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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誰不想去金山撈世界

咸豐十一年(1861年) 廣東新寧縣[1]朗美村

大年初二清晨,沐芳還在窗前梳妝,“噼噼啪啪”的爆竹聲在村頭炸開。熇燥的硝煙彌漫至村尾,與潮濕的冷風一同擠進窗縫。鼓聲順著巷腳滾落門前,鑼湍急,鈸高挑,“咚咚”“哐哐”“鏘鏘”,碰擊著傾斜的雨絲。

明叔迎娶新嫁娘,聽說,還把舞獅隊也請進村來,鄉鄰們不必像往年那樣趕去斗山鎮看舞獅了。如此大排場不出奇,畢竟明叔家有金山伯道叔爺常年托水客帶回銀信[2],是朗美村數一數二的有錢人。

只是,沐芳跟阿禧哥早說好的,今天本來要一起去鎮上看舞獅。明叔娶親讓全村人沾光的好事,卻讓沐芳失落。她對鏡分勻青絲,梳成四條小辮,拈起禧哥送的絨線桃花貼上鬢角。

絨花輕柔,如一聲嘆息。

窗外,老榕樹枝墨葉綠,青石小徑對面,禧哥家的沙礫茅舍被雨水染成芥末黃,兩扇木門緊閉。臘月二十七,年末鎮上最后那趟圩市后,禧哥就忙碌起來,難得看到他人影。

沐芳換上過年穿的桃紅夾襖、湖藍褶裙,辭過獨自關在藥房里調膏配散的阿爸,出門來,忍不住還是去敲了禧哥家的門:“阿禧哥,一同去看舞獅嗎?”

無人回應。“那我先去啦?”

沐芳獨自趕到明叔宅前的時候,雨停了。爆竹撒了一路的紅紙屑被看熱鬧的鄉鄰踩進稀泥,像開了遍地桃花。一對鮮紅的醒獅舞遍明叔家每個角落,驅邪送瘟,又在大門前踏著鼓點搖頭甩尾,拜年逗樂。頑童們不時把炮仗拋向獅子腳邊、尾后,惹獅子一驚一跳,作或怒或怕的憨態。

輝仔晃著新剃過的圓腦袋,看見沐芳便要跑過來,被她疾聲呼住。眨眼間,如她預感那樣,一顆炮仗爆開紅光,距輝仔一步之遙,紅屑撲上他驚呆的鼻頭。沐芳釋然放下對輝仔揚起的手。從能記事起,她時有類似突如其來的洞悉,使她能知曉某些看不見摸不著的事。

與此同時,眾人嘩然抬頭,青磚瓦房的閣樓窗口伸出來一支竹竿,竿頭挑個大紅包,還有一把翠綠的生菜。“采青啦!”男女老少圍到一處。獅子們閃著銅鈴大眼,搭起獅梯。鼓鑼慢下來,一板一眼地敲著。頂上的獅子張開兩尺闊嘴,咬住紅包生菜。底下人們伸長脖子,隨鼓點齊喊:“生財有道,生財有道……”獅子再一張口,吐出“恭喜發財”的紅布條幅,銅錢和被“嚼碎”的生菜撒下來。

小伙伴們滿地撿錢撿菜(財)。輝仔忘了剛受的驚嚇,在弓起的背脊堆里擠進擠出;去年在鎮上觀音廟自梳[3]了的淑芬姐也躋身其中,黑襖黑褲,該是從順德繅絲坊告假回來過年的。

沐芳在一旁靜靜看著推推搡搡的玩伴們。幾天前她還和他們同樣無憂無慮,可自從禧哥說要跟道叔爺去金山,她的心變得又潮又沉,像生菜田里剛澆過水的沙土,再無興致玩鬧。聽說從香港坐大帆船去金山,順風順水也要兩個月才到。兩個月,就是生菜從播種到結苞那么長的時間啊。沐芳去過離家最遠的地方是江門,步行三天。兩個月的航行,那得比去江門還要遠多少?她讓腦子插上翅膀使勁往遠處飛也想象不出。舉目四望,仍不見禧哥的影子。忙得連這樣難得的熱鬧都湊不了嗎?

