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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理水(1)

這時候是“湯湯洪水方割,浩浩懷山襄陵”;舜爺(2)(3)的百姓,倒并不都擠在露出水面的山頂上,有的捆在樹頂,有的坐著木排,有些木排上還搭有小小的板棚,從岸上看起來,很富于詩趣。

遠地里的消息,是從木排上傳過來的。大家終于知道鯀大人因為治了九整年的水,什么效驗也沒有,上頭龍心震怒,把他充軍到羽山去了,接任的好像就是他的兒子文命少爺,(4)乳名叫作阿禹。(5)災荒得久了,大學早已解散,連幼稚園也沒有地方開,所以百姓們都有些混混沌沌。只在文化山上(6),還聚集著許多學者,他們的食糧,是都從奇肱國(7)用飛車運來的,因此不怕缺乏,因此也能夠研究學問。然而他們里面,大抵是反對禹的,或者簡直不相信世界上真有這個禹。

每月一次,照例的半空中要簌簌的發響,愈響愈厲害,飛車看得清楚了,車上插一張旗,畫著一個黃圓圈在發毫光。離地五尺,就掛下幾只籃子來,別人可不知道里面裝的是什么,只聽得上下在講話:“古貌林!”(8)“古魯幾哩……”

“O. K!”(10)飛車向奇肱國疾飛而去,天空中不再留下微聲,學者們也靜悄悄,這是大家在吃飯。獨有山周圍的水波,撞著石頭,不住的澎湃的在發響。午覺醒來,精神百倍,于是學說也就壓倒了濤聲了。

“禹來治水,一定不成功,如果他是鯀的兒子的話,”一個拿拄杖的學者說。“我曾經搜集了許多王公大臣和豪富人家的家譜,很下過一番研究工夫,得到一個結論:闊人的子孫都是闊人,壞人的子孫都是壞人——這就叫作‘遺傳’。所以,鯀不成功,他的兒子禹一定也不會成功,因為愚人是生不出聰明人來的!”

“O. K!”一個不拿拄杖的學者說。

“不過您要想想咱們的太上皇(11),”別一個不拿拄杖的學者道。

“他先前雖然有些‘頑’,現在可是改好了。倘是愚人,就永遠不會改好……”

“O. K!”

“這這些些都是費話,”又一個學者吃吃的說,立刻把鼻尖脹得通紅。“你們是受了謠言的騙的。其實并沒有所謂禹,‘禹’是一條蟲,蟲蟲會治水的嗎?我看鯀也沒有的,‘鯀’是一條魚,魚魚會治水水水的嗎?”他說到這里,把兩腳一蹬,顯得非常用勁。

“不過鯀卻的確是有的,七年以前,我還親眼看見他到昆侖山腳下去賞梅花的。”

“那么,他的名字弄錯了,他大概不叫‘鯀’,他的名字應該叫‘人’!至于禹,那可一定是一條蟲,我有許多證據,可以證明他的烏有,叫大家來公評……”

于是他勇猛的站了起來,摸出削刀,刮去了五株大松樹皮,用吃剩的面包末屑和水研成漿,調了炭粉,在樹身上用很小的蝌蚪文寫上抹殺阿禹的考據,足足化掉了三九廿七天工夫。但是凡有要看的人,得拿出十片嫩榆葉,如果住在木排上,就改給一貝殼鮮水苔。

橫豎到處都是水,獵也不能打,地也不能種,只要還活著,所有的是閑工夫,來看的人倒也很不少。松樹下挨擠了三天,到處都發出嘆息的聲音,有的是佩服,有的是皮勞。但到第四天的正午,一個鄉下人終于說話了,這時那學者正在吃炒面。

“人里面,是有叫作阿禹的,”鄉下人說。“況且‘禹’也不是蟲,這是我們鄉下人的簡筆字,老爺們都寫作‘禺’,(12)是大猴子……”

“人有叫作大大猴子的嗎?……”學者跳起來了,連忙咽下沒有嚼爛的一口面,鼻子紅到發紫,吆喝道。

“有的呀,連叫阿狗阿貓的也有。”

“鳥頭先生,您不要和他去辯論了,”拿拄杖的學者放下面包,攔在中間,說。“鄉下人都是愚人。拿你的家譜來,”他又轉向鄉下人,大聲道,“我一定會發見你的上代都是愚人……”

“我就從來沒有過家譜……”

“呸,使我的研究不能精密,就是你們這些東西可惡!”

“不過這這也用不著家譜,我的學說是不會錯的。”鳥頭先生更加憤憤的說。“先前,許多學者都寫信來贊成我的學說,那些信我都帶在這里……”

“不不,那可應該查家譜……”

“但是我竟沒有家譜,”那“愚人”說。“現在又是這么的人荒馬亂,交通不方便,要等您的朋友們來信贊成,當作證據,真也比螺螄殼里做道場還難。證據就在眼前:您叫鳥頭先生,莫非真的是一個鳥兒的頭,并不是人嗎?”

