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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三姊妹(2)

當夜,他在床上輾轉著,一種非常失望的反映,使他怎樣也睡不去。他覺得什么都過去了,無法可想,再不能挽救,——蓮姑已嫁給一位不知如何的男子,而且已經六個月了。他想,無論如何,蓮姑總比他幸福一些。譬如此時,她總是擁抱著男人睡,不似他這么的孤燈凄冷,在空床上輾轉反側。因此,他有些責備蓮姑了!他想女子實在不忠實,所謂愛他,不過是常見面時的一種欺騙的話。否則,他四年可以不結婚,為什么她就非結婚不可呢?她還只有二十四歲,并不老,為什么就不能再等他六個月呢?總之,她是幸福了,一切的責備當然歸她。他這時是非常的苦痛,好似生平從沒有如此苦痛過;而蓮姑卻正和她的男人顛倒絮語,哪里還有一些影子出現于她的腦里,想著他呢!因此,他更覺得女子是該詛咒的,以蓮姑的忠貞,尚從他的懷里漏出去,其余還有什么話可說呢?他想,他到了二十六歲了,以他的才能和學問,還不能得到一個心愛的人,至死也鐘情于他的,這不能不算是他人生不幸的事!他能夠不結婚么?又似乎不能。

這樣,他又將他的思路轉到方才走過的事上去。他駭異蕙姑竟似當年的蓮姑一樣長,現在的藐姑還比當年的蕙姑大些了。姊妹們的面貌本來有些相象,但相象到如此恰合,這真是人間的巧事。他在床上苦笑出來,他給她們叫錯了,這是有意義的;否則,他那時怎么說呢?這樣想了一息,他輕輕地在床上自言自語道:“蓮姑已經不是蓮姑了,她已嫁了,死一樣了?,F在的蕙姑,卻正是當年的蓮姑,我心內未曾改變的蓮姑。因為今夜所見的藐姑,豈不是完全占著當年蕙姑的地位么?那末蓮姑的失卻,為她自己的幸福,青春,是應該的。莫非叫我去娶蕙姑么?”

接著他又想起臨走時藐姑問他的話,以及蕙姑立在他身邊時的情景。這都使他想到處處顯示著他未來運命的征兆。

房內的鐘聲,比往常分外的敲響了兩下。他隨著叫起來:“蕙姑!我愛你了!”

一轉又想:“如此,我對蕙姑的愛情,始終如一的。”

他就從愛夢中睡去了。

第二天一早就起來,洗過臉,無意識的走到校門,又退回來。他想,“我已是校長了,拋了校務,這樣清早的跑到別人的家里去,怕不應該罷?人家會說笑話呢?而且她們的門,怕也還沒有開,我去敲門不成么?昨天我還說不去的呢!唉,我為愛而昏了。”

他回到校園,在荒蕪的多露的草上,來回的走了許久。

校事又追迫他去料理了半天。下午二時,他才得又向校后走來。態度是消極的,好像非常疲倦的樣子。他也沒有什么深切的計劃,不過微微的淡漠的想,愛情是人生之花,沒有愛情,人生就得枯萎了??墒撬?,除了和蓮姑濃艷一時外,此外都是枯萎的。

路程是短的,他就望見她們的家??墒鞘顾浅F婀?,——他從來沒有看見過她們的家有過客,這時,這位姑母卻同三位男子立在門口,好像送他們出來的樣子,兩位約五十年紀的老人,一位正是青年,全是商人模樣,絮絮的還在門口談判些什么。他向他們走去,他們也就向他走來。在離藐姑的家約五十步的那兒,他們相遇著。他很仔細地向他們打量了一下,他們也奇怪地向他瞧了又瞧。尤其是那位青年,走過去了,又回轉頭來。他被這位姑母招呼著,姑母向他這樣問道:“章先生,你到哪里去呢?”

他覺得非常奇怪,因為姑母顯然沒有歡迎他進去的樣子。而他卻爽直的說,“我到你們家里來的。”

姑母也就附和著請他進去。同時又謝了他昨天的禮物,一邊說:“章先生太客氣了,為什么買這許多東西來呢?有幾件同樣的有三份,我知道你是一份送給蓮姑的?,F在蓮姑不在了,我想還請章先生拿回去,送給別個姑娘罷?!?

他聽了,似針刺進他的兩耳,耳膜要痛破了。他沒有說話,就向蕙姑的房里走進去。蕙姑和藐姑同在做一件衣服,低著頭,憂思的各人一針一針的縫著袖子。姑母在他的身后叫:

“蕙姑,章先生又來了?!?

她們突然抬起頭,放下衣服,微笑起來。

他走近去。他這時覺得他自己是非常愚笨,和白癡一樣。他不知向她們說什么話好,怎樣表示他的動作。他走到蕙姑的身邊,似乎要向她悲哀的跪下去,并且要求,“蕙姑,我愛你!我愛你!你真的和你姊姊一樣呢!”但他憂悶地呆立著。等蕙姑請他坐在身邊,他才坐下。藐姑說道:“章先生,你送我們的禮物,我們都收受了??墒沁€有一份送給我大姊的,你想怎樣辦呢?”

“你代我收著罷。”他毫無心思的。

藐姑說,“我們太多了,收著做什么?我想,可以差人送去,假如章先生有心給我姊姊的話?!?

“很好,就差人送去罷?!彼胶椭f。

姑母在門外說,搖搖頭:“不好的,那邊討厭的很呢!”

惠姑接著說,“還是以我的名義送給姊姊罷。我多謝章先生一回就是了。等我見到姊姊的時候,我再代章先生說明?!?