村口響起了八音[4],“咿呀呀”“咚隆隆”,迎親隊伍進村,眾人一窩蜂涌去夾道觀望。花轎披掛著紅綢帶,貼滿紅雙喜、龍鳳呈祥的剪紙,緊跟八音隊;明叔胸戴大紅花,搖擺著肩膀走在轎旁。明叔的大名叫陳景明,曾在朗美書齋——沐芳阿爸開的私塾念過兩年書,又被家里送去廣州的粵秀書院深造。他其實和禧哥同年,今年都是十七,但他輩分高,村里大多數后生都得喊他叔。

花轎后面,兩對腳夫抬著四口大樟木箱,后面兩口大箱上還壓個小皮箱,沉甸甸墜得抬箱子的竹竿“嘎嘎”響。老人們見了,嘖嘖不已:“聽說新娘是新會一個大富商家的二小姐,果然嫁妝都比常人多一倍。”

嫁妝抬過去,大家愣住了:怎么后面還有一頂轎子?雖不如前面花轎裝飾繁復,也頂著大紅綢花貼了雙喜字。鄉鄰們猜測:陳景明一次娶兩房?前后村可都沒這先例。也許后面轎子里坐著新娘的貼身丫鬟或老媽子?富貴人家的傭人都金貴些?

人們跟隨迎親隊伍又來到明叔宅前。花轎落定,明叔上前輕踢三下轎門,候在旁邊的媒人掀開門簾,攙扶新娘下轎,小心指點披著紅蓋頭的新娘抬腿、伸腳,跨過擺在宅門前的火盆。那一瞬間,身材嬌小的新娘露出三寸金蓮,大家一片贊嘆,并由此認定新娘必有姣好的容顏。

沐芳低頭看一眼自己的天足,微微懊惱。阿媽走的時候,她才蹣跚學步,阿爸忙著安身,沒顧上給她纏足,等想起來,她也大了。硬纏上,痛得她每天哭,阿爸終究不忍,放棄了。禧哥倒是總安慰她:“冇(沒)事,旗人女仔都是大腳,不一樣做格格、貴妃?”

接下來新娘進屋給公婆長輩敬檳榔,大多數人擁進陳景明家繼續看熱鬧起哄,等著吃宴席。可少數好奇的人注意到,這邊新娘子跨完火盆,后面第二頂轎子又被抬起來,轉個彎往村尾去了。

“阿芳,第二頂轎子是不是去你家的?”

沐芳正要跨進明叔家大門,聽見這話,站定回頭望去。那頂轎子果然沖村尾的老榕樹去了,轎頂的紅花在陰雨天格外顯眼,如燈籠般照亮暗綠的小徑。一個腳夫跟在后面,扛著先前摞在大樟木箱上的皮箱。

“不會是你阿爸給你娶繼母吧?哈哈!”

那人還在打趣,沐芳的心卻不由得抽緊。她已看清轎子是往禧哥家去的。沐芳狂奔過去。

朗美村村尾就住著沐芳和禧哥兩家。禧哥的養父陳景興祖上三代在朗美務農。九年前,沐芳四歲的時候,阿爸陳含章帶著她來尋祖墳,跟村里人說他祖父陳壽光曾在此種地。村里無人記得,族里老人翻家譜,查到個“陳壽崗”,依稀記得是嘉慶末年下了南洋。陳含章說那就是他祖父,后來回廣州開了參茸鋪,娶妻生子。鋪子傳到他手里,已不景氣。沐芳阿媽染疾過世,他和女兒搬回鄉下住,轉個運。族人心善,便把村尾無人問津的兩畝沙質地分給他筑舍開私塾,陳含章兼給鄉鄰把脈看病,逐漸又在茅舍周邊地里種上了草藥和生菜。

遠親不如近鄰,兩家人借米借鹽是三天兩頭的事,耕田筑棚幫忙搭手從不見外,兒女親家的玩笑也開了好幾年。陳含章的朗美書齋隔天下午開課兩個時辰,教村童識字誦詩。上課的鑼聲一敲響,禧哥總會千方百計趕完手里的活來旁聽。天氣好的時候,禧哥的養母興嬸會搬條長凳,招呼沐芳一同坐在老榕樹下,帶她穿針走線、編籮筐竹籃。興嬸歡喜起來就要認沐芳做干女兒,有時又捂嘴笑,說當然做兒媳更好。

