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一條社會新聞
- 蓓根的五億法郎
- (法)凡爾納
- 5699字
- 2021-05-30 21:02:54
當沙拉占醫生走進衛生學會第四次大會的會場時,他意外地看到所有同行們都用一種極其尊敬的神態來歡迎他。但在此之前,在大會的名譽主席、英國的格蘭道爾勛爵眼中,他僅是一個來自法國的小醫生,能在勛爵尊貴的眼光中停留片刻,已經是他莫大的榮耀了。
這位高貴的勛爵是位重要人物,他能起到宣布開會或散會的舉足輕重的作用,而且還能按照早已印好的事先安排的演講人名單準確無誤地念出這個名字,請別人發言。他的習慣性動作是把右手優雅地插在禮服開口的地方,而這并非由于他這只手在騎馬時摔壞了,而是由于這個有傷大雅的姿勢是英國雕刻家塑造的一些偉大的政治家的銅像常有的姿勢。
此公的臉上光光地泛著灰白色,并點綴著幾個紅色的斑點。但假發卻如一束雜草般遠遠地從他凹下去的前額探將出去,這種別致而又丑陋的造型使他顯得極為滑稽。他一行動,全身的每個關節必須一起動,如同一個木偶或紙傀儡。圓而大的眼眶中的眼珠也絕對不會自由轉動,間或會像布娃娃那樣上下眼皮碰一下。
當他最初與沙拉占醫生打招呼時,總是一副居高臨下的監護人和救世主的姿態,似乎在說:“你好嗎,可憐的小人物!為了養家糊口去賺錢,你才在那小小的器械上做了些小小的試驗。我的眼力不錯吧,竟能瞥見你這身份與我相差懸殊的小小的生靈!但是,本爵爺特許你生活在我的恩蔭之下。”
然而今天大會名譽主席卻擠出一整臉的笑來,就像見到了自己尊敬的舅公一般,并十分有禮貌地伸手示意自己右手的一個空位讓沙拉占坐下。而同時,全體會員也極具傳染性地站起來歡迎沙拉占。
這種意外的禮遇和推崇,很出沙拉占的意料,他認為可能是廣大同行經過認真研究,發現他的血球驗算法竟具有比以往意義更大的獨創,因此而獲得了可以與主席相鄰而坐的殊榮。
但隨著格蘭道爾勛爵扭轉脖頸,而這可能會使腰部關節沒隨之運動而受損,對他的一番耳語,沙拉占對自己發明所抱有的幻想便煙消云散了,因為他吐出的那句話是:
“聽說您獲得了一筆巨大的財富,說您‘值’兩個1000萬金鎊!”
這話中好像是后悔自己竟過低地看待了一個與自己的身價一樣昂貴的人,而神態中似乎又在說:“為什么不早些告訴我們呢?直說吧,真有點兒不好意思!”
而沙拉占卻認為,自己的“身價”比以前甚至連一個蘇也沒提高。而且他在納悶,這消息怎么傳得這么快,而正在這時,從右面身側的一張虛偽的笑臉上,發出恭維的聲音:“您現在已經和羅恩柴爾德族平起平坐了!我是來自柏林的奧維迪尤斯博士,我衷心祝賀您!”
