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想入非非——賈寶玉在出家一年以后
- 不知有多愛(散文精品·言情經典)
- 馮化平編著
- 2362字
- 2021-05-18 17:53:20
朱湘
去尋求藐姑射山的仙人自從寶玉出了家以來,到如今已是一個整年了。從前的脂粉隊,如今的袈裟服;從前的立社吟詩,如今的奉佛誦經……這些,相差有多遠,那是不用說了。卻也是他所自愿,不必去提。
只有一樁,是他所不曾預料得到的。那便是,他的這座禪林之內,并不只是他自己這一個僧徒。他們,恐怕是只有很少的幾個人,像他這般,是由一個飽嘗了世上的聲色利欲的富家公子而勘破了凡間來皈依于我佛的。從前,他在史籍上所知道的一些高僧,例如達摩的神異,支遁的文采,玄奘的淹博,他們都只是曠世而一見的,并不能以在任何地方,任何時候都遇到。他所受戒的這座禪林,跋涉了許久,始行尋到的,自然是他所認為最好的了。在這里,有一個道貌清癯,熟諸釋典的住持;便是在聽到過他的一番說法以后,寶玉才肯決定了:在這里住下,剃度為僧的。這里又有靜謐的禪房可以習道;又有與人間隔絕的勝景可以登臨。不過,喜怒哀樂,親疏同異,那是誰也免不了的,即使是僧人,像他這么整天的只是在忙著自己的經課,在僧眾之間是寡于言笑的,自然是要常常的遭受閑言冷語了。
黛玉之死,使得他勘破了世情的,到如今,這一個整年以后,在他的心上,已經不像當初那么一想到便是痛如刀割了。甚至于,在有些時候——自然很少——他還曾經納罕過,妙玉是怎么一個結果:她被強盜劫去了以后,到底是自盡了呢,還是被他們攔擋住了不曾自盡;還是,在一年半載,十年五載之后,她已經度慣了她的生活,當然不能說是歡喜,至少是,那一種有潔癖的人在沾觸到下潔之物那時候所立刻發(fā)生的肉體之退縮已經沒有了。
雖然如此,黛玉的形象,在他的心目之前,仍舊是存留著。或許不像當時那樣顯明,不過依然是清晰的。并且,她的形象每一次涌現于他的心坎底層的時候,在他的心頭所泛起的溫柔便增加了一分。
這一種柔和而甜蜜的感覺,一方面增加了他的留戀,一方面,在靜夜,檐鈴的聲響傳送到了他的耳邊的時候,又使得他想起來了煩惱。因為,黛玉是怎么死去的?她豈不便是死于五情么?這使得她死去了的五情,它們居然還是存在于他——寶玉的胸中,并且,不僅是沒有使得他死去,居然還給與了他一種生趣!
在頭半年以內,無日無夜的,他都是在想著,悲悼著黛玉。這是很自然的事情。半年快要完了的時候,黛玉以外的各人,當然都是女子了,不知不覺的,漸漸的侵犯到他的心上,來占取他的回憶與專一。以至于到了下半年以內,她們已經平分得他的思想之一半了。這個使得他十分的感覺到不安,甚至于,自鄙。他在這種時候,總是想起了古人的三年廬墓之說……像他與黛玉的這種感情,比起父母與子女的感情來,或者不能說是要來得更為濃厚一些,至少是,一般的濃厚了;不過,簡直談不上三年的極哀,也談不上后世所改制的一年的,他如今是半年以后,已經減退了他的對于黛玉之死的哀痛了。他也曾經想過各種各樣的方法,要使得他的心內,在這一年里面,只有一個林妹妹,沒有旁人——但是,他這顆像柳絮一般的心,漂浮在“悼亡”之水上的,并不能夠禁阻住它自己,在其他的水流匯注入這片主流的時候,不去隨了它們所激蕩起的波折而回旋。
天長地久有時盡,
此恨綿綿無盡期。
這兩句詩,他想,不是詩人的夸大之辭,便是他自己沒有力量可以作得到。
在這種時候,他把自己來與黛玉一比較,實在是慚愧。她是那么的專一!
也有心魔,在他的耳邊,低聲的說:寶釵呢?晴雯呢?她們豈不也是專一的么?何以他獨獨厚于彼而薄于此?并且,要是沒有她們,以及其他的許多女子,在一起,黛玉能夠愛他到那種為了他而情死的田地么?
他不能否認,寶釵等人在如今是處于一種如何困難,傷痛的境地;但是,同時,黛玉已經為他死去了的這樁事實,他也不能否認。他告訴心魔,教它不要忽略去了這一層。
話雖如此,心魔的一番誘惑之詞已經是漸漸的在他的頭顱里著下根苗來了。他仍然是在想念著黛玉;同時,其他的女子也在他的想念上逐漸的恢復了她們所原有的位置。并且,對于她們,他如今又新生有一種憐憫的念頭。這憐憫之念,在一方面說來,自然是她們分所應得的;不過,在另一方面說來,它便是對于黛玉的一種侵奪。這種侵奪他是無法阻止的,所以,他頗是自鄙。
佛經的諷誦并不能羈勒住他的這許多思念。如其說,貪嗔愛欲便是意馬心猿,并不限定要作了貪嗅愛欲的事情才是的,那么,他這個僧人是久已破了戒的了。
他細數他的這二十幾年的一生,以及這一生之內所遭遇到的人,賈母的溺愛不明,賈政的優(yōu)柔寡斷,鳳姐的辣,賈璉的淫,等等,以及在這些人里面那個與他是運命糾纏了在一起的人,黛玉——這里面,試問有誰,是逃得過五情這一關的?人世間的悲歡離合,無一不是五情這妖物在里面作怪!
由我佛處,他既然是不能夠尋求得他所要尋求到的解脫,半路上再還俗,既然又是他所吞咽不下去的一種屈辱,于是,自然而然的,他的念頭又向了另一個方向去希望著了。
莊子的《南華真經》里所說的那個藐姑射山的仙人,大旱金石流而不焦,大浸稽天而不溺,那許是莊周的又一種“齊諧”之語,不過,這里所說的“大旱”與“大浸”,要是把它們來解釋作五情的兩個極端,那倒是可以說得通的。天下之大,何奇不有?雖然不見得一定能找到一個真是綽約若處子的藐姑射仙人,或許,一個真是槁木死灰的人,五情完全沒有了,他居然能以尋找得到,那倒也不能說是一件完全不可能的事體。
他在這時候這么的自忖著。
本來,一個尋常的人是決不會為著鐘愛之女子死去而拋棄了妻室去出家的;賈寶玉既然是在這種情況之內居然出了家,并且,他是由一個唯我獨尊的“富貴閑人”一變而為一個荒山古剎里的僧侶的,那么,他這樣的異想天開要去尋求一個藐姑射仙人,倒也不足為奇了。
由離開了家里,一直到為僧于這座禪林,其間他也曾跋涉了一些時日。行旅的苦楚,在這一年以后回想起來,已經是褪除了實際的粗糙而渲染有一種引誘的色彩了。靜極思動,乃是人之常情。于是,寶玉,著的僧服,肩著一根杖,一個黃包袱,又上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