院,就一路問著道,找到了鄉長的辦公室。
水仙阿嬤鄭重其事地請求鄉長去找她的兒子蒙昌,說到一半就稀里嘩啦地流眼淚,泣不成聲了。
鄉長拉著水仙阿嬤的手,勸慰她:“找了這么些天,還沒音信,怕真的是人找不回來,沒有了哪。”
水仙阿嬤就勢跪到地上了。
“是個七尺的大人哪,怎么會憑空沒了?火龍還小,沒有了阿媽,要是阿爸再不給找回來,太可憐了。”
鄉長的鼻子吸了好幾下,含糊應答了下來。
應答下來,水仙阿嬤就不含糊了。
從此,每天,水仙阿嬤都會撐著竹筏子出桃源洞,沿著田埂埂,小腳一路顛顛,踏著碎步到鄉委大院。
每天。
鄉長應付不來,就只有躲。
每天都躲。
原本想躲過幾天就算過去了。
可是后來,鄉長發現水仙阿嬤可是不好躲哪。
每天,水仙阿嬤都會準時端坐在那里,像個鐘。座鐘從三點十五分擺到四點五十分,水仙阿嬤就一直像個鐘一樣端坐著,坐滿到這時刻才起身。
辦公室的辦事人員早些時候還會進去跟水仙阿嬤嘮兩句嗑,會比畫著水仙阿嬤頭帕上的我開始夸贊,然后扯到田里的耕作,再扯到水仙阿嬤的乖孫火龍,然后……扯得好遠好多,只是不敢扯到火龍過世了的阿爸蒙昌。
這樣扯過幾次,到后來,辦公人員卻是打從窗前經過,眼見著就要到辦公室門邊,透過窗看見呆坐著的水仙阿嬤,便會轉身小心地走開。
沒有人夸贊我,只是跟著水仙阿嬤枯坐,我也覺得好寂寞。
“水仙阿嬤,還是不要去了吧?”
每次水仙阿嬤對著鏡子梳好頭,戴上繡了我的頭帕,我就顫巍巍地抖動兩下子,這樣跟水仙阿嬤說。
但水仙阿嬤還是要去。
水仙阿嬤還是要等鄉長。水仙阿嬤一定要等到鄉長的準信。
這天,鄉長騎著摩托才進大院,六叔公就從鄉委樓里跑出來,對他擺手示意。鄉長心領神會,這是水仙阿嬤又來了的意思。
鄉長推著摩托車到一邊隱蔽處,滿臉愁云。
“又來了?這天天來,三點到五點,跟個鐘一樣準,我還做不做事了?”
六叔公面對鄉長的發難也好為難,訕訕地笑:“我阿姐是這個秉性哪,躲怕是躲不過去的!”
鄉長是真的惱了:“她橫豎叫我幫她找她那個崽,一個過世的死人我上哪兒去找?費了好大勁申請了撫恤金又不要,講什么又不聽!”
六叔公憨憨地賠笑:“是她唯一的崽哪,鄉長,體諒一下。”
鄉長只得坐在大槐樹底下辦公,不時拿眼瞄著樓上的辦公室。
水仙阿嬤端坐在鄉長辦公室里,辦事員是個二十三四歲的妹妹仔,這些天來,早習慣了水仙阿嬤的“坐坑”。她也不多說話,見水仙阿嬤的杯子里茶水空了,就去續上。如此續了五六次,兩個時辰就到了。再要端起水仙阿嬤面前的杯子去續開水,水仙阿嬤就擺手,起身。
“今天又沒見著。”水仙阿嬤伸著懶腰。“坐坑”坐得腰酸背疼,不見得比割田里的稻子、打理菜園子輕松。
水仙阿嬤也想到鄉長是辛苦的,這么些天沒有一次在辦公室里見著,可見鄉長整天也是忙得團團轉的。
“鄉長不在,又讓你白來了,你講的事我會轉達給鄉長的。”妹妹仔還是說著每天一樣的體恤話,水仙阿嬤頻頻點頭。
但是走到門口,她又踅轉回來,湊到妹妹仔桌邊,探頭問:“真記下了嗎?”