他眼看一看她,苦笑的,仍說不出話。許久,突然問一句:“我不能再見你們的姊姊一次么?”

蕙姑答,“只有叫她到此地來?!?

這位姑母又在門外嘆了一口氣說:“不好的,那邊猜疑的很呢!丈夫又多病,我可憐的蓮姑,實在哭也不能高聲的?!?

他似遍體受傷一樣,垂頭坐著。藐姑向他看一看,勇氣的對門外的姑母說,“姑母,姊姊并不是賣給他們的,姊姊是嫁給他們的!”

老婦人又悲嘆了一聲說:

“小女子,你哪里能知道。嫁給他,就和賣給他一樣的?!?

姊妹們含起眼淚來,繼續做她們的工作。他一時立起來,搔著頭在房內來回的走了兩圈。又坐下,嗤嗤的笑起來。他非常苦痛,好象他賣了蓮姑去受苦一樣。一息,他聚著眉向藐姑問:“小妹妹,你大姊沒有回來的時候么?”

“這樣,等于沒有了!誰能說我大姊一定什么時候回來呢?”

他覺得再也沒有話好說,他自己如冰一般冷了。他即時立起來說:“還有什么好說呢?——我走了!”

藐姑卻突然放下衣服,似從夢中醒來一樣,說:“再坐一息罷,我們已經做好衣服了?!?

他又在房內走了兩步,好似彷徨著沒有適當的動作似的。一時,他問,方才這三位客人是誰?但她們二人的臉,似經不起這樣的襲擊,紅了。藐姑向她的姊姊一看,他也向蕙姑一看,似乎說:“事情就在她的身上呢!”

他的臉轉成青色了。他退到門的旁邊,昏昏的兩眼瞧住蕙姑,他覺得這時的蕙姑是非常的美,——她的眼似醉了,兩唇特別嬌紅,柔白的臉如彩霞一樣。但這個美麗倒映入他的心中,使他心中格外受著苦痛。他躊躇了,懊傷了,十二分的做著勉強的動作,微笑的向她們說:“我要走了,你們做事罷。我或者再來的,因為我們住的很近呢!”

她們還是挽留他,可是他震顫著神經,一直走出來了。

路里,他切齒地自語,不再到她們的家里去了!蕙姑想也就成了別人的蕙姑,她家的什么都對他冷淡的,他去討什么?藐姑還是一位小姑娘,總之,他此后是不再向校后這條路走了。

他回到了校里,對于校里的一切,都有些惱怒的樣子。一個校役在他房里做錯了一點小事,他就向他咆哮了一下。使這位校役疑心他在外邊喝了火酒,凝視了半分鐘。他在床上睡了一息,又起來向外面跑出去。他心里很明顯的覺得,——一個失戀的人來辦學校,根本學校是不會辦好的。但他接手還不到十天,又怎么便辭職呢?

他每天三時后到校外去跑了一圈,或到有妻子的教師的家里瞎坐了一息,為要鎮靜他自己的心意。在他的腦里,他努力的要將她們三姊妹的名字排擠了。

這樣又過了一星期。一天,他剛穿好漂亮的衣服,預備出去,而藐姑突然向他的房里走進來,叫他一聲:“章先生!”

他轉過眼,覺得喜悅而奇怪,呆了一忽,問:“藐姑,你來做什么呢?”

藐姑向他莊皇的房的四壁看了一看,說:“姑母因為你送我們許多東西,想不出什么可以謝謝你,所以請你晚上到我們家里吃便飯。你愿意來么?”

“心里很愿意,可是身體似乎不愿意走進你的家里了!”

“為什么呢?”藐姑奇異的問。

他說,“一則因為你的大姊出嫁了,二則你的二姊又難和我多說話。總之,我到你們家里來,有些不相宜的了?!?

藐姑當時附和說:

“這因為章先生現在做了校長了!”

他突然將藐姑的兩手執住,問她:“小妹妹,這是什么意思呢?”

藐姑抽她的手說:“你今晚早些就來罷,現在我要回去了。”

他還是執住的說:“慢一些,我有話問你。而且你若不正經的答我,我今晚是不來了,也永遠不到你們家里了。”

“什么呢?”她同情的可愛的問。

他急迫的茫然說出:“你的蕙姊對我怎么樣?”

藐姑的臉紅了,嬌笑的:“這叫我怎樣回答呢?章先生?!?

他也知道說錯了,改了口氣說:“小妹妹,這樣問罷,你的蕙姊有沒有訂過婚呢?”

“還沒有。”

“那末前次的三人是什么人呢?”

“兩位是做媒的,一位是看看蕙姊來的。”

“事情沒有決定么?”

“似乎可以決定了?!?

他立刻接著問:“似乎可以決定了?”

藐姑笑一笑,慢慢的說:“姑母因為她自己的年紀老,姊姊的年紀也大了,就想隨隨便便的快些決定,許配給一位現在還在什么中學讀書的。不知什么緣故,前次來過的兩位媒人,昨天又來說,說年庚有些不利,還要再緩一緩。這樣看來,又好像不成功了。”

“又好像不成功了么?”

他追著問。藐姑答:“又好像不成功了!”

這時,他好像驕傲起來,換了一種活潑的語氣說:“嫁給一個中學生有什么意思呢?你的姑母也實在太隨便了。”

藐姑低頭嬌羞的凄涼的說:“我們太窮了,又沒有父母,誰看重呢!”

他深深的感動了,輕柔的問她說:“小妹妹,你此刻回去罷,我停一下就來了?!?