說著他遞過一張當日的《每日郵報》遞給沙拉占,并指著上面的一則新聞給沙拉占看:
巨大的遺產:著名的蓓根·高古爾的遺產,一直無人繼承,它目前存放在英格蘭銀行中,價值已達2100萬金鎊。但皇天不負有心人,由于倫敦安普登南路93號的皮洛士、格林恩和查爾普三位優秀律師多年的明察暗訪,今天終于找到了它的合法繼承人,他就是法國著名的人種學專家——沙拉占醫生,他在布賴頓會議上所作的精彩的學術報告曾在本報刊登過。查爾普律師歷盡艱辛,費盡周折——不夸張地說,其經歷可以寫成一部紀實小說。
終于確鑿無疑地證實了沙拉占醫生正是蓓根·高古爾的第二個丈夫讓·雅克·朗熱沃爾男爵當世唯一的后裔。這位幸運的將軍出生在法國的一個小城市巴勒迪克。
現在他本人只要再履行一道方便的手續便可成為財產的主人。申請文書業已呈交法院。事情竟然這么奇妙:英國貴族的頭銜、印度王侯數代珍寶的積累,竟然落在一個法蘭西學者的頭上。財富本身并不具有聰明的選擇性,但值得慶幸的是,偌大的財富落到了知道很好地利用它的人手中。
大概沙拉占沒有意識到,自己竟對這條消息的公開而悶悶不樂。一方面是人生的閱歷使他能預感到此事將會給他帶來煩惱;另一方面人們對金錢的重視使他感到了屈辱。他覺得人在金錢面前變得如此卑微。他一直熱愛著的工作和研究成果,竟會完全被這金錢構成的巨浪而吞沒,甚至會在同行們的心目中變得微乎其微。
人們不再當他是一個刻苦努力的學者,一個聰慧絕倫、思維巧妙的智者,一個很有天分的科學家,而只會當他是一個“值”5億法郎的富翁。就算他只是一個阿爾卑斯山區的“甲狀腺腫”患者,一個奧唐托的白癡,一個低等人種的代表,而不是代表最優秀的人種,那也不會使目前的身價降低分毫。格蘭道爾勛爵說得好,他的“價值”從此就定為兩個1000萬金鎊,童叟無欺。
想到這里,他覺得無比的惡心。而現在,全體與會人員正好奇地打量他、觀察他,想見識一下“有5億法郎身價”的富翁到底是一副什么尊容,但最后卻驚訝地發現該富翁竟然一臉的愁苦像。
但是一瞬間這種軟弱就消失了。他在這一刻決定要用這筆財富實現一個崇高的理想。想到這崇高的理想,他的胸中立刻舒暢了。他等到格拉斯哥的史蒂文森醫生有關“弱質青年的教育”的報告講完后,請求發言,要報告一件大事。
格蘭道爾勛爵甚至沒等奧維迪尤斯博士說話就立刻同意了這一請求。即使大會全體反對,即使歐洲的全體學者都反對這種特殊的待遇,作為主席他也會同意沙拉占的請求的。這是他用他那特別的聲調理直氣壯地說出的話。
“先生們,”沙拉占說,“原來我打算過幾天再告訴你們,我意外地擁有了這筆財富。再告訴同行們,這個意外將使科學獲得巨大收益。但既然已眾所周知了,我再遮遮掩掩的未免有點假惺惺了,不錯,諸位同行,的確英格林銀行里存著一筆多達幾億法郎的巨額財產,而本人正是它的合法繼承者。但在此我要鄭重地告訴大家,我一直把自己當做一個光榮的科學工作者,我也將以科學的名義來繼承這筆遺產。”
“財富不應歸屬于我個人,而應該屬于全人類,屬于科學事業!不要為我鼓掌,先生們,任何一位科學工作者,一個無愧于這個稱呼的高尚的人,在這種情況下都會和我一樣。而這么做,和人們對待其他事情一樣,都表明科學家不單要有自尊,而且更要獻身于事業。試問,有誰不是這樣想的!就算有也無所謂!我們只看結局!”
“所以,我現在毫不猶豫、毫無保留地宣布:賜予我的這5億法郎不是我個人的,它是整個科學界的!大家是否樂意與我商討一下這筆錢的用途!我一個人的力量畢竟是有限的,信心也嫌不足。因此要求大家集思廣益,大家來決定,如何更好地使用這筆錢。……”
全體人員都站了起來,更有甚者激動得跳上了桌子。格拉斯哥的特恩布博士如同中風,那不勒斯的西科涅醫生喘不過氣來。唯一沒失身份的是格蘭道爾勛爵,他保持著應有的冷靜與從容。他毫不懷疑,沙拉占醫生只是開了一個嚴肅的玩笑,絲毫沒有誠意去實現這個口頭的承諾。
“現在,請允許我,”沙拉占等會場略微平靜后繼續說,“允許我首先提一項建議,以便于進一步修補和完善。我建議這么辦……”
會場上頓時鴉雀無聲,人人都豎直了耳朵聽他往下說。
“各位同行,疾病和災難一直困擾著人類,我認為其根源在于,這一點尤其應加以重視,人類大部分都在極惡劣的衛生條件下生活,城市中擁擠喧攘,房屋內空氣渾濁,陽光不足。而生命中最必不可少的因素恰恰就是空氣和陽光。而擁擠臟亂的居民區又是傳染病毒滋生蔓延的溫床。在這種環境生活的人就算不會馬上死亡,起碼健康也會受損,勞動能力下降,而社會也因此而喪失了大量原本很寶貴的生產力。”
“先生們,我們為什么不能嘗試一下用一種最有說服力的途徑,用事實來說話呢?我們為何不把所有的想象都集中起來共同設計一座符合科學標準的范例城市呢!我們要用這筆錢來建設這樣一座城市,然后向全世界推廣,來作為科普教育的最有價值的實例!”
