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長歡躬身一拜,微微言道:“謝太后成全……”
繼而抬首滿面悵然地又沖著冷岳和楊尚書頷首辭別,嘴角擠出一絲苦笑。
武英殿內的眾臣大氣都不敢喘,就那么目送著這個為大明立下汗馬功勞的年輕人,毅然轉身離去。
蘇閣老耷拉著腦袋,唉聲嘆氣。
冷大人本想勸說太后收回成命,可一瞧她的臉色,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此事也不急于一時,還是等這尊老佛爺氣消了,再婉言相勸為妙。
如今帝都的風波稍停,緊接著又要面臨北征,怎么可能離得了呂大人。
午門的刑場,此刻已經是一片慘景。
數千顆人頭落地,溫熱的血液匯聚成溪,隨著凜冽的疾風掃過,很快被凝成一片冰河……
在正午的日光映射下,綻放著耀目血紅!
呂蠻子緊閉雙眸匆匆掠過金水橋,可彌漫在空氣中刺鼻的血腥味卻肆無忌憚地沖入鼻腔,滲入大腦,直到令人產生一種想吐卻吐不出來的憋悶和惡心。
負責刑場外圍境界的同知范彧,瞅著指揮使大人自武英殿的方向而來,即刻迎了上去。
此間事了,刑部的人自然會收拾遺尸。
不出意料,這幾千具尸體會被拉去城東的縫尸鋪,將首級和身體縫合好,再扔去亂葬崗……
北府司的繡衣衛們自覺地站成兩列,朝著呂大人身邊靠攏。
“大人,太后可還還有什么吩咐?”
范同知的話,仿佛對空氣說出一般,毫無回應。
呂長歡只是低著頭疾步而行,直到出了皇城后這才停住腳步。
旋身掃視著范彧及四大金衛,以及排成兩列的數百繡衣衛。
“各位,呂某已經向太后和朝廷請辭,今后北府司的指揮使,再不是我!都散了吧……”
眾人聞言,莫不是滿面驚駭。
尤其是同知范彧,噗通一聲單膝跪地,抱拳言道:“北府司不能沒有您吶!”
緊接著,所有繡衣衛呼啦跪倒一片,紛紛喊道:“請呂大人三思!”
繡衣軍師范彧何等聰明,一早就猜到今日武英殿的大朝會,定然不同尋常。
呂大人進宮,勢必會勸說太后刀下留人。
這些時日接觸下來,他自認對呂長歡了解一些。
既是個狠人,也是個善人……
斷然不會眼睜睜看著午門外一些無辜被牽連的所謂叛黨人頭落地。
此番定是勸說無果,才毅然決然的辭官不做。
一方面,他深深敬佩呂大人視功名富貴如煙云的氣魄,另一面,也覺著他的做法欠妥。
哎!還是太年輕……
明白人都看得出來,端康太后是借著此次金陵叛亂進行一場大清洗,重新將廟堂洗牌。
別說你一個指揮使,就算是蘇閣老一眾人也無法改變這個事實。
辭官的做法,實在是不明智。
可范彧只是猜對了一半,卻沒有想到心思深沉的呂長歡真正的動機。
清冷蕭索的長安大街,此刻除了跪倒一大片的北府司繡衣衛之外,空無一人。
呂蠻子如今在他們心里的地位,早已超越了之前的指揮使冷岳。
不論是修為,還是人品,盡都讓這些桀驁不馴的武夫們打心眼兒里嘆服。
呂蠻子頓了頓之后,高聲言道:“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各位,這些日子多謝鼎力扶持,他日有緣再會……”
言罷后,他扶起范彧悄聲言道:“跟我來!”
眾人還沒反應過來,只見兩位大人青光驟閃,消失在了長安大街。
范彧再睜眼時,已經到了十字大街。
呂蠻子松開他的手腕兒問道:“小郡主和葉家小姐呢?”
范大人一愣,心思這都什么時候了,您還惦記著女人。
“哦,她二人在夫子廟附近一座宅院,很安全……”
“那就好……”
呂長歡吐出一口濁氣,腦子里盡是慶王臨別時的囑托。
如今王府滿門被抄斬,朱綺羅是王爺最后的骨血,照著太后的秉性,斷然不會放過小郡主。
而葉家小姐,勢必也會淪為逆賊遭到朝廷通緝。
若猜的沒錯,太后在北征之前也會剿滅蜀山劍派,有國師赫連朝樹這位九境天人在,峨眉金頂的枯葉老人恐怕也擋不住。
還是讓葉家小姐遠離中原,遠走他鄉為好。
呂長歡關切問道:“小郡主如今怎么樣了?”
“哎,這姑娘從昨日離開紅袖雅筑后,就一直不說話,整個人癡癡傻傻的,魔怔了一般!”范彧搖搖頭回道。
“走,帶我去!”
不大一會兒工夫,二人便出現在了一處兩進院的院落中。
這里曾是繡衣暗探廢棄的一處聯絡點,位置極為隱秘。
屋頂的瓦片早已脫落,院子里一片狼藉,堆放著木料車轅等廢物,幾間屋子的窗欞也是破敗不堪,到處漏風……
天之嬌女的長平郡主一夜之間淪為朝廷欽犯,棲身在這么一處破敗的廢宅之內,想想都讓人心里不是滋味。
范彧在前引路,來到后院一處房間,輕輕推開了殘舊的木門。
呂蠻子邁開大步走進去,只見屋內火盆里的余灰冒著黑煙,木炭已然燒盡,四面透風的房間冷得讓人心顫。
墻角蜷縮著一個女子,雙臂環抱著肩頭,發髻散亂,柔弱的嬌軀不住地打著寒顫。
而塌了半邊的木床欄桿邊上,斜靠著一身綠衣的葉家小姐。
她畢竟身負修為,即便屋里和冰窖似的,也不像小郡主那般被凍得瑟瑟發抖。
葉神劍的閨女遭逢的巨變,絲毫不亞于小郡主,甚至更讓人唏噓。
未婚夫的背叛,親爹慘死,蜀山劍派數百年聲譽毀于一旦。
呂長歡沖著葉家小姐點了點頭,而后幾步來到朱綺羅身旁,將手心按在她的肩頭緩緩灌入一股暖流。
她這幅樣子,像極了當初得知被親生父親出賣的夏雪焉。
呂蠻子撫著她的秀發,安慰言道:“放心,我這就帶你走!”