藐姑轉了快樂的臉色,天真地跑出去。他又跌在沙發上,沉思起來。

他在這次的晚餐席上,卻得到了意外的美滿。蕙姑的打扮是簡單的,只穿著一件青色綢衫,但顯出分外的美麗來,好似為他才如此表情的。姑母也為博得他的歡心似的,將許多菜蔬疊在他的飯碗上,而且強他吃了大塊的肉。她們全是快樂的樣子,在蕙姑雖有幾分畏縮,但也自然而大方的。藐姑說了許多有趣的話,使大家笑的合不攏口;似乎姑娘們不應該說的話,她也說出來了,使得她姑母罵她,她才正經地坐著。他在這個空氣內,也說了許多的話。他詳細地說他家庭的近況,報告了他在北方讀書的經過,及到這里來做校長的情形,并他眼前每月有多少的收入??偨Y言之,他說他這種行動,似乎都為蓮姑才如此做的;沒有蓮姑,他當變得更平凡,更隨便了。但蓮姑終究不告知他而出嫁了!幸得這消息是到了她們家才知道,假如在北京就知道,他要從此不回到杭州來了。他有幾句話是說得凄涼的,斷斷續續的;但給這位姑母聽了,十分真切;也就對他表示了一番不幸的意思。老姑母低下頭,他就提出,在這個星期三要和蕙姑藐姑去游一次湖,姑母也答應了。

星期三隔一天就到,他一句話也不爽約的同她們在湖里蕩槳。秋陽溫艷的漫罩著全湖,和風從她們的柔嫩的臉邊掠過,一種微妙的秋情的幽默,沉眠在她們的心胸中。他開始贊了一套湖山之美,似間接的贊美蕙姑似的。接著就說了許多人生的問題,好像他是屬于悲觀哲學派。但這是他當時的一種做腔,他是一個樂天的人,肯定而且向前的。他所以說,“做人實在沒有意思,”是一種懇求的話,話的反面就是,“只有愛情還是有些意思的?!辈贿^蕙姑姊妹,并不怎樣對于這種問題有興趣,她們對于他的話,總是隨隨便便的應過去了。

蕩過了湖,他們向靈隱那邊去。太陽西斜了一點,她們選擇一所幽僻的山邊坐著。蕙姑坐在一株老楓樹底下一塊白石上,盤著腿,似和尚參禪一般。他在她的身邊偃臥著,地上是青草,他用手放在她的腿上。藐姑,聰明的女孩子,她采摘了許多野花,在稍遠的一塊地上整理它們。這時他仰起頭向蕙姑說:“妹妹,你究竟覺得我怎樣?”

蕙姑默然沒有答。他又問:“請你說一句,我究竟怎樣?”

蕙姑“哈”的笑了一聲,羞紅著臉,說:“你是好的。”

他立刻坐了起來,靠近她的身邊,就從他的指上取下一只金的戒指,放在她的手心內,說:“妹妹,你受了這個?!?

“做什么呢?”她稍稍驚異的問他。

“愛的盟物?!彼?。

她吃吃的說:“章先生,這個……請你將這個交給我的姑母罷。”

一邊她執著那個戒指,兩眼注視著。他隨即微笑的用手將那只戒指戴在她的左手的無名指上。同時說:“我要交給你,我已經戴在你的指上了。你看,這邊是一個愛字,那邊有我的名字?!?

蕙姑顫蕩著心,沉默了許久。她似深思著前途的隱現,從隱現里面,她不知是歡笑的,還是恐怖的,以后,她吞吐的問:“章先生,你為什么不差人向我姑母說明白呢?”

“我是贊成由戀愛而結婚的,我不喜歡先有媒妁。假如妹妹真的不愛我,那我們就沒有話了!”

可是蕙姑嘆息說:“姊姊也是愛你的,你和姊姊也是戀愛呢,但姊姊和你還是不能結婚。”

他說,“這是你的姊姊不好,為什么急忙去嫁給別人呢?我是深深地愛你的姊姊的,我到現在還是獨身??!”

蕙姑苦痛的似乎不愿意的說:“你一年沒有信來,誰知道你不和別人訂婚呢?你假如真的有心娶我的姊姊,你會不寫一封信么?現在姊姊或者有些知道你來做校長,不知姊姊的心里是怎樣難受呢!姊夫并不見怎樣好,他是天天有病的!”

她的眼淚如水晶一般滴下,他用手攀過她的臉說:“不要說,不要說,過去了的有什么辦法呢?還有挽救的余地么?我希望你繼你的姊姊愛我,你完全代替了你姊姊。否則,我要向斷橋跳下去了!”

這樣,兩人又沉寂了一息。這時也有一對美貌的青年男女,向他們走來。又經過他們的身邊,向更遠的幽谷里走去。四人的眼全是接觸著,好像要比較誰倆有幸福似的。

藐姑理好了她的野花,走近他們說:“姊姊,我們可以回去罷?”

他也恍惚的看了一看他的表說:“回到孤山去走一圈,現在是四點少一刻?!?