女孩將一張公文紙推到水仙阿嬤眼前,用蔥白手指指著:“喏,記下了,記了半篇紙了。”
水仙阿嬤探頭去看,用手指顫巍巍地亂戳著:“這里,哪兩個字是我崽蒙昌的名字?”
女孩抓住了水仙阿嬤的手指著一處:“喏,這兩個字就是,上下兩個日,這就是。”
那兩個字,我也看得真真切切的。
水仙阿嬤把記事的簿子拿起來,放到眼睛近前仔細辨認“蒙昌”兩個字。自己的兒子,如今只剩下這兩個字了。
女孩在另一張紙上寫了兩個大字“蒙昌”,拿給水仙阿嬤。
“看到了,就是這兩個字。”女孩體恤地說,心也抽緊了。她的聲音瑟瑟發抖,我看見她的眼睛里有好像露珠一樣透明的東西在流動。
水仙阿嬤盯著那兩個大字,端詳半天,將紙折好,如獲至寶地揣進口袋里。
女孩將水仙阿嬤送出來,細聲軟語地叮囑:“婆婆放心走好,我都記下了。”
水仙阿嬤怏怏地扶著門框出了辦公室。坐在那里沒感覺,這一會兒腳就麻了。水仙阿嬤低頭用兩只手去幫忙抬腳,小心翼翼地挪步,好些了,才走得快一點,下樓。
女孩一直望著水仙阿嬤的身影掠過窗子,搖頭、嘆氣。
見著水仙阿嬤出了辦公室,鄉長也從槐樹底下起身,往一邊去。卻看見六叔公也在前面疾走,要躲閃的樣子,鄉長攆了上去。
兩雙大腳一前一后地往前攆著走。突然,前面的一雙腳停住,轉過來。六叔公和鄉長兩個人面對面,兩只眼睛對著兩只眼睛,定格在那里半天,各自找不到話,對著空氣嘆氣。
終于,鄉長嘆了口氣,轉身走開。
六叔公卻在后面攆著鄉長嘀咕什么,鄉長無可奈何,一臉慍怒地瞪著六叔公,六叔公抱拳道:“我阿姐的性子就是這樣認死理,講不通的,不如順著她的理去,變通著來,時間長了,她自然就看開了嘛。”
鄉長瞄著就要下樓走出來的水仙阿嬤,輕輕擂了六叔公一拳:“怎么解釋你去講,總之搞掂才好。老太太也蠻可憐的,不要讓她整天這樣來回走了。”
六叔公望著辦公樓上走出來的水仙阿嬤,迎上去,攙住了她。
水仙阿嬤小腳踏著一路碎步出了鄉委大院,沿著田埂埂走過荷塘,撐著竹筏子進了桃源洞,再出來,沿著麻石路到了祠堂。
水仙阿嬤趔趄著挨到門邊,聽到里面嘰嘰喳喳的,不時有人進進出出。早就聽說要修水庫,這兩天總算鄉里定了下來,這會兒祠堂還真是熱鬧。
水仙阿嬤到了負責登記的后生跟前,將兩張十元紙鈔遞給他,探著頭盯著后生登記。
后生抓著手里的兩張十元鈔,望了一眼水仙阿嬤,認真地在紙上登記:廖水仙。
水仙阿嬤從前胸口袋里掏出那張寫著“蒙昌”兩個字的紙,搖頭,將紙上的兩個字指給后生看,鄭重其事地道:“寫我崽的名字。”
我這才恍悟過來,難怪水仙阿嬤一定要跟鄉辦公室里那個妹妹仔認“蒙昌”兩個字,水仙阿嬤真是有心的。
后生愣住了,囁嚅地重復:“你崽的名字?”
大姑正在一旁收拾幾個紙箱,轉頭看見了水仙阿嬤,走過來拽住了水仙阿嬤的衣角。
“阿媽,講過了,你那份不用。”
水仙阿嬤生氣地推開了大姑。
“修水渠家家湊份子,我難道不是村里人?”
大姑負氣地從口袋里掏錢,要塞還給水仙阿嬤。
“那我給!”
水仙阿嬤將大姑手里的錢拍到地上,氣呼呼地將大姑推搡到一邊。
“你嫁了出去,蒙家的份子錢輪不到你來給!”
大姑打了個趔趄,沒等站穩,水仙阿嬤已經丟下了話,顫顫巍巍地轉身出了祠堂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