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月河妙解《紅樓夢》
- 二月河
- 4566字
- 2019-12-20 19:49:37
三、“真干凈”乎?
不可能。我要說明曹雪芹寫作計劃有所改變,將不會安排一個“真干凈”的茫茫白地。我以為在寫作初期,盡管作者曾打定主意,寫個“真干凈”,消化胸中郁結的塊壘,發泄失意絕望的孤憤。但是,在十年的創作過程中,他的創作思想發生了變化,他不僅要無情地“揭瘡疤”,還要告訴人們:希望的誕生與丑惡的消滅同在!
縱觀《紅樓夢》,有幾個特點很值得注意:(一)對天地君親師這些神圣表示了相當程度的藐視;(二)主張男女平等,為矯枉過正起見,他搞了個“女兒至上”主義,幾乎將全部賈府男丁都寫成了不如女人的窩囊廢;(三)提倡博愛意識;(四)表現對婚姻自主及人身自由的向往;(五)反對宗法制度,家族觀念窒息青年進取的思想也相當強烈。
作為觀念形態被作品反映出來了的這些思想意識,只能來自當時的現實社會生活。但還應當看到,《紅樓夢》所表現的這些觀念的系統性和堅定性,似乎與當時所存在于我國的微弱的資本主義經濟基礎不甚相合。也即是說,賈寶玉“不肖古今無雙”的理性意識的強烈,似超出了當時這種經濟基礎所能夠給予他的。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常想,康熙實在是中國的一位“潘多拉”。他本有力量和必要打開匣子,把一切美與丑的東西一起放出來,那美的自然一定會戰勝丑的??墒怯捎谒莫q疑,只將匣子打開了一半,旋即將希望與光明扣了起來。
1684年,康熙宣布廢止“禁海令”,許可“百姓以裝載五百擔以下船只往海上貿易捕魚”;以廣州、漳州、寧波、云臺山為對外貿易港口,允許外國商船前來互市交易;在福建、廣東、江蘇、浙江設立了海關,管理來往商船,負責征收賦稅。試想,這些政策如能貫徹始終,焉知近三百年的歷史不會另是一番風貌?可惜只實行了三十三年,這個“潘多拉”被自己放出的魔鬼嚇慌了手腳,突然又下達了“禁海令”,對正在迅猛發展的海外貿易和整個社會經濟來了一次沉重的打擊!
盡管如此,魔杖已經無法指揮了的幽靈已經散布,《紅樓夢》作者抓住了它,讓它在《紅樓夢》中再現丈六金身。
本文重點是分析作品,對雪芹的思想不擬贅述。但曹雪芹有過人的敏感和足夠的能力把他的思想用形象化的思維語言告知讀者。我們有證據說《紅樓夢》將不是一“夢”無余,它將給讀者以五鼓破曉時的清涼。
恕大膽,我以為在雪芹面前,似可以設想四種表現“逆天”思想的方案進行選擇:
(一)用“凌遲”手段揭露丑惡,用滅頂時的絕叫來刺激人們麻木的神經。這是傳統看法;
(二)以農民革命的方式推翻封建制度。此已為作者自己斷然否定;
(三)以資產階級革命方式推翻封建制度。美則美矣,實則不能。當時那種萌芽狀態的資本主義“經濟基礎”遠不能引起作者此種聯想,在《紅樓夢》中也找不到有關的端倪;
(四)以帶有資本主義性質的溫和的改良主義改造現行制度,在不觸犯天子地位、皇朝利益的前提下,實行一些比較開明的措施。
在對第一種和第四種形式之間選擇的認識上,我徘徊了很久。我至今認為,傳統的看法不無道理,因為它確實與曹雪芹創作初期的指導思想相吻合。但是,曹雪芹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他不會被自己原規定的命運模式拘泥得死板板的。作者在創作過程中思想有所變化,他就有權力對自己原來的“模式”進行修改,這是毫不奇怪的。吳恩裕同志已經從考證角度初步接觸到了這一問題,但由于曹雪芹大量逸著如黃鶴渺然,更直接的證據還是需要從《紅樓夢》中去找。
賈探春在大觀園曾一度“執政”,此期間她在力所能及的范圍里進行過一次改革。其內容大致可歸納為如下三點:
(一)破壞“老祖宗手里的規矩”,抑制無節制的奢侈,擯除繁瑣開支;
(二)實行“財務制度面前人人平等”原則,愈是親近,愈是有頭臉有威勢的人,便愈是拿來典型執法;采取有力措施,打擊買辦舞弊;
