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起田葉電話的時候，田靜的眼睛濕了。

她覺得這段日子硬撐的堅強在聽到田葉的一句“姐，你還好嗎？”之后瞬間崩塌了。

這段日子所有的人都在拼命地夸她如何的孝順。仿佛所有的人更在乎她是如何孝順父親的，而不是父親的健康狀況，更不是她的害怕與無助。

父親苦了一輩子，從來沒有被好好的愛過。

現在她終于有能力孝順父親了，他卻倒下了。

母親和弟弟除了軟弱地哭泣什么也做不了。她冒著和丈夫決裂的風險，賭上自己的所有。

只要父親好好的，她可以一無所有，她更可以拿走公婆的一切。

用自己生活的一地雞毛換取父親的生命，她覺得很值。

那些夸大其詞宣揚她孝順的人，只是希望用她來當那個“別人家的孩子”來給自己的孩子也裹上一層“孝順”的外衣。就像小鎮人們迎接新生命的方式，不論時節，用包被把孩子整個包裹起來然后捆綁，成為“直溜”的人。

田靜不在意這些虛名，她這輩子唯一一次單槍匹馬的反抗成功了！

林波是個愛面子的人。他在看到小鎮所有的人都在標榜他和田靜的孝順之舉后，先前的暴怒早轉化成了滿載盛贊的驕傲。

金花也紅腫著眼泡，臉上掛著春風般笑容地享受著人們對她教子有方的褒揚。從此上門給林波兩個弟弟說親的人絡繹不絕。有女兒的人家都想有一個像林波那樣孝順的女婿。

為了兩個年幼的孩子，也為了更好地照顧化險為夷的父親，田靜決定和林波一起開著自家大貨車去有大工程的杭州謀生。

田靜唯一覺得對不起的是自己的孩子。家里一無所有，只能一切從零開始。

等大概收拾好行李之后，田靜帶著孩子回到娘家。郭芬芳帶著倆孩子去小賣店買零食。田靜拿了一個小板凳坐在田志峰身邊，院子里的陽光照在人身上很是舒服。

田靜挽起袖子，開始給父親按腿。她邊按邊醞釀自己的情緒，不斷囑咐自己待會千萬不要話沒說出來就流眼淚了。她不想父親覺得因為他的病拖垮了她一家，她才會丟下孩子去外面打拼。

田志峰靠著椅背眼睛卻一動不動地看著自己的女兒，等田靜一抬頭，嘴角帶著笑的酒窩即可就映入田志峰的眼睛里。他也跟著笑了。

“爸，小波接了一個大生意。給人拉沙，一個月好幾萬。他一個人去我不放心。我想跟著他一起，兩個人也有個照應。”田靜一邊說一邊緊緊盯著父親的臉，生怕錯過父親的一絲情緒。

田志峰本來笑意盎然的眼睛瞬間暗淡了一些：“爸這次害苦你們了。”

說著眼圈便開始泛紅。他有點埋怨自己不中用，女兒嫁出去的人了，卻被娘家弄得一無所有。

“爸，你又在胡說了！小波說這次機會難得，我們好好干幾年，以后啥也不操心了。他們說那邊錢好掙，只要自己有車，跟撿錢似的。”田靜信心滿滿的樣子。

“再說倆孩子有他們奶奶帶，比起我，他們更喜歡奶奶。就干兩三年，錢掙夠我們就回來。我們不貪心。”

田志峰苦笑著說：“也連累你公婆了。我這心里過意不去。小靜，你以后可得好好孝順他們啊。”

“我的心都給爸，我公婆有三個兒子孝順呢。他們對你好，我也對他們好！你在我心里排第一！”

田靜發現自己說這些話竟然一點也不害羞。她從前可不好意思這么跟父親說話，直到差點失去父親，她才發覺有些話不說也許就沒有機會說了。

田志峰雖不忍骨肉分離，無奈病來如山倒，自己這不爭氣的軀體讓人尤感挫敗。他甚至想過自己要是暈倒后就再也醒不過來該多好；可是他又舍不得丟下郭芬芳一個人，她強勢了一輩子，小輩們哪能像自己那樣去包容遷就她？

兒子，兒媳雖都是為人父母的人了卻依舊小孩子心性，工作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

孫子孫女以后該怎么辦？

女兒嫁得好，小波會賺錢又會心疼人。女兒是他這輩子最大的驕傲吧。

田志峰痛苦地閉上眼睛，仰躺在搖椅上。

郭芬芳拿了一個又大又紅的蘋果，也搬了小板凳坐在丈夫的另一邊。

她所有的注意力都在手中的水果刀上，拇指壓著刀嵌進果皮，然后把刀刃往外側一點，拇指用力道慢慢推進。

這個力道她練習了很多次，為了最后能提著一整串的完整果皮跟丈夫炫耀。以前都是他給自己削蘋果，削完自己也不舍得吃一口。

印象里他從沒吃過水果零食，他總說那是小孩子吃的。但卻總是在臥室的抽屜里給她備滿好吃的。

果皮打著卷兒懸掛著仍在慢慢變長，三個人的眼睛不約而同地盯著拇指輕輕推動下刀刃，好像生怕一個不小心就斷掉了。

郭芬芳頭也不抬地說：“小靜和小波出去掙錢也行，日子總得過下去。孩子需要幫忙照顧，我頂上去。你們放心在外面掙夠了早點回來，孩子交給我，你們盡管放心。”

這次田志峰倒下真真猶如當頭一棒把她敲醒了，原來他在自己心中占據了那么重要的位置。她突然發現自己根本不能沒有他，這么多年早已習慣了他默默無聞的照顧。

在他被推進手術室的那一刻，她覺得自己的魂被抽走了，渾身癱軟。

田靜笑了，說：“媽，你的任務重著哩！孩子有我公公婆婆照顧，你得好好照顧我爸。把他身子養好，等我回來你得把我爸養得活蹦亂跳的。”

“好！我把你爸養好！跟以前一樣！”郭芬芳話音隨著最后一段果皮一同落下。

三人同時松了一口氣，郭芬芳把削好的蘋果遞給田志峰，從地上捏起果皮的一段，滿臉得意地抖抖：“還有啥是我不會的？只要我用心學，啥事都能干成！你爸指定能好起來！”

田志峰和田靜都被逗笑了。

田靜起身的時候從口袋里掏出一卷錢往郭芬芳懷里一塞：“多給我爸買點好東西吃。”

說完不等二老反應便去大門口牽了兩個正在吹泡泡玩的兒女往婆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