全體人員陷入瘋癲,他們擊掌擁抱,全向沙拉占擁來,高高舉起他,興奮地繞場一周。
“各位同仁,”沙拉占終于奮力返回地面時說,“我們大家憑想象力已經都能看到這座城市的模樣了。然后,幾個月后我們就會把這座康樂城變為現實。等到那一天,全世界各地方的人都將被邀請來參觀,用各種語言將這座城市描述給世人,并在各地實踐。到時將把貧困失業、住在擁擠居民區的人邀請來住在那里。”
“另外,你們別以為我異想天開,在這座城市中也會有因被侵略或遭受戰亂而流離失所的人的位置,讓他們各顯神通,來創造出巨大的精神財富,而這種財富勝過最名貴的黃金和鉆石千倍萬倍。我們還會設立教育機構,把年輕人都培養成德智體全面發展的人才,使人類的子孫后代個個都是德才兼備、體魄健全的人!”
沙拉占的豪言壯語又引發了更為狂熱的興奮和躁動,難以用筆來描述其盛況。尖叫聲、鼓掌聲和喝彩聲一浪高過一浪,洶涌澎湃了15分鐘才略見衰微。
沙拉占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剛剛坐穩,格蘭道爾主席又一次伸過帶沖角發型的頭,神秘兮兮地對他說:“您這招真高啊!您是看準了那筆‘入市稅’了吧?這筆生意極劃得來,但需做好宣傳,再找幾個頭面人物出來說話!那些退休和極需療養的貴族肯定會響應號召住到那里去!我要事先打個招呼,希望能給我留個好位置,拜托了!”
此公的一言一行全都帶有明顯的銅臭氣,可憐的沙拉占渾身發抖,覺得人格上受到了極大的侮辱。他正忍不住要回敬幾句時,突然副主席發言了,他首先請與會人員以熱烈的掌聲向為人類科學慈善事業提供建設的人表示感謝。
“這次布賴頓會議上能產生這么偉大的設想,本身就是一種成功,”副主席又說,“不具備超人的智慧、博大的胸懷和高尚的心靈的人,是不會提出這種建議的……不過,在人們為此設想而感到慶幸之余,是否想過,為什么在以前這種設想沒有被人提出并付諸行動?人類用于戰爭的財富不知有多少億,又有大量的財產被用到荒唐的商業投機上,如果早把這些錢用來做這種偉大的實驗該有多好!”
他最后提議,這個新城市應該命名為“沙拉占城”,用以對這個城市的發起人表示敬意和褒獎。
人們一致贊同這一提議,但卻遭到了沙拉占的反對,他請大家收回成命。
“各位,”他說,“我的名字和這事毫無關系。我們也不要給新城市冠以修飾化和描述化的名字。一旦在人或物的名字上加以修飾,都會帶來一種學究味兒。我們的新城市是一座康樂城,我要求用我的祖國的名字來為其命名,我看就叫‘法蘭西城’吧!”
人們無法拒絕醫生的請求,他有充足的理由來滿足自己的請求。
法蘭西城也就從此在口頭上建成了,因為大會還會有一份完整的記錄,因此它也被在字面上建成了。下面會議的議程就是圍繞這一計劃展開討論。
我們放下大會暫且不表,這與往日大會議題截然相反的實質情況留給會員們去討論吧!他們需細細加以討論才能使《每日新聞》上報道的這筆財富發揮其最大的功效。
從10月29日晚上開始,這則新聞被英國各家報紙加以轉載,很快就傳遍了整個聯合王國。尤其是它還被刊登在《航行新聞》第二版的顯著位置上。這份報紙于11月1日由一艘“瑪麗皇后號”三桅運煤船帶到了鹿特丹。
《荷蘭回聲報》的主編兼唯一秘書用他那把勤奮的小剪刀飛快地將這條新聞剪了下來,將其譯為科普和坡得爾語。而它又隨著一艘汽船于11月2日登上了《不來梅每日文摘報》,它又沐浴更衣,洗去一路風塵,換上了德文外套。而譯文上的標題又被日耳曼記者換為“一筆驚世駭俗的遺產”,而后又膽大包天采取了卑劣的欺詐手段,在括號中加上“本報布賴頓專號”來愚弄輕信的讀者。但是,我們何苦揭穿人家的老底呢?