沐芳羞得頭埋到胸口,心里卻早認了興嬸作半個阿媽,無論做她女兒還是兒媳,似乎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沐芳到朗美后,哪天沒有禧哥伴在左右?春天的傍晚他帶她去水田摸黃鱔螺螄;夏天他頂著火辣的日頭舉竹竿給她粘知了;溪邊洗衣忘了皂角,禧哥立刻摘一把送來;秋收她崴了腳,禧哥背她去村頭看戲;圩市里遇到無賴,禧哥總替她挺身抵擋……

就在前幾天,同去年末那趟圩市的路上,禧哥推著載生菜和醬油罐的三輪車,沐芳背著樂府、唐詩給他解悶,興伯與阿爸在幾步后閑聊。

“阿芳才十三,就是前后村出名的靚女,章叔你等著看,明年媒人就要踏破你家門檻啦。”

“呵呵,我家阿芳還小,不懂事,過幾年再說吧。”

“可惜我們家底淺,幾畝薄田,衙門收過租,只能吃半飽,還要走街串巷賣醬油雜貨,賺點菜錢。哎,阿禧就算有心,也沒福分啊。”

“可別小看你養的兒子,天庭飽滿,鼻梁高挺,嘴寬唇棱,是成大事的面相……”

阿爸還說過,假如她能嫁個像禧哥這么好的夫君,算是前世修的福氣。沐芳不能想象自己今后的日子里缺了禧哥。

禧哥家門口也擺了個火盆,木炭已燒紅透亮。禧哥長袍馬褂穿戴齊整,披掛紅花,靜候轎子停頓下來,也像明叔先前那樣抬腳輕踢轎門。興嬸全身收拾得干凈利索,發髻梳得光滑油亮,掀開簾子攙扶從轎里下來的女子。

女子瘦高,下轎先對興嬸深鞠一躬,像是知道她就是婆婆,然后自己翹手指撩起紅蓋頭前面兩個角,低頭看路,長腿一邁跨過了火盆。

“喲,也是三寸金蓮!”幾個跟過來的鄉鄰贊嘆。

“阿禧娶親幾解(為何)不告訴我們?”有人抱怨。

禧哥咬著下唇對鄉鄰作揖,未作答。

興嬸謙恭地笑著:“今日是他明叔的大喜日子,我們小戶人家就不搶風頭了,多謝各位鄉親來看望,大吉大利、恭喜發財!”

太陽忽然從云層鉆出來,白晃晃地逼人,刺眼。

沐芳退到老榕樹的氣須后,在枝葉和須根的掩映里,她看到的一切都那么不真實。禧哥的額頭依然飽滿,鼻梁依然挺直,肩和背依然敦實,她卻像不認得他了。

紅蓋頭下的女子應該是她啊!心底升起無聲的呼喊,火苗般沖到頭頂,燎烤著她被發辮拉緊的頭皮,又燎到腮幫、耳根、喉嚨,令她焦渴不堪。她仰頭在葉叢中找尋興嬸常說的心善的精靈:榕樹娘娘,天上那么多裝滿水的灰色云朵啊,隨便打開哪一朵,快灑下雨來吧,沖走眼前正在發生的一切,沖走紅花、紅袍、紅蓋頭、紅雙喜……淚水嘩嘩地流淌,紅色模糊一片,而不知情的太陽卻越發地燦爛起來,把周遭照得如火如荼。

第二天,村里傳開來:阿禧悄悄娶的是明叔新娘的姐姐,臉上有塊青色胎記,一直嫁不出去。姐姐沒出嫁,妹妹也不愿嫁,禧哥娶了姐姐,倒是幫明叔和新娘家解決了大難題,所以人家不要彩禮,還倒貼。

“聽說搬進阿禧家那個皮箱里裝的都是元寶!”

“阿禧真是賺了,白撿個老婆,還得元寶,財色兼收!”

“色?青色吧,哈哈!”

“賺么嘢(什么)啊?你愿意每天對著個陰陽臉?”