“哼!”鳥頭先生氣忿到連耳輪都發紫了。“你竟這樣的侮辱我!說我不是人!我要和你到皋陶(13)大人那里去法律解決!如果我真的不是人,我情愿大辟——就是殺頭呀,你懂了沒有?要不然,你是應該反坐的。你等著罷,不要動,等我吃完了炒面。”

“先生,”鄉下人麻木而平靜的回答道,“您是學者,總該知道現在已是午后,別人也要肚子餓的。可恨的是愚人的肚子卻和聰明人的一樣:也要餓。真是對不起得很,我要撈青苔去了,等您上了呈子之后,我再來投案罷。”于是他跳上木排,拿起網兜,撈著水草,泛泛的遠開去了。看客也漸漸的走散,鳥頭先生就紅著耳輪和鼻尖從新吃炒面,拿拄杖的學者在搖頭。

然而“禹”究竟是一條蟲,還是一個人呢,卻仍然是一個大疑問。

禹也真好像是一條蟲。

大半年過去了,奇肱國的飛車已經來過八回,讀過松樹身上的文字的木排居民,十個里面有九個生了腳氣病,治水的新官卻還沒有消息。直到第十回飛車來過之后,這才傳來了新聞,說禹是確有這么一個人的,正是鯀的兒子,也確是簡放(14)了水利大臣,三年之前,已從冀州啟節(15),不久就要到這里了。

大家略有一點興奮,但又很淡漠,不大相信,因為這一類不甚可靠的傳聞,是誰都聽得耳朵起繭了的。

然而這一回卻又像消息很可靠,十多天之后,幾乎誰都說大臣的確要到了,因為有人出去撈浮草,親眼看見過官船;他還指著頭上一塊烏青的疙瘩,說是為了回避得太慢一點了,吃了一下官兵的飛石:這就是大臣確已到來的證據。這人從此就很有名,也很忙碌,大家都爭先恐后的來看他頭上的疙瘩,幾乎把木排踏沉;后來還經學者們召了他去,細心研究,決定了他的疙瘩確是真疙瘩,于是使鳥頭先生也不能再執成見,只好把考據學讓給別人,自己另去搜集民間的曲子了。

一大陣獨木大舟的到來,是在頭上打出疙瘩的大約二十多天之后,每只船上,有二十名官兵打槳,三十名官兵持矛,前后都是旗幟;剛靠山頂,紳士們和學者們已在岸上列隊恭迎,過了大半天,這才從最大的船里,有兩位中年的胖胖的大員出現,約略二十個穿虎皮的武士簇擁著,和迎接的人們一同到最高巔的石屋里去了。

大家在水陸兩面,探頭探腦的悉心打聽,才明白原來那兩位只是考察的專員,卻并非禹自己。

大員坐在石屋的中央,吃過面包,就開始考察。

“災情倒并不算重,糧食也還可敷衍,”一位學者們的代表,苗民言語學專家說。“面包是每月會從半空中掉下來的;魚也不缺,雖然未免有些泥土氣,可是很肥,大人。至于那些下民,他們有的是榆葉和海苔,他們‘飽食終日,無所用心’,——就是并不勞心,原只要吃這些就夠。我們也嘗過了,味道倒并不壞,特別得很……”

“況且,”別一位研究《神農本草》的學者搶著說,“榆(16)葉里面是含有維他命W(17)的;海苔里有碘質,可醫瘰疬病,兩樣都極合于衛生。”

“O. K!”又一個學者說。大員們瞪了他一眼。

“飲料呢,”那《神農本草》學者接下去道,“他們要多少有多少,一萬代也喝不完。可惜含一點黃土,飲用之前,應該蒸餾一下的。敝人指導過許多次了,然而他們冥頑不靈,絕對的不肯照辦,于是弄出數不清的病人來……”

“就是洪水,也還不是他們弄出來的嗎?”一位五綹長須,身穿醬色長袍的紳士又搶著說。“水還沒來的時候,他們懶著不肯填,洪水來了的時候,他們又懶著不肯戽……”

“是之謂失其性靈,”坐在后一排,八字胡子的伏羲朝小品文學家笑道。“吾嘗登帕米爾之原,天風浩然,梅花開矣,白云飛矣,金價漲矣,耗子眠矣,見一少年,口銜雪茄,面有蚩尤氏之霧……哈哈哈!沒有法子……”(14)“O. K!”

這樣的談了小半天。大員們都十分用心的聽著,臨末是叫他們合擬一個公呈,最好還有一種條陳,瀝述著善后的方法。

于是大員們下船去了。第二天,說是因為路上勞頓,不辦公,也不見客;第三天是學者們公請在最高峰上賞偃蓋古松,下半天又同往山背后釣黃鱔,一直玩到黃昏。第四天,說是因為考察勞頓了,不辦公,也不見客;第五天的午后,就傳見下民的代表。

下民的代表,是四天以前就在開始推舉的,然而誰也不肯去,說是一向沒有見過官。于是大多數就推定了頭有疙瘩的那一個,以為他曾有見過官的經驗。已經平復下去的疙瘩,這時忽然針刺似的痛起來了,他就哭著一口咬定:做代表,毋寧死!大家把他圍起來,連日連夜的責以大義,說他不顧公移益是利己的個人主義者,將為華夏所不容;激烈點的,還至于捏起拳頭,伸在他的鼻子跟前,要他負這回的水災的責任。他渴睡得要命,心想與其逼死在木排上,還不如冒險去做公益的犧牲,便下了絕大的決心,到第四天,答應了。