(三)嚴格實行職責分工制度,一草一木皆有專人負責;“使之以權,動之以利”,調動下人管理大觀園的“積極性”。
從狹義角度看,賈探春當然是在維護封建家族的根本利益,解決入不敷出的經濟困難。但從這一系列措施的內核中,從廣義的角度來分析,我以為它們超出了封建經濟管理制度的范疇。大觀園的所有權沒有變,管理方法卻是前所未有的。她的這種大膽的改革,果然遭到了“識寶釵”的攻擊:
寶釵笑道:“真真膏粱紈褲之談!雖是千金小姐,原不知這事。但你們念過書、識字的,竟沒有看見朱夫子有一篇‘不自棄’文不成?”探春笑道:“雖看過,那不過是勉人自勵,虛比浮詞,那里真有的!”寶釵道:“朱夫子都‘虛比浮詞’?那句句都是有的!你才辦了兩天事就利欲熏心,把朱子都看虛浮了!你再出去見了那些利弊大事,越發把孔子都看虛了!”探春笑道:“你這樣一個通人,竟沒有看見《(姬)子》書?當時姬子有云……”
這一場笑嘻嘻的唇槍舌劍如何?寶姑娘抬出朱子來,三姑娘不在乎,直言指斥朱熹的“虛比浮詞”是無用的理論;寶姑娘又搬來孔子唬人,三姑娘竟請出一位“姬子”與其分庭抗禮。她是在明目張膽地扯旗反抗了!這個虛擬的“姬子之道”真可謂“非常之道”了。
按探春的讖畫、判詞和曲子看,她出嫁時的情景是很凄涼悲痛的。但到第七十回填柳絮詞時,口氣變化相當大?!澳峡隆眹奈磥硗蹂鷮τ凇胺止侨狻彼坪醪辉趺措y過了,倒像是“東西南北各分離”也沒有什么了不起似的。這尚可視作她是在安慰親人,最奇怪的是送行的人感情也變了:
落去君休惜,飛來我自知,鶯愁蝶倦晚芳時,縱是明年再見——隔年期!
遺憾和悵惘仍是有的,悲痛卻沒有了,甚至可以讀出慶幸她是“晚芳”的意味,可以體察到“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的格調,而且居然能說出“落去君休惜”這樣達觀的話來!我們有理由置疑,曹雪芹為什么要作出這種微妙的變更呢?
探春的“改革”是失敗了。但她卻帶著對“姬子”的信仰和對孔子朱子的輕蔑遠走高飛了。安知“南柯”不是她再顯身手之地?當這個帶著喜字的風箏,響著銅鐘一樣的鞭炮冉冉西去時,大家不僅不“涕泣”,反而拍手齊叫“有趣”!此種暗示雖很微弱,然而也真有值得人們掩卷深思之處。

更引人注目的是,當賈府的富貴風流走向極端,怒放之花即將落瓣,千里錦屏就要到頭這樣重要的轉折關頭,有幾位不速之客自遠方來。
薛寶琴、邢岫煙、李紋、李綺四位“水蔥”一般的姑娘和薛蝌等人姍姍來遲意味著什么呢?他們是單純來賈府祭喪,參加“最后的晚餐”的么?問題相當復雜,不可能在此文中詳加剖析。但我敢說,他們的到來,是連曹雪芹在創作《紅樓夢》之初亦所料不及的。
曹雪芹用于寶琴等四人的筆墨絕對不少于元春、迎春、惜春、妙玉、巧姐、李紈、秦氏這些登記在冊的正統“金釵”。但公認的是,她們的形象甚為模糊,如一幅畫中人,如一團云煙,如一匹彩練。一位三筆五筆便能勾畫出猶如親目所睹的鮮活形象的大師,費了偌大力量,卻造出了幾個“模糊”的人影,果然是“曹郎才盡”了?
就我的認識而言,這是曹雪芹有意為之。他就是要你看這么幾個“畫中人”,似神仙一般的美,如煙云一般縹緲,像落霞一般瑰麗。這原是他理想人物的形象,不是當時現實生活中人的化胎,看得太真,反而失“真”!
對于薛寶琴其人和她的結局,我將另外作文詳述。在此,我只能分析她這一干人對研究“斷臂維納斯”動勢的意義。
薛小妹自“西海沿”帶來“真真國”女孩子的詩云:
昨夜朱樓夢,今宵水國吟。
島云蒸大海,嵐氣接叢林。
月本無古今,情緣自淺深。
漢南春歷歷,焉得不關心?
如果不是“開海禁”,此詩何得入《紅樓夢》?曹雪芹又怎樣造出“真真國”女兒的詩呢?
那么,此外國的詩與《紅樓夢》本身關系又如何呢?“朱”乃“紅”也,因此“朱樓夢”直譯可得“紅樓夢”;而“水國”呢?聯系寶玉“女孩兒是水作骨肉”之奇論,說它是“大觀園”之變稱不算牽強吧?紅樓之夢,那是昨夜的事了,現在我在大觀園吟詠;“島云”“嵐氣”雖然籠罩著重洋和高山,而天上皎潔的明月卻是慨然無私地照耀著往古來今!就看你與她的緣分淺深了;難道說“漢南”那歷歷春色,不值得同在一月之下的你的關心——這樣分析這首詩,讀者作何感想呢?