“陰陽臉?那可不是講笑的。上輩子缺德,出世前被閻王爺扇一耳光,晦氣,晦氣啊!”

“到底是多大一塊胎印?沒那么嚴重吧?反正過幾天阿禧就去金山了,留個老婆在家生仔、陪公婆,眼不見心不煩。”

有好事的人大清早候在阿禧家門口,等新娘出來倒尿盆的時候驗證她臉上的胎記。據說那塊胎記遮蓋了新娘大半個左臉。

沐芳昨天期盼的大雨隨著轟然雷鳴傾盆落下。村里的傳聞讓她昨天目睹的情景像雨點砸在青石巷道上一般不容置疑,每顆雨點落下,都把事實在她心里砸得更深更痛。禧哥這些天不見人影,原來是避著她娶媳婦。新寧人皆知,金山客遠渡重洋為的是在金山賺夠賺足,然后返鄉置田筑屋、娶妻生子。可禧哥卻等不及?寧愿先娶個面有瑕疵的陌生女子?阿爸和興伯興嬸說要結兒女親家,難道全是戲言?她和禧哥的青梅竹馬終究不過南柯一夢?

“種瓜得瓜、種豆得豆。”阿爸又跟她說這個道理,“禧哥能得道叔爺提攜去金山,出洋前還能娶妻生子,給興伯興嬸留后、留個照管家事的人,是他前世修得的福分。”阿爸通達詩書,身材卻是種田漢的魁梧,他俯身撫慰她的神情,像阿媽病逝前替她縫的那床藍花棉被,她蓋了十多年,熟悉貼心。

可是,她到底是禧哥的什么瓜?什么豆?就此再無牽涉?沐芳想不明白。回想禧哥昨天的神情,溫厚順服,卻不見新郎官的洋洋喜氣。他們目光相遇的瞬間,他渾圓深邃的眸子一下把她整個人裝進去,她分明感到他有話要對她講,可他又飛快閃開了視線。他可看到她滿臉淚光?

臘月二十七 新寧縣斗山圩

陳宜禧的命運改變那天,并無特別的征兆。客家人和廣府人持續了六年的械斗稍有平息,斗山圩里辦年貨、逛花街的鄉親臉上不見了爭端驚惶,卻仍然謹小慎微,節日的喜氣掖著藏著,像躲在灰色流云里的冬陽,難得漏一縷明亮的暉光。

圩市里最熱鬧的地段在鎮上唯一的三層高樓前,洋派的水泥結構在一色的木檐斜瓦間如里程碑般醒目,樓面刷了潔白的洋灰,嵌著海藍色玻璃窗,像住在三樓的洋人傳教士,白臉,藍眼睛。開在下兩層的大興茶樓飄散陣陣點心味道。

陳宜禧和養父設好攤位,照常又幫章叔父女卸車,生菜一筐筐摞好,章叔把脈問診的竹凳竹臺放穩架平,筆墨紙硯在竹臺上擺開。

碼頭方向一陣騷動,一隊壯漢抬著五個龐大的金山箱,呼著低沉的號子挪移過來。那些邊角包了鐵皮打了鉚釘的漆皮大箱,即使在冬日陰霾的晨霧里也耀眼生輝。明叔挽著袖子,甩著肩膀,跟腳夫們指手畫腳。他身旁的中年人,陳宜禧張望許久,認出是明叔的親叔,十年前去了金山的陳宏道。按輩分,他該稱他道叔爺。

鄉親們駐足翹首,夾道談羨。此前返鄉的南洋客、金山客誰這么氣派過啊?去年下水村一位劉姓金山伯扛回兩個金山箱,就讓大家津津樂道了半年。道叔爺比陳宜禧記憶中的樣子矮一些,腰粗了一圈,黝黑閃光的圓臉一路和悅著——下田種地的新寧人膚色都黑,但不發亮,鄉親都說那是因為道叔爺吃了金山奶油和面包。道叔爺不斷從手提包里摸出五顏六色的金山糖,派給大人小孩。陳宜禧近前,也分到一顆。