一邊,兩人都立起身子。

十一

從此以后,挫折是完全沒有了。愛神是長著美麗的翅膀飛的,因此,他和蕙姑的進行,竟非常的快,儼然似一對未婚的夫妻了。蕙姑對于他,沒有一絲別的疑惑,已完全將她自身謙遜的獻給他了。他驕傲的受去,也毫不擔心的占領了她。他每天必從校門出來,向校后走,到她們的家里。在那里也是談天,說笑,或游戲;坐了許久,才不得已的離開她們,回到校內。這已成了他的習慣了,他每天到她們的家里一次,就是下雨,還是穿起皮鞋走的。姑母的招待他,更和以前不同了,細心的,周密的,似一位保姆一樣,而且每天弄點心給他吃,使他吃得非常高興。

一面,他和蕙姑就口頭訂下結婚的條件了。他已向她們表示,明年正月在杭州舉行婚禮,再同蕙姑回家一次,住一星期,仍回到杭州來。一面,他供給這位姑母和藐姑每月幾十元的生活費,并送藐姑到女子中學去讀書??傊?,她們一家三人的一切,這時他統統愿意的背上肩背上去了。

多嘴的社會,這時是沒人評論他。有的還說以他的年青與地位,能與平常的女子結婚,還算一回難得的事了。學生們,也因校長是一位光棍,找一個配偶,并不算希奇,也沒有人非議他。只有幾位教師,向他取笑,有時說:“章校長,我們一定要去賞鑒一下校長太太,究竟是怎樣一位美人呢?”

于是他笑答:“好的,我領你們去罷?!?

他就領他們到蕙姑的家里,胡亂地說一回。他們好像看新娘一樣的看蕙姑,于是大贊其美麗。而他也幾次叫蕙姑是“我的”,使得蕙姑滿臉嬌羞,背地里向他討饒的說:“章哥哥,你不要這樣罷?!?

而他笑瞇瞇的要吞她下去一樣的說:“解放一點罷,怕什么呢?我們終究要成夫妻了!”

有時他在搖椅上搖著身子,看看蕙姑想道:“我的這一步的希望,已經圓滿地達到了!”

這樣過去了約兩月,在太湖南北的二省,起了軍事上的沖突了。杭州的軍隊,紛紛的向各處布防,調動;杭州的空氣,突然緊張了?!敖悴痪镁鸵_火,”當人們說完這句話,果然“不久”接著就來。人們是逃的逃,搬的搬,不到一星期,一個熱鬧的西子湖頭,已經變成凄涼的古岸了。這簡直使他愁急不堪,他一邊顧念著蕙姑姊妹,一邊天天在校里開會,在學校議決提早放假的議案以前,學生們已經一大半回家去了。一邊,學校的各種預備結束。

這一晚,在十時以后,他又跑到蕙姑的家里,蕙姑姊妹正在哭泣。他立刻問,“你們哭什么呢?”

蕙姑說,“鄰舍都搬走光了。”

“姑母呢?”

“姑母到親戚家去商量逃走的方法,不知逃到哪里去好,人們都說明天要打進這里呢!”

他提起聲音說:“不要怕,不要怕,斷沒有這件事。三天以內,決不會打到杭州的。而且前敵是我軍勝利,督署來的捷報。不要怕,不要怕!”

“人們都說火車已經斷了,輪船也被封鎖了?!?

“沒有的事,我們校里的教師,有幾位正趁夜班去的呢?!?

他說了許多的理由,證明她們可以不必害怕。于是她們放心下來。一時,藐姑問:“章哥哥,我們究竟怎樣好呢?”

“等姑母回來商量一下罷?!?

“不要逃么?”

“或者暫時向哪里避一避。”

靜寂了一息,她又問:“那末你呢?”

“我?我不走。等它打進杭州再說?!?

“為什么呢?”

“不愿離開杭州。”

“學校要你管著么?”

“并不,不愿離開杭州。”

又靜寂了一息,姑母慌張地回來了。她一進門就叫,

“不好,不好,前敵已經打敗了!此刻連城內的警察都開拔出去了?!?

他隨即疑惑的問:“下午快車還通的呢?”

姑母沮喪的說:“不通了!不通了!車到半路開回來了?!?

藐姑在旁邊聽得全身發抖,牙齒骨骨的作響,她向他問:“章哥哥,我們怎樣呢?”

他向她強笑了一笑說:“你去睡罷,明天決計走避一下好了。”

而姑母接著說:“我想明天一早就走,到蕭山一家親戚那里去?,F在趕緊理一點東西,藐姑,將你冬天要穿的衣服帶去?!?

于是他搔一搔頭,又向藐姑說:“小妹妹,你先去穿上一件衣服罷,你抖得太厲害了?!?

藐姑悲哀的叫:“事情真多!我們好好的只聚了三月,又什么要避難了!”

同時,蕙姑不住的滴下眼淚。姑母又向他問:“章先生,你不逃么?”

“叫我逃到哪里去呢?”

凄涼的停了一息,又說:“我本想待校事結束以后,倘使風聲不好,就同你們同到上海去?,F在火車已經斷了,叫我哪里去呢?我想戰事總不會延長太長久,一打到杭州,事情也就了結了。所以我暫時還想不走。”

藐姑很快的接上說:“你同我們到蕭山去好么?”

他隨向姑母看了一眼說:“我還有一個學校背在背上,我是走不干脆的?!?

姑母又問:“聽說學校統統關門了?”

“是呀,只有我們一校沒有關門。因為我們料定不會打敗仗的。現在沒有方法了,一部分遠道的學生還在校內呢!”

喘一口氣又說:“不過就是打進來,學校也沒有什么要緊。最后,駐扎軍隊或傷兵就是了,我個人總有法子好想?!?

姑母著急的說:“章先生,眼前最好早些走;現在的打仗是用炮火的。打好以后,你總要早些回到杭州來。”

這句話剛才說好,外面有人敲門。她們的心一齊跳起來,藐姑立刻跑到他的身邊。他探頭向外問:“哪一個呀?”

外面的聲音:“章校長,王先生請你去?!?