在第五十回,有一段描寫大觀園姐妹猜謎游戲的情節:
李紈又道:“綺兒是個‘螢’字,打一個字?!北娙瞬铝税肴眨瑢毲傩Φ溃哼@個意思卻深,不知可是花草的“花”字?李紈笑道:“恰是了?!北娙说溃骸啊灐c花何干?”黛玉笑道:“妙得很!‘螢’可不是草化的!”眾人會意,都笑了。
真是耐人尋味。“螢”乃是“草”化,花草凋謝的結果乃是化“螢”!
當大火燒盡了荒蔓的榛荊,當閃電擊碎了鎮壓邪魔的寶塔,當風雨摧殘了明媚鮮艷的花朵,曹雪芹將放出幾只草化的流螢,向無邊的暗夜顯示光明的存在!也許寓意即在于此?
否定之否定的規律告訴我們,所謂“榮辱否泰,周而復始”的哲學思想并不唯心。黑夜否定了白晝,明天太陽出來再將黑夜否定,這不是事實?當然,這不是簡單的重復,而是新的意義上的新的循環。王熙鳳既沒有聽從秦氏之囑去置祖墳莊園,賈府敗落命運亦無可挽回,那么,雪白的素“紈”是怎樣涂上文彩和光艷而成了“紋”和“綺”?“春歷歷”的景致又何由重生在“白茫茫”大地上呢?曹雪芹將委派何許人來承擔這種劫后的幸福呢?
我認為,將是邢岫煙和薛蝌。
薛蝌是真資格的外貿商人,只要稍作思想,他的經歷和學識當不亞于薛寶琴。根據那個時候的規律,他在“外交”和理財諸方面應該比妹妹有更多的機會。
而邢岫煙的個性是《紅樓夢》諸形象中最平凡的個性。由于眾人都“不平凡”,反而將她的“平凡”變成了“不平凡”。她的名字就頗有“云出岫而無心”的意境,而自古“福出無心”是大家所知的一個不成規律的“規律”。
人活在世上總要吃飯,憑寶玉、黛玉那樣的謀生本領,即使命運給其自由的機遇,也是要做餓殍的。因為他們不肯讀“正經書”求官,不會耕耘,不能做買賣,不屑為優伶乞丐,此等人不餓死而何?所以,即便他們能一決了之,如娜拉一樣出走,但出走之后怎么辦呢?登昆侖而食玉英乎?抑入西山而采蕨菜乎?
適者生存。邢岫煙她知書達理,心胸開闊,樂天知命,與世無爭;她能隨分入時,且落落大方并不矯揉造作,佯羞詐愧。她能放下小姐架子把衣物送進當鋪,但她在接受別人的饋贈和援助時卻又顯得恬淡自然——一望可知,她是大觀園中最能適應惡劣環境的人。曹雪芹將予她以厚福,所委不謬。
我以為李紋、李綺亦如岫煙一樣都將有一較為樂觀的下場。這從她們各自的詩句中也可以觀察得出來:
邢岫煙《詠紅梅花》得“紅”字
桃未芳菲杏未紅,沖寒先已笑東風。
魂飛庾嶺春難辨,霞隔羅浮夢未通。
綠萼添妝融寶炬,縞仙扶醉跨殘虹。
看來豈是尋常色,濃淡由他冰雪中。
李紋《詠紅梅花》得“梅”字
白梅懶賦賦紅梅,逞醉先迎醉眼開。
凍臉有痕皆是血,酸心無恨亦成灰。
誤吞丹藥移真骨,偷下瑤池脫舊胎。
江南江北春燦爛,寄言蜂蝶漫疑猜!
李綺《蘆雪庭即景》聯句
年稔府梁饒,葭動灰飛管。
限于篇幅不能詳析,但她們詩的總的意境、格調很相似:這幾枝紅梅雖都經過冰雪嚴寒的折磨,但她們似乎將這種“折磨”視為“鍛煉”了。她們不約而同地都相信,燦爛的春天必將到來。別的人在傷春,她們卻在慶春;一樣的東風,在林黛玉為“憑欄人向東風泣”,在岫煙卻是“沖寒先已笑東風”!大王之風與庶人之風果不相同也!
當然,我并不是要人們相信,她們的今后經歷將變為主線流,她們畢竟是次要人物。我只能講,至少在創作第四十八回時,曹雪芹的創作規劃已作出某種改變。他要有意識地向暗夜投以光明,他將使春神向白茫茫大地降臨。這理想之光雖如螢蟲般微弱,但卻像彩緞一樣絢麗。誰能夠在沒有電燈時拋棄蠟燭,而誰又能在太陽未出之時拒絕月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