道叔爺請腳夫們飲早茶,五口金山箱停擺在大興茶樓門前,吃完點心還要抬十里路去朗美村。照習俗第二天下午在明叔家瞄銀窯[5],但圍觀的鄉親已忍不住猜測箱里的寶物:拳頭大的金山皂,一揭箱蓋滿屋子像開了夜來香;長不過手掌的洋剪,卻一刀就剪斷半寸厚的鞋底;閃亮亮的洋鐘,有公雞伸脖子“喔喔”叫;還有帶花邊的粉紅洋傘,“砰”地撐開,映得女人的臉桃花般嬌艷……

“五個大箱,有一箱應該是裝滿了金子。”

“遍地開金花,山上的樹都結金果。否則誰會冒死渡海去金山啊?”大家越說越神秘,眼中都閃出金光。

陳宜禧回望身后洋樓,幾時他也上樓去聽聽洋教士講故事?去過的人都說,站在樓頂,不僅能將斗山河上點點船帆盡收眼底,還看得見河水拐三道彎流進大海。大海盡頭,就是到處找得到金子、窮人憑力氣也能發達的金山吧?可他不像明叔有個金山伯阿叔,也沒錢買船票,想去金山也沒門路。

他小心打開包在花紙里的金山糖遞給沐芳,沐芳咬下半塊,另一半又遞到他嘴邊。兩個人嚼得滿嘴甜膩奶香,上下牙粘一起說不出話。

生菜檔前很快排上長隊。新寧傳統大年初一吃齋,生菜是和蠔市(蠔干)、發菜、紫菜、腐竹一起必備的齋菜。陳含章回鄉多年,手到病除的名聲遠揚新寧各村鎮。坊間傳說,他家的生菜從不長蟲,因章叔通易經,下種時都念過咒。還有靚女沐芳每次趁圩(趕集)前親手挑揀、包裹、壓筐底的“幸運菜”,吃了延年益壽,運氣好才買得到。

除了買生菜、請章叔號脈開方,也有鄉親請章叔寫春聯,或者給遠在金山的親人寫封信,托在圩市穿行遞送銀信的水客帶走。時而也有人來踢攤子。當日來了個狂妄的江門秀才,嚷著要章叔算命。章叔還沒開口,熟客們就幫他回絕:“章叔從不給人算命,懂不懂規矩!”

秀才抬腿撣撣簇新的棉靴:“章叔精通周易、身懷神通之名傳開幾十里,豈能不會算命?”

“含章雖習易多年,并無秀才所謂神通。病痛傷疾,我全力醫治;若論詩談道,也可改日到朗美書齋一敘,但斷命拆字的消遣,恕不奉陪。”章叔說完,提筆繼續替人寫信。

“徒有虛名!”秀才被駁了面子,拂袖掃落竹臺上的信箋。

陳宜禧俯身去撿,章叔左手攔住他,右手繼續寫字,頭也不抬,沖秀才后背說一句:“小心腳下。”

話音未落,剛出人群的秀才踩到不知誰掉地上的生番薯,一個后仰翻倒在地。

眾人哄笑:“章叔神算!”“名不虛傳!”

章叔不動聲色的神功,陳宜禧不止一次見識過。他知道章叔家并不富裕,但他和沐芳身上有些與眾不同的東西。跟他們做了九年近鄰,在他心目中,他們仍像是來自某個仙境;在沐芳清澈的眼眸里,他仿佛能瞥見那個世界的一抹倒影。窮鄉僻壤,他們的存在照亮了艱難平淡的日子。

陳宜禧后來常想,不知章叔是否早替他預料到,當日他一把鉗住明叔砸向曹老伯的拳頭那個瞬間,將是他命運的重大轉折點?他本要隨養父走街串巷去賣醬油,有人來請章叔出診,章叔便拜托他先留下陪沐芳看菜檔。

明叔不知何時蹬著一大一小兩個單列的車輪晃到街上。“金山車!”眾人喧嘩,緊瞪著忽忽閃亮的輪圈,要找出金沙來。明叔沖沐芳揮手,失去平衡,左拐右拐撞翻了臨近攤檔的柑橘番薯,黃燦燦紅撲撲滾了滿地。另一檔的黃毛雞受了驚嚇,“咯咯咯”撲騰不停,把裝雞的竹籠都撲翻了。

“阿芳,看我道叔從金山帶回來的自行車,騎好了可比牛車快得多。”明叔終于單腿拖地,在生菜檔前剎住車。太陽猛一探頭,金屬車把反射的光讓陳宜禧和沐芳都瞇起眼睛。

明叔來回往沐芳的生菜筐里瞧,又掃一眼她已見豐滿的胸:“生菜今天好賣噢,就剩三筐了,幸運菜在哪筐啊?”