他看了一看表,長短針正重疊在十二點鐘。一邊姑母已經開了門,走進一位校役來,隨向他說:“今夜的風聲非常緊張,聽說前敵已經打敗了,退到不知什么地方?;疖嚨蔫F橋也毀了,還說內部叛變,于是校內的學生們騷擾起來,王先生請你趕快去?!?

“還有別的消息么?”他又問。

“聽說督軍老爺親身出城去了,城內非常的空虛,連警察也沒有。”

“還有別的消息么?”

“方才校門外燒了一個草棚,學生以為敵兵打到校內,大家嘩起來。”

校役奇怪的說。他笑了一笑,向校役說:“好,你去,我就來。”

校役去了。他一邊又向姑母問:“你們決計明天走?”

“只好走了!”蕙姑流出淚來。

他執住蕙姑的手說:“那末我明天一早到這里來,我們再商量罷?!?

姑母說:“請章先生一早就來,否則我們要渡不過江的?!?

“天亮就來?!?

他一邊說,一邊向門外急忙的走出去,留下蕙姑姊妹。

十二

戰爭在他是完全該詛咒的!他想到這里,似乎再也不愿想下去了。

那時的第二天,待他醒來,已是早晨七時。他急忙穿好衣服,洗過臉,跑到她們的家里,而她們家的門,已鐵壁一般的關起來了。她們走了,他立在她們的門外呆了半晌,沒精打采的回到了校內。似乎對于戰爭,這時真心的感到它的罪惡了!他想蕙姑姊妹,不知走向何方面去了,渡過錢塘江,又誰知道幾時渡回來?他憤了,他呆了,在風聲鶴唳的杭州城內,糊涂的過了幾天,就同敗兵一同退出城外。

以后,他流離輾轉了一個月,才得到上海。在上海灘上記念蕙姑,已是無可奈何的一回事。再過半月,戰爭已告結束,敗的完全敗了,勝的卻更改他一切的計劃。德行中學的校長,也另委出一個人了。

他非常失意的在上海過了兩月,他轉變了他教育的信仰心,向政治一方面去活動。以后,也就得著了相當的成功,唉,可是對于蕙姑的愛,覺得渺茫了,渺茫了!他的神經,似為這次戰爭的炮彈所震撼,蕙姑的影子,漸漸地在他的心內隱沒去了。

想到這時,他的氣幾乎窒塞住了。他展開手足,在湖濱的草地上仰臥多時。于是又立起來,昏沉地徘徊。

此后又過了四年,一直到現在。在這四年內的生活,他不愿想,好似近于墮落的。他有些老去的樣子了,四年前的柔白的面皮,現在打起中年的皺紋來,下巴也有叢黑的胡須了。他的炯炯有英雄氣的目光,也深沉起來,似經過了不少的世故的爍閃。四年以前的活潑也消失了,現在只有沉思與想念,或和一般胡鬧的同僚作樂就是了。

這期間,他也沒有去找蕙姑的心思,總之,他好似蕙姑已是他過去的妻子了,和蓮姑一樣的過去。這四年他都在軍隊里生活,現在已升到師部參謀之職,他覺得軍隊的生活是報酬多,事務少,又非常舒服而自由的,因此,將四年的光陰,一閃眼的送過去了。

現在,他和他的一師兵同時移防到杭州來。在到杭州的當晚,他和德行中學一位同事在湖濱遇見。那位同事立刻叫他,

“章先生,你會在杭州么?聽說你已經做官了?”

“還是今天同軍隊一道來的?!?

他答,又轉問:“王先生現在哪里?”

“我仍在德行教書,沒有別的事可做?!?

他說,“教書很好,這是神圣的事業。我是一面詛咒軍隊,一面又依賴軍隊的墮落的人了!”

“客氣客氣,章先生是步步高升的。”

兩人又談了一些別的空話。于是王先生又問:“章先生從那次戰爭以后,就沒有和蕙姑來往了么?”

他心里突然跳了一跳,口里說:“以后就無形隔離了,不知怎樣,就無形隔離了!不知道蕙姑現在怎樣?”

王先生說:“現在?現在我也不知道。不過有一時期,聽說她那位姑母到處打聽章先生的消息呢!也有幾封信寫到府上,沒有收到一封回信。以后,她們疑心章先生是死了,她們天天哭起來。以后我也不知道。至于章先生升官的消息,我還是前天從友人那里聽來的?!?

他這時模糊的問:“你沒有去看過她們一回么?”

“沒有,我也離開過杭州一年呢!”息一息又說,“假如章先生有心,現在還可以去找一找她們罷?大概她們都出嫁了。”

他一時非常悲慘,沒有答應著什么話。以后又談了一些別的,就分別了。

十三

這時,他不能不到蕙姑的家里去看一趟。他看一看他的表,時候已經八時,但他的良心使他非常不安,他就一直向蕙姑的家奔走來了。

他在她的門外敲了約有二十分鐘的門,里面總是沒有人答應。他疑心走錯了,又向左右鄰舍望了一望,分明是不錯的。于是他又敲,里面才有一種聲音了,“你是哪個?”

“請開門。”

“你是哪個?”

聲音更重,聽來是陌生的。他又問:“這里是藐姑女士住的么?”

“是?!遍T內的聲音。

“請你開門罷!”

可是里面說:“你有事明天來,我們夜里是不開門的!”

他著急了,說:“我姓章,是你們很熟的人?!?

這樣,門才開了。

開門的是一位臉孔黃瘦的約三十歲的婦人。他們互相驚駭的一看,他疑心姑母不知到哪里去了,同時仍和以前一樣,直向內走,立刻就遇見藐姑呆呆地向外站著,注視他。他走上前,瘋狂一般問道:“你是蓮姑呢,還是蕙姑?”