不管怎么說,這則新聞又在德國廣為轉載,但權威的《北方日報》在第三版第二欄刊發它時,編輯部還是把標題換掉了,因為對如此嚴肅的大報來說,不宜用那種太具欺詐性的標題。
這條消息在多次轉譯之后,終于在11月3日晚上,由一個高大魁梧的撒克遜仆人用他那肥厚的大手送至耶拿大學教授舒爾茨的書房、客廳兼餐廳內。
這個已經爬上了人生的高層階級的人物,乍一瞧似乎很一般:大約四十五六歲,身材高大,雙肩寬闊,顯示出健壯的體魄。已經開始謝頂了,但腦后及兩鬢還留著一點類似黃麻的頭發。一雙藍色的眼睛,但從那不清爽的藍色中,別人極難發現他的心事。雙眼似乎無神,但你如果被他盯一下,你就會立刻渾身打個冷戰。長著一張海口,內有兩排可怕的大板牙,落到他口中的東西甭想再跑掉。但是蓋在牙齒外面的卻是兩片很薄的嘴唇,其主要作用想必是用來夸夸其談的。整個外形搭配起來很不協調,但舒爾茨教授卻常對自己的尊容抱有優越感。
聽到仆人進來,他翻眼向爐架上望去,那有一只非常精美的巴爾伯迪安座鐘。如此漂亮的座鐘卻和這樣一群粗糙的家具放在一起,令人看了極不舒服。接著,從那張大口中傳出聲色俱厲的呵斥聲:“現在都6時55分了!我最后的郵件不能超過6時30分,今天你晚了25分鐘。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下次再超過6時30分,那你在8時前就得走人。”
“先生,”仆人在退出之前問,“現在可以開飯嗎?”
“現在剛6時55分,而我是7時鐘開飯!你都來了3個星期了,早該明白這些!你給我記住:我從不改變規定的時間,也從不重復我吩咐過的話。”
舒爾茨順手將報紙丟在桌上,開始寫論文,這篇論文后天要發表在《生理學年刊》上,他又順手寫下一個他認為非常妥當的標題:
所有的法蘭西人為何會患上不同程度的遺傳性退化癥?
在他伏案寫論文時,他的晚餐已被悄悄地端上了爐旁的小圓桌,那是一大盤白菜香腸和一大杯啤酒。舒爾茨準時停筆吃飯,誰也難以置信如此莊重的人竟會有這么一副大不雅的吃相。然后,他按鈴讓仆人端上一大杯咖啡,再把大號瓷煙斗點燃,繼續埋頭寫作。
當他把自己的大名簽在最后一頁稿紙上時,已是午夜時分了,他馬上走進臥室,準備大睡一場。上到大床上,投入大睡前,他把報紙張大開來閱讀。就在他即將進入大夢前,突然,一個外國人的大名“朗熱沃爾”大大地震動了他,這是一則關于大筆遺產的新聞中大量出現的一個名字。他感覺這個名字和他似乎有很大關系,于是他打開記憶的大門,在里面搜索了一大通也沒想起來。在大困惑了幾分鐘之后,他大手一揮扔下報紙,大嘴一張吹滅蠟燭,不久就鼾聲大作了。
不過,由于他本人親自研究并大加闡述的那種生理現象的作用,“朗熱沃爾”這個名字一路跟他走進了夢鄉,甚至他第二天早上一覺醒來,還在念著這個名字。
他正要看看表已經幾點鐘了,猛然間頭腦中靈光一閃。接著他飛快地拾起昨天晚上扔掉的那張報紙,他一只手按住前額,以便能集中精力,然后把險些被自己忽略的新聞反復讀了幾遍。他無疑意識到了什么,因為他甚至來不及穿上他那件繡花晨衣,就匆匆奔到外間壁爐旁邊,從鏡子上取下那幅已經縮小了的相片,然后用手擦去背面的塵土。
他沒有搞錯,相片背面,可以看到半個世紀前寫下的已經褪了色的名字。——泰雷茲·舒爾茨,原名朗熱沃爾
當晚,舒爾茨就坐在了直達倫敦的快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