“明叔又不是不知道規矩,我不會告訴你的。”明叔在朗美書齋念書的時候,是帶同窗搗蛋的頭,不是在章叔桌下塞牛糞鳥屎,就是往沐芳的針線簍子里放蟑螂老鼠,沐芳一直煩他。

“怎么?我不夠縣城大少爺有錢,還是不夠他靚仔?”明叔指陳宜禧,“我道叔馬上要帶我去金山,明叔今天高興,把你剩下這幾筐菜全買了。”明叔放倒自行車,端起一筐生菜掂量,像馬上要扛走。

“喂,我們比你先來,憑么嘢(什么)你都買走?”排隊買菜的鄉親不樂意,“存心讓我們大年初一做不成齋?”“你一家人怎吃得了三大筐?”

“我們慢慢吃!”明叔摸出銀兩。

“生菜三天不吃就蔫,你們吃不完全得扔掉!”沐芳心疼。

“扔就扔!”明叔不屑。

“陳大少爺去省城念書,點么(怎么)越念越不明理?”同村的曹老伯搖頭。

“我點么不明理?我給錢,又不是搶!”

“有錢還要把財運都占去?過年積點德,也給鄉親留點生財[6]的機會啦。”

“你,你老糊涂,還是活膩了?”明叔一把扯住曹老伯的棉袍,揮起拳頭。

“明叔,曹老伯可是德高望重的長輩!”陳宜禧鉗住了明叔的手。

“你敢管你叔?冇(沒)爹媽管教的衰仔(壞孩子)!”明叔使勁要抽回拳頭。

陳宜禧緊抓不放。明叔比他高半個頭,卻虛胖,臉漲得通紅,說不出話,兩顆黑豆般密實的眼珠左右一掃,沖他身旁的雜貨擔狠狠踹去。陳舊的木擔瞬間散了架,針線、頭飾稀里嘩啦灑落一地。

陳宜禧脾性向來隨順,此刻因感事關重大,倔著不松手,一邊用言語給明叔臺階下:“明叔莫怪我失禮,快過年了,鬧出事多不吉利。我知道你心疼阿芳妹妹,想她早點收檔去行花街,不過請你也照顧下叔伯嬸娘們,讓他們先買菜,余下的你都包了如何?”

“明叔放心,幸運菜我都是最后才賣,一定是你的。”沐芳乖巧接茬。

“阿明,還不收手?你這火爆脾氣去金山可要吃大虧!”道叔爺從茶樓跑出來。

陳宜禧想他要被當街訓斥了,轉過身去,埋頭拾掇散了架的貨擔。沒想到道叔爺跟曹老伯賠完禮,竟走來夸他:“年紀輕輕,涵養不淺,難得。”

章叔正好出診回來,也點頭稱贊:“阿禧的確有慧根。”

道叔爺在一旁看著他收拾好貨擔,忽然問:“阿禧,想去金山嗎?”

“誰不想去金山撈世界啊,道叔爺?”他咧嘴笑,露出兩排白牙,“可我哪有那福分?”

“我幫你買船票如何?”道叔爺并無玩笑之意。

陳宜禧直起身,在天降的好運前,詫異得說不出話,眼睛瞪成兩顆滾圓的金橘。


[1]今臺山市。

[2]海外華僑捎回家的錢和信。

[3]像已婚婦人那樣盤起發髻,立誓終身不嫁。在廣東,自梳女大多進繅絲坊做工、下南洋做女傭。

[4]廣東流行的古老樂種,因使用二胡、月琴、嗩吶、喉管、洞簫、鑼、鼓、鈸等八類樂器而得名。

[5]華僑回鄉后開箱分物。

[6]生菜的諧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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