“都不是!”

藐姑的眼珠狠狠地吐出光來。他說,獰笑的:“那末你當然是藐姑了?”

藐姑不答。接著重聲的問他:“你是誰?”

“章——”

“誰???”

實在,她是認得了。他答:“是你叫過一百回的章哥哥!”

“胡說!”

藐姑悲痛地罵了一聲,涌出淚來,轉向房中走了。他呆立了半晌,一時想:“到此我總要問個明白?!?

隨即跟她到房內。藐姑冰冷地坐在燈下,臉色慘白。他立在她前面,哀求的說道:“藐姑,請你告訴我罷!”

“什么?”

“你的蕙姊哪里去了?”

“哼!還有蕙姊么?你在做夢呢!”

“她哪里去了?”

他又頹喪的哀求著。藐姑凜凜的說:“早已出嫁了!兩年多了!”

“又出嫁了么?”

“誰知道你沒有良心,離開了就沒個消息。”

他一時也不知從何處說起,恍恍惚惚的呆立了一回,又問道:“你的姑母呢?”

“早已死了!”

他隨著叫:“死了?”

“已經三年了!”

她垂著頭答,一息又說:“假如姑母不死,二姊或一時不至出嫁。但姑母竟為憂愁我們而死去了!姑母也是為你而死去的,你知道么?姑母臨死時還罵你,她說你假如還活著,她做鬼一定追尋你!你昏了么?”

他真的要暈去了。同時他向房中一看,覺得房中非常凄涼了。以前所有的較好的桌子用具等,現在都沒有了。房內只有一張舊桌,一張舊床,兩把破椅子,兩只舊箱,——這都是他以前未曾看見過的。此外就是空虛的四壁,照著黝黯的燈光,反射出悲慘的顏色來。他又看了一看藐姑,藐姑也和四年以前完全兩樣了,由一位伶俐活潑的姑娘,變做沉思憂郁而冷酷的女子。雖則她的兩眼還有秀麗的光,她的兩唇還有嬌美的色,可是一種經驗的痛苦不住地在她的全臉上浮蕩著。他低一低頭又說:

“藐姑,你必須告訴我,你的兩位姊姊眼前的生活究竟怎樣?”

“告訴你做什么?”她睜一睜她的大眼。

“假如我能幫忙的時候,我當盡力幫忙。我到現在還沒有妻子,也沒有家,是成了一個漂流的人了!”

藐姑抬起頭來,呼吸緊張地說:“告訴你,因為我姊姊的幸福,全是你賜給她們的!”喘了一口氣,“大姊已經是寡婦了!姊夫在打仗的一年,因為逃難就死去?,F在大姊是受四面人的白眼,吞著冷飯過生活。二姊呢,姊夫是一位工人,非常兇狠,品性又不好的,他卻天天罵二姊是壞人,二姊時常被打的!今天下午又有人來說,幾乎被打的死去!你想罷,我的二位姊姊為什么到這樣?”“藐姑,是我給她們受苦的了!”

“不是么?”

她很重的問一句。他說:“那末你呢?”

“你不必問了!”

“告訴我,你現在怎樣?你還不曾出嫁么?”

“我永遠不想嫁了!”

這樣,他呆了許久,又向房內徘徊了一息,他的心苦痛著,顛倒著,一時,他又走近藐姑的身前,一手放在她的肩上說:“藐姑!請你看我罷!”

“看你做什么?”

他哀求而迷惑地說:“藐姑,這已經無法了,你的兩位姊姊?,F在,我只有使你幸福,過快樂而安適的日子。藐姑,你嫁給我罷!”

“什么?你發昏了!”

她全身抖起來,驚怕的身向后退。而他又緊急的說:“藐姑,你無論怎樣要愛我!你豈不是以前也曾愛過我么?我求你現在再愛我。我要在你的身上,使你有姊妹們三位的幸福,將你姊姊們所失去的快樂,完全補填在你的身上!你的房內是怎樣的凄涼,簡直使我一分鐘都站立不住,我從沒有見過姑娘的繡閣是如此的。藐姑,你再愛我。你用你自己的愛來嫁給我,也繼續你姊姊的愛來嫁給我!我知道你為什么不出嫁的理由,你還可以等待我。你很年青,你不該將你的青春失去。我忘記你的年齡了,但一計算就會明白,你少我八歲,我今年是,是,是三十歲。藐姑,你為什么發怒?你為什么流起淚來?你的面孔完全青白了!藐姑,你不相信我的話么?我可對你發誓,我以后是一心愛你了!藐姑,你愛我,我明天就可以送過聘金,后天就可以同你結婚,不是草率的,我們當闊綽一下,揀一個大旅館,請極闊的人主婚,這都是我現在能力所能做得到的。你愛我,不要想到過去,過去了的有什么辦法呢?抬起你的眼兒來,你看我一看罷!”

同時,他將手扳她的臉去,她怒道:“你發昏了么?你做夢么?請你出去!”

他繼續說:“藐姑,你為什么怕我?你為什么如此對待我?我是完全明白的,我非這樣做不可!我已得過你的兩位姊姊了,我完全占領過她們;可是她們離棄我,從我的夢想中,一個個的漏去了!現在剩著你了,我的唯一的人,求你愛我,以你十八歲那一年的心來愛我,不,以你十四歲那一年的心來愛我,我們可以繼續百年,我們可以白頭偕老。藐姑,我是清楚的,你為什么不答?你為什么如此兇狠的?”