大家就都稱贊他,但幾個勇士,卻又有些妒忌。

就是這第五天的早晨,大家一早就把他拖起來,站在岸上聽呼喚。果然,大員們呼喚了。他兩腿立刻發抖,然而又立刻下了絕大的決心,決心之后,就又打了兩個大呵欠,腫著眼眶,自己覺得好像腳不點地,浮在空中似的走到官船上去了。

奇怪得很,持矛的官兵,虎皮的武士,都沒有打罵他,一直放進了中艙。艙里鋪著熊皮,豹皮,還掛著幾副弩箭,擺著許多瓶罐,弄得他眼花繚亂。定神一看,才看見在上面,就是自己的對面,坐著兩位胖大的官員。什么相貌,他不敢看清楚。

“你是百姓的代表嗎?”大員中的一個問道。

“他們叫我上來的。”他眼睛看著鋪在艙底上的豹皮的艾葉一般的花紋,回答說。

“你們怎么樣?”

“……”他不懂意思,沒有答。

“你們過得還好么?”

“托大人的鴻福,還好……”他又想了一想,低低的說道,“敷敷衍衍……混混……”

“吃的呢?”

“有,葉子呀,水苔呀……”

“都還吃得來嗎?”

“吃得來的。我們是什么都弄慣了的,吃得來的。只有些小畜生還要嚷,人心在壞下去哩,媽的,我們就揍他。”

大人們笑起來了,有一個對別一個說道:“這家伙倒老實。”

這家伙一聽到稱贊,非常高興,膽子也大了,滔滔的講述道:

“我們總有法子想。比如水苔,頂好是做滑溜翡翠湯,榆葉就做一品當朝羹。剝樹皮不可剝光,要留下一道,那么,明年春天樹枝梢還是長葉子,有收成。如果托大人的福,釣到了黃鱔……”

然而大人好像不大愛聽了,有一位也接連打了兩個大呵欠,打斷他的講演道:“你們還是合具一個公呈來罷,最好是還帶一個貢獻善后方法的條陳。”

“我們可是誰也不會寫……”他惴惴的說。

“你們不識字嗎?這真叫作不求上進!沒有法子,把你們吃的東西揀一份來就是!”

他又恐懼又高興的退了出來,摸一摸疙瘩疤,立刻把大人的吩咐傳給岸上,樹上和排上的居民,并且大聲叮囑道:“這是送到上頭去的呵!要做得干凈,細致,體面呀!……”

所有居民就同時忙碌起來,洗葉子,切樹皮,撈青苔,亂作一團。他自己是鋸木版,來做進呈的盒子。有兩片磨得特別光,連夜跑到山頂上請學者去寫字,一片是做盒子蓋的,求寫“壽山福海”,一片是給自己的木排上做扁額,以志榮幸的,求寫“老實堂”。但學者卻只肯寫了“壽山福海”的一塊。

當兩位大員回到京都的時候,別的考察員也大抵陸續回來了,只有禹還在外。他們在家里休息了幾天,水利局的同事們就在局里大排筵宴,替他們接風,份子分福祿壽三種,最少也得出五十枚大貝殼(19)。這一天真是車水馬龍,不到黃昏時候,主客就全都到齊了,院子里卻已經點起庭燎(20)來,鼎中的牛肉香,一直透到門外虎賁(21)的鼻子跟前,大家就一齊咽口水。酒過三巡,大員們就講了一些水鄉沿途的風景,蘆花似雪,泥水如金,黃鱔膏腴,青苔滑溜……等等。微醺之后,才取出大家采集了來的民食來,都裝著細巧的木匣子,蓋上寫著文字,有的是伏羲八卦體(22),有的是倉頡鬼哭體(23),大家就先來賞鑒這些字,爭論得幾乎打架之后,才決定以寫著“國泰民安”的一塊為第一,因為不但文字質樸難識,有上古淳厚之風,而且立言也很得體,可以宣付史館的。

評定了中國特有的藝術之后,文化問題總算告一段落,于是來考察盒子的內容了:大家一致稱贊著餅樣的精巧。然而大約酒也喝得太多了,便議論紛紛:有的咬一口松皮餅,極口嘆賞它的清香,說自己明天就要掛冠歸隱(24),去享這樣的清福;咬了柏葉糕的,卻道質粗味苦,傷了他的舌頭,要這樣與下民共患難,可見為君難,為臣亦不易。有幾個又撲上去,想搶下他們咬過的糕餅來,說不久就要開展覽會募捐,這些都得去陳列,咬得太多是很不雅觀的。

局外面也起了一陣喧嚷。一群乞丐似的大漢,面目黧黑,衣服奇舊,竟沖破了斷絕交通的界線,闖到局里來了。衛兵們大喝一聲,連忙左右交叉了明晃晃的戈,擋住他們的去路。

“什么?——看明白!”當頭是一條瘦長的莽漢,粗手粗腳的,怔了一下,大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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