終于渾身暢快的朱綺羅緩緩抬起尖翹的下巴,癡癡望著面前英俊剛毅的臉龐,眸中閃過一絲明亮,若若問道:“你是誰?”
…………
挽夜司,鎮魂樓。
向來處變不驚的荊墨陽,坐在寬大的花梨椅上,眉心緊皺。
時不時側首望著樓外,似乎在焦急地等著什么人。
玄機真人雙眸緊閉,拂塵搭在左臂,臉色也是難看之極。
唯獨洛千芊在大廳來回踱步,一會兒抬頭望著樓上,一會兒看看兩位大神默不作聲的樣子,終于忍不住言道:“六哥到底怎么了,把自己一個人關在房間,您二位倒是說句話呀!”
云廬劍子滿頭白發的樣子,洛千芊至今還未見到。
昨兒個從呂府回來已是子夜,鎮魂樓空蕩蕩地沒一個人影兒。
直到今早醒來去準備早食,卻只見到馮老師和荊老大,唯獨沒有魏劍子。
問他二人也不說,到現在已經正午已過,都沒見過六哥下樓。
兩位大神對魏玄白發橫生的事情倒不擔心,昨日他從兩位大神身邊經過時,明顯能感覺到氣海充盈,經脈順暢。
變成這副樣子,想必是與高手對決時激發了魔氣。
他二人真正放心不下的,是八子!
呂長歡去往青丘赴宴的事情,荊墨陽早已知曉。
瞧見他平安歸來后,卻是一身血衣,即刻猜到了東海之濱出了事。
還未來得及細問,這小子就匆匆離開,也不知道究竟干嘛去了!
洛千芊子夜才回來,今早提到呂長歡時滿臉的不高興,大罵八子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
荊墨陽二人也無心再聽她聒噪,索性不理不睬任由她發脾氣。
這時,鎮魂樓門口的空氣忽然凝滯,緊接著,虛空中顯出三道人影。
荊老大即刻起身言道:“你怎么才來?”
玄機真人也睜開眼,打量著八子身旁的兩個女子。
呂長歡扶著顫巍巍的小郡主,旋身又沖著葉小姐輕聲言道:“進來吧!”
“你還知道回來啊?”洛千芊嗔怒言道,言語間像是責怪徹夜未歸的夫君一般。
呂蠻子將朱綺羅放在椅子上,拱手言道:“對不住,又得給您幾位添麻煩了……”
隨后,他將青丘的事,直到今早辭官一一說予了荊老大三人。
小仙女一聽,這才明白了昨夜小八一聲不吭將自己關在房間的原委。
這些事兒擱在誰身上,一時半會也無法平復心情。
呂蠻子從乾坤袋取出三樣東西,分別是禹神骨、夢殤花淚和花殤露。
他將花殤露遞給小仙女,輕聲言道:“答應你的事,如今做到了,不生氣了吧……”
洛千芊接過桃源花間地的寶物,笑嘻嘻地回道:“還算你有良心!”
繼而臉色微變,又是一副戚戚悲意,想到八子提及慘死的花神甄瑤,不由得眼眶微紅。
“兩位,承安答應過慶王要保她女兒平安,如今小郡主傷心過度失了記憶,天下之大,也再無容身之所,不如……”
呂長歡的話還沒說完,馮千御拂塵一甩,言道:“放心,鎮魂樓以后就是她的家,至于這失魂之癥,哎!貧道也無能為力。”
“馮老師,這姑娘如今記憶全無,未嘗不是一件好事!”荊墨陽幽幽說道。
幾人點點頭,又瞧著偷偷抹眼淚的葉家小姐。
“蜀山是回不去了,峨眉金頂不日便會引來朝廷的清剿,不如給她找個遠離中原的地方安頓下來!”呂長歡嘆了一口氣,瞧著葉小姐的可憐樣言道。
她和小郡主朱綺羅不一樣,樓上的魏劍子可是她的殺父仇人,怎么可能讓她留在鎮魂樓。
這時,葉小姐止住悲戚言道:“多謝幾位,我只是個可憐人,活到現在唯一的愿望,就是常伴青燈古佛,削發為尼,為父親,為蜀山造下的罪孽懺悔……”
挽夜司眾人聽罷這一番話,也是惻隱之心頓生。
好端端一個宗門千金,最后落得勘破紅塵出家為尼的下場……
“也罷,離蜀地不遠的南疆有一處庵堂,名為白雀庵,那里的妙玉神尼與貧道有些交情,送葉小姐去那里暫時安頓好,也方便照料!”
馮千御言罷,望著葉家小姐,投來一抹詢問的眼神。
這時,鎮魂樓的銅鈴突然響起,來人不是宮里的,就是北府司的范彧。
此前,呂長歡已經交待了范大人,若有事尋不到自己,可去十字大街的涼茶鋪門口的大柳樹按動機關。
這才過了不到一個時辰,究竟是什么人來尋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