“請你出去!”她站了起來。

“你為什么不說愛我?假如你不說,我是不走的?!?

“你要在深夜來強迫人么?”

“斷不,我還是今天上午到杭州的,我一到杭州,就想到你們了。現在你不愛我么?你不能嫁我了么?”他昏迷了,他不自知他的話是怎樣說的。

“哼!”

“藐姑,我無論怎樣也愛你。你若實在不說愛我,我明天可以將你擄去,可以將你的房子封掉。但我終使你快樂的,我將和愛護一只小鳥一般的愛護你。你還不說愛我么?你非說不可,因你以前曾經說過的!”

“你不走出去么?”

“你想,叫我怎樣走出去呢?”

“你是禽獸!”

同時,她一邊將桌子上的茶杯,打在他的額上,一邊哭起來。茶杯似炸彈地在他的額上碎裂開,粉碎的落到地下。他幾乎昏倒,血立刻注射出來,流在他的臉上。可是他還是笑微微的說:“藐姑,我是應得你打,這一打可算是發泄了你過去對我的怨恨!現在,你可說句愛我了?!?

她卻一邊哭,一邊叫:“張媽!張媽!”

一邊用手推他出去,他這時完全無力,苦臉的被她推到房外。張媽自從他走進來,就立在門邊看,現在是看得發抖了。她們又把他推出門外,好似推一個乞丐一樣。藐姑一邊哭道:“你明天將我殺死好了!今夜你要出去,我的家不要你站!”

這樣,他就完全被逐于門外,而且門關上了。

十四

他被她們趕出以后,昏沉地在她們的階沿上坐了一息。以后,他不想回到司令部去,就一直向湖濱走了。

現在,他一坐一走的將他和她們的關系全部想過了。這一夜,確是他八年來苦痛最深的一夜。血還是不住的流出來,似乎報酬他的回憶似的。這八年來的生活,夢一般地過去,他想,這好象一串罪惡。他看四年前的蕙姑,就是八年前的蓮姑;而現在的藐姑,就是四年前的蕙姑。一個妹子的長大,恰恰替代了一位姊姊的地位和美,好像她們三姊妹只是一個人,并沒有三姊妹。他計算,他和蓮姑相愛的時候,蓮姑是二十歲;他和蕙姑相愛的時候,蕙姑是二十一歲;現在的藐姑呢,正是二十二歲。她們不過過了三年,因此,他今夜還向藐姑求愛了!可是這時他想,他衰老了,他墮落了,以前的純潔而天真的心是朽腐了!蓮姑成了寡婦,蕙姑天天被丈夫毆打著,她們的前途是完全黑暗的,地獄似的!藐姑呢,她不要嫁了,她的青春也傷破了!在他未和她們認識以前,她們的美麗與燦爛是怎樣的???人們誰都愛談她們三姊妹,似乎一談到她們,舌上就有甜味似的。那時她們所包含的未來的幸福是怎樣的啊?她們的希望,簡直同園丁的布置春天的花園一樣;放在她們的眼前,正是一座異樣快樂的天地。唉!于是一接觸他的手,就什么都毀壞了!他簡直是一個魔鬼,吸收了她們的幸福和美麗,而報還她們以苦痛和罪惡!

這樣,他又想了一想;他低低的哭了。一邊,又向草地上睡了一息。

他決定,她們的人生是被他斷送了的,他要去追還她們,仍用他的手,設法的使她們快樂。

冷風吹著他的頭,頭痛得不堪,身體也發抖起來。于是他重又立起,徘徊了一息。東方幾乎要亮了。

第二天很早,他頭上裹著一扎白布,臉色蒼白的,一直向藐姑的家走去。她的家沒有一個人,門也沒有鎖,景象顯然是凄涼。于是他又向藐姑的房內闖進去,腳步很響。

藐姑還睡著,身上蓋著棉被,她并沒有動,也沒有向他看。頭發蓬亂的,精神很頹喪。她昨夜也整整哭了一夜,想盡了她的人生所有的灰色,但勇氣使她這樣做,她還是榮耀的。他呆立在她的面前,許久沒有說出一句話。藐姑止不住,向他問道:“你又來做什么?”

他慢慢的說:“請你恕我,恕我一切的過去。我要同你商量以后正當的事,你必得好好地答我。”

“答你做什么呢?”

她怒氣的。他萎弱的說:“你必得答我,我昨夜思量了一夜,我非如此做不可?!?

“你一定要娶我么?你又來使我受和我姊姊的同樣苦痛么?”

她說。同時在床上坐起來。他答:“不,并不是。”

“你還想怎樣做?”

他也坐下床邊,眼瞧住她說:“我要娶你的大姊?!?

“什么呀?”

她十分驚駭的。他又說一句:“我要娶你的大姊?!?

“你以為我的大姊還和以前一樣美麗么?你昏了!”

“不,無論美麗不美麗,我現在還是愛她。我當使用我的力量,叫你的大姊立刻和那家脫離關系。以后用我的手保護她,使她快樂。”

“你不知道我的大姊已經老了么?”

“沒有關系,在我未死以前,她還應該得到快樂的?!?

他悲哀的說了,兩人沉默一息。一時,他又說:“我也要使你的二姊和那位暴虐的工人離婚?!?

“做什么?”

藐姑突然又驚駭了。他冷冷的說:“自然也是這樣?!?

“怎樣呢?”

“我娶她?!?

“你也娶我的二姊?”

“是的,以后我也盡心對待她,使她快樂?!?

藐姑冷笑了一笑說:“你可以醒了!你不要再住在夢里了!你為什么我的姊姊以前等你迎娶的時候,你連影子都沒有了,現在卻要來娶她們?你或想她們還和以前一樣,對你實說罷,她們都老了,丑了,她們也再不會愛你,她們只有怨你,痛恨你,詛咒你!”

他冷淡的接著說:“我只要使她們快樂,我去追回她們的幸福。事實已經布置好要這樣做了,藐姑,請你即速差一個人去,請你的兩位姊姊,來,我們先商量一下,究竟愿意不愿意離婚?!?

“你有這樣的力量么?你能使我的姊姊離婚就離婚么?”

“我有的。”

“恐怕姊姊未必愿意嫁給你!”

“等待以后再說罷。總之,我這幾年來,已有一萬元錢的積蓄,我當分給你們三姊妹?!?

“我不要你的,我發誓不要你的!”

房內靜止了一息,他又說:“藐姑,你為什么這樣說呢?你為什么如此怒氣對我?事實已叫我如此做,非如此做不可了。人生是為快樂而人生的,莫非你們三姊妹就忍受苦痛到死么?你們以吃苦為人生的真義么?要吃苦,也不該吃這樣的苦,這是由別人的指頭上隨意施給你們的。藐姑,你仔細想一想,有你的勇敢和意志,你應得幸福的報酬的?!毕⒁幌⒂终f,“我呢,這是我的錯誤。我因為要求自己的快樂,竟把別人的快樂拿來斷送了。現在,我想做一做,竭力使你的姊姊們快樂,愿意自己成了一位奴隸。你懂得我的意思么?我娶了你的離婚后的兩位姊姊,我的名譽恐怕從此不能收拾了,但我不管,我曾經要娶她過的,現在就非娶她不可。事實如此,我們也不必說空話了?!?

說完,他垂下頭去。她說:“我不相信你的話,恐怕姊姊們也不相信你的話了。你自想,你四年前的態度比今日如何?你一離開我們,你就沒有心思了。我的姊姊是愿意離婚,但不愿再上你的當。離了婚,你就不會把她們拋掉么?誰相信你!”

他搖一搖頭又說:“藐姑,請你不要如此盛氣罷!你相信我,趕快叫你的兩個姊姊來,我當以我的財產擔保你們。我銹了的心,昨夜磨了一夜,請你照一照罷?!?

他苦痛的用手托一托她的頰,她也隨即轉過臉來,兩人仔細地對看著。

十五

三星期以后,蓮姑和蕙姑的脫離夫家的手續完全辦好。當然,因為他使用了他的勢力,法庭立刻判決了!一面又拿出兩百元的錢來還給她們的夫家,好像贖身一樣,夫家也滿足,事情非常容易的辦了。這期間,縣長與師長們,卻代他愁眉,奇怪,幾次向他說,“給她們兩百元錢就是;為你著想,還是不判決離婚好些?!倍麉s堅執的說,“為我著想,還是判決離婚為是,金錢是不能贖我良心的苦痛的?!?

現在是一切手續辦好的下午,在他的公館內的一間陳設華麗的房內,坐著他和蓮姑三姊妹。她們都穿著舊的飛上灰塵的衣服,態度冷淡而凄涼,精神也用的疲乏了似的。一副對于人生有些厭倦,從她們的過程中已經飽嘗了苦味的景象,是很濃厚地從她們的臉上反映出來。年最大的一位,就是蓮姑,這時坐在房角一把椅上,顯然似一位中年婦人了。美麗消退了,臉上不再有彩霞般粉紅的顏色,她的臉皮灰白而粗厚的,兩邊兩塊顴骨露出來,兩頰成了兩個窩。眼睛特別的圓大,可是炯炯的光里,含著前途的蒼茫之色,不再有迷人的閃爍了。坐在旁邊較小的一位是蕙姑,她很似做苦工的女工似的。臉比前瘦長了,下巴尖下來,額角高上去。兩眼也深沉的,似乎沒有快樂,從此可以瞧著了。藐姑坐在她們對面的沙發上,也異常憔悴,好像病了許久一般。臉比她的姊姊們還青白,完全沒有在她年齡應得的光彩。她們沒有一句話,沉思著,似從她們的眼前,一直想到極遼遠無境界的天邊。

在她們的前面的一張桌上,放著一只銀質的獎章,一只金質的戒指。它們都沒有光彩,似埋葬在地底許多年了一樣。

他坐在桌子的對面,房的中央。兩手支著下巴靠在桌面上,似乎一切思路都阻塞了,簡直想不出什么來一樣。他只有微微的自己覺著,他似乎是個過去時代的浪漫派的英雄。于是他慢慢的苦笑起來。隨即,他抬頭向蓮姑問:“依你的意思要怎樣呢?”

蓮姑也抬頭苦笑的答:“假如你還有一分真情對我的時候,請你送我到庵里做尼姑去?!?

他又低下頭去,一息,又抬起來,向蕙姑問:“依你的意思要怎樣呢?”

蕙姑也抬頭凄慘的答:“假如你還有一分真情對我的時候,請你送我到工廠做女工去。”

這樣,他又靜默了一息,向藐姑問:“那末,你告訴我,你的意思要怎樣呢?”

藐姑目光閃閃的答:“我不想怎樣,除出被男人侮辱的事以外,什么都會做,我跟我的兩位姊姊。”

接著,他搖搖頭說:“我不是這樣想,我不是這樣想?!?

于是他又站起來,用手去撥一撥戒指和獎章,吐了一口氣,在房內愁眉的徘徊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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